巩亮并不想出去,说:“这么晚了……”
孔镇中打趣道:“怎么?谈什么秘密事,要避着我?”
孙启先对孔镇中解释:“哪是什么秘密事呀!今天新闻系的晚会,你不去参加是对的。左派简直疯狂,陕北共产党的秧歌也拿到会上扭了。我们受不了,愤怒退席,到现在我的气还没消。我是找老同学陪我散散步,让我把心里的闷气消散消散。走!巩亮,现在只有九点十五分,还早呢。陪我散步十分钟!”说着,动手去拉巩亮。
巩亮皱皱眉,拗不过他,心想,听他谈谈什么也好,反正我有我的一定之规,就说:“你别拽,你别拽,走吧!”
两人走出寝室,踏着月光,听着秋虫奏鸣,向江边林荫道方向走去。
孙启先似乎深思熟虑过了,吸着烟说:“巩亮,张树椿和我商量过了,想约你给我们《新新闻窗》写篇稿子。”
巩亮一听,马上笑了,说:“怎么会有这样的想法?”
孙启先鼻孔里冒出两缕烟来,认真说:“你是个风头人物了。你我老同学了,我相信你会讲这点交情的。”
巩亮也认真但是和缓地说:“不行,我不能写。”
“为什么?”孙启先眨着两只水貂眼睛惊愕地问。
“在晚会上,《新闻窗》的陈胖约我为他们写稿,我没有答应。我怎么能给你们写呢?”
“呵,等距离外交!”孙启先不无讽刺地说了一句。
巩亮不作声,沉默地踱着步。
孙启先似乎很难忍受这种难堪的局面,说:“巩亮,我们的关系不同,你就是写篇不带政治性的散文、写首短诗也行,不要求你冒犯他们。这总可以了吧?”
巩亮摇头说:“我现在没有心思写东西。我不是对你说过吗?我还需要多看看,多听听,多想想。我现在还在探索,还很不清醒。”
“你确实很不清醒!”孙启先用教训口吻刺激他,“国家兴亡,匹夫有责!在今天,大局杌陧,比以往任何时候都需要热血男儿为党国和最高领袖效命出力,而你还要无尽无休地看看、想想。共产党哪天不想搞垮我们,你难道看不见?我真为你着急!”
孙启先的话使巩亮很反感,他不无气恼着说:“你何必为我着急?路得靠我自己走,不能靠人抱着我走。别以为只有你的血才是热的,人家的血就是凉的。你用教训口吻说话,谁也不爱吃你这一套!”
孙启先扔掉半截烟,又从口袋里掏出一支来,划着火柴点燃,吸了两口,喷出的浓烟随风而逝。他接着说:“生什么气呢?我知道,你对他们也未必有兴趣。但你这种态度,实际上是倒进他们怀抱里了!”
“何以见得?”
“那秧歌舞,算什么艺术,我们受不了,可你倒咧着嘴笑得很高兴。你当我没看见?”
“说实话,要不是你们号令别人跟你们走,也许有些同学就自由行动了。可是你们登高一呼,谁愿意做你们的应声虫呢?人都需要有独立的人格,独立的大脑。”
“请你给《新新闻窗》写稿,也不是要毁掉你的独立的人格和独立的大脑。”孙启先闷闷地抽烟,“你爱写什么可以写什么嘛!”
“假如我骂国民党呢?”巩亮开了句玩笑。
“太幼稚了!”孙启先叹息说,“你什么也不懂。生活的浪潮来了,你还在海边怕湿了鞋。海浪会把你卷走的,你想过没有?”
“不要总是觉得自己正确,什么都懂。”巩亮顶他一句,明显地感到他们谈不拢。
嘉陵江像匹墨绿的缎子在月光下抖动,夜泊江边的木船亮着灯火。对岸北碚像一片星海。江风吹得道旁的树叶窃窃私语。时候不早了,在江边闲逛的男女学生仍不少。从林荫道望下去,可以看到江边沙滩西面有一片郁郁葱葱的林木,朦胧的月光照着一对对身影,正朝那儿慢步走去。
巩亮好奇地问:“怎么一对对的人都往那里去了?”
孙启先吸着烟说:“那是孔镇中之流热衷去的地方,谈恋爱的人幽静、隐秘的天堂。有个专用名词——‘沙滩会’。现在虽已秋凉,情人还在那里做仲夏夜之梦。”他对谈这没有兴趣,又回到原来的题目上来,说:“巩亮,我要再拉你一次,希望你站到我们一边。你是优秀的有才华的青年,最好加入国民党。只要你愿意,我们把新闻系的系会夺过来,可以考虑在适当的时候推选你当系会主席,你会很快成为学校里出名的大红人的。经济上,你也会得到津贴。以后的好处,那就不用说了。”
巩亮吃惊地望着他。“你在说些什么呀?”
孙启先说:“我这都是知心话……到了周末,我们可以结伴到重庆去跳跳舞喝喝咖啡享受一番。你也不用愁毕业以后的出路。你只要今晚下个决心,你的人生大道就铺平了!老朋友说的这些,难道对你没有一点吸引力吗?你老实说!”
巩亮勉强听完了这番话,纠紧了眉心,觉得像受了侮辱。父亲在被暗杀之前,有个人来为日寇汉奸做说客,希望父亲能表个态拥护“和运”,不要再有抗日言行,答应只要表个态,政治条件和经济条件都可以提。当时,父亲那张威严的、有刀削抬头纹的脸上像涂了霜。父亲说:“大丈夫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你们这是痴心妄想!”一顿臭骂将那个小丑式的朋友骂了个狗血喷头赶了出去。当然,巩亮无意骂孙启先。父亲骂的是汉奸,孙启先不同,人各有志嘛。他狂热地要为国民党效力,做一个党棍子,谁也改变不了他。但为什么一定要拉着我跟他跑呢?巩亮厌烦极了,说:“算了吧!你说的这些我没有兴趣。”
孙启先狠狠甩了半截烟尾,像在发泄怒气,说:“好吧,巩亮!作为老同学,我是始终把心掏给你的。你现在没有兴趣,我希望只是暂时现象。经过你的抉择,我相信最后你还是会跟我们志同道合的。不过,站在老同学的立场,我也有个要求;无论如何你不要倒向那一边去。我告诉你,倒向那一边是危险的,那是个火坑!共产党是什么?是苏俄的走卒,他们迟早是要把中国亡给苏俄的。再说,蒋委员长绝不会允许大学里赤化,由不得他们胡作非为!我们已经商谈过,要给他们颜色看的。斗争非常尖锐,你如果真要看看听听,那你就中立吧,我们也不反对。”
巩亮觉得孙启先飞扬跋扈,狂妄得好像他要支配一切人似的,带点讽刺地说:“孙启先,我不是三岁的小毛孩。你应当知道,在我上大学之前未遇到阁下的时候,我生活得很好,走路也没跌跤!”
“我是怕你在人生旅途上发生悲剧。”孙启先认真地说着,每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像黄汉云、叶迅之流一来就左倾,我觉得他们不但可恶而且幼稚可笑。”
不知什么时候,淡淡的夜雾像若隐若现的轻纱笼罩着江上,也在左边的桦树丛里游荡,空气中散发着潮湿的芬芳。巩亮大口吞着凉爽清新的空气,压抑的心情舒适了一些。他想刺激刺激孙启先了,如实地说:“不过,根据我的观察和了解,似乎你们在新闻系里是少数。”
“少数,哼!”孙启先不服气地挥动着右手,“国家,政府都在国民党手里,谁是少数?现在有些人以为左倾很时髦,趋之若鹜。其实,他们不懂一切都得靠实力。新闻系左派再多,派上一个排带着中正式步枪的军警就弹压住了。他们算什么力量?”他显然是迷信武力的,又侃侃而谈,“现在要整编共产党的军队,解决他们的割据问题!要是同意便罢,不同意,迟早要开刀动手术的。那时候,看吧!刑场、监牢,都会张开臂膀欢迎这些左派呢!……我倒不是危言耸听,老同学,我是真正的关心你!”
巩亮觉得孙启先的话里充满了血腥味,但想,为什么现在左倾时髦呢?还不是因为你国民党政府腐败无能吗?前线仗打得那么糟,后方贪污腐化,贫富悬殊,民心丧尽,这能怪谁呢?你孙启先说的那些什么弹压呀、刑场呀、监牢呀,都是可能的,但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巩亮不想再谈下去了,转换口气说:“老同学,就谈到这里吧!今天晚上,那个叫喻珊玉的女同学说她是个中间偏左的自由主义者,我倒觉得挺有意思……”
“哈哈……”孙启先用脚踢着路上的一块小石子,笑了起来,“喻珊玉是个骄傲的公主,轻易看不起人的。我看她跟你坐在一起,好像挺谈得来,她对你感兴趣了吧?”
巩亮脸一红,说:“别开玩笑了。”
“我说的是真话。当然,我并不是说她在爱你了。她非常高傲,但你应当懂得,对你这样才貌双全的人物,她一旦感兴趣,就可能萌发爱情的。你知道她父亲是谁?就是学校里的训导长喻斌教授呀!喻教授也是这学校里党部和三青团的负责人。可惜,他这个掌上明珠独养女儿,却不信仰三民主义,以自由主义标榜。实在莫名其妙,很特别……”
巩亮眼望着那迷蒙蒙的江上薄雾,月光映照着,使雾上仿佛洒着一层闪烁的银粉。他听孙启先谈起喻珊玉,心情变得轻松了,但他不愿表露出来,故意轻描淡写地问:“她怎么特别?”
“听人这么说,我也弄不清楚。”
巩亮说:“她标榜什么自由主义,也许是假的吧?内心里还是跟着他父亲的。”
“不不不,”孙启先说,“是真的。这我知道,张树椿他们都很清楚。她有一套理论,是个爱动脑筋的女人,是全校‘四大美人’之一,可是追求不得。她很大方,但追求她栽了跟斗的不知多少。你要当心!”说到这里,孙启先好像想起了什么似的,说:“记得吗?中午我们不是看到孔镇中跟个女的走在一块儿吗?那女的就是她。孔镇中这家伙,不知天高地厚。喻珊玉肯定不会喜欢这草包。”
这番谈话,冲淡了刚才两人之间争执的气氛。两人又往回走。月亮周围有一道隐约的银灰色的七彩晕圈。吱吱的秋虫声,飘飘忽忽的江水声,是那么近,又那么远。巩亮没有再说话,他觉得,面对纷繁复杂的大学生活,应当思考,要慎重研究人生的真谛,就应当像喻珊玉那样爱动脑筋。哦,不知不觉间,喻珊玉那带着笑窝的苍白美丽的脸,那妩媚的神色,那出神凝想的闪闪的眼睛,又浮现在眼前了。
孙启先对巩亮不满,但也不愿把老同学的关系彻底破坏,觉得只要他不倒向那一边,也算达到了退一步的目的。见巩亮沉默不语,就找着话说:“我们这间寝室里的人现在像是春秋五霸了——孔镇中沉湎恋爱,徐志轩埋头读书,你要保持中立,黄汉云和叶迅是甘心沦为共产党的走卒,我则效忠党国。不过,你放心,你们这三个同我们是不会碰撞的。黄汉云和叶迅我倒迟早要让他们知道一点厉害!”
巩亮打断他的话说:“你这人呀!你讲这些话的态度,老使我想起小时候的一些事。老师表扬了我,你就用口香糖害我;赛跑时,我超出了你,你就撞了我一肘……”
孙启先听得不顺耳,装呆卖傻地说:“哈,有这样的事吗?你记性真好!小时候不懂事,干的事我早没一点印象了。我只记得你打过我。”他这是反攻一句。
巩亮也不让,说:“那是因为你欺侮小同学,我打了抱不平。”
孙启先咯咯笑了:“算老账了吗?老同学,说那些就没意思了。”他的笑声有些阴险,在夜空中传得很远。
两人走到三斋三号旁边了,听见后面有急匆匆的脚步声。巩亮回过头去一看,月光下,黄汉云的眼镜片闪闪发光,那个矮子是叶迅,他们也刚回来。巩亮随口叫了一声:“黄汉云!”
黄汉云朝他看看,见他同孙启先在一起,一缩脖子只“唔”了一声,严肃得什么也没有说,急匆匆地和叶迅赶到头里回寝室了。
巩亮不禁一怔。黄汉云不屑回答的神情,很可能是在他和叶迅心目中,已把自己看作是孙启先一伙的人了。这也难怪,当人们互不了解的时候,有这样的误会也是很自然的。看来,在两个营垒的夹缝中,做人也不容易呀!他感到有些烦躁了。
就在烦躁的心情下,他和孙启先一起跨进寝室。见徐志轩、孔镇中都早睡了;黄汉云和叶迅正在脱衣上床,连蜡烛也没有点。孙启先去自己床头摸出了蜡烛,孔镇中翻了一个身,嘴里叽咕了一句:“轻点好不好?”也没人理他。孙启先擦火柴点亮了蜡烛,四个人都不说话,大家都忙着脱衣上床。
一会儿,孙启先“唿”地吹灭了蜡烛。月光马上像清水似的流泻进了窗户,床前地上映得像白霜一片。
巩亮躺在床上,有些疲劳了。但喻珊玉的音容笑貌幻象似的在眼前出现,仿佛又听到她在那儿朗诵徐志摩的诗了……
这一夜,他没有睡好。
我脚步匆匆,急切地沿着上山的荒凉小径来到墓前。
黄桷树荫下,野草没胫,脚下踩着落叶沙沙响。我终于找到了在日晒雨淋中风化了的那块熟悉的墓碑,墓碑斜陷在泥土中,字迹已经模糊。我想,发生在这儿的故事一定早已无人知晓。知道故事的人早已星散,故事也就必然消失了所以坟墓也湮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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