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火文集·第二卷:霹雳三年 浓雾中的火光-浓雾中的火光(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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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巩亮和叶迅、黄汉云一起来到9号大教室时,天已黑黝黝的了。晚饭后,孔镇中不知从哪里搞到了木板、洋钉和铁丝。乒乒乓乓把木板钉在双层床头,使自己与别人隔开,围出一块一统天下的“领地”来,又拴上一根铁丝在屋内晾毛巾和衣物。听说开迎新晚会,他摇头说:“没意思,我有事。”就急匆匆走了。徐志轩不说参加,也不说不参加,那张清癯秀气的脸上没有表情,闷声不吭躺在床上。他是个不合群的人,巩亮也没想约他一同来。倒是孙启先出乎巩亮意外,巩亮问他:“我们一块去吧?”他却摇头说:“不必,我跟别人约了一块儿去。”巩亮明白,他神通广大,一定是跟《新新闻窗》的人一同前往了。于是,巩亮只好跟着黄汉云、叶迅一起出了寝室。黄汉云这人,有点孤僻、古怪,待人冷淡。论理,刚来时巩亮为他的事打了抱不平,他应当感谢。可是巩亮发现他根本无所谓,既未说过一句表示谢意的话,也未表露过一点亲切的感情。昨夜,巩亮将自己一双半新的球鞋拿给他穿,他摇摇头说:“你自己穿吧。”后来巩亮发现,原来叶迅已将一双新布鞋送给了他。那天反驳孙启先时,他说起话来能慷慨激昂,可在寝室里他却总是沉默不语。这同叶迅恰好相反。叶迅的废话很多,甚至有点油腔滑调。在去会场的路上,他嘴不停,一会儿说缙云坝上茶馆里的沱茶不好喝,一会儿骂四川的绅粮囤积居奇哄抬物价,一会儿又谈重庆电影院里正在上映克劳黛·考尔白主演的《一夜风流》庸俗低劣太没意思。听着他东拉西扯、矫揉造作的言谈,想到他那难以捉摸的目光,也不知为什么,巩亮心里不太喜欢这个人。

    三人到了9号大教室,巩亮带头在粉红绸子上签名。一个漂亮的女同学走上来看着他签了名字,说:“呵,你就是巩亮啊?”笑容满面地递给他一个系徽。随着她的近前,巩亮闻到一阵奇异的淡淡的香味,这是紫罗兰的清香。他接过系徽看看这女同学,忽然心头一动,那一对闪着沉思光泽的大眼,那带着笑窝的苍白的脸庞,美丽极了!她穿一件极普通的天蓝色旗袍,漆黑的头发卷了两道自然的大波浪,用一根天蓝色的带子扎着。据说,这种带子自从明星白杨开始扎了以后,就在大学校园里的女生中流行开了。啊,刹那间,巩亮想起来了,午间,同孔镇中走在一起的那个女子,不就是她吗?当时只看到她的背影,现在看到她的庐山真面目了。巩亮感到这女同学在气质上有一种特殊的东西吸引着人,使人产生好感。他迟疑着说了一声:“谢谢!”女同学莞尔一笑,说:“认识一下吧,我叫喻珊玉。”她大方地伸出白皙柔软的手。

    巩亮回头看时,黄汉云、叶迅都已经各自找自己的坐处去了。他也想找个位子坐下来,喻珊玉却指指左边后排一个位子,说:“我占了个位子在那儿,放着件羊毛上衣,你去坐在我旁边吧。”

    巩亮觉得她有些特别,又说不出她特别在什么地方,只感到有一种无声的魔力使他顺从地走到左边后排那个放着件红色毛衣的位子旁,拉开椅子坐了下来。

    烟气缭绕的教室里嗡嗡嗡地响着人们的谈话声。巩亮坐下来扫视着人群,发现孙启先和几个高年级的同学坐在右边那个角落里,正同一个穿藏青西装打花领带梳飞机头的大高个儿谈得很热烙。看他那谈笑风生的架势,不像是个新生,倒像个老资格的风头人物。巩亮把目光移开,在另一边又看见黄汉云和叶迅正同一个大脑袋的高年级同学在聊天。这个高年级同学额头宽阔,有一种思想家的风度,很像德国大音乐家贝多芬。他坐在黄汉云和叶迅中间,不知在讲些什么,黄汉云和叶迅连连点着头。

    这时,有个山东大汉在门口叫嚷;“束川,曹先生来了!”

    像贝多芬的思想家应了一声:“噢!”站起身来,迎出教室去。

    巩亮正想看看曹先生是什么样子,却闻到一阵扑鼻的紫罗兰香味,喻珊玉不知什么时候已坐在他身边。她穿上对襟红毛衣,衬得她的脸更白,眼更亮了。她低声说:“看,系主任曹梦生。”

    巩亮对系主任曹梦生慕名已久,早听人介绍系主任是位语言学家、日本留学生,五四运动时就是文坛蜚名的一员大将,还翻译过马克思的著作。在巩亮印象中似应是一个气度恢宏、精神焕发、戴金丝眼镜西装革履的人物。可是,由束川陪同进来的系主任却是一个又瘦又矮的土老头儿,干瘪、苍老,穿件旧灰布长衫,头发长长的,两眼好像熬了夜尚未睡醒。整个模样完全出乎巩亮意外。这个老人一进来,大家的目光都集中在他身上,看得出大部分学生都很尊敬他。束川和那山东大汉请他在前面中央的位置上坐定。他四面看看,似乎很高兴,脸上露出微笑。汽灯仿佛也格外亮了。

    坐在巩亮身边的喻珊玉见曹梦生坐定,又耳语般说:“那个大脑袋宽额头的是系会主席束川,那个山东大汉名叫孟汝清,都是系里的风云人物。”

    巩亮点头,表示感谢她介绍的好意。

    喻珊玉拣了一块糖递给巩亮,又用眼睛瞧着右边角落,示意说:“你看到没有,坐在右角落的那个穿藏青西装打花领带的大高个儿,他名叫张树椿,甘肃大财主的儿子,也是新闻系的‘大亨’,不过,是另一伙,他身边那几个都是。”随即又纠正,“呵,那个跟他讲话的是个新生,我还不认得。”

    巩亮点点头,剥开糖纸,说:“他叫孙启先,是我同寝室的。”

    喻珊玉抬起那茸密的睫毛覆盖着的眼睛,望着巩亮:“我想,你不是个政治上的色盲者。你一定会看出:束川他们是《新闻窗》的,那张树椿一伙,是《新新闻窗》的。”

    巩亮微微一笑,不禁想:她是属于哪一边的呢?

    这时,有个胖乎乎的同学,来到巩亮左边的位子上坐下了。他闪着威棱的目光,对巩亮笑笑:“我叫陈之光,大家叫我‘陈胖’。你叫巩亮是不是?这次录取的新生中你的作文考分最高,我们《新闻窗》想请你写篇稿子,随便写什么都行。壁报在走廊上,今天午饭后我见你已经看过了。你就写一篇吧,字数不要太多,千字左右最好。”

    巩亮朝陈胖看看,想不到自己中饭后同孙启先、黄汉云去看壁报,竟被他注意了,更想不到他会代表《新闻窗》来组稿。他想:孙启先拉我往那边,我不去;你拉我往这边,我也要慎重,便红着脸说:“我刚来,什么都不了解,也没有什么可写的,以后写吧。”说到这里,他瞥了一眼喻珊玉,只见喻珊玉面带微笑,高傲地昂头看着别的地方,似乎并不关心他们的谈话。

    陈胖倒也不勉强巩亮,善意地点点头,“那好,那好,以后再写。”

    又有两位教授进来了。喻珊玉又扭头给巩亮介绍:“前边那个白头发的瘦子叫乔宗苏,是翻译家,从英文译过不少俄国作家的作品。后边那个笑得很和善抽烟斗的胖子名叫闻山樵,英国留学生,教《新闻学概论》的,可是没办过报纸,只是出国镀了金就当了教授。”又补上一句,“新闻系的名教授都在重庆报馆里,当总编辑的当总编辑,当社长的当社长,一星期顶多来一次。”

    巩亮又是点头。他隐隐觉得这个美丽而显得高傲聪颖的女同学似乎对自己有好感。这一想,反倒有点局促、拘谨了。

    陈胖不知什么时候离开了。不一会儿,巩亮发现他正同黄汉云和叶迅坐在一起,很有兴趣地谈着什么。

    喻珊玉突然轻声在巩亮耳边说:“你对陈胖的答复很得体。”说这话时,她脸上带着微笑的酒窝,两眼闪着凝想的光泽,并不看巩亮。

    巩亮悄悄地问:“为什么?”

    “因为你做对了。”她用手掌托着两腮,神色柔和,笑窝也更深了,她话音很低,显然不想让附近的人听到,“还是做个自由主义者好。”

    巩亮思索着,觉得新鲜:“自由主义者?”

    一阵噼噼啪啪的掌声打断了他们的谈话,迎新晚会开始了。束川站在主席台前热情地高声宣布:“老师们,同学们!新闻系欢迎新生晚会现在开始。现在,先请系主任曹先生给我们讲话。”

    曹梦生在掌声中站了起来,严肃中带着亲切的笑容。年龄使他的腮瘪了,颧骨突起。他说的是一口闽南官话,听不清楚,也不好懂。巩亮不禁想,有趣!语言学家竟讲人们听不懂的话。但他还是注意听,捕捉系主任讲话的内容。曹梦生讲了这次招生考试中,新闻系成了最热门的系,报考有八百多人,但只挑选录取了三十人,都是十分优秀的。然后,他讲了许多勉励新生的话。最后,听见他说:“……在我们这三十个新生中,有一个学生,不但考试总分在前三名,而且两篇作文,改卷子的方师勇教授拍案叫绝,坚持给了一百分,开了我校作文得满分的先例……”

    唏嘘赞叹之声顿时从四座升起,人们都低低细语在议论打听:“是谁?”“谁?”忽然有人高声提议:“让得百分的才子站起来给大家看看!”掌声像暴风雨般响起了。

    曹梦生笑着四顾:“巩亮!巩亮来了没有?你站起来让大家看看!”

    刹那间,巩亮心里热辣辣地脸红了。他记得当时两篇作文,文言文题目是“论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白话文的题目是“秋夜”,每篇占五十分,限两小时,用毛笔写。考下来后,自己是满意的,但没想到会得一百分……

    曹梦生不认识巩亮,正张眼四处寻找。有认识他的同学,在指指点点:“在那里!”“在那里!……”“巩亮,站起来!”……

    “站起来吧,让大家看看你。”喻珊玉在一旁鼓励他。

    巩亮终于微笑着站了起来。人们看见他长着一张英俊的脸,修长而浓重的眉毛,明亮而含蓄的目光,棱角鲜明略带自信的嘴唇,一头乌黑的软发,显出一种令人喜欢的风度。他略显腼腆地向大家点点头,人们又鼓起掌来。曹梦生招招手示意他坐下,接着又说:“我的话就讲到这里,请乔教授和闻教授讲话吧!”

    束川请两位教授讲话。他们都很谦虚。闻山樵说:“曹先生的话代表我们了。我看,让新同学和老同学都自我介绍一下吧,让大家互相都认识认识。”

    于是,学生们一个挨一个开始自我介绍。大家吃着花生,水果和糖块高兴地嬉笑。一个粗壮的留着艺术家长发的男同学说:“我叫胡石泉,四年级学生,就是四川本地人。有时发表一点诗歌,笔名叫古泉。”一个浙江蓝青官话口音的女生,中等偏高的个儿,不算苗条,但利利爽爽,落落大方,有一双流露出天真无邪目光的眼睛和娟秀的容貌,神情开朗地自我介绍:“我叫章民合。民,就是人民的‘民’,民主的‘民’;合,就是应当立即结束国民党一党专政组织各抗日党派联合政府的‘合’……”她这样风趣地介绍自己的名字,引得大部分人都拍手笑了。一个又一个,自我介绍各不相同,有的详细,有的简单,有的花俏,有的幽默。巩亮特别注意到喻珊玉,她自我介绍时,说得与众不同:“我叫喻珊玉,是三年级的,一个中间偏左的自由主义者。我喜欢阳光、空气、鲜花、诗歌、友谊与音乐……”这番话也引起一阵笑声,有的表示欣赏,有的并无恶意,也有的带着讥诮。巩亮看到连束川、张树椿也在微笑。但喻珊玉若无其事,脸上那股清高的气味更浓,显得更加美丽。她似乎并不觉得可笑,也不以那些笑的人为然。

    各人的自我介绍还在继续,巩亮的心思却分散了。喻珊玉美得像一件巧夺天工的美术品或工艺品。她不但以她的美丽吸引着他,还使他分明感到她身上有一种独特的锋芒,使他发现了自己的稚嫩,油然产生一种自卑感。在这位高年级的女同学面前,他不免有些儿走神了。

    当张树椿站起来自我介绍时,巩亮才勉强把注意力集中起来。可是,张树椿只说了两句话:“我就是张树椿,《新新闻窗》的负责人。”

    喻珊玉在巩亮耳边悄悄说:“看到没有?这是新闻系里《新新闻窗》的天字第一号。他的对手就是束川和孟汝清——《新闻窗》的一、二号人物。”

    巩亮点头,轻轻地问:“张树椿是几年级的学生?”

    喻珊玉笑了,轻声说:“谁知道呢?他是老新闻系了。该毕业了他也不毕业,可以一年又一年读下去。因为他的工作岗位就在这儿,由学校党部发给他薪水。职业学生,你懂吗?他就是。他不但参与校里国民党的党务工作,还想在新闻系组阁。”

    巩亮惊讶地“呵”了一声,说:“怪不得他年龄这么大!”

    喻珊玉抿嘴一笑:“他绰号叫‘竹笋’。不仅是因为体形像,据说一次有人问他‘莴苣’怎么写?他不会,说:‘你写竹笋不就行了。’这家伙是个肚里没多少学问只会玩权术的小政客。”

    巩亮也笑了。

    喻珊玉补充说:“在新闻系,左派力量大,张树椿一伙人不多,占不到十分之三。但他们是强有力的,因为学校党部和三青团都支持他们。”

    巩亮看到孙启先正在大模大样自我介绍,那张黑脸显得趾高气扬:“我叫孙启先。我拥护劳苦功高的蒋委员长,反对诋毁最高领袖!我拥护三民主义,反对舶来的共产主义!我是个新生,但我宣布,我已经参加《新新闻窗》,并且担任编委职务。”

    孙启先这一说,张树椿带头鼓起掌来。他们那坐在一块儿的六七个人跟着示威地将巴掌拍得很响。孙启先的脸上露出狂热而自得的表情。许多人对他侧目而视,发出哄哄的议论声和窃笑声。章民合不知怎的,“乓”地碰倒了一把椅子,压倒了掌声也吸引了大家的注意力。巩亮觉得她是故意那样做的。

    喻珊玉淡然一笑:“这个家伙!说话火药味真浓。真是个赤膊上阵的唐·吉诃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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