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火文集·第二卷:霹雳三年 浓雾中的火光-浓雾中的火光(2)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
    剑拔弩张,只有徐志轩冷眼旁观不声不响。孔镇中正要再说什么,进来了一个矮子,这显然就是叶迅。他浓眉阔嘴,一对眼神叫人难以捉摸。刚才的一幕他一定在门外都听到看到了,一进屋就做和事佬,说:“在家靠父母,出外靠朋友嘛!有缘千里来相会,分配到一间寝室也是个缘分。我提个建议。谁来跟黄汉云换个床位,这不就西线无战事了吗?我不行,因为我睡的是上铺……”他扫了大家一眼,随即把目光移向黄汉云那条破席子,语气带着讨好孔镇中的味道。但又马上补一句:“嗨嗨,可能睡下铺的人都不喜欢上铺掉灰。其实嘛,用报纸把上铺的板缝糊一糊就行了……”

    巩亮为了表示自己对孔镇中的厌恶,断然地对黄汉云说:“你睡我的上铺。把我上铺的物件挪到那儿去!”他指指孔镇中的上铺,心想:这你总不能再刁难了吧?

    叶迅偷觑着孔镇中不满的神色,却故作糊涂地说:“对对对,这样不错!这样大家都满意!”

    孔镇中无法再表示反对,鼻孔里哼了一声,拽拽笔挺的西服上衣,摆出少爷架子气鼓鼓地走出寝室去了。

    孔镇中一走,叶迅忙转身招呼黄汉云说:“来来来。我来帮你搬。”

    巩亮和孙启先帮着他们搬了一阵,总算给黄汉云安好了铺位。只有徐志轩稳坐在那儿似乎视而不见听而不闻,低头看他的书,像个打禅入静的和尚。

    巩亮心上有些懊恼,他想不到头一天来,同寝室的新生会发生纠纷,碰到这种看不顺眼的事。他对孔镇中、徐志轩都没有好感。

    抗战胜利复员以后,原在这儿的大学从四川迁回江南了。现在,这儿是一所中等师范和一个苗圃。我拾级而上,又站立在这当年大学的校门前了。

    三十五年流逝的岁月,已把那个政治风云动荡的时代带进了似乎很遥远的历史。那一年——1944年,是大后方抗战史上很特殊的年代。当时,盟军在欧洲战场上节节反攻胜利,并在太平洋发动越岛进攻。日寇看见海上交通线有被切断的可能,就企图打通大陆交通线以便勾通同孤悬南洋的日军的联系,同时准备和盟国在中国大陆上决战。这年三月,日寇打通了平汉线;五月,在湘北发动进攻;六月,攻陷长沙;八月底,湘桂战争又起,国民党军可耻溃退,祖国面临危急存亡之秋。国民党军如此腐败无能,正是蒋介石实行法西斯统治的必然结果。人民再也不能忍受了,要求实现联合政府以挽救大后方危机的呼声日益高涨。那时候,我刚跨进大学之门,就面对着尖锐复杂的斗争。国家民族的危亡,个人生活的道路,都需要自己独立思考、探索,做出艰难的抉择。中国应当向何处去?什么是人生的意义?什么是生活的真谛?是向东,向西?向左,向右?……这寻求真理的艰辛哟。今天想起来依然那样新鲜,令人难忘!

    【第二章】人生有多少十字路口

    寝室外边,响起了一阵清脆的筷子敲碗的“叮叮”声,吃午饭的时刻到了。

    “走吧,走吧!吃饭去!说不定新生入学第一天会打牙祭。”小矮子叶迅拿起自己搁在窗台上的碗筷吆喝着说。

    孙启先也去拿碗,耸耸鼻子,摇头笑笑:“你想好事!你没闻到吗?一股萝卜臭,准是清水熬萝卜。”

    饭厅在南面,嘈嘈杂杂挤满了好几百人,紧紧地摆满了方桌,八人一桌自己组合站着吃饭。饭是装在大木桶里自己盛的,菜每桌一盆。饭厅特有的酸溜溜的馊味儿夹着萝卜味儿闻了刺鼻。叶迅不知挤到哪里去了。巩亮和孙启先在门边一张桌上找到两个空位,一人盛了一碗饭像嚼木屑似的嚼着。

    “我说是清水萝卜条吧?”孙启先指着桌上那盆无盐少油的萝卜笑着朝巩亮咂咂嘴,表示自己早有预见,“吃不饱等一会我请你下馆子吃大肉面。”

    同桌的一个穿学生装的瘦高条,有一双看起人来像在生气的眼睛,用筷子拣着砂石和谷稗,嘀咕着骂:“妈的,‘八宝饭’叫人怎么吃?”他干脆大团大团将饭扔到地上。

    另一个戴眼镜穿蓝布长衫的中等个儿解嘲地笑笑:“考取大学享受贷金就等于有了一张饭票,还不知足?”

    巩亮想,抗战七年了,谁都知道国家困难,但如果政府不是这样腐败,何至于使老百姓苦到现在这种地步呢?给大学生一点公费,本来就跟不上物价飞涨,再加上层层贪污舞弊中饱私囊,学生当然只能吃猪狗食了!……他气愤得不想说话,艰难地吞咽着“八宝饭”,吃完一碗,不想再添了,对孙启先说:“你慢慢吃,我先走了。”

    孙启先将碗里剩的饭“乓”的一声全部扣在桌上,说:“一起走,我也不吃了。”

    他们在洗碗桶里草草洗了碗筷,走回宿舍,巩亮忍不住说:“你把饭全部扣在桌上,太浪费了!”

    孙启先做了个鬼脸:“浪费?我们大学生该吃这样的东西?孔镇中就不吃这种伙食。我以后要跟老子讲讲条件,让他多给点零用,到馆子里包饭吃!”

    巩亮皱皱眉没有作声。两人回到寝室,放好碗筷,孙启先提议:“走!散散步去,谈谈心。”

    巩亮也想知道一下老同学的情况,欣然地说:“好!”两人就漫步到江边林荫道上去了。

    正是中午十二点多钟,阳光强烈,但江边林荫道上既晒不着太阳,又有凉风。远处蓝色的缙云山奇峰突兀,山衬大江,风景如画。两人在一棵白杨树下,惬意地坐了下来,阳光透过树叶射下了疏淡的光点。彼此先讲述了儿时以及后来学生时代发生的一些事情,接着,孙启先问:“分别七年来,你是怎么过来的?”

    “抗战爆发,我们一家就留在上海租界上了。后来,发生了我父亲被暗杀的事,那是民国三十年的秋天。父亲死后,我决定到大后方来投奔姐姐和姐夫,他们在江津。我在那里读完高中,毕业后总算顺利考取了这所大学。”巩亮不想多讲往事,简单说了几句,就问孙启先,“你呢?”

    “抗战军兴,我跟着父亲先到武汉,后到重庆。他现在是市党部的副主任委员。我一直在重庆上学,高中毕业,考大学总算还顺利。在我经历中唯一的不幸,是我母亲在重庆大轰炸中犯了心脏病去世了。现在,我父亲又找了一个抗战夫人。他不太关心我,我也对他不感兴趣。这也算是我的人生路上的挫折吧!当然,比起你来,我总算幸运得多。我毕竟是我父亲的独养儿子,我伸手他总得给几个,虽然他很悭吝。好在我考取大学了,我要自己闯一番事业。”

    听了这番话,巩亮才知道这位同学的父亲是国民党的党棍儿,不禁想起上午孙启先说他是三青团员和国民党员的话来,问道:“你是在中学里参加三青团、国民党的?”

    孙启先两只水貂眼闪闪发亮:“在这点上,我是近水楼台先得月。父亲常说,我们是党人之家,吃的是国民党的饭,‘食君禄,报王恩’嘛!他说:‘在事业上我要培养培养你。’我在高中参加了三青团,考取大学后,他第一件事就是给我在市党部办了参加国民党的手续。对了,你怎么没参加三青团?你的政治观点是左还是右?”他站起身来拍拍裤子上的沙土,说,“再逛着谈谈吧,到校园里看看。”

    巩亮站起身来,手里玩弄着从地上摘的一根蟋蟀草,跟着孙启先走,说:“在江津,我进的那个国立中学很闭塞,三青团也不大活动,大家除了埋头读书准备考大学,别的事儿想得不多。我姐夫和姐姐都是大学毕业的。姐夫做医生,姐姐是学经济的在银行工作。姐夫叮嘱我,国民党是个茅屎坑,别往里边跳。他不希望我做国民党。但共产党是什么,他也不清楚,也不希望我做共产党。他要我少问政治。我多少受了他点影响,但说实话,对国民党当今政府的贪污腐败与无能,我是看够了,也听够了。我跟你不一样,我没有一个吃国民党饭做大官的父亲,对国民党没感情……”

    “你对共产党有感情?”孙启先认真地说,“你可要当心那些洪水猛兽!”

    巩亮笑笑:“对共产党,我既不了解,也没感情。但我进了大学,又学的新闻,倒想了解了解,比较比较,自己判断判断。”

    孙启先摇头笑道:“嗬,我怎么觉得你思想左倾呢?你那姐夫对国民党的看法也是左的。这是个大时代啊!”他脸上露出一种很懂得政治的表情,“少问政治,哼,那可能吗?不可能的!人人都要做出抉择。我们的路怎么走?我相信我父亲的指点。可惜你父亲死得早了,不然,我想他也许会指点你一条正道的。没有人指点或者遇到瞎子指点就容易走上险道,你要慎重!”

    巩亮见他老气横秋,有些生气:“你怎么一来就武断地说我左呢?我对你说的是真话。我不盲目相信别人的指点,我想通过自己的了解、比较,然后做出判断。一切要通过我自己的感受。你刚才说什么洪水猛兽,真是那样吗?前不久,中外记者参观团到延安,回来写了不少报道,《大公报》上登了,还出了小册子,难道你没有看?”

    他们边谈边在校园里逛着,穿过座座花圃,越过道道林荫,鹅黄的美人蕉,通红的一串红,粉色的凤仙花,碧绿的冬青,别致的龙柏……都使巩亮对这名牌大学的环境产生好感。

    孙启先黝黑的脸上笼罩着树荫的阴影,显得更加晦暗朦胧:“我不爱看那些!那是拿了卢布的记者写的。我的信仰是反共!别看我们是老同学,过去有交情。如果你真正成了共产党,我就同你——”他伸出右掌做了个姿势,既像是“一刀两断”,又像表示“杀”。

    巩亮被他那一本正经的样子弄得笑了起来,说:“你是不是对你父亲有点盲从?现在国共正在谈判,要求成立联合政府的舆论也不少,你却要动刀——”他学刚才孙启先的样子做了个挥刀的姿势。

    孙启先也咧嘴笑了,说。“也许我是盲从,可你是受骗。你真相信国共能和谈?谈是可以的,和却不能!谁相信这,谁就是傻瓜。国民党没有一天不想铲除共产党,共产党也没有一天不在提防国民党,猫和老鼠能交朋友?”

    巩亮思索起来。

    正逢新生入学,午饭后的时间,三三两两的男女学生和看上去像教授、讲师的老年人、中年人都在校园里闲逛。穿西装的、穿旗袍的、穿长衫的、穿中山装的,穷的、富的,下江口音的、四川口音的,神气活现的、书生气十足的,烫发的、清汤挂面头的,都在他们眼前掠过。

    孙启先突然问:“巩亮,你为什么要考新闻系?”

    巩亮诚实地说:“我爱好文科,喜欢动动笔。做个新闻记者,可以用笔说出应该说的话来。人世间不平的事太多了,我们这个国家可以抨击的事也太多了。我想,要为民喉舌只有做记者。”说到这里,他问:“你呢?”

    有针尖大的黑色小蠓虫在飞舞,会咬人,叮了人皮肤上就是一个大疱,出奇的痒。巩亮“啪”的一声,打死了个飞来叮在额上的小蠓虫。

    孙启先说:“对老同学我不说假话。我觉得学新闻是块踏脚石、敲门砖,由记者跳上政坛比从一个小公务人员一级一级往上爬容易得多。由名记者成为政治家的人是非常多的,中外都一样。你看,拉铁摩尔之流,国民党要人里边的于右任之流,都是办报起家的嘛。新闻记者是‘无冕之王’,跨上政治舞台像鱼跳龙门,我是要好好跳一跳的。也许能比符保卢跳得还高,哈哈!”

    清风吹拂,艳丽的花,碧绿的草,茂密的树,看上去都悦目明心。但孙启先的话却使巩亮感到庸俗、利欲熏心,只是碍于他对老同学能这么坦率,不想刺他,便说:“看来,我们确实都长大了,对许多事都各有自己的看法、想法了。”

    孙启先听不出巩亮话中有话,点头说:“是啊,分别七年这也算各自的成绩吧。不过,巩亮,我还是要劝你,要慎重!像你刚才发表的那一通谬论和你想进新闻系的抱负,我就为你担心,很怕你会上共产党的当呢!你可要警惕。我是你的老同学、老交情了,可不愿意看着你走上一条进监牢甚至送命的危险道路。蒋委员长今年出版了《中国之命运》,你该早读过了?那上面说得再清楚也不过了:共产主义是一定要反对的!我希望我们能走一条道,不是我走右你走左。”

    巩亮听了,心里感到有点疙瘩,只好摇头笑着说:“七年不见,你可真成了玩政治的了。是跟你父亲学的吧?”

    孙启先那张黑皮脸上隐没了笑意,说:“巩亮,我可是正正经经跟你说心里话。这个大学里,特别是我们新闻系,左倾学生占优势,有些就是秘密的共产党,他们很会活动笼络人,当心你被他们拉过去。全校的教授助教中也有好些左倾分子,颇得人望,不能低估。我们应效忠党国,挽回这种局面。这也是青云直上的难得机会。我看,你可以先参加三青团。以后我再让父亲给你办参加国民党的手续。我来之前,我父亲有信给这儿的训导长喻斌,拜托他照应我,并且让我……这就不说了。反正,这儿国民党、三青团的主要人物我全见过面认识了,你跟着我干吧,包你吃不了亏!将来好处是会从天而降的。”

    巩亮有点清高地呵呵笑了,说:“我只想将来当个好记者,任何党派都不想参加。这么重大的问题,我哪能草草率率呢?我得用用眼睛、用用大脑呢!”

    孙启先并不放松,说:“走,巩亮,我带你去看看新闻系办的两个壁报,你一看就会了解形势了。这儿的营垒泾渭分明,两军对峙刀枪出鞘。我们一进校门,实际就是站在十字路口,非杨即墨。你走哪条路,可要自己下决心拿主意,一失足成千古恨,万不能马马虎虎。”

    巩亮对去看看壁报很有兴趣,兴致勃勃地说:“好。去看看。在哪里?”

    孙启先指指礼堂和教室的方向,说:“在礼堂旁边那排教室的走廊上。”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