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火文集·第二卷:霹雳三年 浓雾中的火光-霹雳三年(8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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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时,楼下沙玉琳和小曾夫妇咚咚咚上三楼来了。小沙叫着夏强说:“小阿哥,听到开枪没有?解放军来了!我们弄堂外的成都南路上,有辆国民党的装甲车抛了锚,但还在同解放军对打。我刚刚到弄堂口看了回来,我们这里就要解放了!”

    夏强觉得国民党的残兵不会太多。这几天早听说江湾、吴淞道上人山人海,物资堆积,车辆成龙,秩序异常混乱,有撤退的景象,说是吴淞口、张华浜码头之间,停着许多要撤退和已经开行的船只。夏强估计,市里是不会变成“斯大林格勒”的!解放军的钳形攻势,从东、南、西三个方向,向上海邻近各县进军,同国民党守军展开激战。特别是东、西两线的解放军,像一把巨大的铁钳,向敌人的唯一退路吴淞口方面紧逼。夏强觉得这似是有意先解决上海,后解决吴淞口!是为了市区人民少受损失有意放敌人一条退路的战略。现在,这辆在成都南路上抛锚的铁甲车,显然是顽抗不久的,它会很快被消灭的!

    夏强约小沙说:“走!我们再出去看看!”

    但,“嘀铃铃”电话铃声又响了。夏强接电话,是采访主任老秦的声音:“夏强吗?你们那里怎样啦?”夏强把情况讲了,问老秦:“你们尚文路的情况怎样?”老秦声调高兴地说:“哈哈,从浦东董家渡、周家渡、南码头渡江过来的解放军,早已经进到市区了!我们这里今早就解放了!好高兴啊!”又说:“我给报馆打了电话,老胡接电话。我猜,他可能是地下党员呢!他说,今天不出报,但决定出庆祝上海解放的号外。我就去报馆,你去不去?”

    夏强说:“去!我很快就去!”说这话时,他心里憾意地想:唉!林昆仑牺牲了!我同党的联系怎么恢复呢?

    夏强同母亲,还有小沙都兴高采烈。这种高兴,使夏强感到就是一种解放的欢乐!当人从腐朽恐怖的统治下解脱出来见到光明与和平即将随之降临时,就有一种解放的欢乐,是谁发明创造了“解放”这个词儿的?这个词儿真好啊!

    外边是没有枪声了,只听到很远很远的地方仍有隆隆的炮声。那意味着在远处解放军在包抄、消灭并阻止敌人逃跑,正在进行战斗。夏强决定同小沙一起赶快上街看一看,让小曾陪着母亲在家里,他同小沙一起下楼。夏强忽然想到一件事,对小沙说:“小沙,从我们的厢房里走!我到前厢房还有件要紧事要办呢!”小沙问:“什么事?”夏强说:“到那里就知道了!”

    他俩下楼到了前厢房。夏强拿起放在茶几上的蒋介石照片的大镜框,说:“小沙,还记得有一天你对我说的话吗?你说我该把这张照片收掉了!我现在就收给你看!”说着,“呯”的一声,照片框在地上砸散了,玻璃碎片四溅。小沙竖起大拇指笑着说:“好!小阿哥!好!”夏强笑笑,拿起蒋介石的照片“哗”的对撕开了,又“哗”的撕成了四片,扔在地上。随后又将李宗仁、孙科的两个镜框也“呯”“呯”扔在地上,说:“等会回来我再收拾!不过我仍要告诉你一句话!”

    小沙问:“什么话?”

    “小沙!我放这些照片,为的是保护自己,懂吗?”

    “那我还是猜对了!”

    “怎么了?”

    “听一个人讲话,看一个人做事,就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反正我们是近邻,我对你和你们家人就有点看法!早就猜到你们绝不是国民党!你二哥那天夜里来你们吵架的事我全听到了。”

    夏强笑了,两人兴冲冲开大门走到弄堂里。弄堂里已经三五个、六七个人一伙一伙地在“交流”情况议论解放了。夏强和小沙走上前去,听到一个人在讲:“沪南地区一解放,法商电车公司工人组织的人民保安队就开出了公共汽车和电车恢复了交通……”另一个人说:“22路公共汽车开到中正路成都路口,遇到一股躲在浦东大楼里的敌军打枪,交通受阻,有人报告了解放军,就马上消灭了那几个国民党士兵。22路车又恢复交通了!……”

    小沙突然对夏强说:“小阿哥,我没告诉你,我们前天有计划地把70多辆汽车都隐蔽在胶州公园防止被敌军劫持破坏,现在我们也一定要出车了!我马上要到公平路保养场去看看。我们也要出车的!”说着,他头也不回地快步独自走了。

    夏强后来走出弄堂,到成都南路上,看到停在路边的一辆抛锚的装甲车仍停在那里,边上有些人围着看热闹。夏强也上去看,听人说:“先前车里的兵朝外打枪,后来被解放军抓住了两个,有一个跑掉了!……”夏强后来到林森中路上,两边店铺都上着排门。他看到沿街已经贴出了许多红红绿绿用彩色纸写的“欢迎中国人民解放军”和“中国共产党万岁”的标语。路边,有一批解放军全部手捏着步枪,躺在路边地上睡着。地还有点潮湿,他们一定几天几夜没休息了!睡得好香甜。他们太累了!脚上溅着泥水,身上军服泛着白花花的汗迹。黄绿色的军装质地粗糙简陋,小腿上打着绑腿,不戴钢盔,腰里有木柄手榴弹。胜利之师不扰民,他们利用战斗间隙就这么在路上一躺就睡着了。夏强心里好感动!这才是人民的军队呀!在左近,有几个站岗放哨的士兵,都很年轻,荷枪警惕地站着,背着干粮袋,腰插手榴弹,不说话,也不笑。许多人围着看,有好奇的,有高兴的,有端水拿吃的东西来拥军的……夏强心里发热,有见到了亲人来临的感觉。

    忽然,人声喧哗。看到本来热闹的林森中路上,由西往东来了游行庆祝解放的队伍。许多人跳着扭着秧歌,喊着口号,自发地上了街,唱着似乎预先就学会、排练好了的歌:“解放区的天是明朗的天,解放区的人民好喜欢……”夏强的眼眶里顿时饱含泪水了。他想到抗战胜利那天在山城重庆的游行,今天好像是那天那种欢乐的继续。他身不由己地也走进了队伍,兴奋地跟大家一起喊起了口号,浑身出着汗。但,他心里急着要去报馆出号外,走了一段,就闪身出来,跑去赶车到外滩去报馆,他要为出版那张欢呼上海解放的号外贡献力量。

    在那条漫长黯黑的历史隧道中,现在他仿佛走到了出口处,看到了耀眼的光明,看到了辉煌的太阳!呼吸到了新鲜的空气了!好欢乐好开心啊!

    这天夜里,夏强老是做梦,梦见了东方!梦见了松涛和雷老伯和丹丹。一切都似在雾霭之中。丹丹不知怎的穿了洁白的裙裾,在天上云霞间飞行,飘浮如同一片明亮的云彩。他仰首叫她,丹丹就从天上飞下来了!但突然醒来,那是梦境,他听到钟敲三下。

    上海沉浸在战火纷飞后的解放大欢乐中。战争已被摆脱,人们爱和平,但人们拥护解放军用武力将作恶多端不得人心的反动派消灭和驱赶出去。

    上海全部解放后的第二天晚上,母亲和夏强在三楼客堂间里听收音机。收音机里那个女播音员的声音严肃有力带有战斗气息,与上海那些电台上的女播音员格调全然不同。正在播送战讯:“……国民党204师通信营长邓德鑫等,于26日傍晚率部投降……国民党123军和182师、333师在25日夜在真如车站被中国人民解放军彻底、干净消灭……”

    母亲早些日子那种忧戚的眉宇舒展开了,说:“上海是解放了!我看全中国的解放也不远了!今后,中国会好了!”夏强说:“妈妈,会的!这场仗实际是为追求光明、美好与保持邪恶、黑暗之争!今后,中国肯定会好的!”他忽然发现母亲脸上因兴奋而洋溢着光彩。母亲的气质比什么时候都美。平时天天看到她,没注意,而此刻,从母亲的美里,夏强仿佛懂得了为什么自己的兄妹常被人家评为漂亮。那是从母亲那儿遗传来的哟!母亲年轻时是十分美丽的。现在老了,可是今天脸上突然掠过年轻时的神态,也就发掘出了随着岁月飞逝了的青春时的美丽。夏强多么希望母亲永葆这种美丽,说:“妈妈,您一高兴,人显得好漂亮啊!”可是,母亲摇摇头苦笑笑,她过去常日夜愁思着丈夫和孩子的离散和死亡,现在心里仍散不开愁云。听着广播,不禁又说:“你小妹不知怎样了?她也该回来了吧?”这两天,母亲已经多次这样惦挂着小妹了。母亲同小妹那种相依为命的温馨,就是在上海解放的喜悦中也是绝对不可缺少的呀!

    但,战争年代的事,谁知道谁能预卜呢?

    夏强劝慰着母亲说:“会回来的!”但他知道浦东方面战斗曾打得十分激烈。不知小妹和她的同学们怎样了?

    这时,忽然听到底下大门关门声:“砰!”接着,又听到了由远而近楼梯上的脚步声。脚步声这么熟悉,是一种连跑带跨步的声音!夏强忽然叫了起来:“像是小妹!”他说着,就起身走出了房门。

    母亲也紧跟着出来。

    啊!果然是小妹夏盛!她回来了!真巧、真好啊!

    小妹一头扑倒在母亲怀里,只听到她亲热地叫:“妈妈!妈妈!……”然后,夏强看到小妹在哭泣,妈妈也在哭泣。夏强的鼻子也酸了!是快乐的哭泣呀!是欢庆的哭泣呀!但夏强也知道小妹这泪水是复杂的!泪水中怎么能没有对松涛的怀念呢!

    半晌,安静下来了,听小妹讲述着她浦东躲避的情景和遭遇。有艰难的逃避、忍饥挨饿的经历,有生命危险的逼迫,也有戏剧性的情节……母亲听着,常感动得用手帕擦泪。见到小妹平安归来,母亲心里实在欢喜。夏强那夜睡在客堂间里,听到在厢房里的母亲和小妹,整夜絮絮叨叨谈个没完。夏强躺在床上辗转反侧,也不断想起了那许许多多难忘的人和难忘的事,解放的喜悦掺和着许多生离死别的思念和痛苦,心中就好像一只复杂的五味瓶了。

    整整一夜,夏强都没有睡好。

    可是,奇怪的事又发生了。第二天清晨,有人来敲门,夏强下楼去开门时,意外看到的竟是编辑主任老胡。

    老胡,名叫胡广生,在报社里是个很有威信的人物,但又是个不声不响学者似的人物,戴副深度近视镜。他编辑工作是一流的,标一个标题,改一段文章,都有讲究,令人叹服。夏强进《新联晚报》前,就听松涛说老胡这人好,进报馆接触后对他也是尊重敬佩的。他一贯支持夏强工作,却很少同夏强接触。老秦前天在电话中说老胡可能是地下党员,那天夏强到报馆参加发号外时,见老胡实际已在那里主持。夏强找他谈了自己的情况,老胡很亲切,但没说什么。今天,他怎么突然来家里了呢?

    夏强请老胡在前厢房小沙发上坐了。想不到老胡却开口说话了。他口齿极好,话说得十分亲切:“我今天来,有两件事。第一件是关于你的!你对我说,你是地下党员,但联系的同志牺牲了。为这事,我专门向组织上做了汇报,你见过一位谭太太不?”

    夏强惊异地点头:“当然!见过的!见过的!”

    “她是地下工委的成员!她有她分工领导的一些基层企业和地区的地下党员的名单。那名单中有你。由于她知道同你联系的那位同志已经牺牲,也由于工作需要,已将你的名字转到我们这里来了。从现在起,我们将一起工作。”说到这里,他满面笑容伸出手来,同夏强热烈握手。夏强浑身沸腾,感到了温暖。

    但,老胡又说第二件事了:“第二件是关于濮松涛的事!组织上一直在设法想打听到他被囚的地方并营救他。但他被怀疑为特殊重要人物,直接由大特务毛森秘密控制,营救始终不成。你可能不知道,松涛是我发展他入党的。他曾在失踪前的阶段,向我汇报过同你妹妹夏盛的恋爱关系。今天我来,是来告诉你们,松涛已被杀害。敌人溃退前,杀害了不少人!松涛生前遭受过酷刑,但严守秘密,不暴露身份,不出卖人,保护了组织和战友的安全。现在,根据逮捕到的特务供认,在南火车站附近,上海解放前夕毛森曾下令活埋过一些人。正在组织发掘,你和令妹如愿亲自去辨认一下,我当为你们安排。”

    夏强说:“舍妹在楼上,我叫她下来好吗?”

    老胡说:“我上去吧!”

    夏强带老胡到了三楼,见到了母亲和小妹。老胡将在楼下同夏强讲的关于松涛的事讲了一遍,沉痛地劝慰:“松涛是位好同志,我们都舍不得他,但牺牲难免,党会永远记得他的!”

    尽管他这样说,小妹仍泪如雨下,母亲仍不断拭泪。

    夏强后来送老胡走出弄堂。老胡说:“等着我的电话,明天早上,我们同去那里寻找松涛。”

    第二天,下倾盆大雨。天井里也湿漉漉的,积着浅水,但还是冒着大雨去了!母亲本来也要去,夏强和小妹坚决要她留在家里。

    南火车站附近活埋烈士的地点是一块空地。一个参加活埋的小特务被抓住后,想立功赎罪由他带路找到的。开掘后,发现了一批尸体。正冒雨在发掘,估计有十多位烈士被埋在一个大坑里。

    雨,是天穹落下的泪!夏强穿着雨衣戴着雨帽,小妹打一把黑洋伞,老胡穿件风衣打着油纸伞,同另外一些烈士的家属一同淋着雨辨认被发掘出来的遗体。

    每具遗体几乎都是残缺或带着重伤血肉模糊的。后来,松涛的尸体发掘出来了。他的西装上衣右臂少了袖子,裤子也已经破烂少了一条裤腿。雨哗哗地下,雨水洗净了烈士脸上的泥土和血迹,松涛遍体是伤,右腿骨已经打断,右臂上有一个痊愈了的枪疤。他眼张着,似乎死不瞑目;嘴张着,似要高声说些什么。啊!他们屠杀自己中国人竟也这样狠毒!……

    像天旋地转,小妹涩哑地大哭着一下子就扑倒在松涛身上,她用自己的脸紧贴住松涛的脸呼天抢地凄厉号哭,几乎晕死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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