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沙咬着牙说:“是呀!比强盗抢人还凶呢!这个政府呀!我诅咒它越快死掉越好!”他看看夏强,突然说:“小阿哥,说实话,我觉得你这人真好!你们这一家也好!但你下边前厢房里还放着蒋光头什么的照片,这真没意思!我看你可以收掉了!现在,人谁不骂国民党呀!我是个粗人,说话粗,你别介意!”说着,他忽然掏口袋,摸出一张叠成小方块的纸来,说:“我给你们看样东西!”
夏强只好对小沙点头笑笑,看着小沙神秘地将方纸块摊开来放到桌上。
夏强和小妹、母亲看时,是一张写给公交工人的油印信,上面写的大意是国民党即将完蛋、上海必将解放,胜利在望,要求广大职工提高斗志,配合解放;要求高级职员消除顾虑,同全体职工一致;要求工头、领班安心工作,配合接管;警告特务、走狗,老老实实悔过……小沙得意地问:“怎么样?看了过瘾吧?”
夏强说:“哪来的?”
小沙说:“不知是谁塞在我票袋里的!”
母亲说:“你别随身带着,万一出问题不好!”
小沙笑笑,说:“我起先只以为我有,人家没有!后来才知,他们也都有!哈哈,人心不向着国民党,他有什么办法!现在呀,谁看到了这种传单都高兴!暗底下大家都在传来传去地看!特务再多,他能怎样!”
夏强没有作声,但心里想,我那传单和信一定也给小沙寄一份!还有,他想起了向教授。向教授不知怎样了?我一定也给他寄一张传单去!给坏蛋寄是威吓,给好人寄是鼓舞。
形势急转直下!
4月20日“和谈”破裂。4月21日,人民解放军就以迅雷不及掩耳的态势发动了渡江战役。在西起九江东北的湖口,东至江阴,长达千里的战线上,强渡长江,彻底摧毁了国民党苦心经营了三个半月的长江防线。4月23日,人民解放军就解放了蒋王朝的统治中心南京城!
这比人们想象的要快得多。
夏强在给向教授寄去传单后,挤时间特地匆匆去江湾复兴大学看望了老师。他对老师心怀感激,在这种关键时刻,觉得应当关心老师,力劝老师留下。想不到,在老师家中见到老师时,向教授仍埋着头在书堆中做他的学问。
夏强说:“向先生,真是好功夫,大局如此,还在专心做学问。”
向教授笑了,说:“这叫作天下愈乱,吾心愈治!”
夏强不禁为教授显示的这种积极的文化建设精神所触动,说:“老师在无人顾及之中坚守,令学生钦佩之至!”
向教授说:“来劝我走的人不少了!有老朋友,也有当今的官儿,力劝我去台湾,要我就走,关切备至,可我不愿跟着鬼魅走!也有要我去国外的。我想:这儿是我的祖国,这儿正在发生巨大的变化,我还是留在这儿做我的一份事情好。何必离去父母之邦!我不会走的!但看来纠缠不会就此罢休。你今天来得好!明后天,我就要躲起来了!……”他神秘而书呆子气地笑了,“在一个朋友家!哈哈,狡兔三窟!你认为如何?……”
向教授的话,使夏强很感动。夏强当然高兴地安慰并且勉励了老师。
向教授高兴地说:“来来来,我给你看样宝贝!”他去书橱里拿出一本《资治通鉴》来,把里面夹着的一封信珍贵地拿给夏强看,说:“你快看看,看了保险叫你兴奋!……”
于是,夏强看到了自己寄发给向教授的那张小妹刻印的传单。
南京解放后的第三天晚上,天空乌云密布,雨意充沛,二哥夏国突然一脸疲惫而灰暗地出现在成都南路的家里。
二哥和二嫂白丽莎离南京到达上海半个多月了。他们住在大西路1182弄白南史的那幢洋房里。白南史那年轻的交际花太太已经在一个月前去台湾了。二嫂向例是不到家里看望婆母的,二哥竟也因情绪低沉而没有回家。直到南京解放后的第三天,他们去台湾的船期已定,夏国才在夜间到霞飞巷来看望母亲和弟妹,说是“辞行”。
小妹刚由外边急匆匆回到家里。母亲、夏强和她就陪二哥夏国在楼下前厢房里坐了。
二哥说了离开南京坐火车来到上海后的情况。说白旮夫妇上个月就去台湾了!说火车秩序混乱,东西大部分都留在南京了!……说时连声叹气,如丧考妣。
母亲看着情绪萎靡、面容瘦了的二儿子,带点心疼,关切地问:“丽莎好吗?”这个媳妇从不把她这个婆母放在眼里,她却总是在儿子面前尽量对媳妇表示关怀。
二哥干巴地答:“她好!”
母亲说:“你刚才说已经来了半个多月了!怎么到今天才来呢?”
夏国慢腾腾地看着茶几上那镜框里放着的蒋介石相片,说:“心情不好,杂事也多!”
“二哥,你为什么心情不好?”小妹问。
“局势复杂,变化无穷,腐败瓦解之势已成,乱者一呼,百姓皆从。大厦将倾,无可复撑。南京完了!丽莎得到的消息,火车站、飞机场、轮船码头,撤退前都爆炸和焚烧了!李宗仁飞广西桂林去了!……”
“这要你心情不好干什么?”小妹语气尖锐,“我觉得国民党该有这个下场!”
夏国朝她看了一眼,带着不满,没有作声。
母亲心里溢满酸楚:“夏国,你要去台湾?”
“!妈妈!”夏国说,“我同丽莎都去。她调中央社台北分社!我随单位撤走!”
“什么时候动身?”母亲问。
“我两天后上船走!丽莎明晚就坐船走!”
“非去不可吗?”母亲问,“我看你们不必去殉葬了!”
“那怎么行?”夏国说,“是必然要去的!中央银行的大批金银都已运往台湾,陈诚、蒋经国都早已在那里主持。台湾正在实行三七五减租,军事上也有了安排……”
小妹直言直语:“形势已经很清楚了,还跟着往粪坑里跳干什么!”
夏国似乎忍无可忍了,发泄地大嚷:“你小小年纪,懂什么?我要你教训吗?”
“我怎么不懂?国民党为非作歹、压榨屠杀人民,民怨沸天!我听到广播,海军第二舰队也起义了!人都知道选择自己的路走!你们却还糊涂着像蚂蚁附膻似的要去台湾!”小妹回答,“我不该让你清醒清醒吗?”
“乒”的一声,夏国拍茶几了!说:“岂有此理!”
一直沉默着的夏强忍不住了,说:“小妹讲得对!国民党反动派只剩一个冰凉的躯壳了!你还拍什么桌子!”
母亲探索着儿子深沉而略带忧郁的眼光,说:“夏国!不要你们去台湾是为了你们好,我也是反对你们去的!你该劝劝丽莎你们都别走了!留下来,将来会有工作给你们做的!你们漂海去到台湾干什么?前途茫茫,人生地不熟的!何犯着为国民党卖命!”
夏国回答:“妈妈,我没法劝丽莎!再说,我隶属军事机关,不去要军法从事的。皮之不存,毛将焉附!我们就像附在礁石上的海蛎子,离不开礁石的!”
夏强说:“何必受他的军法管?国民党已经溃不成军了!二嫂那里我去看看她,可以帮着你劝!妈妈的话很对,你该听才好!”他的确心里想去劝劝那一举一动都有风姿的二嫂别走。但心里也明白二嫂白丽莎可不是他能劝得动的。
夏国沉默着,但一脸晦气和怒气,接着是连连摇头:“不必了!你们不必管!不必多事!”
母亲终于大义凛然了:“夏国!要爱中国!不要爱国民党那个国!你没忘记父亲吧?他用‘中国强盛’四个字给你们四个子女作名字。国民党能使中国强盛吗?我们这家人家抗日战争时期是个忠勇之家,现在,仍该是个忠勇之家!你弟妹都知道站在哪一边,你为什么要站到对立面去?你和丽莎别走了!留下来,好吗?”
夏国高声激动地说:“不!”
“你一定要去陪着殉葬,做国民党的孝子?”夏强问。
“看吧!看以后怎么样吧!”夏国忍着火气。
“什么意思?”小妹尖利地问。
“我同丽莎商量过,国民党有了教训如果能痛改前非振作起来,也许垮不了!共产党我们不了解!它如果一直好下去,它当然是胜利者!那时我们可以跟着投降。万一,它干得不行,或者也走国民党的老路呢?我们得看看!”
“你走,你会后悔的!”夏强忍不住一字一声地说。
“我不喜欢政治!你这儿还挂着老蒋的照片呢!我是没挂的!我只是一个大时代里的小人物!一个技术人员!就是台湾将来守不住,我仍是我。”
夏强忍不住了:“你顽固不化!别拿你的眼光和思想来看我!”
“你没有资格骂我!我知道你历来对我有所不满!你如果骂我,我们从此情断义绝就是,没什么了不起的!……”
夏国发牛脾气了!犟犟地站起身来,向母亲跪下去叩了一个头。这是叩别!母亲立刻睫毛湿了,嘴里哆嗦着说:“唉!你这条犟牛!你……”夏国忽然泪流满面,却没有理睬夏强和小妹,站起身说:“我……走了!”声音里倒是饱含深情的。
天上飘着沾衣欲湿的微雨。听着二哥“得得”的皮鞋声走出门去经过天井到大门,然后听到他拔闩开门,又走出去“呯”地带上了门。夏强和含着眼泪的母亲及小妹,竟愣在那里没有去送。夏强看到母亲掏出手帕,慢慢拭去脸上的泪水,但脸上却有一种清高孤傲之气。
只是,更使母亲和夏强意外的事发生了。
二哥夏国刚一走,小妹夏盛突然向母亲和夏强宣布:“妈妈,小阿哥!先一会儿,我得到通知,淞沪警备司令部发布紧急命令,要大批逮捕学生。据说黑名单上有我,要我立刻转移!”
夏强问:“转移到哪呢?”
“到浦东一个同学家里去!”
“可靠吗?”
“放心!”小妹说,“我只尽量少地带点必需的衣物走!反正我想,躲也躲不了太久的。解放军很快就该来上海了!”
母亲突然情不自禁地走上去抱住了小妹。她没有说话,但却抚着、亲着小妹的头发。当小妹在襁褓中时,她就是这么抚她、亲她的头发的。小妹有一头乌黑油亮而又浓密好看的头发。
于是,夏强看到母亲的眼帘上细雨蒙蒙,母亲的脸上泪水淋漓了!泪水在灯光下像璀璨的珍珠。不知为什么,夏强也心酸了,他将袋里的银圆和金圆券全部掏出来递到小妹手里,说:“妈妈,让小妹快上楼收拾东西走吧!”
小妹快步上楼,一会儿迅速地下来了。她提了一只蓝布袋,里边是一些衣物和毛巾、牙刷,还有一把雨伞,精神地说:“妈妈,我走了!”她抱住妈妈,亲了亲妈妈的脸,用充满感情的柔和的声音说:“妈妈保重!我不久一定会回来的!”然后,她又对夏强说:“小阿哥!我走了!遗憾不能再给你多刻些蜡纸!”她也抱了抱夏强。夏强紧紧搂住小妹,心里发酸,同母亲一起将她送出了大门。
这时,天突然降起乱箭般的大雨来了!雨声唰唰响起,粗大的雨滴密密降落。母亲和夏强站在门口,淋着雨看着小妹打着黑伞的身影在雨中、在黑暗中隐没。小妹走得匆匆,一直没有回头。
陪母亲进门,关上门到了楼下前厢房,夏强陪母亲坐着。听着雨声,夏强看到母亲的脸上充满了疲劳、忧郁和泪水。他劝慰着母亲说:“妈妈,别为小妹担心!她会很好的!我看解放军也快要打到上海来了!上海一解放,她就会回来的!”
母亲先是没有作声,一会儿,夏强听到母亲叹息一声自言自语地感慨着说:“俗话说:‘终朝只恨聚无多’,‘痴心父母古来多’!我也知道是非,知道善恶!知道该支持什么,反对什么!但过去与你父亲及大哥死别,如今又与你二哥二嫂、小妹及你的丹丹生离!这种做母亲的凄凉,我怎么忍受?”
从母亲那被人生磨炼过的安详慈和的容貌上,夏强发现母亲虽然又苍老了一些,但脸上仍映出年轻时美丽的纯情。母亲悠悠几十年的坎坷生涯中,伴随过多少悲伤多少苦难啊!使她坚强生活着的是子女和国家民族啊!夏强动感情了!他理解母亲,此时感到更爱母亲,也更盼上海早日解放,小妹早日回来,全国早日解放,丹丹也早日归来。……
(四)生死考验
离开上海的人不算少,但拿上海的人口来说,就不算多了。连资本家也是一样,有去香港的,去外国的,去台湾的,但多数并没有走!人都知道共产党要打倒的只是蒋政权及四大豪门。
白南史劝方国华去台湾,说他将来也一定要去台湾的,可以互相都有个照顾嘛!方国华敷衍着白南史,不说不去,却说自己还要把一些在做的生意结束结束,把款收收回来。实际他却对夏强说:“阿弥陀佛!我才不去台湾呢!这形势谁看不准?我是个生意人,明明看着蚀本生意,哈哈,我是不做的!我同共产党打交道多年,他们讲信用,廉洁。我又有林东方这种朋友在共产党内,我当然不会去台湾。再说……”他神秘地说:“我那天去看望了‘少将’鲁纬章,问他走不走?他说,不知谁匿名寄了些传单给他,劝他留下。他说那么多人都不走,他根基在上海,也舍不得走。他跟我讲了些大道理,其实这些道理东方以前早同我讲过了,哈哈……”
在夏强报馆里,除了极个别人外,也都不离上海、不去台湾。采访主任老秦的话就代表了大家的心声。他说:“我们不是国民党,也不富。在上海有点根基,去台湾落脚处也没有,何必走!……”
老秦本来自命中间偏左,但近半年多以来,不再听他这么说了。夏强感到他是个天真的中间派,有时确也向左靠一靠。但现在由于上海战局形势越来越严峻,他说话小心,采访时谨慎,审稿和用稿更严格掌握分寸。他对夏强说:“干我们这行,眼下最危险!出了纰漏不但毁了报纸,命也得搭进去。”他处处战战兢兢,事事如履薄冰。总编辑常常找他去研究稿件和版面,他自己也常找夏强和其他记者研究稿件。他同夏强处得不错,所以找夏强的时候特别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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