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同东方分手,独自去挤21路公共汽车。
21路公共汽车终点在洋泾浜外滩,车子到了那里,夏强下车又换乘7路车前往公交公司公平路保养场。
到公平路保养场,见冻死在保养场外边的一个女叫花子的尸体还蜷曲地倚墙躺着,收尸的车子还没有来。夏强每次看到冻死的乞丐,心里总有些凄凉和抑郁。夏强看到许多车辆都“抛锚”在车场大门口,司机、售票员都离开汽车东一摊、西一撮地在谈物价、谈公司心肠太硬不顾工人死活,夏强一眼看到邵师母的侄女婿小沙也在人丛中。小沙平时是在枫林桥保养场的。夏强上前招呼问:“小沙,你怎么在这里?”
小沙上来说:“我们那边的人都到这里会师来了!”他见到夏强来了,对身边的一些售票员和司机说:“这是新闻记者!我的邻居,夏先生!……”工人们一哄而上包围着夏强,都纷纷诉苦。有的说:“现在半斤钞票买不到一斤粮食了!”有的说:“我们的代表正在同公司谈判,要再不解决问题,我们就一直罢工罢下来!”一个老司机干脆说:“夏先生!我们工人的生活苦得像咬破了的鱼胆!我来念首打油诗你听,要不要?”
夏强说:“好!你念,我记下来!”
老司机说:“米袋没有隔宿粮,家中老幼饿断肠。工薪只够喝稀汤,哪有力气车出场!”
边上的工人听了,都情绪激动,有的高叫:“罢工!”有的吼着:“不发应变费决不复工!”……夏强记下了打油诗,回身打算去里边再看看。心里却隐隐担忧。工人这样罢工,中断了交通,给广大上海市民带来极大的不便,恐怕得不到社会舆论的同情和支持,反而容易给反动当局提供把柄。一月里,蒋介石颁布命令宣告全国戒严,现在正实行《戒严法》,反动当局完全可以有借口来镇压。但他是记者,工人正在火头上,他不能这样公开来讲。他心里有些焦急,正打算走到里边办公室去看看,却听见大门外“飞行堡垒”驰近的声音“呜——呜——”地响,又有尖厉的哨子声、卡车的隆隆声排山倒海般地临近了。
工人们都跑拢来一起向大门里边集中。夏强立刻向大门口跑,见大门口外五步一哨、十步一岗已布满了大批宪兵、执法队,人影晃来晃去,枪杆子也晃来晃去。黑色的“飞行堡垒”和红色的警备车、绿色的装甲车上架着机枪,枪口瞄准着场内的工人宿舍。那“飞行堡垒”上的广播大喇叭正在高声向工人广播。一个粗哑的男声在吼叫:
“……吴国桢市长明确表示,应变费的要求绝对不予考虑!下令立即复工,否则一律解雇……”
“……淞沪警备司令部陈大庆司令宣布:戒严期间非法怠工或罢工,当依《戒严法》以妨碍治安论罪!莫谓言之不预也……”
情势严峻,白色恐怖已经笼罩在公交公司罢工工人头上了!夏强在这一向,就听到过陈大庆对工人罢工深恶痛绝,曾在一次会议上讲:“工人敢罢工,我就敢杀!我要借人头平工潮!我不相信镇压不了!……”现在,听到了恶狠狠的广播,心里沉重得很。
两个全副武装的执法队士兵,上来拦住了夏强,喝问:“干什么的?”
夏强掏出名片:“记者!”
一个胖执法队士兵用冰冷的语气说:“快走吧,禁止采访,别停留了!”
夏强只好怀着沉重的心情走出大门,离开了公交保养场。
在离保养场不远处的一家小馆店里吃了一碗菜肉馄饨做中饭,远远见军警同工人仍对峙着,那广播喇叭仍在一遍遍杀气腾腾地播放。夏强决定回去。回到外滩报馆里,采访主任老秦正在桌前忙着不知写什么。夏强把公平路保养场公交公司罢工及军警前往包围弹压的情况讲了。老秦说:“这条新闻暂时就别写了!上午得到市政府新闻处电话通知,报上不许登载罢工新闻!违者照戒严法惩处!要我们按中宣部指示,宣传‘政府与其无条件投降不如作战到底’、‘毛泽东1月14日声明所提八条为亡国条件,政府更不应接受’!”
夏强故意说:“李宗仁唱的调子却和这不一样,说可以宣传和谈的嘛!”
老秦说:“谁都明白他这个代总统做不了主!做主的仍是草字头的那一位!如今是各唱各的调,各吹各的号!他妈的叫我们难办!你也就别继续采访公交了!采访线索本上有些线索——长江线轮船加价记者招待会,发放黄金短期公债中央银行也有个招待会等……找点能刊登的题目做做文章吧!他妈的!……”
夏强回家,把事情告诉了东方。东方认为陈大庆是会借人头平工潮的,建议夏强找小沙谈谈,也问问他公交罢工的情况。夏强本来想去中国银行采访新成立的员工应变互助会,但心里没劲,决定不去,指望傍晚小沙回来好谈一谈。谁知小沙竟一夜未归。他妻子曾申提心吊胆等了一夜。
第二天,沙玉琳白天仍没有回来。夏强打电话到《新闻报》找老沈了解公交罢工的情况。老沈说:“昨天夜里抓了九个人!听说陈大庆决定借人头平工潮!”
第二天夜里,小沙回来了。两天不见,老了一头,胡子巴叉,满面哀伤和疲倦,流着泪告诉夏强说:“陈大庆开杀戒了!我们选出来代表大家谋福利的理事长钟泉周和理事王元、顾伯康三人昨夜被捕,刚才,六点钟,就被押到江湾刑场枪杀了!还有六个人都被军法判了徒刑进了监牢了!断子绝孙的反动派!我恨不得跟他拼命啊!这笔账他欠下总是要还的!”他说完,放声呜呜大哭起来。
夏强心里也在落泪,那种渴望让心晒晒太阳的感觉又出现了!
他后来,把事情告诉了东方,说:“我多盼望有一个新的天地、新的世界啊!……”
东方突然说:“鲁迅有首诗,你一定熟悉:‘万家墨面没蒿莱,敢有歌吟动地哀。心事浩茫连广宇,于无声处听惊雷。’我常有这种心情,我得尽快地走,我等不及了!”
夏强心里不禁想,东方引用鲁迅的诗表达的那种感情,与我的感情是相通的。革命者的感情都是一样的呢!
东方讲的话,是认真的。
三天后的一个早上,他去杜美花园锻炼身体,竟失踪了,再也没有回来。
为了不使母亲和小妹担心,经过再三斟酌,夏强还是在晚上把东方“失踪”的真相告诉了她们。
就在那天夜里,夏强做了一个奇奇怪怪的梦。梦很长,梦境很零乱,却也似乎凝聚着一个主题——向往一个美好的人间,一个美好的社会,一个美好的未来。……
他在梦中模模糊糊看到的很像是鲁迅曾描述过的一个故事。这故事很美丽,幽雅有趣。许多美的人和美的事,错综起来像一天云锦,而且万颗奔星似的飞动着,同时又展开去,以至于无穷……那些特务、党棍、暴君、独裁者、贪官污吏、帮会头子、流氓地痞、恶霸、压迫者、铜臭作恶的豪门、龟头老鸨……人类的渣滓呢?那些贫穷、饥饿、不民主、不平等、愚昧落后、凶残暴行、自由的匮乏、侵略的罪恶……人类的仇敌呢?有个声音在说:“那些都消灭了!消失了!铲除了!清理了!……都不存在了!……”
梦在转换画面,一切都朦胧,一切都像雾气笼罩。看不真切,似虚似幻。看到出现了英国托马斯·莫尔在《乌托邦》里描绘的那种空想社会主义的景象……出现了孔子所说的大同世界,出现了意大利但丁在《神曲》中描绘的天堂的庄严光辉和欢乐及爱,出现了古希腊柏拉图《理想国》中那种道德、政治、教育的状态,出现了英国雪莱在《解放了的普罗米修斯》中最后一幕的场面:整个宇宙欢呼新生和春天再来的颂歌。旧时代被埋葬了,时间和人类思维的精灵庆贺并欢唱着人类未来的光辉成就。诗歌艺术和科学为人们所享有,“爱”代替“恐惧”而使世界成为乐园。温和、美德、智慧和忍耐将重建大地……出现了马克思、恩格斯在《共产党宣言》中论证的消灭剥削和压迫,取得解放的想象……他阅读过这些书,但并不真正懂得多少,有的只是美好的向往和想象,而反馈在梦中却混乱地搅在一起破碎而紊乱,忽隐忽显,甚至连陶潜的《桃花源记》都出现了——夹岸数百步,芳草鲜美,落英缤纷……眼前有铺天盖地的光亮,亮得心里高兴,天空明净无云,阳光温煦,春风拂面,有悦耳的鸟鸣,有如画的山水,洗尽了眼中尘埃,听到银铃般的笑声……有一个声音在说:“这里能随意放声歌唱,这里人同人之间能人人为我、我为人人,这里有真有美和善,这里有永恒和无垠……”
梦境很零乱,甚至颠三倒四。梦境事后追忆,缥缥缈缈,似有似无,但留下了一片光明。他原本是个富于想象的青年,想象丰富,而且想象多于实际,想象超脱于理论。这是年轻人的一种特点,每每会把想象把理想当作现实。想象和理想总是比现实和实际更美丽得多也伟大得多的。在梦醒以后事后回想,梦早已更加散漫而不完整。他已想象不出梦见的那些具体是什么样子,但他觉得那必然是最好的、最美的、最最受欢迎的,使大家幸福的!他在追求这样一片天地!……梦醒了,心里泛出甜味和快乐,有天长地久的满足……
(二)多情花神庙
这是个充满期待、充满斗争的初春。
尽管物价飞涨,时局紧张;尽管满街乞丐,大批穷人为每天的糊口艰难在生死线上呻吟叹息,上海的那些有钱人和醉生梦死恣意寻乐的人,仍在灯红酒绿、歌舞升平中消磨他们的时光。夜晚,车流的灯光像一群野兽的眼睛怒目扫射,静安寺一带的舞厅,会乐里的妓院,虞洽卿路的土耳其浴室,扬子饭店的向导社,南京路上永安等四大公司,东亚旅馆、跑马厅旁的国际饭店,那些五色霓虹灯一到天黑,就闪闪烁烁很有层次和动感地同那些林立的广告牌上的灯光,汇在一起把万家灯火的夜上海照耀得七彩缤纷。其实,欢乐是表面而虚伪的,不景气却是存在而真实的。
无数人的腿和胳臂在他身前身后的人流中乱糟糟地划动,空气中似乎布满了一片阴郁的愁云惨雾。夏强如约在八点钟踏进了霓虹灯千变万化的大沪舞厅的玻璃大门,舞场里灯光幽暗,洋琴鬼正在奏一支流行乐曲。鼓声“嘣擦嘣擦”打着拍子,一个浓妆艳抹的穿旗袍的歌女用微微沙哑的嗓子在唱一支逗引的歌:“……如果没有你,日子怎么过?……”舞池里许多男男女女一对一对搂抱着摇晃着在跳狐步舞。这种地方,空气混浊、烟味呛人,烟味中夹杂着女人的香水脂粉味。
他的目光浏览过去,看到了林昆仑。老林理了发刮了脸,西装外穿的是一件半旧的黑呢大衣,戴了副眼镜。夏强差点没认出来,他却用手在招呼夏强。他坐在左边角落里的一只桌子旁,吸着香烟。夏强从一些有客坐着的桌子中间走过去,轻轻坐在老林身旁的椅子上了。
侍者过来,给夏强像老林似的也泡了一杯茶。老林摸出几张大票面的金圆券付账,说:“这票子已经发行了几万亿,米价已涨到九万元一石,金圆券快成废纸了!”
侍者转身走后,夏强轻声说:“见到您真高兴。”自从那次入党宣誓后,只偶尔能从电话中听到他的声音,现在见面了,他感到亲切和温暖。
林昆仑笑笑:“现在还不是我们的天下,只好偷偷摸摸在舞厅见面。将来,到了那一天,我们就不过这种生活了!”
一曲结束,灯光亮了,舞池中跳舞的人又都纷纷回到自己的位子上,场中央四周坐着的舞女们,多数都去坐台子了,只剩下少数坐着等待舞客跳舞时去结识。舞场里暖气不太热,乐队的洋琴鬼们又开始在启奏新的一曲了。
老林说:“有重要事,约你出来谈谈。这种地方安全些,人多嘈杂,便于说话。”他详细问了夏强这一向的工作、生活和东方的情况。这些虽然夏强从南通回来后就报告过,但现在可以讲得详细了。听完夏强的话,老林说:“我给你扼要传达一个重要文件。”他开始传达,声调很轻,像背诵得很熟地说:“我们将在解放战争中获得最后胜利,这连敌人也不怀疑了!国民党主力在长江以北被消灭,大大便利了我们渡江南进解放全中国。但敌人不会自行消灭。我们必须使革命进行到底,在全国推翻国民党反动统治,建立人民的共和国。这样就可使中华民族大翻身,由半殖民地变为真正的独立国,使中国人民大解放,将自己头上的封建压迫和官僚资本的压迫一起掀掉。”
夏强激动地听着,每一个字每一句话他都用海绵吸水似的态度吸进脑际。
舞池里又充塞着跳舞的人了。乐队奏的华尔兹圆舞曲,鼓手打着三步舞节奏的“嘣擦擦、嘣擦擦……”,正好掩护住林昆仑的话声。
老林继续在传达那些富于历史预见和进取的思想,说:“中国人民革命阵营必须扩大,要容纳一切愿意参加革命的人,但不容许坏人侵入。……人民的根本利益要求彻底消灭一切反动势力并驱逐美国主义的侵略势力出中国!”他传达的话锋芒毕露,字字千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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