泡了茶,大家舒适地坐在沙发上聊天。
二哥像有一肚子话要说。他这个历来话不多的人,这次回来有时话仍少,有时话却很多。要走了,心情显得激动,忽然说:“夏强、丹丹!我与你们不同!但我不否认今天共产党为中国所做的事情。中国这么大个家,做个管家人确实太不容易。我看到你们现在的生活很幸福,我就放心了。逝去了的便永远逝去了,生活是永远向前的。”
夏强点头说:“二哥,我们是珍惜今天的!”
二哥继续说:“中国从来没有像现在组织得这样好!现在我看到的是一个日益在繁荣富强走向进步的中国,什么时候我们曾经有过像我们今天这样的一个中国呢?且不说过去在极短的时间里造出了原子弹氢弹,使卫星上天,更重要的是占世界人口五分之一以上有十二亿多人口的国家,不到半个世纪就解决了人民的温饱问题,使人均寿命由1949年的三十五岁提高到现在的七十岁以上。这在世界人类发展史上是一个伟大的创举。母亲生前批评过我,说我忘了父亲给我们起名字时的用心。其实,夏国不敢忘!夏国喜欢看到中国好!”
夏强和丹丹听了,既在意料之外又觉得在情理之中。二哥这样说,不容易,但这是他走一走、看一看又交谈了许多的结果。夏强想起二哥刚回来那晚在重庆说的那番话,那是继续五十年前兄弟间的那场辩论。本来,现在该是答复这番话的时候了,但让二哥自己发表感想岂不更好吗?……
果然,二哥又说话了:“夏强、丹丹,我可以不喜欢某种制度,但我不能不喜欢这个国家,也许矛盾,但实际也并不矛盾。这个国家现在国际地位提高,引起世界瞩目!她强大了,也不闭关锁国了!进步得快、建设得好!民主法治在健全和完善!尽管过去有过曲折,尽管今天也有可以指摘或不满的地方,但看来什么也阻挡不了她向前发展。我回来后的这些夜里,有时失眠就常想,从晚清以后,中国的每个政权包括那些军阀,都要找一个帝国主义列强做靠山做后台,而现在的中国她本身就是一个重要的大国,不受任何强国的摆布。她顶天立地,就凭这,爱国者就该从心里赞叹和折服。做中国人是扬眉吐气的!台湾问题尚待时日,但统一早是人心所向、大势所趋了!”
夏强和丹丹听了二哥这番深思熟虑过的话,觉得二哥的“人心所向、大势所趋”说得很好,感觉到这次相会,尽管是在五十年的分别之后,人事沧桑,有无穷感慨,但,是十分快乐、十分融洽的。
不料二哥又率直地说:“我要活着再多看看更好的前景。每个人都受着历史的制约,党派和国家也不例外,我并不要中国变得适合我的胃口才满意,我只要中国使中国绝大多数人合胃口我就满意……”说这话时,他的语气很认真。
后来,夏强和丹丹送二哥到南苑机场了。二哥一路上都沉默着,只是从车窗里向外张望,似乎要尽量多地留下他对北京的记忆。
在机场分手时,夏强说:“我们明天就回重庆了!”
丹丹说:“二哥,你回到美国家中后,就给我们打个电话来。”
二哥忽然流泪了,同夏强紧紧拥抱,又同丹丹紧紧拥抱,他掏消毒纸拭泪擤鼻涕,说:“我有点舍不得离开你们!……”
丹丹恳切地说:“二哥,以后多回来几次吧!下次回来,一定要在重庆家里多住些日子,我们再陪你到想去的地方玩一玩。”
夏强也说:“让儿子、媳妇或者孙辈陪着来吧!我们会常常想着你的。”
二哥点着头,老泪纵横了,突然说:“我会再回来的!雷老伯启示了我。下次我来……我要把你们二嫂丽莎的骨灰带回来的!她生前总是想念中国!我要把她葬在妈妈的旁边。将来,我自己也会同她葬在一起的!……叶落总该归根啊!……”
二哥提着他的小包推着箱子蹒跚地转身走了!可能怕被看到他不断在哭泣,没有再回头,走着隐没在安全检查的门栏里了。
一种浓烈的亲情使夏强眼眶酸楚发胀,泪水淌了下来,转身看时,丹丹也在低头拭泪。
他俩后来走出机场大厅。夏强亲切地挽着丹丹,在温暖的夕阳余晖中走着。有一种年老互相扶持的情爱。风风雨雨几十年他俩都是扶持着走过来的!今天,二哥下午发自衷心的一番话,使他们又不能不长久地沉浸在对往事的思索中了!
时光何其无情!岁月何其匆匆!人生何其曲折!世事何其奇妙!经历过生离死别、酸甜苦辣、大悲大喜、大苦大难、大起大落的人有福了!因为他们才能大彻大悟、大智大勇、疾恶扬善、明确是非、看清方向、坚定信仰!……
注释:
[1]邱清泉(1902—1949):黄埔二期工兵科毕业,曾留学德国,在柏林陆军大学学习。1937年任教导总队少将参谋长保卫南京,1943年任第五军军长,1948年9月晋陆军中将,任第二兵团司令兼整编新五师师长,1949年1月10日淮海战役结束时身亡。
[2]罗邺:余杭人,屡举进士不第。唐光化中,追赐进士及第。
【第八章】往来成古今
(一)“渴望让心晒晒太阳”
过阴历年的气氛浓了,上海人心不定,市面萧条,到处在“大减价”、“大拍卖”,但商店、餐馆、旅店生意都清淡,只有舞厅似乎还拥满着醉生梦死的人群。物价贵,采购年货的家庭主妇都在叹苦经。
肥胖的邵师母和哮喘的邵先生老两口决定到宁波老家去过年。他们感到京沪局面紧张,上海生活不易,物价飞跑,煤球奇缺,一些达官富户争先恐后离开上海去广州、香港或去台湾、美国。上海的宁波人多,有许多人纷纷做回乡的打算,似乎家乡总安全些。邵师母就做主让邵先生跟她走。她把原在上海沪西一家毛巾厂做工的侄女曾申和在公交公司当售票员的侄女婿沙玉琳都找来住在她的房子里,那毛巾厂已经停工倒闭,侄女失业,只靠沙玉琳的收入生活。虽然没有小孩,开支也拮据。安顿好后,邵师母来找龚梦兰全家辞行,笑眯眯说:“夏师母,没几天就过年了,我明天坐江安轮回宁波老家去过年。那里开支省些,我要多住些日子才回来。侄女夫妇俩住在这里请多照顾,他们都是老老实实的人,你们放心!”
但谁料,邵师母老两口上了招商局专驶沪甬线的江安轮,这轮船按规定只能载一千二百多人,现在竟满载着四千多旅客,下午三点半,从上海十六铺3号码头起锚,驶出黄浦江。不到三小时,行驶到离吴淞口三十里许横沙西南白龙港水域附近时,客轮尾部突然发生强烈爆炸,船尾就缓缓下沉。一时间,旅客的惨叫声、哭号声压没了波涛声。尽管招商局派出了好几艘船去营救,途经出事海域的几只船也救捞,但救起的人不多,绝大部分人都遇难了。
惨案震惊了上海,使整个城市笼罩在极大的悲痛之中。这是从未发生过的严重海难。
最先得知消息的是林东方。
从南通保释回来时,东方笑着说:“阎王老爷同我开了个大玩笑,快走到阴曹地府又把我放回来了!真感谢你们啊!……”他回来后,一直住在楼上客堂间里养伤养病,老虎凳伤了他的腿,使他走路有点跛,从嘴里往肺里灌水,吊打时往他胸部背部猛击,伤害了他的肺,使他大口吐血。回来后,夏强陪他治病,让他服药疗养,母亲和小妹常做些富于营养的汤、菜给他吃。方国华也大量送来有营养的食物和补品。东方渐渐在恢复健康。
病中,东方每天都帮助母亲在铅丝上晾衣服、择菜洗菜、洗碗、扫地抹桌,有时还抢着做针线,缝缝补补。他居然能细针密线地将袜子、衣裤补得匀匀贴贴。闲暇时,他总是看报、看杂志、听广播。他很会摆弄收音机。夏强的一只旧收音机被他调弄得很好。他关心时局,天津解放时,他说:“北京也快解放了!”蚌埠、合肥解放时,他说:“国民党行政院要迁往广州办公了!”蒋介石宣告暂行引退,由李宗仁代理总统时,他说:“他不会真的引退的!一定要耍两面派在幕后指挥的!”当李宗仁说是愿意和谈时,他说:“打败了就叫和平!实际李宗仁还做不了主,和谈是假的,实际是谈不成的!……”
收音机提供给东方最新的新闻。当江安轮沉没出事的消息电台一广播,东方就听到了。他告诉了母亲,母亲立刻到二楼找到曾申,把电台播的消息告诉了她,她立刻急火火地去外滩招商局打听去了。果然,消息确实。晚上,小沙回来了,夏强也回来了,都意识到邵师母和邵先生一定就都死在茫茫大海中了。
夏强感叹这对老夫妇的不幸遭遇,不禁想到有一次邵先生同他谈过的话,邵先生说:“我这人呀,从来没有大富大贵,但也还活得小康。虽不飞黄腾达,但在人面前也算体面。我做人历来小心谨慎,勤俭持家。我是个识时务的人,只想规规矩矩过日子,可想不到这世道竟能叫人活不下去!……”邵先生患过小中风,不大出门,这以后再也看不见他了。这是一个中层阶级的人,他们夫妇不喜欢任何激进,只想国泰民安,但乱世不幸,竟遭到这样的大祸!
邵师母侄女曾申的哭泣声一连几天都常常从房里传出来,母亲和小妹也伤心落泪。夏强知道,母亲和小妹固然是悼念邵师母夫妇,也是由于思念松涛,心情不好。
自从东方回来后,夏强不止一次同母亲和小妹谈起松涛。松涛在哪里?是活着还是已经被杀!一点都不知道。唯一的一点信息是去年八月间,白旮曾说过,松涛确是被捕,但因为被疑是要犯,由毛森直接控制,无从援救。现在离那时瞬已快要半年,松涛仍活着吗?
提起警察局长毛森,夏强心中就有一种像见了蛇似的感觉。在一次偶然的机会中,夏强看到过他。个儿不高,较瘦,面容有点像陈诚,但两只眼小,长得凶恶,毒光四射。白旮警告过,这事别再管,不要再乱找人搭救。人是救不出来的,反倒逼急了毛森会干脆杀了灭口的!本来,也没有一天不想搭救松涛,但谁能救他呢!而且,不幸的事层出不穷。一会儿,小妹被捕,一会东方被捕,顾了东顾不了西,为救东方几乎用尽了一切力气!但现在东方出狱了,松涛仍不知下落,怎么办呢?
夏强感到身上有一种沉重的责任,又无法卸下这副心理的重担。看到母亲和小妹流泪,甚至感到无法劝慰。他同东方袒露心迹,说:“尽管局势已经这样急转直下,我仍觉得太慢。我恨不得这政府明天就垮台,上海明天就解放。我实在忍受得够了!太黑暗了!我的心真想跳出来晒晒太阳!”
东方看着夏强的眼睛,沉稳地说:“夏强,你不是没尽力!你已经尽了很大的力!我为松涛也常常难过。我感谢你们救了我出来。自从被捕,我既抱有要努力出来的希望,又做好了死的准备,我们现在需要的是一种韧劲。光明越是在望,越不要急躁,努力尽可能地设法多出些力。我这养病,面上看我不急,实际我心里天天急得要死。等到身体再好一些,我要想法改变这种状态的!我们互相多鼓励吧!我们都是党员,因此都并不完全属于自己。我们都该沉着应战!一同来劝劝妈妈和小妹吧!让她们度过黎明前的五更寒,用更大的力量来忍受!”
夏强能体会到东方说这段话的心情。是的,漫长的黑暗隧道终会走尽的,现在已是五更寒了!再忍受着艰辛与痛苦往前走吧!快到尽头熬到天亮了!
有些事,劝慰有用;有些事,劝慰的用处就不大。无论如何,劝慰总是一种抚平创伤的举动。旧历年的临近,虽然因邵师母侄女的哭泣,使这5号房子里充满了一种悲惨的气氛,虽然因松涛的无影无踪,造成了一种揪心的牵挂和思念,年总是要过的。母亲在小妹帮助下,依然忙着用拮据的经济,从飞涨的物价中精打细算地去选购一些必需的米、面、油和年糕、粉丝,将方先生送来的鸡鸭鱼肉做成咸肉、咸鸡、风鸡、糟鱼、香肠,节约着吃。旧历年将来的气氛,无论如何暂时使遭到不幸和身处逆境的人有一种传统的降福的慰藉。
即使要过年,夏强仍然是忙。
他早已决定不给丁一凡写稿了,但丁一凡仍来过两次信要夏强继续写稿。第一封信告诉夏强,中央宣传部有内部指示:“我如不能战,即亦不能和。我如能战,则言和又徒使士气人心解体。故无论我能战与否,言和皆有百害而无一利”(夏强记得陈大庆就这么说过),要夏强写稿“遵此精神办理”,“必须宣传以战谋和的方针”。第二封信要夏强写稿必须审时度势,希望夏强“在此国家危急存亡之秋,近阶段写稿应以总统元旦文告为依据”。夏强客气地回了信,强调忙,留有余地地说:“有好的题材时当遵嘱写稿。”
自从金圆券大贬值,《新联晚报》每月发薪早改为发银圆了。银圆每天价格暴涨,金陵东路上沿街站满了“黄牛”,这些被叫作“黄牛”的银圆贩子靠卖出买进赚钱。银圆涨价十分有趣,银圆贩子手里敲打银圆叮当作响,嘴里报着金圆券对银圆的兑换价。夏强一路走着,银圆价一路越涨越高。一些金店、米店里的价格牌,也用粉笔不断改写,价格也越跳越高。面对这种怪现状,人人都摇头诟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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