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火文集·第二卷:霹雳三年 浓雾中的火光-霹雳三年(7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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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刚才来时,夏强已看清了道路,出旅店向南穿出去,不远处有条横街,比较热闹,有商号、钱庄,也有当铺和银楼、烟纸店和绸布店、茶叶庄什么的。有的店还在廉价大拍卖。他走路本来快,一会儿就到了目的地,沿街有摊子卖年画、卖鞭炮和大红春联,使夏强感到有过年的气息了。这条热闹的街道上有些伤兵在闲逛,有拄拐的,有膀子缠着绷带夹着夹板的,乞讨的叫花也不少。找了家绸布店,夏强给章老板夫妇一人扯了一件上等衣料,又给婴孩买了些绸料,付了银圆,一块银圆已经折合金圆券八千多元。夏强又到一家茶叶店买了四罐上等茶叶,出来又去糕点铺买了两大盒糕点,从烟纸店里买了两条香烟。刚出店门,见几个伤兵正在一家小馆店里吵闹,桌椅板凳都掀翻了。边上看热闹的人也吓跑了。夏强不想多惹事,忙脚下加劲,匆匆赶回“吉祥旅店”。

    已是中午,旅店柜台里不见黄脸皮歪脖子的章老板。母亲正在房里打扫,她是个勤快爱干净的人,不知从哪里弄到了根竹竿,连屋顶角落里的蛛网尘吊都打扫干净了。房里的地和房外近处的地都扫得一干二净。房里抹得窗明几净。见夏强回来,看了买的礼品,说:“我来送去给老板娘!”

    婴儿正熟睡,老板娘在床上用毛巾包着头坐着,她是个小鼻子小眼的年轻女人。一笑,眼睛眯成一条线,鼻子上起了皱纹,客气地接过大包小包和盒装的礼品,连声道谢。

    夏强和母亲一同来到街上吃饭。有家小馆店卖米饭,门口桌上放着几样用长方形大搪瓷盘装着的熟菜:蛤子炒韭菜、煎咸鱼、肉烧百叶结、虾米萝卜……菜已冷,但要吃饭可以把菜热了端来。母子俩要了两只菜、两碗饭草草吃了回到旅馆,见章老板正在柜台里捧着个大海碗吃饭,米饭上有些蔬菜和蛤子酱。见夏家母子回来了,他仰着脸先道谢送礼的事,接着捧起饭碗说:“走!到你们房里谈!”一看他的表情和态度,夏强心里有些忐忑了。

    在母亲房里,章老板坐下边吃饭边说:“糟得很!我去过蒋公达军法官家了,林东方是个判死刑的重犯,由周琪亲自审判!”

    夏强头里“轰”的一响,看到母亲面色也苍白了,说:“章老板,他是个将本求利的正当商人呀!怎会有罪呢?”

    章老板摇头:“这我弄不清。反正,蒋公达说这事他插不上手。”

    母亲突然眼睛湿润了。她是个心慈的老人,掏出手帕拭眼。

    章老板将饭碗放在桌上也不吃了,安慰说:“不过,我也是尽了力了!我求蒋公达安排一次探监。他说努力试一试,不过,要给牢里的弟兄们烧点香。我说那没问题。他说,他去安排。我的意思是,如今办什么事都得靠袁大头。你们就花点钱,连蒋公达也给他烧点香。你们说对不对?”

    夏强点头:“这没问题,一定烧香,牢里的弟兄和军法官都烧香。但是,章老板,你看,我这妹夫有什么办法能救他一救?你看,我母亲好伤心,我也好心焦!我是个小本生意人,但为救我妹夫,破财也舍得。我们也愿意报答朋友。你帮忙办成了,我们也要重重谢你!”

    说到这里,章老板好像来了点劲,黄脸皮上有了点光泽,说:“唉!不是我不帮忙啊!也不是蒋公达不帮忙啊!实在是周琪太厉害。这人从不收礼品,名声在外,有人买了礼品去他家,他把礼品全都摔了,人也赶走了,还说要把人抓起来!蒋公达也怕他!”

    母亲说:“你就行行好,努力再找蒋军法官帮帮忙,问问他怎么办,好不好?总之,只要能救我女婿,出点金子,我们就是借债也要去借的!”

    天寒地冻,清晨玻璃窗上总是结满霜花,洗脚的木盆里的水也结成了冰。下过一场雪,檐下挂着长长的冰锥。快要过农历年了,吉祥旅馆里的客人更少,后院里赌牌九的人也走了。夏强和母亲苦苦等了五天,到第六天上午,章老板才叼着香烟正式来通知,今晚九点探监,到大牢里看望林东方。

    章老板说:“你们母子两个都可以去。会见时间是十分钟,但‘烧香’的钱要先付:牢房里的弟兄十人,每人要三个袁大头,蒋公达一人要五十个袁大头。”

    要价不低,但夏强很爽气地将八十块袁大头数了交给章老板,又另给章老板五个袁大头,说:“章老板,这点心意你收下。我是个生意人,讲的是信用,说话算话,要是你能把我妹夫救出来,我以后一定重谢。”

    章老板讲漂亮话:“不不不,我,你就不要客气了!”但夏强和母亲看得出他不但想要,对夏强的手气阔绰也是满意的。

    章老板提着银洋出去办事了,下午回来得很晚,好的是旅店里生意清淡,他不在也没关系。

    夜里近九点时,夏强和母亲跟着章老板一起到监狱里去。

    天上有残破的月亮洒下微光,路边有未化尽的雪,路冻步滑,朔风猎猎,冷气逼人。街上,一家茶园里有女人唱小曲的声音,暗处,有拉客的女人鬼影似的站在路边,也有讨饭的瞎子拄着竹竿叫喊:“好心的老爷太太行行好吧!……”听了叫人心里发颤。

    那大牢从前日本鬼子占领南通时就是宪兵队的监狱,这使夏强想到了南京老虎桥监狱。只不过这里的规模小得多。章老板到了有卫兵把守的大牢门口,里边出来一个穿棉军衣戴棉军帽的中校,夏强和母亲就认定这是蒋公达了。章老板走了,蒋公达就带夏强和母亲进去。但他一句话也不说。他只顾走,夏强和母亲紧张地只顾跟。监牢的电灯光在黑夜中似明似灭十分阴暗。地凹凸不平,青砖都已磨损。由大门向右拐进了一所牢房,门口和里边仍有卫兵荷枪把守。开了铁栅门上的锁进去,里边充溢着臭烘烘的气息,是屎尿和烂稻草、馊汤馊饭以及人的碳酸气融会发酵的气味,闻了恶心。有犯人嘶哑的呻吟声刺耳钻心。蒋公达突然走了,叫一个背微驼的班长带着路。

    这监牢两边两排牢房,疏疏落落关着人,犯人不多,虽把守严密,设施、管理都差。

    快见到东方了!夏强扶着母亲,心里像嵌着铁块,分外沉重和激愤。

    忽然听见不远处一声悚然惨叫,使人毛发直竖。忽又死寂一片,猜测是审犯人在给犯人用刑。

    夏强扶母亲又走了几十步。只听那驼班长吼也似的用手一指:“就在这,见见面,十分钟!”

    夏强和母亲看时,见这单间牢房四壁透出砭人肌骨的寒气和阴森。屋顶上挂满黑色条状的尘吊。那用铁栅拦住的小牢房里霉臭的味儿冲天,黑瓷碗、土瓦盆边的烂稻草上坐着的正是东方!他头发乱而蓬松,虬髯长长形销骨立,体态羸弱,脸形瘦削。身上的西装和呢大衣又皱又脏,白衬衫领子邋遢发黑。他肯定受过重刑,倚墙雕像似的坐着,见到了夏强和母亲想站而没有站起来,但眼在黑暗中亮出两点光。

    母亲落泪了,用小手帕拭泪,感到心上全是皱纹。

    夏强急着把早已想好的话说了出来:“妹夫,妈妈和我来看你了!老伯和丹丹到了上海,但你解到南通来了!你爹和方先生都挂念你。”

    东方仔细听着,他脚上有沉重的铁镣,说:“人家要跟我合伙做生意,没想到惹这么一场大祸。告诉我爹和方先生,叫他们放心。做生意没有罪,冤枉!再用刑我也不能乱承认!”

    母亲已经不断在拭泪了,夏强听着东方的话,心里明白了许多,说:“我们想保你出去,会努力的!”

    东方衰弱地说:“我受刑太重,现在有病,能保外就医当然好!”

    话谈到这,其实没十分钟,凶狠的驼班长过来了:“走走走!快走!不准再谈了!”

    夏强和母亲只得同东方点头招呼,两人几乎同时都说了一声:“保重!”就被那驼背而容貌丑陋凶恶的班长带着走开了。

    出了这大牢的铁栅门,两人正打算从原路走出去,想不到迎面来了两个带枪的士兵,说:“过来!跟我们走!”

    夏强心里一惊,怎么了!怕母亲受惊,用右手挽住母亲的肩膀,立定脚步问:“去哪里?”

    驼班长说:“走吧走吧!”

    不走当然不行。夏强心里像灌了铅,扶着母亲跟着两个士兵走,班长就在后边押着,转了个弯,到了里边院落,有一溜旧平房,瓦顶白墙,靠边一间亮着灯光。两个士兵到门口站住,驼班长就把夏强和母亲推了进去。门“砰”的一声,像放了一炮。

    屋里生着装了铁皮烟筒的炉子,暖烘烘的。这显然是一间审讯室,有些刑具——皮鞭、棍棒、绳索什么的挂在墙上。左墙角有条板凳似的老虎凳,中间屋梁上挂着有皮带的吊环。一边地上水漉漉的。朝门的小桌后一张木椅上坐着一个军人,敞开棉军服的领口,没带领章,剃着光头,吸着香烟。他是个天生的兔唇——上嘴唇豁开,脸色阴冷,一副杀人不眨眼的样子。

    夏强立刻想到,糟了!这是上校军法处长周琪呀!蒋公达收了银圆让来探监,现在周琪插手了,风云多变,意外的事真是防不胜防啊!想到这,他又用右臂挽住母亲的右肩,是一种保护母亲的架势,他不愿母亲受惊吓受意外的折磨。他深深懊悔不该让母亲来探监,该自己一人来的。

    周琪挥挥手叫驼班长出去。他说话低沉,像鹰隼似的上下打量着夏强和母亲,吸着烟问:“什么名字?”

    夏强报了自己和母亲的名字。

    “你们是干什么的?”

    夏强答:“我做小本生意。”

    周琪问:“林东方要判死刑?知道吗?”

    夏强说:“我妹夫是个正当商人,跟人合伙做生意,将本求利,实在冤枉!……”

    周琪大声斥责:“冤枉个屁!他给共匪运送医药、五金等军用物资,他肯定是共产党!他死鱼不张嘴死不承认也无用!你们知道我是谁吗?”

    夏强说:“是周处长吧?”

    “正是!”周琪撩下眼皮狠狠地说,“我这人判共匪的案从不手软,听说没有?”

    母亲说:“我女婿冤枉!为了赚点钱养家才做生意的!求处长开恩!”

    周琪突然声音低沉:“你们很有钱啊?”他站起身业,用铁钩挑开炉盖,往里边加煤。

    夏强仍说:“做小本生意!”但心里隐隐觉得这个豁嘴军法处长似乎有什么企图。

    周琪回到位子上坐下,突然问:“今晚探监,你们花了多少钱?”他在桌上揿灭了烟蒂。

    夏强不敢实说,又不能不说,感到周琪的问话如一根飘荡的游丝,难以捉摸。

    周琪突然说:“牢里的弟兄一个三个大头,给军法官四十个大头,是不是?”

    夏强暗忖,给蒋公达明明五十个大头呀!怎么变成四十个了?可能是章老板揩了油?也可能是蒋公达谎报了数目吃下十个?摸不清深浅,不敢戳穿西洋镜,只说:“一点心意!亲人在牢里,总想见见面啊!”

    周琪语气平和了:“要知道,林东方的事可大可小,既有钱,有些事用不着人教,自己该琢磨着怎么做才对犯人有利。这话懂吗?”

    他的话弯弯绕绕、云谲波诡,夏强现在听明白了!看来,这伙军法官有的扮红脸有的扮白脸,实际是团成一伙找犯人家属敛钱。蒋公达必然是较常出面办这种事的,周琪却是幕后主持的。现在周琪出头露面了,一定是感到东方这案子有油水。因此,夏强说:“懂!懂!周处长指了路,我们当然感谢。只要妹夫平安出来,我做小本生意的积蓄愿意烧香!”他强调“小本生意”。周琪似听见也似未听见,低沉着声音对夏强说:“同你们见见面,这就算认识了!我家住这东边长街上36号,明晚九点来我家吧!就你一人来!也别告诉那旅馆老板。来时,不要买大包小包的礼,我是不收礼品的!听到没有?”他的眼有着猫头鹰似的磷光。

    这话使夏强想起了白南史。真是普天之下,莫非贪官!礼品是不收的,但黄金银圆是收的!于是,夏强说:“听到了!”心里有些愤慨,也有些激动和高兴,仿佛看到了东方能释放的曙光。

    但,他万万没想到!周琪忽然老练地狮子大开口了,说:“带了黄鱼来没有?”

    夏强滑头地答:“带了一点!”

    “一点?一点是不行的!”周琪忽然伸出右手五指,轻声地说,“至少要这么多!明晚带来!我们不喜欢讨价还价拖泥带水!”

    母亲用手帕拭着眼,说:“倾家荡产把命赔上也没有这么多呀!”

    夏强说:“不不不,为了报答周处长!倾家荡产也应该,明天我一定筹足五两黄金晚上送去。”周琪“乒”的一拍桌子:“什么五两?我说的是五根大条!买一个人头,这不贵!不必谈了!又不是买青菜萝卜,可以讨价还价!告诉你们!时机紧迫,要不是这时局不好!……唉,谁来跟你们打交道!容不得迟疑了!迟疑了,吃亏的是你们!红笔一勾,来收尸吧!”

    他后来站起身来,又说:“人的名声要紧!你们出去可别乱说!如果乱说,那林东方就人头落地了!”

    夏强和母亲连声说是。周琪让守在门外的驼班长把人送出去。夏强看看周琪那张狰狞的脸,觉得挺像庙里阴间阎罗殿上的判官。

    天冷得叫人断指裂肤。

    晚上九点刚过,街上漆黑抹乌,行人稀少。人好像躲在家里才有安全的感觉。夏强瞒了章老板,悄悄独自到了大牢东边的长街上。心中那种在漫长黑暗隧道中行走的压抑而愤激的感觉异常强烈。他终于摸黑到了36号周处长家。

    没料到,在门口碰上了穿军衣戴中校领章的蒋公达,把他吓了一跳。谁知蒋公达却说:“来,跟我来!我跟周处长住一个院子,我陪你去!”

    这是一个小四合院形式的古老瓦顶平房的院落。周琪住在坐北朝南的屋里。院子里有严冬里冻死了的青苔,走上去很滑。屋里开着留声机。周璇在唱《何日君再来》:“好花不常开,好景不常在……”也不知怎的,院子里有股鸦片香,也不知是从哪间屋里飘出来的。周琪家的门上挡着棉布帘,蒋公达掀开门帘就带头进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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