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火文集·第二卷:霹雳三年 浓雾中的火光-霹雳三年(7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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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雷香山说:“美国人似是也想换马骑了!李宗仁早得到司徒雷登的支持,白崇禧也有可能拥兵自重不听蒋的。到了这一步,最初是人家不打他要打,后来是打不过人家还要打,如今是打不下去想拖一拖变点花招缓口气再打,由李宗仁出来叫叫和谈完全可能。不过,蒋这个人我太了解,他就是引退也是假的。实际上他掌权这么多年,下来之前也早布置了心腹在要害地方,幕后操纵的仍是他,别人什么事都不好办的!”

    丹丹说:“不过人家恐怕也看得到这一点。”

    雷香山说:“我看也是!传说要求美英法苏出来做调解人,我看人家不得干的!太迟了!”

    夏强忍不住问:“老伯,人都认为南京不能久留,您打算怎么?”

    雷香山喝着粥说:“反正不能留南京,也不想去广州、台湾,再看看吧!”

    白天,丹丹仍要去报馆忙碌,傍晚才能回来。上午,雷香山有客人来访,来访的是故宫博物院的副院长黎济。夏强因为一夜未睡坐了夜车,感到疲劳,在房里睡觉。黎济说话声音很高,夏强听得清他说的话。

    谈的是故宫博物院和中央博物院存放南京的文物,决定选择精品分批运往台湾。黎济也要在最近去台湾,来看望雷香山有辞行的意思。听到他常常叹息……

    天很热,午后,夏强决定去江苏路十五号看望二哥和二嫂。打电话去时,接电话的是个女用人,说夏国和白丽莎都上班去了,不在家。夏强问白旮在不在?出乎意外地,女佣说:“他早病了,在鼓楼医院住院!”问旮嫂江美娟在吗?说也不在家。

    白旮又病了?夏强问了病房号码,决定去白旮处看望。他想,白旮熟悉上海一些特字号的人,真要出力,是能解救东方的。他无论如何要试一试。他明白这或许无效,但为了救东方的命,不试一试他于心不安。

    雷香山在楼上午睡,夏强同丁嫂打了招呼,就独自出门。太阳暴晒,鼓楼医院离得不远。他快步从宁夏路往东经江苏路到宁海路,再往东去鼓楼。这偌大的南京城有曲折迂回的街道,骑车的人和街边行走的人,在日光下似乎同他一样都在匆匆奔波。他在医院附近的水果店里买了两盒鸭儿梨,在花店里买了一束花,就去找白旮的病房。

    真的见到白旮了。白旮满面红光,挺胖,挺精神,毫无病容,独自住一间病房。一只留声机轻放着周璇的唱片,纤细的唱针接触着胶木质面的唱片,发出微微的沙沙声,缓慢的音速,摇摇晃晃,轻佻活泼,却又缠绵暧昧,唱的是:“……浮云散,明月照人来……”有个漂亮的年轻护士陪着白旮,坐在床前一张藤椅上同白旮聊天。见到夏强来了,漂亮护士轻轻地走了。白旮将留声机停了,说:“啊!又见面了!我在这儿一人独处,过着非常恬适的生活。你来看我,可以谈谈,很高兴啊!”

    夏强说:“我刚到南京,这一向忙得很,生活也不安定。”

    白旮笑了,说:“我听父亲说了,你跟他去徐州,他险险登不了飞机!”

    夏强笑道:“本来以为在徐州能见到你的,想不到手忙脚乱的就逃回来了!”

    白旮粗声粗气骂了一句:“妈的×!谁知这仗是怎么打的?我们差点儿就见不到啦!”

    午后暴戾的阳光从窗户晒到窗台上来了。白旮要夏强把天蓝的布窗帘拉上遮住阳光,病房里变得阴暗了。

    夏强问:“怎么见不到?”

    白旮吁了一口气:“我到那里先在剿总,后在孙元良16兵团视察组。军官贪污、士兵整天挨打受骂!军风纪他妈的坏到透顶,老百姓对我们军队恨之入骨,对共军却就是那么拥护支持。开小差的逃兵很多,抓回来用军棍打死或枪毙的不少,但仍是有逃的。这仗怎么能打得胜!按规定,随时要将情况用电台向上边报告,但实际有些事是不敢报告的。比如刘峙谎报大捷,比如孙元良16兵团里的种种弊端,如果我报告了,吃黑枪也可能。看到那种形势,我知道末路快到了!徐州撤退前,将级军官未经许可擅自勾结陆军总院王院长化装伤官潜逃的就有邹公瓒等七人,校级军官化装伤兵及贿赂飞机驾驶员擅离职守的有数十人。徐州当地官商,用黄金买通空军站利用陈纳德的运粮回头机逃出的也不计其数。我是祖宗保佑,生了病,离开了孙元良兵团,侥幸逃脱回来。不然,可能不是去见上帝这就是做共军俘虏去了!”

    夏强识相,对白旮的病是真是假存疑,也不问他是什么病,只问:“是坐飞机回来的?”

    “哪有飞机坐啊!我是靠自己的机智灵活化装逃脱的。吃的苦可大了,那经历够好莱坞拍一部电影的!”白旮说着,直摇头,“想起来真不寒而栗啊!”

    夏强无心多谈这些了。目的本来只是为救东方找白旮出一把力,这时搭讪着转换了题目,说:“旮哥病好了,打算干什么?”

    “干什么?”白旮叹息说,“独处闲适,倒促使我沉思起来。前线我是怎么也不去了,我每次都是九死一生啊!天下事,只有强者才有生存的权利!刚打共产党时,我们强;可现在,他们强了!我的朋友们如今都颓丧消极了!反正气数是尽了!有的朋友天天喝酒,醉了就在地板上打滚。我是军校毕业的,那天一个同学来,说,那时是我们对别人‘怒潮澎湃’,现在可是别人对我们‘怒潮澎湃’了!说实话,我的朋友们都怕共产党胜利,不过早就没法挡得住他们胜利了!我的决心是不做狂风中的柳絮,万一失败,那就准备哭祖庙吧!”

    说到这时,夏强发现白旮两眼露出忧伤和悲哀,似要落泪。

    夏强趁他动了感情,把东方的事讲了,说:“那个濮松涛失踪后,舍妹同林东方有了感情,母亲和我都喜欢林东方,就让舍妹同他订了婚。他是个正当商人,为人忠厚老实,偏偏做生意出了麻烦,我想请旮哥帮帮忙。这种事可大可小,他是个不问政治的正派生意人,旮哥给我找找熟人行不行?……”

    话没说透,也没说完,想不到白旮两眼一睁,露出凶光,说:“你怎么老结交这种人呢?是不是你也染上左倾病了?逮捕他我看总有逮捕的原因,不会那么简单的!令妹也太不慎重!老接近这样的人!说实话,我现在是不愿沾这类事的!这是什么时候了?是你死我活的时候,把物资往苏北运,运给谁?肯定就是运给共产党的!那逮捕他就不冤枉!好在令妹也没同他结婚!这种家伙趁早就别管他了!我也是不能管这种事的!”

    夏强碰了一头疙瘩,心里生气,明白自己今天来找白旮,是一种错误。对白旮并非没有认识,来时也是抱着侥幸之想,其实是不该来的!倒是丹丹对他说过:“白旮这个人呀!是个特工!这种人不讲感情心最狠了!你同他说话千万多长个心眼儿!”今天,要是早把丹丹的话想一遍就好了……但夏强不想得罪白旮,脸上若无其事,点头说:“我是重感情的人,叫我不管我不忍心。旮哥的话对,当我没说这件事好了!”

    白旮听了,眼珠转动,说:“唉,似乎每个人都有他自己的行星轨迹。这是上苍早就安排定了的!我那种激烈的感情如今麻木了!我可不再让他们把我这匹马当驴子骑了!我以后可能到国防部新闻局,干个副局长什么的!武的干够了,干干文的试试吧!国民党大船烂了还有三千钉呢!世界要靠舆论来统治!现在舆论失控也应该加强控制,尽量改变一下局面。你还是做记者吧?……”

    夏强点头:“没变动!”

    白旮卖老地叮嘱:“以后呀!写东西时时事事都要以党国利益为重,有个聪明人说过:‘别往你喝的水里扔脏东西!’那对你没好处!”

    夏强态度似是善意的玩笑:“旮哥,你还没上任就已经像个老新闻局长了!”

    白旮微微地笑了,但笑容有点苦。

    丹丹晚上吃饭前才由报馆回来。夏强在门口花园里迎接着她,发现她脸上浮着阴云,问:“丹丹,你怎么啦?”

    丹丹朝他看看,苦笑笑说:“想不到吧,丹丹失业了!”

    “失业?”夏强半信半疑地笑,“怎么回事?”

    丹丹未答,两人一起走进屋来,丹丹问:“爸爸呢?”

    夏强说:“老伯在楼上挥毫练字。你快说,怎么回事?是开玩笑?”

    两人到客厅里坐了,丹丹用手掠掠头发,说:“你想不到吧?我们晚报被永久停刊了!社会局的查封令已经到达,立即执行。我抄了一份查封令,你欣赏欣赏!”说着,递过一张稿纸来。

    夏强看时,那查封令写的是:

    查南京《秣陵晚报》屡次刊载为匪宣传、诋毁政府、散布谣言、煽惑人心、动摇士气暨挑拨离间军民及地方团队情感之新闻、通讯及言论;近更变本加厉,在淮海军事紧张之际,企图发动舆论,反对空军对匪部之轰炸,肆意捏造不实之战讯,显系蓄意摧毁政府威信,中伤军民感情,有计划之反对戡乱步伐,实违反《出版法》第二十一条第二、三两款出版品不得损害中华民国利益及破坏公共秩序之宣传或记载之规定,依照《出版法》第三十二条规定,应即予以永久停刊处分。

    夏强看了,觉得在这种时局情势下,发生这件事既突然又不突然,不由得想到午后见白旮时白旮说要去国防部新闻局干副局长控制舆论的事,叹气说:“什么时候执行?”

    丹丹苦笑:“明天就不得再行出报,我们就算放长假了!大家今天在万分悲愤的情绪下,五味俱全地结束了各自的工作。有一些特务到报馆来监视大家。听说中央社明天要发布我们报永久停刊的消息和内政部发言人对我们报受停刊处分的谈话。《中央日报》和龚德柏的《救国日报》都要发社论欢呼《秣陵晚报》封得好,恶毒攻击我们!据说,还可能逮捕人。主编通讯版和主编副刊的两个同事已经走了!据说是出走到香港去了!”

    夏强问:“你打算怎么办?”

    丹丹笑笑:“感情上一时有些激动,但对失业我并不在乎!船到桥头自然直!我也许会改行!”

    “改行?”

    “不许你讲话,把你口封着!就是今天记者的状况!那么,只有改行!”丹丹自嘲地说。说完,开朗地笑了。

    夏强说:“改不改行无所谓!重要的是这个政府不推翻誓无天理!”

    丹丹说:“你说的是对的!但,你知道,我也担心你的安全!我不是傻子,我能察觉到你常常心里有事!东方出了事,我更怕你出事!”

    夏强故意装得十分平静地笑了,说:“丹丹,别担心!我不会有事的。”

    丹丹忽然说:“夏强!今天我思索了一个问题,我觉得要救东方,我同你去上海不行!”

    “怎么呢?”

    “我们的重量不够呀!”丹丹说,“拿了爸爸的信去,明明值千斤的,我们去分量就减轻了。他老人家去,才是一言九鼎呢!”

    夏强说:“你是说非搬老伯去上海不可?”

    “是呀,他是佘太君,他就是带些八姐九妹、烧火丫头去,也能打胜仗。而我俩去,两根细棒捆不成房梁!这事怕办不成功!”

    “我未始不懂得老伯去才有用,可是我怎么好意思搬老伯去呢?”

    “不要紧,我来搬!我俩陪着他!我缠着他,他是会去的。林东方是什么人,爸爸心里透明透亮的,他走的桥比我们走的路都多呢!他历来不是反共的人!”

    “那……那就全靠你了!”

    “而且……”

    “怎么?”

    “爸爸这一向有个心愿,他去上海可以实现这个心愿。”

    夏强看着美丽的丹丹:“什么心愿?”

    “他想看看孙夫人宋庆龄!他们多年不见了!在这种时局情况下,他想看看她,同她谈谈。”

    夏强兴奋地说:“那好极了!老伯如果亲自去,东方一定有救了!那我就先回上海,在上海等着迎接老伯和你!”

    这一夜,丹丹显得有些沉闷,夏强猜测同报纸被查封的事有关。丹丹后来一人上了楼回到房里,她弹奏起钢琴来了,弹的是《马赛曲》,那是激昂、高扬、雄壮而奔放的曲调,听了使人感奋。她一遍又一遍,弹了很久。这一夜,天空黯黑,没有月亮,也没有星星……

    夏强心里也烦躁和愤激,他在楼下房里,听着丹丹的琴声从楼上传下来。先是一遍又一遍地弹奏《马赛曲》,后来,弹的是贝多芬的《月光曲》,似高山流水,似空中飞霜,似春江月华,似迢迢青天,依稀如见白露垂珠、清辉映海……不知为什么,想起了一个传说中的音乐故事:那是清太祖攻下察哈尔城的时候,城内燃起熊熊烈火,清兵正在烧杀,全城流血。这时,突然有一个马头琴手奏起了马头琴。琴声破空而来,有高山坠石之势,又如流水洗心,悠然不尽。清太祖骑在马上听到了琴声,顿时静下来,呆呆勒住坐骑,似乎悟到了什么,马上下令禁止乱杀!更不许杀害奏马头琴的人!不许损害马头琴!……

    夏强冷静下来了!后来,他感到困倦,在丹丹的琴声中入睡了……

    (四)1948年12月上海纪事

    夏强回上海后,把事情安排得非常好。

    清晨,火车抵达上海站时,丹丹扶雷香山从头等卧车上下来,看到夏强偕方国华已经早早在站上迎接了。

    “雷老伯!雷小姐!”方国华恭敬地这么叫着,“你们辛了!”

    其实,他叫“雷老”或者“雷香老”就可以了!但他宁可降下辈分来叫,既亲切又恭敬。他和夏强陪雷香山和丹丹出站上了他的那辆新的蓝色福特轿车,直接驶向南昌路光明村下榻。

    方国华的南昌路光明村住宅本来就是由六号、七号两幢连在一起的单开间三层楼洋房打通构成的。为了安全,平时方先生封了两幢房子的前门,也封了七号的后门,只保留六号的后门进去。但此时,为了雷香老来住,他将七号的后门开放,单供雷氏父女进出,将七号的房屋布置给雷氏父女专用。电话也牵过线去装了分机。两边的客厅还是有门相通,关上门互不干扰。一个雇用的小大姐可以每天去打扫卫生,一日三餐由厨子做了让女佣按时送过去。居住条件舒适、方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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