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火文集·第二卷:霹雳三年 浓雾中的火光-霹雳三年(6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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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飞机在发动,轰鸣着移动,驶向跑道……

    白南史拭着汗,怒气冲天:“我到旅馆巡视所住的房间,看看有无遗留的物品和文件,很快又从小巷奔到花园饭店,以为车会等我,没想两个卡车居然都开走了!……也不过三两分钟嘛!怎么不等一下我呢?……”言下之意,是在责怪包括张道藩在内的所有人。

    张道藩叹气说:“唉!天暗了!以为你必在车上呢!又是分坐两个卡车,想不到啊!所以没查询!唉!你的这个秘书啊!他真是个二百五!……总算上飞机了!……”

    “是啊!总算上飞机了!”白南史仍在拭汗,但听他的话,颇有一种网中鱼又被放回水里般的喜悦和轻松了。

    “你是怎么赶到的呢?”张道藩坐在对面一排位子上问。

    飞机在冲刺起飞了。

    白南史惊魂方定地吁着气说:“我一人落伍离群,天黑了,行人绝迹,灯光昏暗,既不便回旅舍,又无法徒步赶到机场。只有立在马路上,想遇到有过路车辆,绝处逢生。突见有大放灯光的一辆吉普开到面前,那开车的人在迎接那天的晚宴上认识我。他是剿总管机密文件的参谋,说:‘白团长,你怎么一人在此?快上车,送你去机场!不然飞机恐怕已起飞了!’我连忙上了他的车,这才赶上了飞机!”

    下边是茫茫的云海,无边的黑夜。飞机在向南京方向航行。夏强看到“尖头怪”申宜之过来,他像只遭了瘟的鸡,打不起精神,抬不起头来,在白南史面前,俯下身子,轻声说歉意解释的话。白南史板着脸,目光冷漠,没有作声。夏强能感觉到他对这个“二百五”秘书的不满。但,一会儿,白南史就闭上眼睛养神像个参禅的老和尚了。

    蒋介石似乎已成了一个快输光了的赌徒,本钱是快蚀完了,欠的债可不少!徐州淮海地区的大战败势已定,战局已近尾声,慰问团去劳军简直是一出滑稽戏。夏强想,这种慰劳,回去顶多写上一条不满百字的消息,说明上海慰劳团曾由白南史为团长,到徐州劳军,几号去,几号归来,别的什么都不用写了!

    (二)彩色玻璃窗上有人敲叩

    徐州撤退,杜聿明率部弃城西逃,途中孙元良的16兵团被歼灭,杜聿明率邱清泉兵团和李弥兵团被包围在永城东南的青龙集、陈官庄地区,末日可待。消息传至京沪一带,人们都知道徐蚌会战大败,长江以北已无国军立足之地了!

    天上冷雨凄凄,那天晚上八点半钟,丹丹忽然从南京来电话,先问了夏强近况,夏强简单谈了去徐州的事,丹丹忽然语气异常的严肃认真。听到她的语气,夏强似乎看到她脸上惯有的那种常开不败的微笑也没有了。

    “告诉你一件事,先一会儿,派出所管身份证的两个警察来家里查询林东方的事。这两个人不知深浅,来后,由我接待。他们问:‘林东方是你们的亲戚?’我点头。‘他是干什么的?’‘做生意!’‘做什么生意?’‘什么生意都做!’‘他运物资到匪区知道吗?’‘不知道!’我反问:‘他怎么啦?’‘他被逮捕啦!’‘在哪里?’‘我们不清楚!我们是来查户口的!’……正好这时爸爸已经来到门口站着,前面许多话都听到了。他发火了,说:‘岂有此理!户口查到我这里来了!你们好大的威风!你们给我走!’两个警察知道冒失了,给吓住了,忙站起来解释,说:‘是卫戍司令部稽查处来人找我们来了解情况,我们才……’爸爸说:‘你们叫卫戍司令张镇或者叫那个稽查处长倪超凡自己来找我!你们给我走!’两人才诚惶诚恐灰溜溜地走了。我同爸爸都纳闷,这是怎么回事?所以我给你打个电话!”

    夏强听了,焦灼地说:“我也弄不清啊,我好久都没见到他了!我得了解一下!”

    丹丹质疑:“我同爸爸怀疑是他那张南京的身份证出了问题。会不会出事了,被逮捕了?”

    夏强心里着急,说:“有可能!我了解一下情况再告诉你。”

    事出意外,两人的心情似乎都沉重,别的也没多说。

    挂断丹丹的电话后,夏强给方国华打电话,方先生正在家,问夏强有什么事,夏强问:“东方好吗?他在哪里?”方先生说:“小阿哥,他到外地做生意去了!有事吗?”夏强警惕性高,不愿在电话中我讲,说:“我马上来!”方先生说:“我派汽车来接你!”他前不久已经又买了一辆新的福特汽车了。但,夏强说:“用不着!我自己来的好。”天上下着冷雨,他同母亲讲了发生的情况,出门走出弄堂,匆匆叫了辆拉着雨篷的三轮车,就到南昌路光明村去。

    到了方家,方国华请到灯光雪亮的客厅坐。夏强把丹丹来电话的事讲了。方先生听了,睁大着眼发愣,说:“阿弥陀佛!别出事了吧?他是去苏北了!上个月,南京卫戍区宣布东至上海、西至安庆、南至杭州、北至蚌埠地区都实行戒严,又听说正在要实施什么匪区交通经济封锁办法。原想抢在封锁实行之前,把最后一批货运去的。我觉得这有点冒险,东方说无妨。要是他大意失荆州出了问题,可就糟了!”

    夏强说:“如果他没出事,不会到南京雷家查他的户口的!”

    方先生说:“东方这人,我同他相处,觉得他是十分可靠的。他上海的户口早在警察局里花了钱弄了身份证,改放在笙记行了。如果出事,笙记行必然成问题,但扯不到你我。从一开始,他就让我同笙记行暗中有关系,面上无关系。我知道,他宁可自己倒霉也是不会把你我扯进去的!”

    两人闷坐着发愁,听着冷雨脆生生地敲击玻璃窗,坐了一会儿,也想不出什么办法了解情况。最后,分别时,方先生说:“小阿哥,我们双方有事就互相打个招呼。如果他没出事最好;万一出事,那就得用全力救他!”

    雨小了些,离开南昌路方家,夏强步行匆匆回家。心里乱了,七上八下,总像有一种直感,东方出事了!很想到外滩沙逊大厦的笙记行去看看,却不敢,这样做违反东方的叮嘱,万一那里也出了事,岂不危险。可是东方这件事渺渺无讯,怎么办呢?

    他路过马思南路,到邮局借打公用电话。拨通号后,听到了林昆仑那苍老的声音,他讲了公用电话的号码,挂上电话,在旁边等着。约莫等了十一分钟,林昆仑来电话了。从徐州回来,夏强就是用这同样的方法将美国军官冒充记者前线观战、黄维兵团放毒气、徐州决定撤退、刘峙和杜聿明无信心、邱清泉迷信主张去永城等情况向林昆仑报告的。他现在扼要用林昆仑懂得的措辞将林东方可能已经出事的情况讲了。他很佩服林昆仑听到有关他儿子的事虽然关切却那么平静。一会儿,对方那苍老喑哑的声音说:“当我们中有人跌倒的时候,他是为后面的人跌倒,是向我们举起一块警告牌!”又说:“镇静,等一等看!弄清情况再说,你不要去找他!”话虽不多,但使夏强心里踏实。对方又说:“非必要时别来电话,十分必要时再来电话。”那意思是无必要尽量少打电话。他懂得,于是,挂上了电话,又继续冒着小雨,走回家去。林森中路上那些霓虹灯闪烁的店铺大多都关门了。

    困惑、迷茫的烟雾在夏强面前缭绕,心里有说不出的一种压力形成负担。到家以后,身上的呢大衣上已经微湿。他独自在楼下前厢房里开了绿色台灯坐着发呆,思索着该怎么办。这么久以来,他还从未像今夜这样心事重重。如果东方出了事,他真是难以承受了!松涛至今无影无踪,现在东方如果也像松涛一样,怎么办呢?在感情上他舍不得,在实际上,他也觉得少了依附。想到那个日本在华头号战犯冈村宁次,到今天仍被以治病养病为名优待着、包庇着,不再公审也不判刑,而像松涛、东方这样的热血青年、人之精华却要逮捕甚至可能杀害,悲哀的浪头在他心上一浪高过一浪地扑腾。一种强烈的仇恨这个法西斯反动政府的情绪,在心上扩散得异常浓烈了。天气阴冷,雨又下大了。听着檐头的水声淅沥,他将下巴缩在大衣领子里双手笼在袖子里,看着茶几上那张蒋介石扶着军刀端坐着拍的侧身照片,心里有一种见到了虎豹豺狼的感觉,心里想,金圆券五十万元大钞也出来了!汤恩伯兼了京沪杭警备总司令,邮资、电费、水费都又在大涨价,宋美龄在美国会晤美国总统杜鲁门求救,空军又有一架B-24重轰炸机起义,翁文灏下了台孙科继任行政院长组阁,被包围在永城地区的杜聿明、邱清泉、李弥等已是垂死挣扎……他眼前突然涌现出邱清泉那布满血丝的双眼,仿佛听到邱清泉哈哈笑着说:“我看往永城去就不错!‘永城’就是永远都能成功!这地名好!我们在那里会打大胜仗的!”这已是痴人说梦了,想到这,他有点欣慰,但却再也排解不掉思念东方和松涛的悲痛与愤懑。他双目酸涩不禁潸潸流泪……

    忽然,他听到靠弄堂的彩色玻璃窗上有人轻轻敲叩:“笃!笃!笃!”稍停,又是三下:“笃!笃!笃!”再一会,又是三下:“笃!笃!笃!”

    夏强惊奇地站起身来了。这是过去东方和松涛两人的敲门暗号呀!他们从不敲门,都是敲这彩色的玻璃窗,敲法就是每次连敲三下,稍停再敲三下……听到这样的敲窗声,夏强总是立刻跑出去开门,把他或他迎进来。

    但,现在可能是他们吗?是松涛?是东方?在这夜晚十点多钟的时候……

    真是奇怪啊!听着檐头的滴水声滴滴答答,冷雨似乎又下得大一些了。夏强怀着忐忑不安又惊讶好奇的心理马上开了后厢房的门冲到天井里,拉闩开了黑漆的大门。

    但,他探头一望,立刻吓了一跳。

    这,不是东方!更不是松涛!

    是一个穿军装的人,打一把油纸伞,军帽上那显得狰狞的青天白日徽刺眼,肩上和领口的标志是一个中尉衔的军官,人似乎有四十岁左右年纪。

    夏强倒抽一口冷气,站在冷雨中双手发凉!是来抓捕人的?是来搜查的?是来讯问的?

    那军官迎着夏强,面对面地用两只很凶的大眼瞅着夏强。夏强感到这目光里也有警惕和怀疑,心激烈跳动着,琢磨该怎么对付这个意外的不速之客。但又在思索,他怎么不敲大门却敲彩色玻璃窗呢?他的敲法为什么同东方和松涛一样呢?

    夏强沉下心来,说:“找谁?”

    中尉态度突然有点神秘:“你是夏强?”

    “是的!”

    “进去谈吧!”

    外边下着冷雨,中尉却将油纸伞收折起来想跟夏强进屋谈了。

    夏强想,对!进去谈也好!让他看看那些照片。如果是个特务,这些照片说不定可以唬他一下哩!于是说:“好,请进来!”

    他请中尉进了大门,“嘭”的关上大门,闩上,又请中尉进左边的前厢房,在小沙发上坐下。将大灯开亮了。

    果然,照片显然吓倒了中尉。

    中尉看着蒋介石的照片,又看李宗仁和孙科的照片,掏出手帕拭脸,又脱下军帽,面部表情特殊,略一迟疑,问:“你是夏强吗?林东方叫我来的!”

    夏强点头:“是的!我是夏强!”

    “你认识不少大人物呢!”中尉指指那三张相框里的照片。

    夏强解释,笑笑说:“是在南京采访国大时,凡是记者每人都收到一套,是赠送的!”

    中尉点头:“啊!你认识林东方吗?”

    夏强点头,还是猜不透对方的意图。

    中尉点头:“他出事了,知道不?”

    夏强感到很难回答,不置可否地问:“怎么?”

    中尉叹口气:“上过重刑了!由南京解来上海了,现在关在警备司令部的大牢里!”

    夏强心里猛然间漫天漫地地发冷。还是不知该怎么说,只能尽量使自己平静地说:“上刑?他有什么罪?他是个正当商人,奉公守法的!”

    “罪很严重!”中尉说,“要赶快救他!”

    夏强还是摸不清这个中尉是什么来路,不愿深谈,仍旧平静地说:“救他?事我还搞不清呢!你同他认识?”

    中尉忽然从袋里取出一包香烟,从烟盒里掏出一支香烟,在手上将香烟撕开,烟丝中有一个极小的纸卷出现了。他将小纸卷递给夏强,说:“你看看!”

    夏强忙去绿色的台灯下打开纸卷,仔细看了起来。

    纸卷上写着蝇头小字,笔迹是熟悉的:

    “夏强:我为将本求利运货去苏北被捕,现押警备司令部大牢。我是正当商人,实在冤枉。因触犯《紧急治罪条例》‘为匪供给物品’可判死刑,望速请雷老伯救命。”

    夏强心痛地边看边想:“将本求利”、“正当商人”、“实在冤枉”是辩解之词,“触犯《紧急治罪条例》”、“为匪供给物品”、“可判死刑”是说明严重性,“望速请雷老伯救命”是具体要求。雷老伯的身份地位出面找人设法才可有效,东方的考虑是对的。夏强看完了,心里又乱又急,点头说:“我知道了!”

    中尉起身关切地说:“快救他吧!”

    他戴上了军帽,拿起油纸伞,冒着雨走了出去。夏强见雨大,说:“你再坐一下!”

    中尉摇头说:“不早了,我得快走!”

    夏强淋着雨送他,拉闩开了门。这时,才想到应当说一声“谢谢”。但中尉冒着冷雨踩着水路一溜小跑在黑暗中远去了。

    夏强本要回身关门进房,却见有人朝五号门首走来,嘴里叫着:“夏家少爷,不要关门!……”夏强听声音看时,是邵师母。她人太肥胖,扭动着身子,淋着雨走来。虽打着把黑洋伞,依然浑身湿透,梳着发髻的头发也散开搭在头上额前,模样十分狼狈。夏强开着门,她一下子就闪身走进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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