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火文集·第二卷:霹雳三年 浓雾中的火光-霹雳三年(6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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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夏强问:“传说林彪的部队已经进关了?”

    吴敏说:“希望别进关!但进关也许是迟早的事。反正谁都看到了,华北剿总傅作义那五六十万军队面临的将是百万强敌。平津的局面决不乐观!”

    老沈吸着香烟叹息:“美国枪来美国炮,居然兵败如山倒!这可真是军事史上的一种怪现状了!”

    三人沉默,大家“哭”呀“哭”的嗑着老沈带来的瓜子。酱油瓜子很咸,吴敏说还是香草瓜子好吃。老沈则说他从来只吃酱油瓜子,香草瓜子吃起来费力。

    火车前行,感到虽在江南京沪线上,沿途仍看到车窗外两边有一种兵荒马乱、惨淡凄凉的气氛和景色。常有成群的黑色的乌鸦飞过天际,灰色云团低矮沉重地压在天边……大家又谈到了徐州大捷的事。

    吴敏说:“听说徐州满街张贴标语还大放鞭炮,刘峙又向各方发出通电大事宣扬,所以蒋总统高兴得决定派团慰问。但胜仗怎么打的?怎么个胜法?都是一盆糨糊,好在白主委说得很清楚,新闻记者的任务就是宣传。这次去就是宣传大捷,不怕人家说我们吹牛,也不怕人家说我们扯淡。反正到徐州一看就明白了!”

    老沈说:“刘峙这个人生活腐化贪图享受,历来胆小如鼠打仗是脓包。听说抗战期间他在五战区,夜间起来小便,还要两三个卫兵陪着。他能打大胜仗是有点奇怪。”

    吴敏说:“其实,重要战役都是总统亲自指挥并制定作战计划的。刘峙当然不行,谁来我看都不行!只有总统行!”

    夏强又问吴敏:“这次听说带了不少银圆去慰问。我见上火车时,一箱箱的烟酒罐头食品等也似乎不少,银圆你知道带了多少吗?”

    吴敏说:“一共只带了二十万元银圆,说少吧,也不少,要说多,那里几十万军队一个士兵能分到多少?至于烟酒罐头食品等,一发也就寥寥了。听说还带了些勋章、奖章什么的,那是发给大小军官的,也弄不清怎么个发法。”

    话谈到此,申宜之走过来笑着坐下了。吴敏认识他,老沈也见过他。三个人谈话也就停了。这个“尖头怪”,神情鬼祟已成习惯,内心险恶,脸上常带假笑。看到他,夏强就想到“猥琐”这个词。申宜之掏出扑克牌,问打不打桥牌。吴敏点头,老沈说可以,夏强没理由反对,四人就打起牌来。夏强和吴敏一对,老沈和申宜之一对。夏强心里讨厌申宜之来打搅。有他在,别人似乎都不愿坦诚说话了,只是嘻嘻哈哈地出牌、收牌、记分……

    但,申宜之并不安分,炫耀地对夏强说:“这次,记者名额有限,《申报》、《新闻报》、中央社当然得派人,《东南日报》的胡社长同白主委是老朋友,照顾了一下。哈哈,你们报馆……”他对着夏强,“是我主张给名额的!你们这张报常要耍点小聪明,拆政府的台。有些报封了,你们这张报却改得慢。所以,我特地主张给一个名额,好让你们转变转变面目。这次去徐州,夏强兄你可要多写几篇好文章,哈哈,我们都要洗目恭看!”

    夏强敷衍地笑,似谦虚也是留下退路,说:“也不知怎么派我来了!我对军事外行,正愁着呢。”

    申宜之瓮声瓮气:“不要谦虚!你那根笔能够生花,我知道!我是反正等着——”他觉得冷落了吴敏和老沈,转口说:“看你们的文章了!”他眼朝吴敏、老沈脸上转了一圈。

    吴敏、老沈都“啊啊”了一阵,又专心玩牌。

    申宜之忽然又问夏强:“前些天,你们报纸副刊上有首词,是骂金圆券倒政府的台的,不知是个什么人写的?”

    夏强说:“我觉得其实也没有你说的那么严重。”

    老沈说:“哈哈,我看了!这人还真有点幽默和才气!‘金圆标准应犹在,只是价值改!’我们那儿人看了都在传阅!物价涨,币值贬,这种怪现状人所共见!填首词让人出出气,我看有利无害!”

    申宜之瞪了老沈一眼,想说什么但没说,打完了这一盘,他说忙,要去张罗张罗,又去别人处坐了。

    火车“孔隆孔隆”、“乞卡乞卡”,继续奔驰。

    军用运输机C-47里装着两个慰问团,一个南京的,一个上海的。南京的坐在一边,上海的坐在另一边,对面坐着。夏强看到南京团的团长张道藩,副团长是南京市长马超俊的太太沈蕙莲。南京的记者除两个中国人外,其余三个全是美国记者,一律都穿着橄榄绿的美国军用大衣。看来,是有意要宣传这次徐州大捷,想通过记者在美国朝野引起反响,好再多得些美援!

    尽管白南史在上飞机前曾情绪极好地对夏强说:“此行定有圆满成就,不负中央期望。”但,夏强在火车上听了吴敏的话后自有主见。夏强曾问白南史:“听说旮哥在淮海前线?”白南史高兴地说:“是的,这次去保不住在徐州能见到他呢!”

    飞机飞行得不算平稳,曾有气流使机舱里震动,飞机的引擎声也震得耳朵疼痛。从机窗里下望,有时云雾浓厚,有时只看到贫瘠荒凉的苍茫大地。坐在飞机上,夏强不由得常常想起牺牲了的大哥夏中。

    到徐州机场下飞机时,天已擦黑,夏强就感到机场萧瑟凄凉,情况不对。两个慰问团三十人,穿西装大衣的,穿长袍马褂的,穿旗袍高跟鞋外加毛皮大衣的都有,在绅士和太太们中间夹着三个美国记者。受到的欢迎、客气但并不热烈。徐州剿总司令刘峙和副司令杜聿明都露了脸来欢迎,同张道藩、白南史及所有团员一一握手,其他还有剿总的一些名字生疏、职位不太高的军人,给慰问团每人发了一份宣传品。机场既无军乐队,也无鲜花,来迎接的车队有轿车也有吉普,将慰问团的人分别请上车坐,说是先到旅馆安息。

    夏强同吴敏紧紧挤在一辆吉普上。他感到吴敏虽是中央社上海分社的记者,但为人比较诚恳,不是申宜之那种狡猾的特务人物,同他一起,既方便些,也容易得到消息,两人轻轻谈着悄悄话。

    吴敏说:“看到没有?刘峙、杜聿明神情沮丧,两眼疲乏,脸上毫无喜色,笑容像装出来的。”

    夏强说:“是呀!刚才迎接我们的那伙军人,脸上神色也都焦灼不安,似乎很紧张。”

    吴敏说:“你注意不?白南史、张道藩下了飞机,看到刘峙、杜聿明很快就上车走了,似乎遭到了冷落,脸色都不好看!”

    车队启行,夏强说:“沿路看一看。”又说:“你是中央社的,人事又熟,你注意多打听打听情况,随时给我通通消息才好。”

    吴敏点头“呣”了一声,知心知意地说:“我知道什么就告诉你!总之,看来决没有什么大捷,我们好像面临危险了。入了险境得早点离开才行!我要向白南史提建议的!”

    明月如霜,夜气如磐。车队驶过荒凉破败的郊区。茅屋、土庙依稀可辨,只是门户紧闭,死寂无人。树,在冷风中摇曳,发出轻微的叹息声,车辆像黑色幽灵,灯光犹如鬼火,使人惶悚。驶入徐州,但见商店大半关闭,灯火阑珊,马路拐角有些较为高大的房屋显得沉郁阴暗,一副寥落、衰败的气氛。夏强感到吴敏说的情况和估计都是确实的,不禁轻轻地对吴敏说:“刘峙胆也真大!居然报捷发通电!”

    吴敏叹叹气,说:“这种事多啦!老是打败仗,上边老是发脾气。有时来这么一下,让上头高兴高兴。楚王爱细腰,女人就都时兴扎腰嘛!”说着,他把刚才发的那张拿在手里的《徐州日报》和剿总编的宣传品翻着说:“你看,这是剿总政工处编的捷报,标题是:《黄、邱、李三兵团会师碾庄圩,共匪仓皇鼠遁全面总退却》,报首还并排列着黄百韬、邱清泉、李弥三人的照片,刘峙向各省发电报告大捷,甘肃、湖北、湖南几个省主席还回了电报给刘峙祝贺。这同我临来时得到的另一些讯息迥然不同。哪会有什么全面总退却?凭徐州这样子,也不像人家在总退却嘛!我看,十成有九成不像是真的!”

    夏强注意到徐州城内街上也张贴着许多这种捷报,说:“你看,到处贴得都有呢!”

    车子驶在大街上,到了一处名叫“花园饭店”的旅馆停下。刚要下车,一个军人过来说:“这是给南京慰问团住的。上海团住对面的‘彭城饭店’!”

    这都是三层楼的饭店,周围有花木不多的小花园,房屋半新,两旅馆相依建立,中间有一小巷相通。夏强与吴敏随上海团住到了彭城饭店,两人合住一间房,同白南史住的单间相邻。洗脸以后,集合同到楼下饭厅吃晚饭。

    吃饭时,摆了四桌酒席,不外是鸡鸭鱼肉之类。电厂停电点了蜡烛和汽灯,显得阴暗,烛光摇晃,人影如鬼影憧憧。不见刘峙与杜聿明出现。夏强与吴敏、老沈等坐在一起,听到张道藩、白南史与来作陪的刘峙的办公厅主任郭一予及剿总第二处处长李剑虹杯觥交错,喝酒吃菜时,白南史说:“刘经扶和杜光亭都是老朋友了,怎么不来?”张道藩也说:“刘经扶和杜光亭在哪里?”那郭一予说:“军务繁忙,去前线了!”于是,大家安心吃饭,倒也热热闹闹。主敬客酒,客敬主酒,那三个美国记者也用筷吃菜,酒喝得满面通红,有的似已沉浸在醉态中。

    最后,白南史兴致尚好地召集上海团的人理直气壮地说:“现在有些人中了敌人宣传的毒素,对时局和世事,总是幸灾乐祸,有一种变态的疯狂。好事要说成坏事,小问题要说成大问题。看到政府有困难,他那里就乱高兴。我们的新闻工作者这次应当好好写些报道和文章,把胜利的消息大大宣传一番,纠正一些错误的看法。明天上午,南京团带美国记者到前线孙元良兵团去观战。我们前往邱清泉[1]兵团慰劳。邱兵团是王牌中的王牌,邱将军常说‘英雄行险道’、‘不向虎山行,便打不到老虎’!共匪见他历来闻风丧胆。蒋总统新颁发了青天白日勋章给他。我们可以去看看我军之军威。今晚,大家好好休息,就别出去乱走乱逛了!……”

    但,夏强同吴敏决定晚上悄悄出去逛逛。

    两人走上街去,只见街上死气沉沉,有些墙上写着“保卫徐州大捷”、“庆祝徐州保卫胜利”的大标语,商店住房全部关门。电灯停电,有一处摆地摊卖衣物的点着油灯,灯火如同鬼火磷磷。一些前方撤下的伤兵,瘸腿断胳膊的都有,唉声叹气,骂骂咧咧,互相搀扶着走在街边。远处有些军用车辆急匆匆地驶行。那种声音震得人心惶惶。天气寒冷,路边有蜷缩着睡在那里的乞丐。路上极少行人,过路的不是仓皇匆匆走路,就是神情黯淡地东张西望。两人同那摆地摊的聊了起来。夏强问他:“干吗卖东西?”那人是个矮瘦说话结巴的老头,说:“听伤兵说,碾庄那边败了,徐州也快完了,卖了东西好快点逃啊!”

    夏强问:“老大爷,你怕吗?”

    老头摇晃着右手的食指:“鬼子占徐州我经历过,杀人不少,我很恨!如今国军打共军,都是中国人嘛!我只知道,和平时期儿子给老子送葬,战争时期,是老子给儿子送葬,我那儿给拉夫拉走了!在前线是死是活都不知道,伤心哪!”说完,长叹一声。

    吴敏拽拽夏强,说:“不必逛了!看了一看,我的心像一条被钩紧紧钩住的鱼了!形势显然不好,还是劝白南史早带我们走,这地方留不得!”

    两人回身,脚步落在石板路上,清脆地“答答”响。走回彭城饭店,步上楼去,刚要回房,碰到白南史在过道里来回踱步。见二人来了,说:“想找你们聊聊,你们去哪里了?”

    两人请白南史进房坐,夏强说了情况,白南史咂着嘴说:“别听谣言!还不至于那样吧!”但又说:“本以为能见到白旮的,找了一下,说他无法前来,看来战局是紧。我们既然来了,总不能就立刻回去。”

    吴敏插嘴说:“白主任,这可玩笑不得。徐州不是可以久留之地。刚才我们看到了前线下来的伤兵,有的头破血流,也没担架抬,都是自己走进徐州来的。一叶知秋,依我看,捷报不实,慰劳团来,出了危险可不好!”

    夏强说:“司令、副司令只在机场露了下脸,晚饭时也不来陪慰劳团长,好像很不正常。”

    白南史像被鞭子在心上抽了一下,皱眉叹气说:“也有人向我提过早点走的建议了!我会考虑的!但你们要少说话,别扰乱军心。找机会我同张道藩商量一下,尽快我们都走!”

    说完,他带点懊丧地站起身来,走回自己房里去了。

    第二天早上,晨雾笼罩。早饭后,政工处用几辆轿车和中型吉普,载着上海慰劳团的十五人外加二十几木箱银圆和许多箱烟酒罐头食品等驶往邱兵团部队驻地。到那里是九点多钟,四十六岁的邱清泉挂着青天白日勋章出来接待。那是在一个村庄的头上,几棵柳树上绑着几个已被打得血肉模糊奄奄一息的士兵。邱清泉笑着说:“这几个逃兵,马上就要军法从事!我的手下,不能有胆小鬼!”

    前线有时传来枪炮声,有时有“哒哒哒”的机枪声。

    老百姓早都跑光不知去向了。邱清泉占了三间老百姓的砖土建的房子打通了作指挥部。墙上挂着军用作战地图,用大大小小的板凳招待慰问团的人坐下。夏强却老摆脱不了刚才看到的那几个被打得奄奄一息的逃兵的印象,心里难受。

    邱清泉既客气,也骄逸矜持,昂首挺胸,盛气凌人。他挺拔壮实,傲气冲天,但似劳累得杀红了眼,同白南史握手后,用一种救世主一般的脸色和口气对慰问团说:“我历来不怕共军!也不信共产党军队凶!它就是吃不了我!你们跟我在一起,就是在最前线,也可放心!”又说:“我们有空军,共军没有;我们有装甲车,美式武器!我是常用‘火球战术’对付共军的!共军的装备没法同我们比!这儿离前线还远,你们不必害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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