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照约定,夏强紧张地敲了四下门,又敲三下。门“吱呀”开了。这是一间贫穷、破烂,摆着床、纸盒等杂物的小屋。夏强闪身进去,不但看见了林东方,还完全出乎意料地看见了一个既熟悉又陌生的身影。那是一个五十多岁身材高大的老头,额上有刀刻似的深纹,两眼炯炯透出机灵的光芒,戴顶鸭舌帽,穿着打扮完全像个工人。
这不是林昆仑老伯吗?夏强几乎“啊”了起来!是啊!真的是他!
用不着介绍了!东方让夏强坐在小凳子上,说:“夏强!经过一段时期的培养和考察,经过审查,认为你本人对党有正确的认识,入党动机端正,作风正派,我们两个是你的介绍人。今天,约你到这里来,由林昆仑同志同你谈话并为你举行入党宣誓仪式。以后,将由他直接同你联系。你是新闻记者,又有不同寻常的一些社会关系,你得到的重要信息,可以及时提供给他。党有任务也会交给你干。现在情势险恶,特务的魔爪伸向四处,安全和机密都重要,不能鲁莽,更不能使自己在人家眼里是红的。以后,我们尽量不见面。我的户口已经报在笙记行有新的身份证了!原先报在你家的户口已经销掉。不久,我又要去苏北做生意,但我们的心是永远在一起的。我马上就走!你们谈!”
东方说着,起身同夏强热情握手,同林昆仑打了个招呼,就开门出去匆匆走了。
林昆仑同夏强坐下,说:“其实,也用不着谈什么了。我在你家住了些日子,谈过不少,对你一家都是比较了解的。现在,上级党组织已批准吸收你入党。今天,我只是代表组织来让你履行手续。情况特殊,仪式只能从简。”他拿出一本旧画报,画报下端有一条粗红的边框,他用一张刀片,将红纸刻成一面小红旗,将小红旗竖搁在窗棂上,拿出一根小小的红烛,擦火柴点燃后竖在红旗前面……
这破陋的工人住的小屋!这特别的党旗!这鲜艳的红烛!这不在常规下的入党宣誓仪式!在“飞行堡垒”的呼啸声中,在白色恐怖的压力下,都镌烙在夏强的心上,永远不会忘记!
夏强后来同林昆仑一起离开了那间工人的住屋。当时,那个小姑娘仍在门口吹肥皂泡,肥皂泡一串串飘向天空,大大小小轻盈而美丽。
夏强同林昆仑约定了见面、接头的方法分手后,回到家里,进门到了前厢房里。他坐在沙发上休息一下,看着茶几上蒋介石的戎装相,有一种奇特的感想——他觉得蒋介石的脸很尴尬,使他想笑,心情极好,仿佛做了一件久久想做而终于做成的事。但他不能把这种喜悦告诉丹丹,告诉妈妈和小妹。他只能激动兴奋地独享这份激动与快乐。
有一沓信放在写字桌上。他拿过来看,其中一封笔迹娟秀流利,下边署名是“乌鲁木齐路裘缄”,他立刻想到这是裘珍珠的信!咦,她怎么来信了呢?
拆开信来,他仿佛感到“花生米”在同他说话。命运似受到了捉弄与损害,珍珠倨傲的心产生出一种难以说清的激情:
夏强:
你好!
当你收到这信时,我已经离开上海去到大洋彼岸。原想不写信,却又觉得应该写。生活对于我过于温柔又过于严峻。一见钟情的爱最难忘怀。父亲曾教导过我,做任何事都要能预见其结局,我却不能,以致尚未到达目的地,心中似已有荒无人烟之感。
我很傻。其实不该把一生中最美的时光用来使其余时光痛苦不幸。可惜我控制不了,却这么做了。我很难说将来是否再会有曾经向往过那种幸福。
一句外国格言说:“只要还爱着,什么都能宽容。”现在我就是这样。而且,我愿意承认,你品行端正,无可指摘。我羡慕你对丹丹爱情的忠贞,倘若世界上有两个同样的你,让丹丹和我各分一个,大家都欢喜,那将多么美妙,但那自然是不可能的。心里最美好的东西往往是无法表达的。我在此衷心祝你们幸福。
请忘掉我。我们像两个各自走上舞台客串的陌生人,相识了,演了一场戏,然后各走各的路。我只是你生活中一个匆匆的过客。但我可能很难忘掉你,回忆会成为我灵魂的馨香,以后在异国他乡伴我度过漫长的岁月和时光。
别了!夏强!既然乍遇,何妨遽别。我此刻眼见到一种风雨飘摇的局面,我能想象得到未来会是怎样。中国需要大的改变,但怎样的改变才好,我说不清。记者工作使我很了解中国,我也知道你会高兴这种改变。有一次,你同我谈过你的看法,虽未坦率,却也真诚。我认为你是会跟上时代的。我却只能带着去国怀乡之思离开上海。我们将来还会见面吗?谁能回答我?谁又何必回答我!祝前程似锦!
珍珠离沪前匆匆
11月26日
游玩是寻找过去的足迹
尽管逝去的岁月早已湮没,二哥夏国对南京的感情仍那样的深。到了南京,他似乎不想走了。一连几天,都是他出题目做文章。他让陪他到鸡鸣寺去看“古同泰寺”和豁蒙楼,那里庙堂和正殿侧殿都香烟缭绕,登山可以平眺后湖,远望钟山。虽然气候还冷,草木未披绿装,但他对南京风景的六朝烟水气十分满意。他让陪他到燕子矶。燕子矶兀立于大江之滨,苍茫独立,看江涛拍岸,江水滔滔,大家都兴起思古之情。三国时,孙权在此训练水师;明末,史可法率兵在此过江入援福王抵抗清兵;清末鸦片战争,英国侵略军兵舰上的官兵在此登陆进逼南京,强迫清廷订了割让香港的《南京条约》……他让陪他到中华门外西天寺,那里与当年保密厂在时的变化极大,但他却寻梦似的在那里停步徘徊,依依不愿离开。然后才去雨花台走了一圈,选购了六十颗精美的雨花石打算带回美国……现在,他还打算去游玄武湖,逛新街口……说这些地方都是当年他同二嫂白丽莎一起游玩过的。他要“再去看看”。
游玩是寻找过去的足迹。夏强和丹丹陪着二哥,常常都在谈到过去,想起那些披风淋雨、穿雾冒雪的日子,那些在记忆中深锁着的旧事逐渐都在发掘出来,想起了莫愁湖或者谈起了花神庙,既有激动和快乐,也有悲伤和感慨。记得几年前上次来南京时,夏强和丹丹同去旧地看过。莫愁湖修整一新,花神庙早已在“文革”中毁得片瓦无存。经历多了的人,虽仍多情,但有泪可流,并不悲凉;有苦可思,也不疼痛了!
照例常常谈心,谈心是愉快的。游鸡鸣寺的那天,二哥夏国听丹丹讲了裘珍珠在去美国前介绍夏强进《新联晚报》以及对夏强怀着美好感情的往事后,问:“她后来怎么了?”
丹丹说:“她挺好的。在美国同一位华裔美籍的进出口商结了婚,有了一子一女,但那位先生前些年去世了。她在我们的报刊上看到了夏强写的作品,打听到了我们的地址,五年前,特地到重庆看望了我们,在家里住了一星期。”
夏强说:“对过去的事,她毫不讳言,她是个襟怀坦荡的人,把什么都同丹丹说了。友谊是美好的。她同丹丹处得尤其好。”
丹丹笑了,说:“其实,她同夏强的事,夏强瞒了我好久,一直未说过。直到若干年后的一天,我发现了夹在一本书中的珍珠去美前给他的那封告别信,我才知道了原委。”
夏强笑笑排遣着说:“并非隐瞒,而是我尊重别人,信守诺言。”
丹丹说:“我对珍珠说,我们这儿就是你在中国的家。希望你常常回来住住。临别时,我们互相拥抱,她哭了,我也难过。她说只要身体允许,她还会再来看我们的。”
夏国听了,唏嘘不已。
晚上聊天,又谈起了方国华。
二哥夏国问:“他后来是怎么死的?”
夏强说:“检举方国华的人除了那个姓徐的人外,还有一个,就是在国民党上海市党部工作的那个中统特务‘尖头怪’申宜之。解放后,在镇反运动中被捕,他为立功赎罪,检举了一大批人,内中也有方国华,说方国华与逃到台湾的白南史关系特殊。方国华有两个检举人,当然被捕。在他家里抄到了他的那张由白南史签名盖上市党部公章的证明信和那张盖有市党部公章的委任令。这当然是可以定罪的物证了!”
“但,他是冤枉的呀!”
“是的!确实冤枉!但怎么说得清呢?铁证如山呀!”夏强说,“方先生被捕后说,抗战时期,他认识了共产党人柳明,因为苏北新四军抗日将士亟需医药用品等物资,遂数次将各种亟需的物资由上海采购了运往苏北。但胜利后,遭人陷害,国民党用‘通敌资匪’的罪名法办,万般无奈行贿了白南史,得到了这两张证明。由于认识了林东方,解放战争时期,就组织笙记行地下兵站,沿用柳明的做法,将物资仍由上海多次运往苏北支援部队。他为人厚道,估计不想多牵扯别人,就没涉及我。但他交代了东方,因为东方是当事人,请求东方给他出证明……”
“这应该没问题的呀!”夏国说。
夏强摇头叹息:“是该没问题的。可是太复杂了,最后仍是牵扯到了我,我也把所知的如实讲了。但我马上也被审查。由于方国华是资产阶级,又是‘汉奸特务’,东方也被审查。方先生的事不好办,因为白南史在台湾,柳明在解放战争末期在苏北牺牲了。东方又怕承担责任。方国华其实对新四军抗日和苏北解放区是有功劳的,但审讯他的人,从阶级分析出发,认为他纯属‘唯利是图’,敌伪时与日伪有勾结,国民党时期又‘与市党部成为一体’,重证据轻口供,定他为蒋匪特务,判了他二十年徒刑,送到江西劳改。1961年三年困难时期,死在那里了。据说,死前病重时,方太太去探视,他临终说,我是个生意人,钱当然是要赚的,但我也有爱国心,也有是非感。日伪统治时,我有爱国心,柳明要我支援新四军,我才同意冒险的;解放战争时,我恨国民党腐败,遇到了林东方,我也才同意冒险运物资去苏北。我只以为路走对了,谁知,唉!人不能搞得太复杂,复杂得说不清了,就只有死路一条!”
二哥夏国也感慨了,说:“方国华的事真可以写一本小说。他这商人,不做汉奸,支持新四军抗日,可是国民党来了,说他‘通敌资匪’;他不满国民党政府,运物资给新四军,可是共产党来了,他又是‘蒋匪特务’,判了重刑。这账怎么算?人陷在政治斗争里,就左右都不讨好了。”
丹丹一直在边上没说话,这时说:“方先生的冤案前些年就平反了。在香港的儿子投资上海,搞得很红火。四年前,我们同他儿子在上海见过面的。”
二哥说:“其实社会就是复杂,在复杂的社会里,人当然也复杂,用简单的头脑来处理复杂的人,绝对行不通的。”
夏强说:“是的,但也有复杂的人得到复杂处理的。我不是谈到过鲁纬章的事吗?鲁纬章当年在上海以总经理身份出现,西装革履,与陈果夫等名流显贵党棍官僚频繁交往。但上海解放后,很快就被任命为华东对外贸易部副部长,引起了一片惊诧。不少人写检举信揭发他是货真价实的国民党,还有少将军衔。信到市长陈毅那里,陈毅看了哈哈大笑。原来鲁纬章的少将军衔,也是奉命花钱买的,他都知道。我有一次到华东军政委员会听报告时,碰到鲁纬章,他还认识我,说:‘啊!我们在百乐门舞厅那次是见过面的!……’鲁纬章后来调到北京,在中央当过部长。只是‘文革’中仍遭了难,听说病故了!”
丹丹突然笑着插嘴说:“你把照片的事说给二哥听!”
夏强笑着说:“我不是把蒋介石等的照片放在楼下前厢房引人注目处的吗?看到过的人是不少的。申宜之镇反中也揭发了我,说我同白南史是亲戚,家里挂着蒋介石等赠送的照片,说一般人绝不可能得到蒋介石等送的照片,十分可疑等等。但组织上找我谈话,我如实说了,东方这时还不像后来,他写了证明。事情拖了一段,总算烟消云散。”
“东方后来怎么了?”
“他不算很得意。由于他被捕过,干地下工作时有许多复杂的事,又有方国华甚至我和小妹这种社会关系,所以运动来了,总有点麻烦。上海刚解放,他是上海钢铁总公司的军代表。后来做过一个局的党组书记兼局长,最后做过上海宝钢工程总指挥部的副总指挥、石化二期工程指挥部的副总指挥。但我们长期同他没有来往。”
“真是不可思议!”
“整天抓阶级斗争,说‘阶级斗争,一抓就灵’,说‘以阶级斗争为纲’,于是,人人自危,事事上纲上线,运动接着运动,人际关系很不正常。他后来结婚了,女方是一个部门的人事处长,很‘左’,反对他同解放前原有的那些社会关系再有关联。后来我和小妹有些事需要他写证明,他也一律不肯写了。据说给他的信都被他妻子没收了。他既然怕人沾他,我们也不愿再给他添麻烦,这就断了来往。据了解,他在最初为方国华写证明后,受审查吃了亏,后来就不肯替方先生写任何证明。他不想做‘运动员’,决定六亲不认。他有那么个妻子,又有了孩子,顾虑多了,私心杂念也就多了。”
丹丹说:“我同他接触不多,不能说很了解他。有一次,我问夏强,东方在做地下工作时,那么生龙活虎、神出鬼没,不怕死的一个英雄人物,他是个火热的人,后来却变得那么冷了,是什么原因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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