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国华对夏强有一种报恩思想，讲义气，使夏强感动。夏强解释，说：“不是为缺钱的原因，是我不想去！”
方国华陪到这时，起身要走了。他这人做生意做得通达人情世故，知道夏强要同东方讲些私房话，不愿干扰。他陪了一会，礼也到了，就要让出时间和机会给他俩谈了，说：“小阿哥，隔壁正在打麻将，有白南史的太太（夏强想，这就是那个二嫂说的比白南史年轻二十岁的交际花！），有‘少将’鲁纬章的太太（夏强想，嗬！鲁纬章！），还有四明银行董事长陈光明的太太和我太太。我去看看招待招待。过一会再把保释信拿来。你们先谈谈。”
方先生带上门走了，留下了夏强和东方。
夏强喝着汽水，望着东方说：“你这一向好吗？”
东方点头：“要不是出现了改发金圆券的事，我又去苏北了！现在得把此地的事情料理料理，估计得一个月后再走。你知道，这金圆券一改，三百万法币换一元，而且强迫百姓出兑金银外币，掠夺人民，可说是敲骨吸髓了。这给我们带来许多麻烦。实际上，真正操纵经济形势的豪门权贵，却依旧囤积居奇，操纵黑市。他们的金银外汇，既不会兑给中央银行，也不会遭到损失。孔祥熙的儿子孔令侃任总经理的扬子公司，就是个欺行霸市违法乱纪的公司。他们只做现货交易，不做订货交易，只收黄金美钞，不收中国币，利用特殊权力套用国家外汇指标从美国低价进口或走私汽车、汽车零件、西药、英美呢绒等物资，高价转手卖出。我这只是说一个例你听！国民党一团糟，它自己必然要把自己送进坟墓，改不好的！”
夏强把自己现在跑经济新闻的事情说了，问东方：“你看发金圆券后这局面能维持多久？”
东方撇嘴笑笑摇头：“法币丧失价值，人民对政府的钞票失去信任的情况下，又当国民党内战形势不利的时候，想用政治力量来发金圆券，只有加重人民不信任新货币的心理。现在把物价硬控制在8月19日的价格上，我看用不着半年金圆券照样崩溃。其实现在据我所知，崩溃现象已经出现，实际上上海、天津、广州、汉口、重庆的金银外币的黑市价格在金圆券发行后早已冲破了官价，呈现了涨势。这苗头看得很清楚了！”
夏强觉得东方的观察力和分析力是清晰准确的。他常佩服东方这种既沉着又有科学头脑的才能。他朝东方看看，问：“你刚才不说今天要找我有事吗？你知道，我有心里话想同你说呢！”
东方用两只有神的眼睛看着他，说：“夏强，你就说吧！可能我想到你又想说什么了！”
夏强点头干脆地说：“是的！我还是想同你说！我要求参加你们……上次，我提出时，你曾考虑到我的危险。但现在，我向你表决心，不要考虑我的危险！我不怕牺牲！你知道，我不去美国留学，就是为了留下来干点什么的！我痛恨这个反动政府！为了它的垮台，为了理想的胜利，需要有志之士一同努力！无论怎样，你要理解我的心意和要求。松涛到今天无法营救，说实话，我很怕他会牺牲。我肯定他是什么样的人，成语说‘前仆后继’，他仆倒了，我愿做后继者！”
谁知，东方这次没有多说什么，只说：“夏强，你说得很好。人，始终都在决定着自己的一切。今天我要见你，也就是想同你谈谈这件事。会那样的！我想在我去苏北之前，我们会再见一次面，那时我们再谈。我想你会实现愿望的。”
夏强有些激动，心里发热，不知为什么，突然间竟泪满眼眶了。他一直有一种生活在黑暗之中，想让自己的心晒晒太阳的渴望。此刻，他又想起了自己过去写的那首诗中的句子了：
我的心，布满痛苦受到创伤，
充满寂寞的回忆和悲伤，
它激烈搏动，表达一种强烈的愿望，
我的心，想跳出来晒晒太阳！
这时，门开了，方先生来了。他手里拿着两张盖着红印章的铺保保释书递给夏强，说：“小阿哥！你救过我的命，你的事就是我的事！你家的事就是我家的事！请你给夏师母帮我问好，说我实在是一天到晚事情太多。这一向，没有看望她，等过一向，空点了，一定去看她。但小妹的事，暗中在警察局上下打点我是尽了心也尽了力的。这东方都知道，我一直没有说，现在是可以告诉你了。”
夏强心里暖暖的，后来就与东方和方国华告别，也不回家，就坐车到了警察局。
他办了手续，接到了被释放的小妹夏盛。小妹脸色苍白，手里提着一个包袱和一条被子，还有一个装脸盆洗漱用品的线网袋走了出来。她那秀气的脸，明亮的眼睛，微微翘着的嘴唇，自然卷曲的头发，变化不大。但神态和嘴角流露出挑战的表情。眼眶深深似蕴含着坚定。这使夏强想起松涛失踪后的一个夜晚，他曾听到小妹的啜泣声。而现在，小妹的表情使他觉得小妹已不是那种啜泣的姑娘了！
夏强热情地叫：“小妹！”
小妹同哥哥点头，脸上冷若冰霜，但出现了转瞬即逝的看不大出的微笑，这是对哥哥的爱和感谢。
夏强想流泪，上前抱住小妹，小妹也抱住哥哥，但她很坚强，没有流泪，只问了一句：“妈妈好吗？”
“好！妈妈好！你身体怎样？”夏强接过小妹提的东西。
“那天，他们打了我！我吐了血！我也重感冒了一次，连续发高烧。现在，有点咳嗽，但不要紧。”
“你学校里我去过了，一切无问题。现在正放暑假，你正好在家休息休息，开了学再去上课。”
两人叫了一辆三轮，小妹没有再说话。夏强一路轻轻把这一向要告诉小妹的事都说了。小妹静静听着。只在快到家时，她对夏强说：“小阿哥，我经历了很多，也懂得了很多。我想松涛肯定是出不来了！但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
小妹保释出来后，隔了几天，夏强才知道，当局玩了个鬼把戏，说是全体释放，实际绝大部分同学释放了，但有几个所谓“证据确凿的共谍学生”，却被秘密转移到亚尔培路二号中统上海办事处秘密监禁了。
正是黄叶铺秋的季节。
日复一日，秋天在流逝，时局也像秋风，使生活泛出灰暗和阴郁，卷走了生命中的绿叶，令人感到凄凉和悲哀。
金圆券发行不到半月，物价就失控了。但上海在太子蒋经国的“督导”下，限价仍死死固定在8月19日的价格上。由于市民认为金圆券没有信用，从9月底起，市民纷纷持币抢购各种货物。
经济问题使人焦虑，但人们仍在议论着上电工会理事王孝和的被杀。王孝和是9月30日被特刑庭宣判死刑的。他死得十分英勇。要他在判决书上捺手印，他怒目拒绝，说：“我不承认你们的判决！”在被法警押去刑场时，形象光辉、面目俊豪的王孝和高呼：“特刑庭不讲理！”、“特刑庭乱杀人！”夏强因为忙于跑经济新闻，未去采访王孝和案件。报社摄影记者小马将王孝和写给狱中难友的遗书拍成了照片。写给难友的遗书说：“有正义的人士们，祝你们身体健康，为正义而继续奋斗下去，前途是光明的！那光明正在向大家招手呢！”看了这遗书，夏强有一种感觉，好像这是写给像自己这种人的，心里感动。看了报上登的王孝和临刑前毫无畏惧昂首挺胸的照片，夏强觉得他很像松涛，不禁又想起松涛来了！松涛啊！你在哪里？你是否还活着抑是已被杀害了呢？
报纸上对王孝和被杀采取了低调的处理。10月初，出现了全市性的大抢购狂潮，市民的注意力就集中到生活问题上去了。
10月初，永安、先施、新新、大新四家大百货公司，以及许许多多大商店、绸缎庄、日用品公司，都人头攒动。起先抢购者还有选择，后来则什么都买，货物价钱愈高的愈有人买。天气虽开始转凉，冰箱却销售一空。呢绒毛料早就卖光，金手表成为珍品。金首饰、钻戒、珍珠项链、收音机等销售看好。服装店、绸布庄、鞋帽店、杂货店、食品店都拥挤不堪。上海的繁华地段，如南京路、林森中路、金陵东路、四马路都人声鼎沸。商店货架很快全部扫空。一些商店不到下午三点就上了排门。上海的抢购风很快就波及其他大城市及全国了。
母亲也一次次去抢购，带着小妹从街上回来，带回来面和食油，带回咸肉、咸菜，带回日用品：毛巾、牙刷、肥皂、牙膏……叹着气同夏强说：“这日子怎么过？把老百姓掠夺得光光的，发的金圆券都就要买不到东西了！……”
邵师母整天也忙着上街抢购。先是在小妹夏盛帮助下囤了些吃的，接着又自己买来了一辆三枪牌自行车和一只华生电扇。差点没哭出来地对夏强说：“你看呀！我兑掉的‘小黄鱼’和金戒指、袁大头变成自行车和电风扇了呀！不买怎么办？大家都抢购，我怕不买将来金圆券就成废币了呀！……”
人心动摇如山倒。东北、华北、山东的战局败得一塌糊涂。金圆券的实际购买力日见下跌。上海市民醒悟，发觉上大当了！人们为抛出了金银外币兑换来的金圆券买不到东西而愤怒怨恨，抢购范围越来越广，连棺材、寿衣都有人抢购了囤积。中央银行门口早就没人再排队。商店大多关门，开的店橱窗空空，一片惨象，餐馆、酒楼、菜馆，营业不正常了。起先，有的关门，说是无货供应。后来，被勒令开业，上排门算违法，要老板拿出全部库存供应，限定一桌酒席最多只能八个菜，一个人上馆子只准吃一个菜。西餐业因为买不到鱼肉和蔬菜，改卖面包和炒饭。各类物资的黑市价格不断上涨。
天常下雨，灰蒙蒙的秋雨常弥漫城市上空淋湿道路。人心悲观中夹着怨怒。有的小报上讽刺地说：“什么东西花金圆券都买不到，只有八仙桥、四马路、四川北路这些地方的‘野鸡’多得卖不掉。”第二天，这小报就被勒令停办了！蒋经国来上海打虎之初的那股锐气与威势在衰退。“行政院戡乱大队”也不再耀武扬威地在街上大游行大叫口号了。商人纷纷停业、歇业、隐藏物资、囤积商品。蒋经国出动军警到处在市场、库房、交通场所搜查，不但抓人，还企图杀鸡吓猴，将上海警备区经济科长张亚尼、稽查处第六稽查大队长戚再玉等以贪污勒索罪处死，将财政部秘书陶启明以利用职权泄露经济机密牟取暴利等罪名处死，将富商王春哲以囤积居奇、哄抬物价罪名处死。因犯经济罪被他逮捕入狱的商人大户达六十四人，包括海上闻人杜月笙的三少爷杜维屏。但在市民眼中，这些人仍算不得是大老虎，多数仍是苍蝇。而且，原来规定金圆券发行不超过二十亿，实际一下子却发行了二百亿元。蒋经国的“行政院戡乱建国大队”、“大上海青年服务大队”五六千人，不断向全市各行业实施物资总检查，情势却仍在恶化。
传说雪片般飞来，说蒋经国查封了孔令侃的扬子公司，但这是一只大老虎，蒋太子不是武松，打不赢老虎。上海《大公报》9月25日刊登了一首《打虎赞》，说：“万目睽睽看打虎，狼奔豕突沸黄浦”、“雷声过后无大雨，商场虎势尚依然”、“世界到处狼与虎，孤掌难鸣力岂禁？”许多人背后讥笑蒋经国：“他来上海时说只打老虎，不拍苍蝇！现在看到的是只想拍苍蝇，不敢打老虎！”
蒋经国看到上海这种混乱局面，10月6日在广播电台发表了讲话，先摆出功劳说：“政府实施《财经紧急处分令》后，物价之上涨予以制止，此政府与人民同心协力合作之结果，已获初步成功。”他证实：“一个月中上海市民曾向国家兑换1115652两黄金和32803894元美钞，连同白银、银圆及港币总共金圆券3.72亿元，占全国兑换总数的60%强。”对于抢购，蒋经国认为“这种心理是不正常的”。他坚决表示：“限价政策不可改变，‘宁可忍受一时，决不破限’！”最后，要求市民“忍耐一时痛苦”。
编辑主任老胡，历来很欣赏夏强。夏强写的稿，他总优先刊登。现在，他也小心翼翼，犯忌的稿子总是修改删削了用或干脆不用。夏强按照采访主任老秦的主张，专门只采写些下面的市场情况，比如某处可以买到某种东西，某处可以吃到某种菜肴，有些虽然并不切合实际，但老秦认为“不会出问题”。因风闻有背景的三青团的《正言报》和宣铁吾的《大众夜报》都因刊登的新闻和言论犯忌，可能要被下令停刊，《新联晚报》自然步步小心。
这天，有读者寄了篇短稿来，题为《平价谣》，一共四句：“平平涨涨平平涨，涨涨平平平涨涨，涨涨平平平平涨，平平涨涨涨涨涨。”副刊编辑老刘想用又怕惹事，拿了稿来给老胡、老秦和夏强一同商量，都认为写得绝妙，但都怕惹事，将稿送到总编辑宋之望那里，宋之望立刻枪毙了。宋之望是个谨慎人，每天都亲自执笔写点小评论之类呼应限价、痛骂奸商，赞扬蒋经国打虎，劝市民不要抢购。有这样的总编辑，又跑这种新闻，夏强干得没劲，心里有说不出的乏味和苦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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