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火文集·第二卷:霹雳三年 浓雾中的火光-霹雳三年(61)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
    从犯菱田、落合、船引、梨冈出庭作证,回答质询。这四人都是在押日军战犯,垂手肃立,对军法官询问一一作答,但既为冈村涂脂抹粉,又为自己开脱。江一平对证人进行询问,牵涉到需要冈村回答时,冈村便从扶手椅上起立回答。冈村老奸巨猾,对检察官起诉书上和法官审讯时涉及他的犯罪事实,回答时他都不承认,但硬话软说,态度恭顺,声音细小,推诿“不知道”或“这不是我的责任”,或“那时我不在”,再或“那时我还没有出任中国派遣军总司令”……再或反复辩解自己不是杀人放火的直接指挥者,不负屠杀中国平民之责。诸如此类的回答,使夏强和丹丹同旁听席上大多数人一样,听了都愤怒起来,议论纷纷的声音从旁听席上和记者席上发出,在礼堂里“嗡嗡嗡”地传开。军法官不止一次地敲击法锤:“肃静!大家肃静!”

    检察官施泳口才不行,在律师辩护后,结结巴巴宣读了有罪论证。到十二点过一刻,这使人疲劳而又平淡、平和的审讯似可告一段落了。戴眼镜说福建官话的石美瑜宣布休庭,说:“下午3时30分继续开庭!”

    中午休息时间好长。夏强和丹丹从礼堂人流中随大家一起拥出来后,见广场上听广播的人已经散去。大雨已停,有蒋经国的“经济戡乱大队”的队伍在街上游行叫嚣,叫的口号是“枪毙奸商!”“不许奸商兴风作浪!”“拥护蒋经国督导员铁腕督导!”“坚决打老虎!”“凡触犯财经紧急措施条例都一律法办!”“戡乱建国!”……队伍拉拉沓沓总有一百多人,举着牌子和标语大声喊叫着,杀气腾腾,威风凛凛。两人站在路边围观的人群中看了一会。夏强轻声对丹丹说:“口号倒是喊得凶,但把罪过全加在奸商头上怕不行!”

    丹丹说:“我看‘太子打老虎’和‘公审冈村’,一样,都是演戏,做给人看的!”

    夏强点头说:“找个地方吃饭兼休息。”

    丹丹建议:“如果有罗宋大菜馆最好。我知道虹口这一带日本馆子有的是,可以吃鸡素烧,但日本馆子我不喜欢。”

    夏强说:“我也怕进日本馆子。我厌恶那种奴颜婢膝的招待方式。”

    丹丹笑了:“我厌恶的是进日本馆子吃饭给人一种当汉奸的感觉。还是找罗宋大菜馆吧!经济实惠,环境干净,吃完后再要杯咖啡可以多坐一会,要不,就进随便哪家中国馆子吃面条。”

    地面湿漉漉的,两人边走边谈。商店的无线电里放的是周璇唱的歌曲:“……浮云散,明月照人来……”两人商量搭救松涛的事,但却不知如何办才行。特务统治太可怕!松涛确切在何处弄不清。白旮警告的话未始不有道理。怎么搭救呢?……有的弄堂口,白昼都站着出来拉客的“野鸡”,乞丐和小瘪三沿街乞讨,有的在小馆店门口闻着炒菜的香味。一家百货店在敲敲打打大拍卖。一个三轮车夫被警察打了一耳光还要带走……好不容易,在北四川路上找到了一家罗宋大菜馆。丹丹说:“好了,就这儿吧!”

    进去后,明窗净几,桌上台布雪白,给人清洁的印象;有的桌上还在瓶里插着纸花,沿街一面大玻璃窗旁有桌椅。罗宋大菜馆里特有的那种俄式红菜汤的洋葱番茄茴香味闻了叫人开胃。

    墙上贴着一张纸,写着:“罗宋大菜每客金圆券1元:1,罗宋汤;2,煎猪排或煎鱼;3,面包;4,红茶。”一个俄国胖老太太笑着上来问吃什么。夏强说:“两客罗宋大菜!”又加叫了一碟果酱和一只色拉冷盘。他知道丹丹爱吃果酱和色拉。

    俄国胖老太太走了,夏强对丹丹说:“昨天,我去理发,付了二百四十万元法币。今天,吃饭只付两元金圆券,但不知能维持多久?”

    丹丹说:“我来时,爸爸说,经济濒临崩溃,病根在于军费开支浩繁,财政赤字太大,只能借增印新币维持残局,这种恶性循环,父亲治不了,他儿子也治不了!”

    夏强说:“老伯的看法很对。”他把采访主任让跑经济新闻的事及见到了白丽莎的事都讲了,说:“今天,我是为了陪你才向采访主任去揽来采访冈村这个任务的。”

    丹丹说:“你说这话是讨好我?还是责怪我来上海?”

    夏强说:“都不是!我这是实话实说。”

    两人同笑。很快,俄国胖老太太将冷盘、汤、面包、果酱等都端了上来。这些早年流落上海的白俄,如今叫作苏侨了。听说苏联方面有意要把这些流落上海的白俄连同后裔都召回国去。有的回去了,有的仍想留下来。传说回去的有不少都进了集中营。流浪异国他乡是痛苦的。他们的先辈和这些老年的白俄,原先在国内十月革命前都是贵族、将军或大地主。如今流落在上海,干什么的都有。经商的、司阍、保镖、看弄堂的、骑师、开出租车的……甚至有卖淫的、做盗贼的。开罗宋大菜馆的算是很好的了。丹丹用同情的眼光看着那个头发雪白臃肿肥胖穿短袖敞领“布拉吉”的俄国老太太。她恐怕有六十岁左右了,走路蹒跚,脸上有树皮般的皱纹。但从五官看,年轻时肯定也不乏美丽。

    见丹丹凝视着不说话,夏强问:“丹丹,你怎么啦?”

    “我在看这个老太太,想三十几年前,当她的国内发生天翻地覆的变化时,她至多不过三十岁吧。那时,她说不定是什么贵族家公主似的小姐或者将军的掌上明珠吧!她何尝想到后来会流浪到中国在上海卖罗宋大菜!”

    夏强被丹丹这一说,不禁想起了裘珍珠。那夜,珍珠说的话不是骗人的。她去美国是铁定的了!现在,上海的资本家和上层社会里,确已有不少人在开始把产业、家人向香港及美国等国家转移。这场残酷激烈的内战在促进中国的革命风暴,国民党反动派开始发动战争时以强对弱的形势发展到今天,已转变成到处兵败溃退的形势。未来如何?虽然必定还有漫长艰苦的历程,但已可看出走向来了!……想起这些,他沉默不语了。他突然想把裘珍珠的事告诉丹丹,因为他觉得自己在丹丹面前应当是个透明体,不该在这种事上对丹丹有什么隐瞒。但忽又想起珍珠送别时的恳求和哀怨的目光。他觉得伤害珍珠是不应该的。他历来信守自己的诺言。于是,决定不说了。人生常常会这样。在每个人的心里,也许可以不必人人都保留一块隐私,但需要保留一块隐私也不是绝对不必要的呀!

    现在,丹丹在问他了:“夏强,你怎么啦?怎么不说话?”

    他笑了,看着丹丹光辉灿烂的脸,吃着色拉说:“欣赏着你,吃着色拉,我的嘴没有空说话。”

    于是,丹丹也爱怜地看着他,喝着汤,默默无语,似沐浴在爱河之中。

    喝完汤后,鱼排端上来了,丹丹说:“公审冈村宁次,我判断会学东京国际审判。东京的审判两年多了,还不知哪天宣判,冈村肯定也不会很快宣判的!”

    “你发现了什么迹象吗?”

    “只是一种感觉。我觉得既已包庇了就会包庇下去的。这公审实际是演戏,目的只是为了对国内激愤的民众和国际舆论造成影响。”

    夏强摇头:“太岂有此理了!”

    他们后来吃完了罗宋大菜,又叫了两杯咖啡,静静品啜。咖啡不好,苦味重,欠缺芳香。吃罗宋大菜的人不多,远处吃完的人已经走了。这是午饭后这种餐馆休息的时间,但丹丹对俄国胖老太太笑着说:“我们再坐坐休息休息行吗?”

    俄国老太太笑着过来,客气地点头:“行!行!欢迎你们多坐坐!”她上海话说得很纯粹了。

    夏强搭讪着找话问:“老太太,生意好做吗?”

    俄国老太太皱起了眉头:“税太重!开店的都说:‘如今只有屁无捐!’”外国人说这样的话,格外引人发笑。老太太自己说了也笑,但边笑边摇头。

    丹丹问:“老太太,请问您叫什么名字?您在这里坐坐!”她亲热地将俄国胖老太拉在身边坐下了。

    “柳芭!”俄国老太太说。

    “老太太离开家乡多少年啦?”

    “啊!……”俄国胖老太太摇头摊手,似乎不堪回首,叹着气伸手指做着手势,“数不清的年月,1917年离开,先到海参崴,后来到天津,又到了上海,离开整整三十一年,到上海也三十年啦!”说着,她擦擦鼻子,似乎鼻子发酸,而蓝色眼睛里忽然包满哀伤的泪水。

    提不得家乡,一提就触动她的伤心事了。

    丹丹歉意而同情地说:“老太太,想家乡了?”

    柳芭连连低头,白发在鬓边抖动,用手帕拭泪,擤鼻涕,忽又歇斯底里地摇头,似有许多话说不出来。

    丹丹伸出手去,拍拍老太太那肥胖粗糙的手,抚慰着她。

    不能再问什么,也无法再说什么。

    夏强轻轻叹了一口气,看看手表对丹丹说:“我们该去了吧!”他站起身来用金圆券付账,并用旧法币付了小费。旧法币可以用到11月20日才作废。他同丹丹一起离开了俄国老太太,心里有一种说不出也解释不清的郁结。

    又下起了霏霏小雨,出店门回头看时,俄国胖老太太坐在那里仍在呆呆地拭泪。她也许是出生在帝俄时代曾不可一世的人物家里的女眷吧?她大概在回想那年轻时在故土上的阳光明媚的日子吧!

    啊!那蓝色哀伤的眼睛!谁知道呢?谁能说呢?

    夏强和丹丹在3点30分时又参加旁听公审冈村。

    主任检察官王家楣发言,列举冈村应负战争共犯之责,结尾却说被告在投降时协助接收有功,希望“量罪课刑持以平衡”。江一平等三个律师同检察官展开了辩论,主张“请宣判被告无罪”。那真是又臭又长的辩论,却仿佛十分守法,拼命在动用法律的权威。这使许多旁听的人都不禁在想一个问题,当日本侵略军在中国大地上杀人放火烧抢奸淫时法律到哪里去了?为什么对无视法律违犯国际法的战犯,却突然要运用法律武器来这样强词夺理不公平地包庇他们?

    三个多钟点后,法庭宣布由于证据不足,今天只审不判,审讯到此休庭,何时续审未定,被告及证人还押。具有法律常识的人都知按照惯例,重大案件在辩论终结的当天就要审判,原定今天要宣判却改成只审不判了,大家又议论纷纷。

    丹丹对夏强说:“我回去要写出我的感受,更要对只审不判进行抨击。但不知报馆肯不肯这样发表!”

    夏强说:“我们《新联晚报》正碰到高压,我的报道不拟抨击,那样是登不出的。我除了点出主任检察官王家楣和辩护律师江一平等那些令人生气的话语让读者明白究竟外,想用讽刺的笔法点出包庇了这么久才演戏似的公审这么一次,实在不光彩,还不如老老实实及早宣告冈村无罪来得干脆。”

    一早,天像要下大雨,乌云盖天,气压低,人燥热难受。

    母亲正在大把数零零碎碎的法币,嘴里叨叨地说:“物价真是疯了!钞票越来越成废纸了!上街买一点菜也得带上二三百万法币!发行金圆券一元钱居然折合三百万法币,钱全给这个政府捞去了,老百姓怎么能不穷?什么世道!”

    夏强说:“发了金圆券物价也一样是涨!规定谁有金银外币都得去银行兑换成金圆券,私人不准持有。但这些天苗头已看得出了!老百姓害怕,都忍痛将金银外币去中央银行挤兑成金圆券,可是宋子文、孔祥熙他们呢?他们才不会去兑换呢!什么事上当受骗或倒霉的都还是老百姓!……”

    忽然,电话铃响。夏强接电话,原来是向德君教授从复兴大学打来的电话。

    话里带着欣喜,问好以后,向先生热情地说:“……告诉你好消息,美国哥伦比亚新闻学院的复信来了!答应给你大部分奖学金,让你就去美国,9月上旬就开学。我帮你算了一下,自己只要准备一千多美金去就行了。这包括机票,也包括奖学金不足的部分及生活费用。数字不算太大,你想想办法解决一下。上学后,将来可以做工,洗洗盘子什么的工作容易找的。有点麻烦的是这信一个月前早就寄到了,却被人耽搁了!昨天下午我才见到,打电话给你老是不通。时间非常紧了,你马上到我这里拿信,速办护照。外交部上海办事处我有个熟人,我可给介绍。机会难得,你抓紧办!……”

    电话所说的美国回信的事,既在情理之中,又在意料之内,但9月上旬开学,信现在才到,好紧迫啊!夏强听向先生讲完后,一下子变得迟钝了,不知立刻该怎么办,忍不住问:“什么人耽搁的?”

    向先生叹气说:“有谁?还不是那个顶替你的申某人吗?你知道就是了,也不必去惹他!信早到了他手里,他不说。我去收发室查询,看到了是他在一个月前签收了。去问他,他才说疏忽了,忘了!才拿出来!”

    夏强眼前出现了“尖头怪”申宜之那戴金丝眼镜的猥琐模样。虽生气,无可奈何。他感谢老师的好意,说:“向先生,我会来拿信的。但去美的事,我有些新的考虑。不那么想去,也许就不去了。”说这话时,他头脑里想的是:小妹在押,松涛未救,大局如此,我怎么能为了自己镀金就抛下一切到美国去!美国有不少人崇拜向往,但中国人在那里总是被看不起的。美国一直不断在供给美援、武器、弹药、兵舰,让中国高燃战火,让中国人死在美国枪炮炸弹之下。中国人对美国的感情已不像二战时期了!在这种时候,已经不可能怀着美好的感情去美国留学了……不过,这些话他一句都没有说,这些话都在心内激荡。

    向教授似乎还不能完全明白他的意思,犹豫着说:“有空,快来一趟!”又说:“唉!这大局啊!……”

    放下电话,夏强心里有点乱,母亲挽篮拿伞本来正要去买菜,见儿子坐在那里出神,关切地问:“谁来电话了?……”她听到夏强说起到美国的事了,所以问。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