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点微风徐徐吹来,解了暑热。珍珠穿一件白色乔其纱的短旗袍,黑发用一块白纱手绢扎在脑后,穿一双白袜、一双白羊皮鞋,朴素但是光彩照人,在蓝色灯光下看到她,很像《仲夏夜之梦》电影中的仙女。
她对夏强说:“我们先商量一下小妹取保的事。我找到了两家铺保,一家是巨鹿路的恒丰米店,一家是金陵中路的足健鞋庄。你看保释书怎么写?我们研究一个稿子,我好拿去找他们盖章。”
但,夏强说:“不用了!”
“为什么?”
“经过家长联合会的交涉,现在准许家长可以探视被捕学生。我陪母亲昨天看了小妹。她病了,但坚强得很,说,我和同学们都已约好,一定要争取全体一起释放,我们爱国无罪,谁也决不单独出去,谁也决不丢下别人。她的性格我知道。谁也无法勉强她。现在家长联合救援会正在继续努力,要求全部释放被捕学生!”
珍珠听了,感慨地说:“你小妹有骨气,讲情义,我真佩服她。”但又好意地说:“夏强,我保已经找了,这保释书还是准备好放着。无论何时,将来就是一起释放,也可能每个人都还是要交保的。准备好了有利无害!”
夏强点头,谢了她的好意。两人用麦管喝着从冰箱里取出的橘汁,默默听着《圣母颂》。
珍珠问:“反复听《圣母颂》你不讨厌吧?”
夏强认真地说:“怎么会呢?两张《圣母颂》并不相同,都是大师的作品,百听不厌的。”
珍珠笑了:“那就好。贝多芬说过:‘音乐比任何箴言和哲理给人更深的启示。’我怕你只爱听舒伯特,就全盘否定巴赫了呢!其实各有千秋,谁也代替不了谁,不是吗?”
夏强突然听出话中有话了,一时竟不知说什么好了。因为珍珠在笑着看他,他也笑着说:“你这姑娘,耍心眼是吗?”
夏强含笑的目光在珍珠看来,像天上飘荡的一片彩云,看着快乐又能产生一种奇异的向往。珍珠笑笑,她背着光芒,淡蓝的灯光下,看不清她的眼神,但听得清她的笑意:“谁叫我这么喜欢你呢!夏强,今夜,这里就我们俩,用人我都放他们假了。我想同你谈一谈。”
夏强警惕起来了。他不能不觉得珍珠是很美丽可爱的姑娘,可是天底下可爱的姑娘何止千千万,一个人能去爱所有可爱的姑娘吗?他不同意社会上那种片面的理论:“男人对漂亮女人是都想占有的,不去占有仅仅因为自己没有条件。”现在,他认识到面临着一种危险。今晚,珍珠的脸上溢着光晕,低垂的眼睑含着万千风情,话又挑逗。面对美丽富裕、豪爽侠义而又多情进攻的珍珠,他必须坚持操守,只允许胜利,不允许屈服。
夏强说:“珍珠,别这样。你为人好,我一直感谢。但我必须诚实地说,我爱雷丹,不可能再爱别人,你条件好,会有幸福的。但一定要把我撇除!”
珍珠仍旧笑。如果是白天,她脸上一定有红晕。她声音里的笑意不像先一会儿明朗快乐,而是带点凄凉地说:“爱,说不清也没有办法说清。像奇光石火、奇峰突起般地对你一见钟情,我就是已经这样深地爱着你了。我没法使自己不爱。我太痛苦,你说我怎么办?”
夏强不能不承认珍珠很可爱,他也同情珍珠那颗充满好意和激情而如今很可能要碎裂的心。但那种道义感使他理智。理性的堤坎拦住了感情的潮水。他思索着说:“其实,你还对我不够了解,就像我对你也不够了解一样。我家里穷,我现在还没有建成什么事业,我对人缺乏一份温柔细致,对爱情也不愿花太多的时间精力。我……”他尽量想把自己说得差,说得不足,用这作挡箭牌。
珍珠仍旧笑笑:“你无须说自己多么多么不好。当我爱上你时,我就觉得你什么都好。我觉得你的气质、风度、容貌、身材、谈吐、学识一切的一切都好。我觉得你的个性、为人一切一切都好。也许你欠缺的,我可以有;而我欠缺的,就是你的爱。这也许就是缘分。我曾力求使自己不要陷入,却无奈地发现自己正越陷越深。”
夏强有些感动,说:“珍珠,我们不是说过,我们可以是好朋友吗?你为什么又这样呢?”
此刻,蓝色的灯光,将夏强的脸照得轮廓分明,线条清晰。珍珠沉默了一会,说:“因为,我办不到。可能从小被娇惯,独生女儿的脾气使我任性。我确不愿意伤害你的丹丹,但怎么办呢?我不承认我的一切都比丹丹差。我更相信我对你的爱决不会比她差。那么,为什么我就不能爱你并得到你的爱呢?”
夏强叹气说:“那是因为我同她早早已经相爱了!”他不愿用生硬的语气伤害珍珠,和缓地说:“你的条件确很好。正因为好,一定会有好人爱上你的!”
珍珠摇头,笑意已经消失:“别说我好,也别胡乱安慰我,那种乏味的、单调的、平庸的、俗气的、醉生梦死的或助纣为虐的人,我见得不少,我都讨厌。如果我真好,你为什么不能爱我?你同丹丹还没有结婚嘛,我今晚用两张《圣母颂》的唱片启发你,你难道不能悟到一点什么道理吗?”说到这里,她突然把椅上的一个开关一揿,顿时,蓝色的灯光熄灭了,花园里的树上、杆上、葡萄架上,空间的五颜六色的小灯泡全部亮了!整个花园成了一个五彩缤纷的世界,摇曳的树木和树叶间晃动着光点。
那五颜六色的灯光,映得珍珠和夏强通体明朗、美丽。如果说刚才的蓝色灯光造成的是一种潜在的吸引,现在这种情绪则变得热烈奔放了。
她这样做是为了炫耀自家的豪富和自己的美丽吗?还是为了要用灯光来给人心理上增加一种情绪上的温度?
珍珠突然站了起来。像一个公主似的走近夏强的椅边,蹲下身子,用两只显得迷人的眼睛看着夏强的眼睛。她的皮肤光滑丰润,嘴唇滋润饱满,牙齿洁白银光闪闪。在她眼中,夏强那张倜傥的脸非常睿敏,眼光深沉,笑起来好看,坐的姿态很有风度。忽然,她起身过来,双手抱住了夏强,上身压住夏强,右脸贴在夏强的右脸上。夏强感到一股淡雅的香水味钻进鼻子,天气热,他感觉到一种诱惑,珍珠透过白色乔其纱旗袍传来了上身的热度。他想站起来,但感到右脸上有珍珠的热泪在淌,他的心软了,几乎不忍心推开她。但理智却又使他毅然决定地用手掰开了珍珠用双臂在他脖子上结成的“链子”。他用发自内心的歉疚声调抚慰着仍紧靠在他身上的珍珠说:“别这样,别这样,珍珠,我感谢你,但我不能……接受你的好意!”
他扶着珍珠,把她扶在自己的位置上坐着,自己却去坐在珍珠原来的座椅上。珍珠脸漫泪光,取下扎头发的小手绢拭泪。她那一头黑发像黛色的云衬得她的脸在灯光下无限娇媚。这娇媚有点像丹丹。只要想到深情可爱的丹丹,夏强就不能背弃丹丹去爱别人。
珍珠停止流泪,似乎镇定些了。五彩的灯光照得她遍体生辉,她说:“我曾经猜测,今晚会是这种后果的。但我想,不管胜负,我还是要试一下。现在试过了,我心里反倒好受些了!”
夏强安慰地说:“你别介意,我们永远是好朋友。”
但珍珠目光中有被刺痛的神色:“别说安慰的话。我想告诉你一件事。我不久要去美国了!国内局势如此,父亲的生意和事业正在陆续向美国和香港转移。他那人,其实很开明,历来不满意国民党的腐败与法西斯。但他也不喜欢共产党。他要我在年底就去美国。我本想,如果我们成为一对,同去美国多好。所以今晚才下了决心。你该知道,一个女孩是轻易不会这么坦率地追求人的。原想把去美的事先告诉你,但怕你高傲,会形成误解。我现在告诉你,只是说明为什么今夜我会这样。你不会看轻我吧?”
夏强心里有些激动:“珍珠,怎么这样想,你对我好,我知道。天下事互相能知心到这种地步,是珍贵的,我该谢谢你。”
珍珠叹口气,转为沉默。两人在五彩的灯光下默默坐着,都不说话,似有一种淡淡的隔膜在升起。有纺织娘在花草丛中“滋——滋——”的叫,有金铃子在花草丛中“嘀铃铃”的振翅。
留声机在两人谈话时,早就停歇了。此刻,珍珠突然起身去换唱片,她没有放舒伯特的《圣母颂》,却放的是巴赫的《圣母颂》。夏强看到,她是用巴赫的《圣母颂》代表自己。
一曲听完,夏强看看手上的夜光表,荧光针指着10点10分了,他站起身说:“不早了,我回去了!”
裘珍珠款款站起来,说:“我送送你!”她突然又揿揿椅上的一只开关,五彩的灯光熄灭了,蓝色的灯泡也未再亮。只剩下天上的星星的微光,整个花园被夜色浓浓笼罩住了。
两人走在草坪上,除了虫叫,一片幽静。那幢豪华、巨大的西班牙式洋房,楼下客厅里亮着灯,空悠悠的没有人声。
珍珠忽然立定脚步说:“如果你愿意,今夜就住在这里吧!”
夏强大吃一惊,这个花生米似的大眼姑娘怎么啦?
见他犹豫,珍珠忽然又喑哑地说:“你不必负任何责任的,我向你保证!你留下来吧!”她嘴角漾着些微看不清的笑纹。
世上常有这样的事,面对诱惑,不是能不能做,而是该不该做。这姑娘很可爱,有那么好的身材,那么好的嘴唇和面容。如果这是一个陷阱,也是善良的陷阱,绝对不是恶意杀人的陷阱。但只要有陷阱的意向,就不能进去!夏强觉得为了丹丹,不能做对不起丹丹的事。对一幅美丽的画,一片洁白的丝绸,一个珍珠这样善良漂亮的姑娘,又怎么能涂辱、染脏、破坏掉呢!做了事又怕负责的人是卑鄙的,不负责任地去胡作非为的人更是可耻!他坚决地摇头,说:“不,珍珠,我回去了,明天一早我就得跑中央银行去采访!”他觉得必须快刀斩乱麻地处理自己同珍珠的关系,不能犹豫了!
珍珠扫兴地低下了头,送他到黑色大铁门前时,她去拉门闩开了左侧的小铁门,又再一次地挽留:“夏强,到我楼上房里再坐一会儿好吗?”
夏强伸出温暖的手来握住了珍珠冰冷的手,像个哥哥似的:“我回去了!你闩好铁门!”
想不到珍珠忽然两行热泪晶莹地流了下来,脸上闪过一丝怨艾和惶遽交集的愁绪,恳求地说:“请答应我,今夜的事你一定不要告诉别人,尤其不要告诉你的丹丹!”
夏强心里感动了,说:“一定!不会的!你放心!”话出口了,却立刻想,我怎么啦?我怎么能隐瞒或欺骗丹丹什么呢?但我又怎么能使珍珠这样的姑娘感到羞辱呢?……
他要跨步了。珍珠说:“小妹的保释单我明后天办好就派人给你送去。”
夏强心里想,不能够了!我不该这么办!我得自己想法——去找方国华办。但不愿生硬地拒绝,含糊地说:“不……你别麻烦了!”
他后来就转身走了。走出好远,没听到闩铁门的声音。回头看时,见穿白色乔其纱旗袍的珍珠,仍站在大黑铁门口看着他的背影远去呢!他回身向她招招手,又回过头来,迈开了大步。
夜露正无声地降落,他觉得精神疲惫,很沉重,心很累。
(四)“太子”打虎和公审冈村
采访主任老秦是个秃顶、留那种克拉克·盖博式小胡子的中年人,老练、精明、敏感、机灵。他将夏强找去,说:“蒋经国要来上海做行政院上海区经济管理督导员了[1]!当前这最为读者关注,决定调你跑督导员办公室。这是能获得大新闻的。祝你好运!希望你做出好成绩来。拜托了!”
夏强接受了任务,感到沉重,说:“经济问题我不太熟悉。”
老秦说:“不熟悉你跑跑就熟悉了。现在,上边舆论卡得死死的,报纸难办。蒋太子亲来上海,我看会露几手的。这种消息写了不易出问题,既会使读者关心,又不犯忌,你何乐而不为?有人想跑我还不同意呢!主要是因为你笔头快,人也勤快,又有才能,稳当而又打得开局面。我告诉你点内幕,目前法币发行已达到六百六十万亿元,等于抗战前的四十七万倍,而物价较抗战前上涨了三千四百九十二万倍。小蒋不来上三把火怎么得了!”
夏强当然只好接受任务。
物价这一向始终在飞涨,经济有崩溃的态势,报上总是用“物价如脱缰野马”或“物价如断线风筝”来形容物价的高涨。百姓生活困苦,人心浮动,社会不安,尤其是上海的黄金美钞黑市价一日数变,直线上升,其他物价跟踪激涨,混乱情况无法制止,以致内地物价大受影响。7月底,传说蒋介石在杭州召见行政院长翁文灏、外交部长王世杰及财政部长王云五、中央银行总裁俞鸿钧等秘密开会,研究稳定经济的办法。到了8月19日,报上突然颁布了《财政经济紧急处分令》,要旨是限期9月30日前收兑人民所有黄金、白银、银币及外币,逾期任何人不得持有。发行金圆券,总额以二十亿元为限。三百万法币兑换一个金圆券,限于11月20日前兑完。每两黄金兑金圆券二百元,银币每元兑金圆券二元,美元每元兑四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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