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火文集·第二卷:霹雳三年 浓雾中的火光-霹雳三年(5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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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从六月间小妹被捕,为救小妹,方国华曾经主动去找白南史托他帮忙。天下事常这么有趣。起初,是夏强托白南史救的方国华,如今却是方国华有能力托白南史救夏强的妹妹了!白南史向方国华表态:“努力想想办法。”但从六月到七月,又过了七月,小妹仍未被释放。

    裘珍珠为救小妹,出了大力。她找了父亲裘天尧,父亲让她找上海出名的大律师钱智星帮忙。钱智星是裘天尧的好友,也是裘天尧的黄浦贸易总公司和《新联晚报》的法律顾问。他熟悉警局的人,但接洽后说:“问题性质严重”,“无法释放”。

    被捕学生的家长们,很快互相串联联络起来。公安局在多次交涉后允许给被捕学生送点衣服、日用品等,但不许看望。家长们组织了一个家长联合援救会,招待过新闻记者,也请了律师出面交涉。由于各报奉令不准刊登记者招待会消息,不准违犯戒严法并与戒严法抵触,援救一时也无效果。

    终于,大家进一步认识到,国民党当局按照国大通过的《动员戡乱时期临时条款》,授权蒋介石可以不受宪法限制,采取他认为必要的紧急措施,蒋介石的权力已经抬高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而且,在5月19日,国民政府公布经过修正的《戒严法》,就给了最高当局残酷的镇压权。而在6月5日上海学生反美扶日大示威后,全国一些大城市都很不平静。华北、平津、云南、河南、河北等地的学生为反美扶日,纷纷罢课、示威、抗议,军警也都出动弹压,昆明就在4月中发生了学生死伤一百五十多人的大血案。

    形势如此,国民党不肯释放被捕学生势在必然。夏强见母亲总是常常伤心落泪,思念小妹,有时还连带思念松涛,心里更加难过,不断劝慰妈妈,说:“妈妈别急,被捕的有八十多人,不是小妹一个,她又不是共产党!(说到这里,夏强不禁想起了那天东方说的话,……你入了党,危险就大了,你在党外,以你的社会关系,你可以起很好作用,危险会小得多。你做事胆会大得多。万一就是出事,你的社会关系搭救你,也要方便容易得多……)她不会要紧的。现在,家长们都在努力设法搭救子女,学联和进步教师也支持搭救,律师也努力,不但不会有危险而且总会有效果的。”

    但是,母亲总是舍不得小妹。夏强到楼上睡在小妹床上陪母亲一房睡,常在半夜,听到母亲睡不着翻身偷偷哭泣或者悲哀地叹息。

    东方关心小妹的被捕,那天上午,他同方国华一起来看望母亲,见母亲伤心悲痛,劝慰说,据他所知,小妹打了警察,但情节不算严重,也认为她不是共党分子,问题不那么严重,劝母亲不要着急。他的分析同夏强的分析相同,他并且说:“现在八十多人一个还没释放,有人认为如果有一个人被释放了,这就是一种突破,那陆续再释放一些可能就比较容易了。所以,不管先放谁,争取突破一下很有必要。但也有人认为要放一起放才好,如果一个一个分散交保,就有可能被留下一部分,永远不放或惨遭杀害,那就不好了。我认为后一种看法是有道理的。”他主张夏强多同家长联合援救会联系,一致行动。

    方国华在这种时候,油光光红润的脸上表现出了他那种感恩图报的心情,拍着胸脯说:“我认为能先出来一个就先出来一个的好。闸门一开,就不由得他再关了!当然,东方兄他见识广,他主张一起放也有道理。不过,夏师母,最要紧的是你不要着急伤了身体。我托过白南史,还没有效果,我要再出全力。你这面,请小阿哥再想想办法,只要小妹能出来,不管花多少钞票,我方某人都包了!”他临走留下一只装满了钞票的信封袋,说:“夏师母,这你先花用,过些时候我再来看你。”

    但,母亲在当时就坚决让方先生把信封袋带走了,说:“我们家里没有困难,现在只缺小妹,不是缺钱。”

    见她十分坚决,方国华只好把钱收起,叹着气同东方一起告辞。

    夏强后来回来了。母亲把东方和方先生说的话讲了。夏强认为东方的话是对的,劝慰母亲说:“妈妈,被捕的都是各家的亲生骨肉,家家都挂心,家长们都在为这事使劲,我相信迟早总会解决的,您千万不要着急……”

    巧不巧,就在这时,突然夏强接到了一个电话,听到声音,夏强就知道是市党部那个“尖头怪”申宜之的。他寒暄了几句,说:“主任委员约你明天上午八点半来市党部谈话……”

    夏强:“什么事?”

    申宜之说:“事很重要,你来谈就知道了。”

    挂电话后,夏强猜,可能是方先生找了白南史要求释放小妹?他虽憎厌白南史,却不能不去,告诉了母亲,决定明天按时前去。

    依然在市党部白南史那宽大带点阴暗的办公室里,夏强见了白南史。

    气温高,窗关着,这也是一种理论——不让热气进来,封闭着抗热。一架华生电扇“轧轧”地摇着头吹着风。白南史那宽大的额头上微微凝着汗水,他正在看公文,桌上叠着许多卷宗。他的派力司浅灰西装脱下放在椅背上,他穿着白衬衫,一条紫红领带现在松开着,稀疏略带花白的头发分梳紧贴在头上,眼里常带着一种莫测高深的笑意。见夏强来了,倒流露出一种亲戚式的姿态,有三分热情地说:“我本来早要找你的!……”

    夏强更以为是谈小妹的事了。

    但,不是。白南史用眼盯着夏强说:“有两件事要找你!一件是白旮来了,他住在广慈医院内科病房329号,他让告诉你,有事要同你谈。第二件是关于你们办的那个杂志的事。”

    夏强一听,心上一刺,舆论统治随着形势越来越紧,《时代日报》这么有影响而且打着苏商的牌子也被查封了,无疑是一个信号。现在看来,要在《新闻窗》上做文章了……他心里本来关心小妹的事。方国华托了白南史,白南史居然不提,这使他心里生气。他就故意插嘴说:“白老伯,我的小妹夏盛单纯得很,年岁也小,跟同学一起参加了游行,居然就被捕了,不知她什么时候放出来?”

    “啊,这件事方国华找过我。我当然会办的。只是现在还不能放,稍缓是会放的,不过放的时候要取保才行,两家铺保,你可先去把保找好,将来备用。你这妹妹,有关方面说,顽固得很,思想很左,打起军警来像发疯一样命都似乎不要了,一个警察的眼睛都给她打青了!(夏强想说:‘那天我在外滩采访,亲眼看到军警是怎么打学生的,也亲眼看到骑警队是怎么用马冲踩学生的。’但闭着嘴没有说。)当然,我想那是幼稚造成的。他们说,经过调查,她显然不是共党分子,但受毒很深。将来释放回去后,要严加管教才行,学校里也会给她处分的。这都是上了共匪的当,误人子弟罪不可逭啊!这件事就谈到这里好不好?”

    夏强点头,装得很老实地说:“我看大批逮捕学生,影响其实不佳。学生年轻,有正义感,为了爱国,反对扶植日本,其实不错。抓了不放,实在没有道理。”

    白南史说:“不错的事被共党利用了,也就是错了!你的思想也有点问题呢。这种事不归我这里解决,但我知道,被捕的学生是会陆续放一批的。请告诉令堂,我们是亲戚,令妹的事我当然要……那个的。”

    夏强只好点头。

    白南史把话题拉回来:“今天找你来,我是要告诉你,你们办的那个《新闻窗》,虽然涉及雷香老的面子,我看也是该停办了。说实话,上回你找我,我也没细看,其实那时候就不该让你们办下去。”

    夏强说:“我是学新闻的,学新闻的人应该中立、公正、不党,我们这个刊物不偏不倚,客观公正,读者是欢迎的。”

    白南史态度严肃:“糊涂,什么不偏不倚,客观公正?天下没这个东西。”

    夏强故意说:“人人都反映这个刊物好!”

    白南史说:“看谁反映好!我和市党部的人就说它不好,而且有的文章很坏。”说着,他拿起桌上一个厚厚的卷宗夹,翻开来。

    夏强看到,那卷宗夹里放的是好几本近期出的《新闻窗》,另外有一叠密密麻麻用公文纸誊写的公文,估计是审查《新闻窗》的人或部门写具的报告,上边有红色的圈点和批语。

    白南史舔着嘴唇:“我翻阅了你们报道国大的那一期,可糟啦!你看这些照片,张张都是出国大的洋相的,你们的花絮,有的是讽刺选举,拆孙科的台,比如什么‘你这人,真苦’,把孙科变成真苦,是什么意思?……”

    夏强忙辩解说:“其实,也不是‘你这人真苦’,实际是说李宗仁真苦。”这一辩解,忍不住笑了。

    “他苦什么?他当了副总统还苦什么?”白南史说着,却也笑了,他自己也觉得可笑。

    于是,夏强也笑了。

    白南史脸上又严肃起来,指着杂志上一篇文章说:“这头一篇文章——《国大施政报告和军事报告中的题外话》,太成问题,我看这作者很可疑,这作者是什么人?”

    夏强一怔,吞吞吐吐说:“这作者可是个大记者,绝对没问题的。”

    白南史注视着夏强的脸:“没问题?这文章出来后,我们这儿第二处的申宜之就有了报告给我了。他是你的同学吧?现在在复兴大学还兼着教职,他指出这文章中有五处用尖刻的语言轻蔑总统的施政报告,有三处毁谤国防部长的军事报告,实际是在军事上为共匪张目。你看,这些地方全用红笔画出了,老话说,十里路外骂知县——不碍事。报纸杂志一出来就会飞到中央眼前的,能随便吗?”

    夏强接过来看,果然,申宜之挖空心思地在许多语句下面都用红笔画了粗杠。这篇文章其实并不像申宜之讲的那样。但既是题外话,白丽莎写时自然不能不避开掩过饰非、谎话连篇的报告写一点军事政治和经济交通方面的真实情况。因此,他默默笑着不声不响。

    白南史似乎抓到了夏强的辫子了,说:“其实,如果不涉及雷香老,不涉及我们是亲戚,这事,我无须亲自同你谈什么,让二处去办就行了。这篇文章很恶毒啊!这可以发在共匪区域的杂志上,不能发表在这里公开出版的杂志上。”

    夏强感到不能不讲了,故作委屈地说:“其实,这篇文章是请二嫂写的,我觉得二嫂写的根本没问题。事实上,申宜之吹毛求疵,二嫂要是知道了,是不会答应的。”

    白南史坐在那里,一时似乎火上给泼了盆冷水。掏手帕拭额上的汗,说:“什么?丽莎写的?”提到他心爱的女儿,他嘴软了。

    “是的!”夏强心里疲劳和沉重,仍故作委屈,“现在办刊物真难,无中生有想找岔子的人太多。”

    白南史又冷静下来了,放下这本刊物,又拿起另一本来,说:“刚才那篇文章且不去谈,你看,这最新出的一期,这篇写物价的文章,把物价写得多可怕。这篇写学潮的文章,起多坏的作用,就是支持学生反美扶日的,说6月5日上海学生游行大示威你们这刊物起了挑动作用也不冤枉。”

    夏强说:“《新闻窗》没这么大的影响。这以后我们注意就是。”

    白南史说:“并不是哪篇文章不行,是整本杂志的气味不对,报刊都该有利于政府戡乱,不能做共匪的尾巴。夏强!你这个……”他用手指指太阳穴,“你这头脑里到底是怎么想的?你……”他突然说:“你妹妹的顽固幼稚,同你的影响我看也不无关系!”他的语气压得夏强疲劳、沉重,他两只精明的眼睛笔直注视着夏强的眼睛。

    夏强为了《新闻窗》的生命,不能不软一软,坦然地说:“以后加倍注意,我和雷丹天真地认为办杂志应该超然,不受政治罗网的拘束,学术独立,思想自由,其他并无目的,以前掌握不好,以后一定警惕。”

    白南史朝夏强看看,摇摇头叹口气:“唉!什么思想自由!胡思乱想要不得!”他起身在柚木地板上踱了几步,回来又坐下,说:“这样吧!我们暂且谈到这里,你看好不好?”

    夏强点头说好。

    白南史突然问:“你同你二哥二嫂最近有接触吗?”

    夏强说:“没有。”

    白南史想说什么但又未说。

    夏强礼貌地起身告辞,并且谢了白南史,临走说:“白旮哥在广慈医院住院,是什么病?”

    “副伤寒,从南京转院来上海的,快好了!”白南史说,“他是很喜欢你的。他在襄樊前线幸亏生病才得回南京。不然,上月就被俘了,他情绪不好,你可以去看看他。他说有事找你。他住内科329病房。”

    夏强说:“当然,我马上就去!”

    他如释重负地下楼走出市党部,像走出一个阴森森的牢笼,大大地舒了一口气,心里捉摸,看样子,小妹是最近可能释放了,但要回去准备铺保,哪来的两家铺保呢!……《新闻窗》的前途未卜,看来是成问题了!有一种矛盾心态,既想保这个杂志,他不忍心使这当作一种事业、一种施展抱负的刊物被取缔,遭到扼杀;另一方面又感到,在这毫无新闻自由和安全保障、毫无正义和是非的世道里,在法西斯特务高压政策下,办这样一个杂志,是无法实现自己的理想与愿望,是无法把《新闻窗》办得真正成为一份为民喉舌的杂志的,是无法使杂志办得有生气的。那么,一种破灭感,一种同这个反动政权决裂的感觉就强烈萌发出来。他甚至感到必须同丹丹商量,干脆不等白南史来封杂志社,倒不如自己停办的好,这是处在暗夜时期,一种窒息感油然产生。当这种矛盾的心态陡生时,他既有痛苦,更有一种说不出的无法形容的解悟。要说超脱,感到这才是一种超脱。

    夏强搭公共汽车到静安寺,又转车到林森中路金神父路口,在一家花店买了一束鲜花,又在水果店买了两大盒水果,匆匆步行到广慈医院看望白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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