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强告诉珍珠:“今天早上,雷丹同我通话,让我向你问好,并欢迎你有机会去游南京。”
珍珠瞅着夏强笑笑,用麦管吸吮着橘汁说:“你们真亲热,天天通电话吗?”
夏强摇头:“有事才通话。今天是为了下一期《新闻窗》的事。”说着,看见老沈和吴敏两人在进口处出现了。看来他们是在大门口碰见的。夏强对珍珠说:“对不起!我去招呼一下。”他站起身来,迎上前去。
乐队仍在“嘀嘀——嗒嗒——”地奏乐。夏强同老沈、吴敏握手,谢谢他们来到,并引他们去同“少将”见面认识。正要谈谈,忽然见东方引着路,客气地带着白南史陪着陈果夫来了。
夏强立刻想起以前东方对他说过也要同魔鬼打交道的那番话了。“少将”鲁纬章对夏强和老沈、吴敏抱歉,马上去迎着陈果夫和白南史,陪伴着、招呼着去上首一张大圆桌前坐下。
夏强将老沈、吴敏约到裘珍珠桌上坐下,侍者送来橘汁和汽水,四个记者朋友亲热地谈将起来。夏强不愿意到白南史那儿去打招呼,他愿意同记者朋友们在一起。
接着,微胖穿西装的市长吴国桢、矮瘦穿长袍的议长潘公展,两副眼镜满面含笑同时来到。少不了又是鲁纬章上前拱手,接待。
老沈是个热闹人,爱说爱讲爱摆老资格,摆架子地说:“上海滩上,今天有我们新申两报的记者,外加中央社和《新联晚报》的记者一到,这个会的规格也就高了。夏老弟的面子不小啊!连‘花生米’小姐也请来了!”
裘珍珠说:“老沈,你是有名的旧闻记者,上海滩上的路路通,我可不敢同你攀比!”
夏强诧异地说:“我只知道沈兄的绰号是‘怪现状’,倒还不知还有这么个雅号呢!”
老沈说:“有一次,记者公会开会,我讲话时说:‘如今新闻记者难当,我决心就当旧闻记者!’想不到,从那有人就又给了我这个绰号!”
大家都笑……
客人主要的都到齐了。大厅里嗡嗡嗡嗡,人声鼎沸,又奏着乐,耳朵里都是噪音,眼面前只见人头晃动,小姐和仆欧端盘送饮料。吴敏问夏强:“果夫先生平时这种场合一般都不参加,他同这个鲁总经理是什么关系?”
老沈也说:“是啊!陈果夫一来,C.C.的白南史、潘公展就不能不来。白和潘一来,吴国桢也就不能不来。这个‘少将’可真有能耐!”
“我看到杜月笙送了花篮,但他肯定不会来!”珍珠说。
夏强笑笑,说:“说实话,这些事我都弄不清。”他说的确是实话,可老沈他们听来却似是城府深,知道了不说。
突然,乐声停了。“少将”鲁纬章总经理中气十足地在台前用麦克风大声讲话了。他宣布,华新制药厂开幕仪式开始,感谢各界来宾光临,感谢贵宾们光临,并且恭请一脸冷酷病态的陈果夫剪彩……
(二)武力弹压
那天上午,裘珍珠突然到夏强住处来看望。她总是有出其不意的打扮,有时一身红,有时一身白,有时一身黑,间或素淡,忽又艳丽。今天,她穿一件略带棕红的印度绸的旗袍,衬得小巧玲珑的身材分外动人。事先,她也没有打招呼,居然说来就来了。夏强在楼下前厢房写稿,听到敲门声,去开门,见是裘珍珠,说:“啊!是你?”
“不欢迎吗?”珍珠笑着说,“今天空闲,想念你,所以来找你聊聊,并到府上看看。我还是第一次来呢!”
夏强让她进房。她一进房,看到迎面竖在茶几上的镜框里是一张蒋介石的戎装光头扶指挥刀的侧面照片,上写“夏强同志蒋中正赠”字样。写字台上,竖着一个镜框,里边是李宗仁穿戎装未戴帽的相片,两边也写着“夏强先生惠存李宗仁敬赠”。另一面墙上挂着一个镜框,里边是穿西装戴眼镜的孙科,两边也写着“夏强先生惠存孙科敬赠”。珍珠似乎有点发怔了。坐在沙发上,看着蒋介石的照片,等夏强给她倒来一杯开水,她才说:“啊,我一直以为你单纯,原来……人同人之间要了解真不容易!……”
她没往下说,夏强却心里像被火一炙,说:“怎么?”
“没什么!”裘珍珠心直口快,但却掩饰着说,“怪不得那天你那个朋友有那么大的本事请了陈果夫剪彩呢!我们问你,你说弄不清他们的事。其实,你不简单,挺神秘的呢!”
夏强想解释辩护几句,却又觉得无法解释、辩护,也不能解释、辩护,说什么好呢?他反而局促了,尴尬地说:“其实这些照片,都是我在南京采访国大时他们送的。我并不想挂,我只是……”他语塞了。
珍珠似乎思索了一下,然后点了点头,但说:“啊!不过,你这人啊,不大坦率,太不真诚。我可是对你一直很真诚的!你挂这些本来也没有什么不可以,为什么掩掩盖盖呢?这种事同我没什么关系的!”
夏强感到对方的话很重,但实在是不好再多说什么了,吁了口气。
珍珠忽然站起身了,情绪与来时完全不同地说:“看你桌上还放着稿纸,你在写稿是不?我走了,改天再来看你。”
夏强反而挽留了:“再坐一会吧!”他还想留她下来解释一下。
可是,珍珠不肯多留,语气冷淡:“不坐了,改天再来。”
她真的飘然地走了。夏强送她到门口,又出门到弄口,发现这位姑娘似乎感情上对他有了一种变化。他了解珍珠自命为自由主义者。隐约感到那天是陈果夫等使她有一个什么印象,今天则是蒋介石等的照片,尤其是蒋介石本人的那张照片刺激了她。夏强注意过珍珠写的稿子。她虽在《申报》做记者,却显然不是那种右的记者,从平常接触中,她似乎是一个天真的自由主义者,有正义感,憎恨政府腐败无能和特务统治。看来,她是怀疑我夏强了!怀疑什么?怀疑我是参加过什么特务组织的?现在社会上人际关系复杂,她认为我不简单、神秘,更不能容忍我不坦率,对她不真诚。显然是有这种怀疑呢!但是,我怎么才能向她解释清呢?
他内心有另一个矛盾,很怕裘珍珠纠缠。他发现她对他有一种爱。这种爱只有青年男子用眼睛从对方的眼神、动作、话语中才会敏锐地感觉到。她对珍珠给他在《新联晚报》谋到一个记者职位,怀抱一种感谢。正因如此,更怕她的“坦诚”。他深爱丹丹,不愿发生这种节外生枝的事。他对任何别的女孩子不会比对丹丹更爱。珍珠如果追求他,无论用什么方式,公开的或隐蔽的,用情人的方式或用友人的方式,都会使他增添麻烦和不悦,甚至反感。
因此,现在裘珍珠走了,显然她对他存有不满和戒心!这使他感到难过。但又觉得,她有误解,不再在爱情上纠缠我,倒也是好事。他想,许多事都需要时间才能完成。许多人,也需要时间才能认清。被人误会不好,但有时难以避免。如果她对我有了误解,将来让时间替我说话吧!
但,他对裘珍珠的认识却进了一步了,她是个好人!
夏强不禁又看看正对着入门处放着的那镜框中蒋介石的照片。有一种想把它拿掉的愿望。但想到了东方说的话,决定仍让照片放着。
正坐着发愣,听到楼梯响,一会儿,小妹夏盛下楼从后厢房的门里进来了,见夏强坐着,说:“小阿哥,你没出去?”
夏强把刚才裘珍珠来和走的事讲了。小妹朝那三个相片框看看,说:“我也不赞成供着这些,谁来看了都会有想法的,拿掉算了!你不知道,连不管闲事的隔壁邵师母那天都说:嗬,小妹,你小阿哥好有办法哟!连蒋总统都送照片给他!……”
夏强笑笑,叹口气,世上常多这种难办的事,说:“还是照东方的建议办吧!你到哪里去?”
小妹说:“征集签名去!”
自从5月4日,上海学联发表《告同学书》号召“反美扶日”,当天,上海一百二十所学校的一万五千多名学生汇集在交通大学举行盛大的营火晚会。晚会宣布成立上海学生反美扶日联合会。接着,5月22日又在交大举行了一万五千人参加的纪念“五二〇”一周年大会,会场升起了“上海学联”的旗帜,大会又发起十万人的反美扶日签名运动,提出了“反对美国货倾销”、“爱用国货”的口号。会后,运动从学生发展到了各界人士,从上海发展到北平、天津、南京、昆明、重庆、成都等全国大城市。小妹这些天都在为这些忙碌。
夏强看她干得有劲,心里却也有些为她担心。自从松涛出事到今没有消息,夏强发现小妹在十分伤心以后变得更成熟起来。她没有再常常提到松涛,但她说过:“越是不幸的人,就应当活得越是勇敢和有劲!”从她的眼神中,夏强感到她为松涛的事,更强烈地仇恨这个反动政府了。有一天,他看到聪慧而秀美的小妹坐在窗旁,眼睛望着窗外的天空,手上在一张白纸上写写画画,并不是有意识地写什么,而是下意识地在写写涂涂。谁在心情无聊时也常会这么在纸上流泻些什么的。后来,母亲叫小妹帮她去择菜。夏强过去把纸拿来一看,见纸上歪歪斜斜重复写的是“真的猛士,敢于直面惨淡的人生,敢于正视淋漓的鲜血”。这是鲁迅悼念刘和珍文中的话。
夏强能体会到小妹的那种仇恨心。
但,报上登过,4月9日,四川成都学生游行请愿遭到军警镇压,打伤学生二百多人,逮捕学生一百三十多人,造成了大血案。夏强感到当局是确定了镇压的方针的。此刻,见小妹又要出去忙了,夏强不由得叮嘱说:“小妹,自己警惕些,当心点!”
谁知,小妹摇摇头,一甩辫子说:“我不怕!我常想,古人说:‘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人到不怕死了,什么都不怕了!”
夏强听了小妹这话,说:“小妹,别鲁莽了,斗争也得讲点策略,不能学李逵!”
小妹自豪地说:“我们的运动开展得很好,我们唱抗日歌曲,控诉美帝扶日,现在北平、上海各大学的校长、教授都有好几百人打算联名写抗议书。交大学生自治会还打算召开一次有各校教授和各界名流参加的座谈会,同市长吴国桢进行辩论呢!”
谈起反美扶日,夏强心里激愤。对那场历经八年的抗战,惨痛往事是深烙于心难以忘怀的。两年出头了,那个美国操纵下的盟军远东军事法庭审判日本战犯,拖拖拉拉,东条英机等二十六名甲级战犯至今一个未判。皇室成员都被包庇,侵华时上海派遣军司令官参与南京大屠杀的朝香官中将就因为是皇室成员未予审判。国民党为了打内战,同美国一鼻孔出气,就包庇着冈村宁次使他逍遥法外。想到这里,夏强对小妹说:“你给《新闻窗》写篇稿子吧!就写反美扶日,就写学潮,但要掌握分寸。《新闻窗》办得很艰难,不能出大问题。因此,你写这稿要多斟酌,既要反美扶日,又要有技巧!”
“这太难了!我本来想试着写写的。你这一说,我就不想写了。又要马儿跑得快,又要马儿不吃草!”
夏强笑了:“难是难,必须做到才好。我要你写这篇文章,实际是培养你一种本领,既做出头鸟,又别挨枪子儿。”
小妹不断摇头:“我忙极了。让我忙我的事去吧!你的记者朋友有的是,都是耍笔杆的人,别找我这外行。”
夏强还想给她打气,小妹甩甩辫子说:“我走了,晚上见!”
夏强上楼,决定打电话给珍珠,借约她写文章的因头试探一下她的态度。他对珍珠心怀感激,也有一种被误解的委屈,不想同她把关系弄坏。
妈妈在楼上晒台改搭的厨房里正淘着米。米碎,砂、石、稻、稗太多。她淘了又拣,拣了又淘,视力不好,很费力。夏强上去从妈妈手里把淘箩拿过来,说:“妈,我来拣!”妈妈笑看着儿子。夏强眼睛敏锐,动作又快,用手翻拣,很快就将米淘干净了。
母亲又忙着去择菜,问:“你没出去?”
夏强走进客堂间去打电话,答:“我在下边写稿,现在来打个电话。”
他拨号后听到电话铃响了,正巧,接电话的是裘珍珠的声音。
“我是夏强!”夏强歉意地说,“早上你来,也没多坐一会。”
“啊,我忙。”珍珠的声音透着冷静,“有事吗?”
“我想请你给《新闻窗》写篇文章。”
“嗬,我忙,你另请高明吧!”珍珠冷淡地说。
“抽点空写一下吧,好吗?”夏强说,“打算请你写一写……”
但,珍珠打断了他的话,说:“找别人吧,好吗?我不能写,没时间!”
夏强本来还想勉强一下,从对方语气中感到无望,见珍珠语气坚决,只好说:“好吧!”
对方“克”的挂了电话。
夏强心里难受,却无可奈何。
夏强决定自己为《新闻窗》写这篇反美扶日的关于学潮的文章。《新联晚报》编辑主任老胡和采访主任老秦都叫夏强密切注视学潮,作比较公正客观的报道。但也叮嘱,最近风声很紧,听说要再拿有的报刊开刀,写稿既要把事讲出来,又要注意别惹麻烦。
6月5日,从小妹处,夏强知道全市学生要举行反美扶日大示威。早上,小妹离家前高兴地对夏强说:“小阿哥,你可能想象不到我们这次的阵势有多大,那规模准叫人吃惊!”
夏强问:“弹压怎么办?有对付的办法吗?”
小妹说:“今天,有好些教授、校长、爱国人士、社会名流同学生一起示威!学联也叫我们注意策略,别蛮干。”
夏强问:“今天准备到哪里示威呢?”
小妹说:“无论如何,外滩美国驻华海军指挥部门口总是要去示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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