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火文集·第二卷:霹雳三年 浓雾中的火光-霹雳三年(5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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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夏强打电话到外滩沙逊大厦笙记行找过林东方。那里的一个年轻苏北小伙子告诉他:“林经理已经回来,但非常忙。”夏强留了口信,要东方约定时间见面,实际是希望东方到家里来一次,好畅快叙叙别情并谈谈心里挂念的问题。他又打电话到方国华家。方先生说:“东方去苏北做生意刚回来不久,我已同他见过面。但时局不好,生意难做,东方正在为生意的一些事绞尽脑汁,又在奔波找人帮忙,忙得很……”方先生答应:“见到他一定叫他来看你。”

    不如意的事接踵而来。回到上海家里,已有一堆信件、杂志、报纸放在桌上。夏强看到用复兴大学信封寄来的一封信已搁置好些天了,拆开一看,是系主任向德君教授的信,写的是:

    夏强大弟:

    久未晤面,因不知你南京地址,只有写信到府上告知一一。你去南京采访,我是同意的。你任助教,我也满意。但昨今两天,校长及训导长与我谈话,他们已另有企图并作安排,特写此信,望回来后即来我处一叙为盼。余言不尽顺颂

    春祉

    德君顿首四月十五日

    夏强将信看了两遍,琢磨了一番,猜度到这封信一定不是一个好的讯息,决定马上去学校一次,同向先生谈谈。

    早上,他从家里坐电车到了外滩,搭上了复兴大学的定时直达班车去到江湾。正是梅雨季节,常洒落丝丝不断的雨。车子经过北四川路靠近多伦路转角处的拉摩斯公寓时,忽然瞥见东方穿着蓝色风雨衣、西装裤,提一只黑公事皮包,正走进拉摩斯公寓去。夏强从车窗里招手,可惜东方没有看见。雨雾中,他已经走进这幢四层的公寓房里去了。夏强又无法叫校车停下来,只好算了。

    夏强到了学校,急匆匆地打着黑洋伞到了系主任向德君的家里。向先生从楼上下来,陪夏强在会客室里沙发上坐了,先问了夏强在南京采访的情况,接着就开门见山地说:“我现在才知道,训导长刘民山要介绍他的表弟来做助教。他那表弟是个中统特务、职业学生、党团骨干。训导长要加强对学校的控制,压制学潮,借口说你在外边自己办刊物,又跑到南京长期不归,更怪你不常在学校,又不能听命于训导处在校工作,他们决定换掉你!他那表弟你可能知道,比你高一年毕业的,在市党部做事……”

    夏强问:“叫什么名字?”

    “申宜之!”

    夏强觉得心里没猜错,眼前立刻浮现出了市党部二处那个戴金丝边眼镜绰号“尖头怪”的合肥人的形象,说:“他想来顶替我?”

    “对!”向教授说,“他们是让他来代替你!听说来后很快就要提拔他当讲师。他仍在市党部做事,兼着这里的助教,目的是把系里控制起来。”

    夏强气愤地说:“向先生您的意见?”

    “我力争再三,但无能为力。甚至最后我说至少要让你争取干到暑假,他们都坚持现在就立刻换掉你。这是违反常规的行为。但他们就是这么蛮横,说穿了,还是为了镇压、破坏学潮。你知道,如今这世道,浑浑噩噩可以平安,清醒却要遭遇不幸!”

    夏强说:“向先生看我怎么办?”

    向教授说:“我知道,你也认识一些头面人物,如能托人给校长写信,这人的力量比训导长强,那就可以胜过他!我倒是喜欢你这样做的!”

    夏强马上想到了白南史。找白南史办这件事未必不行,但他心里厌恶这样做,说:“不!我不想这样做!”他心里想,“尖头怪”来复兴大学的事,很可能白南史知道并且支持的呢!……

    向教授说:“夏强,我愿意你做系里的助教,我反对申宜之来!但权在他们手里,我虽反对也没有用。现在,木已成舟!但新闻系的同学们绝大部分思想进步,团结起来力量很大,不会由着申宜之操纵镇压的。申宜之来了,无法随心所欲的!”

    夏强思索着,心里酝酿着仇恨,说:“向先生,本来,如果为了反对他来,我应该为了系的利益设法争一争这个位置!但我也认为他来达不到目的。我不想违心去找人为我说话。也不应使您因为我的事为难。从即日起,我就不来了。”

    向先生摇头:“我再为你最后争一争!争到暑假,还有两个月光景。你知道,你出国的申请说不定就在这一两个月内会来答复呢!”

    夏强摇头,他倔强的脾气又来了,说:“向先生,我最近想得非常多。我无法一时把心里的话全告诉您,但我忽然觉得,就是美国哥伦比亚新闻学院来了复信,给了我奖学金让我去留学,我也不想去了。我觉得应当留下来,我不该在这种时候像做逃兵似的去镀金。我应该为中国做点该做的事。这个国家,太腐败了!太可恶了!需要有大的变革,我不应该只为了个人的出路……”他心里的话太多,但讲到这里,不想再多讲了。他觉得向先生是能理解他的。

    向教授深深叹了一口气,说:“夏强,我理解你。我现在感到最无用的是书生。辛弃疾的词说:‘更能消几番风雨,匆匆春又归去!’现在是五月,春已又归去!其实,春在的时候我也没有感到有一点春意。我很羡慕郑板桥说的‘三间茅屋,十里春风,窗里幽兰,窗外修竹’那种生活。但我要为五斗米折腰,又还心存一点正义感和爱国心!我的心就痛苦了!痛苦得很!你能理解吗?……”

    后来,夏强辞别老师,谢了向教授,临走时,向老师恭恭敬敬鞠了一躬。

    他看到向教授睫毛抖动突然像要落泪了。

    在冒着雨坐校车回去的路上,想同东方谈一谈心里许多事的欲望更强烈了。过拉摩斯公寓时,夏强又向车窗外张望。雨中当然不会有东方的踪影。这拉摩斯公寓是上海的名楼之一,30年代初,鲁迅曾在这公寓住过,像《南腔北调集》《伪自由书》等著作都是在这里写的。抗战时,改名“白川公寓”,是日寇为纪念战前在虹口公园被朝鲜爱国志士尹奉吉炸死的白川大将这么改的。但抗战胜利后,名字又改回来了。东方去干什么呢?

    夏强从外滩复兴大学校车的终点站下车,雨已停歇,他心里郁闷,低头匆匆走到电车站去打算上车回家。忽然耳边响起了叫他的声音,娇滴滴的:“夏强!夏强!”声音非常好听。

    这是“花生米”裘珍珠的声音呀!夏强一回头,看到裘珍珠手提一把小花伞,穿一套色彩优雅大方的格子花呢套装,肩挎一只采访包,穿着半高跟皮鞋正匆匆走过来。她剪着短发,涂着口红,显得丰盈婀娜,容光焕发,潇洒得很。脸上绽开了青春笑容。

    夏强招呼说:“嗬,是你!”

    “是呀!”大眼睛的裘珍珠说,“听新闻圈里的人说濮松涛失踪了,可我发现你也失踪了。你是到南京去的吗?去了这么久!是去看你那位雷公的女儿的吧?”

    外滩人流滚滚,路上潮湿。两人到路边找了个人少的地方站着谈话。

    夏强问:“濮松涛失踪,是确实给逮捕了吗?”

    裘珍珠摇头:“我看是的。现在抓人,有公开的,也有秘密的。混账的特务统治,可恶得很!上礼拜,特刑庭审讯被捕的上电工会理事王孝和,我去采访。王孝和当众解开衬衣,胸前伤痕血迹斑斑,是警备大队用酷刑才那样的。当时法庭一片哗然,我简直不忍心看!濮松涛那个人,我对他印象不错,挺有正义感的。可现在,就是不要人有正义感。”说到这里,她突然问:“你怎么不高兴?有什么不顺心的事吗?”

    “你会看相?”夏强幽默地说,“我脸上写着字说我不高兴、不顺心?”

    “麻衣相法我倒是看过的。”裘珍珠说,“刚才你匆匆赶路,脸色、面部表情、姿势都给我压抑、失意的印象。是失恋了?还是……”

    夏强不想多说,只是笑笑,也不回答她的问题,反而问:“你一切都好吗?”

    裘珍珠也笑笑:“我还好!你那位雷公家的公主好吗?”

    夏强笑笑:“她好。”

    “我还以为你去了趟南京失恋回来了呢!”裘珍珠说,“你们好,我也高兴。我这人,愿意见到人幸福,愿天下有情人都成眷属!”

    夏强说:“那该谢谢你了!”

    裘珍珠坦诚地说:“夏强,我总觉得你不把我当一个朋友待。其实,我们完全可以成为好朋友。我愿意把内心的话告诉你,我曾喜欢你。当知道你老是婉言拒绝我以后,又知道你有了雷丹后,我就不抱希望了。但人同人之间,不为爱情,为友谊也是美好的呀!我们就不能互相用心换心、互相帮助吗?”

    夏强说:“我没那意思。我对你……印象不坏!”

    裘珍珠笑了,说:“不坏!你这个辞用得很有分寸!”

    夏强也笑了,说:“不坏,也就是很好嘛!”

    裘珍珠目光灼热:“那么,你能把今天心里的不愉快讲给我听吗?我总直觉地感到你今天一定遇到什么不快的事了!”她有一种含蓄内敛的婉约风度。

    夏强直爽,觉得何必矫情,就把到复兴大学同向教授谈话的事大致讲了,说:“其实,做这助教本是鸡肋,食之无味的。我只是感到有点生气!”

    裘珍珠认真听着,认真地说:“啊,原来如此!夏强,我一直在想,你是个学历很好很有才华的人,又有仪表,你迟早是会成为一个大记者甚至大人物的……”

    夏强摇头,自嘲地笑着说:“难为情了,我可不敢这么奢想。”

    裘珍珠带着腼腆地抬眸一瞥说:“我说的都是真心话。我在想,你替重庆的报纸做特派员,完全可以在上海找个记者职位干。濮松涛失踪了,《新联晚报》正打算找个棒的记者。家父在那个报馆里讲话算数。你到《新联晚报》去干好不好?”

    夏强本来怕沾人家光,怕向人要求什么事。尤其“花生米”裘对他又有一种难以说出的感觉,他更怕承她的情。去《新联晚报》干记者当然是个美差,但能接受珍珠的好意吗?他感到犹豫,说:“谢谢你的好意,但我……”

    不等他说,珍珠快人快语地打断他话,说:“你别但呀但的了!我完全懂得你的心理。你心里是在想,我可不能接受裘珍珠的情,那样,我就对不起我的雷丹了!……你实在是把我看得太低下了……”她有点懊丧。

    夏强急着解释:“不是,不是……”

    珍珠用目光抚摸着他,说:“你也不必不是不是,事情就这么定了。好不好?你等我的电话!我一定用最快闪电战的速度办成。我再说明一句,能帮助朋友是一种很大的快乐。‘花生米’给你办这件事,完全心甘情愿,不要你任何回报。我愿意你和雷丹幸福!我也愿意我和你及雷丹都是好朋友。”

    夏强感到一种寒风细雨中的温暖。他觉得这个“花生米”是热情、坦率、真诚的。可见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认识需要时间和实践的。他终于承她的情了,说:“裘珍珠,那就谢谢你了!”

    珍珠还要去国际饭店参加一个招待会。后来,夏强同珍珠分别,回到家里前在路上想,古人说“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助教的事掉了,但到《新联晚报》当记者了。两相比较,当然当《新联晚报》的记者好。这张民营报比较开明,去顶替松涛的职位,对他来说,似乎肩负着一种责任。唉,松涛啊!你在哪里?……

    近中午时分,踏进家门,放下黑洋伞,从楼下厢房开锁进门走上楼去,却既在意中又在意外地看到东方坐在三楼客堂间里同母亲和小妹谈心呢!东方一件蓝色风雨衣挂在门上的衣架挂钩上,地上滴了一小摊水。见夏强回来了,母亲说:“东方等你等得好久了,还带了好些吃食来。你如果再不回来,他说想走了。”

    小妹说:“我们刚才谈起林昆仑老伯,林老伯去苏北了,现在正在谈松涛呢!”

    东方刚理过发刮了胡子,穿着一套藏青西装,白衬衫上打的黑领带,似乎黑瘦了些,但显得精神,笑着说:“夏强,好久不见面了,真想你们啊!”

    夏强笑道:“我们也都想你,一肚子的话想跟你说呢!”

    东方说:“我来是有一包东西托付给妈妈存放的。本来还想到一个朋友处去一下,现在你回来了,我就不去了。你看……”他拍拍一小卷刊物,说:“几本杂志,给你看的!收好!”然后,又说:“我们下午好好谈谈心吧!”

    吃饭时,谈到松涛,小妹夏盛伤心了,匆匆吃了一碗饭,说她要去学校,就走了。

    大家谈起松涛,心里都难过。午饭后,黄梅雨又是滴滴答答。夏强陪东方到楼下前厢房里去谈心,才知道东方交给妈妈存放的那一小包东西,包括一些房地契,也有些类似档案资料目录一类的纸张。妈妈没问是什么,但把这包东西放在楼下后厢房衣橱下边的夹层里。这里是敌伪时期妈妈暗藏首饰古董和信件等的“秘密库”。用螺丝刀把底板上的螺丝取掉,掀起底板,下边就是空的夹层,放进物件,盖上底板,拧紧螺丝,就看不出下面藏着什么了。

    夏强帮妈妈将这包东西藏好,就同东方聊天了。他讲了松涛失踪对他的刺激,讲了到南京采访的经过,讲了与丹丹在莫愁湖的谈话,讲了苦闷,一直讲到助教的事和裘珍珠介绍自己进《新联晚报》的事。

    东方也讲了经历。这一向,笙记行从苏北运海货、黄狼皮、咸肉、黄麻、花生、皮棉、豆饼等到苏南,也买些苏北急需的物资去苏北,很辛苦。苏北形势比以前好多了,不过仍常有战事。物资运输、过江很麻烦,全靠买通关节才能顺利到达。生意费劲,幸好笙记行同方国华合作不错。

    东方说得简单扼要,夏强听了却大致明白。东方口紧,能讲这么多已是推心置腹了。

    问起苏北情势,东方说:“国民党学日寇,军队和还乡团在苏北搞‘三光’政策,百姓当然吃苦受难,但正因这样,百姓更反对它。随着山东军事大捷和苏北军事上的进展,国民党只能守住些据点苟延残喘。情况还在好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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