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火文集·第二卷:霹雳三年 浓雾中的火光-霹雳三年(4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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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丹丹又默默无语,看着远处四围一片苍茫和空蒙的水色,忽然说:“去年深秋同爸爸来这里时,这儿到处红红黄黄,绚烂成一片,美丽极了。那天,他说过一件事给我听。此刻,也不知为什么,我忽然想起了这件事。”

    夏强说:“丹丹,边吃边谈,说来听听。”

    丹丹用茶润润喉:“以前这莫愁湖旁有个华严庵,住持名叫步云和尚,头发花白,瘸一条腿,瞎一只眼,是个奇人,善弹铁板琵琶,琵琶重五十斤,长三尺多,上有七根弦,弹将起来如风雨雷霆、万马奔腾,令人惊心动魄。步云和尚不逢知音轻易不弹琵琶。他比爸爸年长许多,但在这胜棋楼上曾经带了琵琶为爸爸弹奏一曲《开天辟地》,如惊涛霹雳绕梁不绝。那当然已是四十几年前的事了!步云和尚后来也早就圆寂了,葬在何处已无从查考,华严庵也是早就坍塌,无影无踪。去年爸爸带我来,就是为悼念步云和尚这段往事的。”

    夏强肃然,问:“雷老伯怎么好好想起这段往事和这个老和尚了呢?”

    丹丹说:“别急,我讲给你听。步云和尚年轻时,见清廷腐败丧权辱国,列强侵侮,气愤填膺,就立志要干一番事业,伙同一个姓麻的好友,义结金兰,相约闯荡江湖,寻找志同道合之士,携手来推翻清廷。他们拜师学武,也拜师学文,以求上马杀敌下马草露布,走遍三山五岳,结交志士,宣传真理。他如何落下残疾,就不清楚了。”

    夏强喝茶:“哟,这个人了不起!”

    丹丹说:“可是颠沛流离,遭遇坎坷,一晃二十几年,年纪大了,身体坏了!未成气候,也未找到可以从事革命的力量。到南京后,见国是日非,亡国之祸迫在眉睫,深感无所作为,空自悲切,终于消极停步。姓麻的佯作痴狂,不知去向;步云则隐姓埋名,削发出家,四大皆空了!”

    夏强听得入神,叹息道:“何以心灭意冷到如此地步?”

    丹丹说:“迨见到爸爸,当时爸爸为反清遭缉拿,藏在华严庵内,他终于知道爸爸是同盟会秘密会员。一天,与爸爸在这胜棋楼上品茗。那天,这楼上也寂然无人。步云携来铁板琵琶,为爸爸弹奏一曲,刹那间金戈铁马,刀丛剑林,喊声动地,忽而又石破天惊,海啸山崩,忽而又万弩待发,暗藏杀机……爸爸端坐静听,为之动容,感谢步云以知音相待。步云终于慷慨谈出自己的身世与未遂的抱负,慨叹自己等闲白了满头黑发。爸爸为之叹息动容,不禁对他十分敬重!”

    夏强说:“怪不得事隔几十年,雷老伯还要来此凭吊并带你来,把这故事讲给你听,而你今天又把我约到此地,复述了这个故事。”

    丹丹说:“我陪你来,是偶然的,并无深意。你别老是打断我的话,还没说完呢!你知道,这步云和尚虽然出了家又老又残,认识爸爸后,他仍干了一件特别的事呢!”

    夏强好奇心被逗起了,说:“快讲吧!”

    丹丹的眼睛亮晶晶,说:“那时,这莫愁湖边曾有一个大石牌坊,石牌坊上镌着‘徐曾千古’四字。”

    夏强问:“徐曾千古,什么意思?”

    “这‘徐’,就是在这胜棋楼上同朱元璋下棋的徐达。这‘曾’吗,是清朝的曾国藩。曾国藩的湘军打败太平军入了金陵,后来就在这莫愁湖畔造起了一个曾公阁,树立了‘徐曾千古’的石牌坊。爸爸那次来时,曾公阁早已荒颓败落破烂不堪,但石牌坊仍在。那天,步云讲了自己的身世后,陪爸爸回华严庵,经过石牌坊,他忽然怒指石坊说:‘曾国藩何许人也!我一定要把这牌坊砸倒!’”

    夏强心中不由肃然起敬。

    丹丹喝了口茶:“以后爸爸忙着革命反清,过了几年,又到南京。特地到莫愁湖畔寻找步云,但步云已不知下落。人说他已圆寂,而这镌刻着‘徐曾千古’的石牌坊已经倾圮不见。向人打听,说几年前一天夜里突然倒塌了,似是被人推砸倒的。”

    湖上岚气重重,水色树影边来了人垂钓。夏强忽然想到了鲁迅写的《论雷峰塔的倒掉》,在那篇杂文中,鲁迅说:“我却见过未倒的雷峰塔,破破烂烂的映掩于湖光山色之间……”“那时我惟一的希望,就是这雷峰塔的倒掉。后来我长大了,到杭州,看见这破破烂烂的塔,心里就不舒服……”“现在,他居然倒掉了,则普天下的人民,其欣喜为何如?”……

    丹丹讲的故事,神秘得像寓言。听完丹丹讲的故事,夏强心里似有海涛天风在激荡,说不出的有一种无法表述的情感和雄心。他用含情脉脉的眼光看着丹丹,迟迟疑疑却又坦率地说:“丹丹,你讲这些,是勉励我去砸掉这破破烂烂的旧牌坊?”

    谁知丹丹却说:“不,我也不知为什么要讲这些,只是在你谈起中国需要大变一变的时候,我就想把这些讲给你听……也许有意思,也许没有意思。你自己像喝这香茶似的去品味吧!”

    夏强觉得丹丹真可爱。

    这时,向窗外望去,西边有血一样的红霞,色彩浓艳得要往下流淌。斜阳照耀,饱经沧桑的莫愁湖澄潭冷绿,岸边垂柳长丝迎风摇曳,有两个八九岁的男孩兴高采烈地在岸边路上滚铁环耍,高兴的笑声不断传来。北面隔水远望,古城墙与清凉山清晰可见。夏强和丹丹忽然同时在苍茫之感中又体会到了蓬勃的春天气息。

    (五)“你这人!真苦!”

    雷龙夫妇俩陪联合国救济总署的美国官员出差沿京沪铁路视察工作去了。雷香山不再去参加会。夏强和丹丹偶尔去国大会堂看看,听听。

    果然不出所料,国防部部长白崇禧那天做军事报告和检讨时,这个个儿高大绰号“小诸葛”的广西佬,戴副金丝眼镜,常用手帕去拭牛山濯濯的秃顶上的汗,显得力不从心。报告后,反响强烈,代表们很不满意。其他那些财政、交通、外交、粮食的部长们,一个个的报告和检讨也都是既承认形势严重又都谎话连篇,遮遮盖盖。谁都知道前方到处打败仗,谁都看到通货膨胀,物价如脱缰野马,谁都知道铁路、公路这里断了那里通,那里通了这里断,谁都知道美国兵风纪坏民愤大,美国给美援,却订了一系列的对美国有利的条约。一月间发生了“九龙惨案”,香港英国总督下令英警强制拆迁九龙民房,枪击中国居民,打伤七人拘捕两人,两千中国人无家可归,而外交部奴颜婢膝,事后才办了一下外交。谁都知道粮食部长有了粮食全作军粮专用,农民都被征粮征得没饭吃,城市粮食也十分紧张……所以听这些官样文章的报告时,代表们各行其是——有的聊天,有的打盹,有的出去玩夫子庙,有的看报,有的气恼……

    那天,夏强和丹丹去国大会堂,正逢王世杰报告外交。到会的人数不多,代表席上全是空位。夏强和丹丹坐下。矮黑花白头发戴眼镜的王世杰照稿在念。几个身边的代表正在说笑。一个黄胖的代表说:“你们知道秦淮河里那个出名的用木盆当船划学狗叫乞讨的张小狗吗?”一个代表说:“不知!”另一个代表说:“你说说!”黄胖代表说:“这个张小狗学狗叫乞讨,人家问他为什么这样?他答,我原来是说人话的,父母教我做人,老师教我做人,但现在社会上的人都不说人话,我说人话也讨不到钱,我当然不说人话说狗话!……”边上几个代表都嗤嗤咯咯地笑。王世杰在上边大声念报告,下边这几个代表继续讲笑话……

    但是,王世杰做完报告下来,到了讨论报告检讨问题时,代表们突然都劲头来了,纷纷抢着麦克风质询,发出尖利的批评,一改听报告时那种精神不振的状态,把蒋介石说的“不可重视细节,议论纷纷”和“议程的进行愈迅速愈好”全部抛向一边。登记发言和抢着发言的多得出人意料。话筒是放在台上,也有些是放在楼上、楼下代表们席位旁的。常常这里一个人抢着发言,那里一个人也同时抢着说话。有些大骂政府的话博得鼓掌喝彩,有些想给政府贴金吹捧的话引来了跺脚声和嘘声。干枯瘦弱的陈布雷这天来参加会。他穿一件蓝不蓝灰不灰的绸长衫,见场内太乱,上台握着拳头抓住麦克风声嘶力竭地劝代表们少质询几句。会场太吵太乱,他声音小,只能狼狈下台。

    都是些猪不吃秧、蚕不下蛋的事,没法解决。会场乱得像捅了的马蜂窝,吵嚷声就像早晨夫子庙的茶馆。主持会议的洪兰友,常一脸尴尬,讲不清子丑寅卯,不知如何才好。他瘦削得像一具僵尸,脸色苍白,可能鸦片瘾来了,额上冒着虚汗。代表发言,东打一炮,西打一枪。东北代表张振鹭要求蒋介石“挥泪斩马谡杀陈诚以谢国人”!原因是陈诚这个总参谋长“在东北行辕主任上丢盔弃甲逃回南京”打了大败仗。他这一说,台下一些反共健将都高呼:“严惩陈诚!”“到上海扣留陈诚解京法办!”……陈诚是蒋介石的心腹,抨击陈诚等于抨击老蒋。他不在会场上,但记者们很快知道,老头子在官邸大发脾气,要大会秘书处加快步伐,把绝大多数发言砍掉。他说:“不能有多少个人,便有多少意见!”于是,连原定政府对各项检讨意见的答复都全部取消。

    夏强和丹丹真像在看闹剧,那些代表讲的话本就没什么价值,实际作用如同放屁,屁放过一切烟消云散。夏强右边坐着丹丹,左边坐的是个像滑稽明星韩兰根那模样的小报记者,名叫林建时,他在本子上写了:“国民大会堂,到处屁声响,响屁不臭,臭屁不响,夹屎屁又臭又响,放了屁的代表心情舒畅。”递给夏强看,说:“我编的,请指教!”夏强忍不住笑了,对丹丹说:“我们回去吧!这里空气不好!”

    国大很快通过了《请制定动员戡乱时期临时条款案》,给了总统在动员戡乱时期为紧急处理不受宪法规定程序限制的无限权力。不过,有四百二十多人反对或弃权。夏强和丹丹从记者圈子里听说,蒋介石为这大发肝火,说:“竟有这么多人反对我!”在陵园办公室里摔碎了一只玻璃杯。而摔碎玻璃杯的第二天,就是总统选举。

    关于总统选举,本来开头想提名胡适陪选的,但支持者少,而且,发现“蒋中正胡适”成了“蒋中正往哪里去”,不吉利。由司法院长居正陪选,“蒋中正居正”,显得吉祥如意,于是决定由居正同蒋介石“竞选”。

    白丽莎告诉夏强“蒋主席十分重视这次竞选,他未去办公室,在官邸等听消息。洪兰友不断打电话到官邸向侍从室报告情况”。那天投票选总统,雷香山不去,夏强和丹丹去了。蒋介石得了二千多票,居正得了二百几十不到三百票。后来据二嫂白丽莎告诉夏强和丹丹:“老头子很生气,因为有近三百人没投他的票。宋美龄劝慰他,假戏也得真唱,美国人老嫌我们不民主,民主选举嘛,居院长票太少就显得不民主了!蒋介石才稍为平了气。”白丽莎还说:“老头子不知道,因为没人敢告诉他,其实那天的选票上五花八门,有人在老头子的名字上打了×,有人把老头子的名字划去写上了孙中山,还有人在‘居正’名字之间加了一个‘不’字,使选票上的‘蒋中正居正’成了‘蒋中正居不正’。”

    雷香山后来知道了这些情况,对丹丹和夏强笑道:“《因果经》上说得好:‘欲知过去因,观其现在果;欲知未来果,看其现在因。’……”

    副总统选举临近。

    雷香山宣称他血压升高、心脏不适,在家卧床。白南史来电话,知道雷香山病了,说要再来看望,仍希望雷香山投孙科一票。为了这,雷香山在雷龙夫妇出差回来后,让儿子儿媳和女儿送他进中央医院住院去了。他年岁大,本有高血压,靠服药维持,不服药血压就高上去。这时爽性住院疗养。雷龙夫妇和丹丹、夏强都常去护理陪伴。

    一早,吃过早饭,夏强同丹丹商量说:“在南京住的时日太久了,松涛的事也没个消息,《新闻窗》只缺一篇副总统竞选的稿子了。我想等副总统竞选告一段落给《时事日报》寄了稿后,就回上海去。”

    丹丹俏皮地说:“你有‘太久了’的感觉,我没有。嫂嫂这次也没嫌你住得久。但你要回去,我不阻拦。你这次回去了什么时候回来呢?”

    夏强笑了,说:“还没走就又问何时来了,可见你是舍不得我走的!”

    丹丹也笑了:“可见你很舍得!”说到这,她停止了笑,说:“今天我可忙啦!先要去安乐酒家,再去龙门酒家。为多拉选票,李宗仁包了安乐酒家,孙科包了龙门酒家,大宴各省国大代表。凡胸前佩有国大代表红绸条的,不论早中晚进入酒家,一律免费招待,记者也一样。百龄餐厅、介寿堂、华侨招待所等处也都摆了酒席,但我不打算去。我不是去吃什么,只是去看看,拍张代表们大吃大喝的照片。然后我就去国大会堂。今天,副总统第一次选举,估计六个人票会分散,得不出结果的。然后,还要去报馆,一会儿,报馆派车给我,你去不去?”

    夏强说:“同你一起看看挺好,但丁一凡来了电报,指名要我访问胡适,我想早上去。白旮昨晚来电话,要我们中午十一点半到太平路看好戏。我不能不去!”

    丹丹说:“你就这样安排吧!太平路我就不去了。你见到白旮就说报馆临时给了我任务,我去不了。”

    夏强同意。丹丹报馆的吉普车来了,把夏强送到了鸡鸣寺中央研究院,夏强下了车,丹丹坐车走了。夏强看看手表,刚八点钟。进门打听到了胡适住在傅斯年家,就去采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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