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强感到谈得无味,问:“旮哥好吗?”
白丽莎说:“唉!他心情不好。3月间,他去洛阳监军,谁知3月中旬那里的青年军206师就被消灭了!河南的洛阳、吉林的四平、山东的周村、张店和苏北的阜宁、涟水等十二个城市都在差不多同一时间内失守。他幸亏机灵,才在洛阳失守前逃了回来。坍塌倾圮的城市,残酷灭绝性的战争灾难,使他精神都要崩溃了。这几天,在为他丈人帮孙科竞选的事出力呢!他丈人江鸿钧也是国大代表,孙科的广东同乡。”
她这里正谈着白旮,听见楼梯上的皮鞋声响,说:“嗬!巧了!说到曹操,曹操来了!”
夏强抬头朝门外张望,果然是白旮出现了。他没穿军装,西装革履,夏强起身迎着说:“旮哥!……”
白旮脸上有风霜憔悴之色,见了夏强,露齿笑着:“知道你来南京了,采访很忙吧?我可以告诉你一件新闻。走,到我房里谈去。”
夏强见二哥夏国面前的书仍摊开着,就顺坡下驴,说:“好!”回身对白丽莎说:“二嫂,那我去旮哥处坐一会儿。”
白丽莎笑了:“去吧去吧!你俩有缘,总像谈不够似的。你们去谈,我就洗澡了。”
夏强随白旮到了左侧他的房里,问:“娟嫂呢?”
白旮说:“回娘家去了!她家热闹,每天有牌局。我同几个要人的公子在夫子庙玩,他们又去乌衣巷了,我就回来了。”他在桌上拿起一瓶杜松子酒,又拿起些瓶和容器说:“我来调鸡尾酒你喝:用四十克酒,配上三十克清水糖浆,十五克柠檬汁和适当的苏打水……”他又倒又调,在一只大高脚杯里,用玻璃棒搅匀。夏强说:“我不会喝酒!”白旮说:“喝点尝尝,如今时兴跟美国人学喝这种酒!中央也常有鸡尾酒会,我调出来的这种鸡尾酒叫‘金司令’。你看,酒色层次分明,外观绚丽,就像野鸡的尾羽,酒度低,入口甜美。你一定尝尝!”
夏强拗不过他,只好接过他递来的一只酒杯,尝了一点。白旮问:“味道怎样?”夏强笑了:“为了礼貌,我该说不错;要说真话,我宁可喝开水。”
白旮也笑,自己端了一杯品味着坐下。
夏强问:“你刚从洛阳回来不久?”
白旮叹口气:“如今我又离开国防部归参军处管了。参军处和军务局管全国各战场特派的监军业务。这就像钦差。派我去洛阳,是让我好好监视青年军206师邱行湘在洛阳是怎样打的,也要视察战场纪律和部队的战力、战果、士气,了解他们奉行命令如何,有事就报告。我带了两个卫士和一名译电员到洛阳。这两名卫士,名义是保卫我,实际也有监察我行动的任务。人把青年军叫作御林军。派邱行湘到洛阳时,老头子召见他说:‘军事成败关系党国安危,如不打败共党,我们将死无葬身之地。’邱行湘到洛阳后,为扫清射界,大拆民房近两千间,名胜古迹为修工事也遭大破坏。周公庙、司马懿墓都挖得一塌糊涂……”
夏强问:“那怎么一打就垮呢?”
白旮摇头:“上头指挥混乱,政略、战略、战术上的指导运用、决心与处置,后勤系统的调整与布置都乱得很。军风纪坏,百姓离心离德。当地民谣说:‘生了儿子是老蒋的,打下粮食是保长的,迎来共产党是为俺穷人的。’对方穷人不要命,又有将才指挥,打得勇猛,炮火猛烈。206师没有援军来救。我不蠢,三月上旬见情况日趋紧张,洛阳人心惶惶。我找了个借口,要到郑州陆军总部指挥所去视察了解情况,把监视我的两卫士笼络好了,带了他俩脚底搽油就去了郑州。要不,也许像邱行湘一样做了俘虏,也许做了‘忠烈’,那今天也就别在这儿喝鸡尾酒了!”
夏强觉得白旮说得真实,问:“这战局会怎样?”
白旮喝着鸡尾酒摇头:“邱行湘告诉过我,他在南京国防部一厅看到表册,我们已经没有一个完整的军或整编师了!几乎每一个军都被共军吃掉了一部或大部。本来老头子希望在开国大前打点胜仗,可是全打的败仗!只有哑巴吃黄连了!”
“那怎么办?”夏强将小酒杯放在桌上问。
“天下事‘船到桥头自然直’!”白旮说,“前方打败仗,后方在抢官捞钱花天酒地,吃喝嫖赌无处不在,这就是我们的现状!好的是大船烂了还有三千钉!老头子还在要做总统。他自己不急,别人何必急!”
夏强突然想到刚才在二哥房里白旮说要预告一件新闻的事,问:“刚才你说的那件新闻,是什么事呀?”
白旮笑了:“你知道,我老岳那伙老广是帮孙科竞选的,南京《救国日报》的龚疯子反共倒是没问题的,可是从国大开始前,他就支持李宗仁攻击孙科。我老岳他们和张发奎、薛岳、余汉谋这几个上将都是粤籍代表,对《救国日报》恨透了!商定如果龚疯子再这样,就带上人去捣毁报馆。老岳让我也找些人参加,并作安排,我已布置了。这事如果兑现,准打得它落花流水!”
夏强说:“这样不会出事?”
“出什么事?”白旮把杯中鸡尾酒喝干了,说,“捣毁《救国日报》也就是打击李宗仁,老头子不会见怪的,又是这些大人物带着打,宪兵和警察局预先打了招呼,出不了事的。我从洛阳回来,一肚子火满身晦气,借这出出霉气,我也高兴!”
夏强心里好笑,一团糟的事现在真多!
白旮说:“打报馆的那天,我打电话给你!你可以约雷丹一同来看我们大显身手。让雷丹写点报道帮点忙,行不行?”
夏强暗忖,何必说不行呢!爽朗点头:“行!我代你约她!但打了说没打,怕不行吧?”
白旮打哈哈:“当然说打,但只要说这是发扬民主发挥民意没打伤人就行!我们准备只捣毁报馆,不去打人!”
夏强决定把松涛的事提出来找白旮帮忙,说:“我妹妹同我一个同学谈恋爱,他名叫濮松涛……”
白旮点头:“这事我知道了!雷香老来托过家父。家父也要我帮着在上海稽查处打听。只是现在的手段是镇压,这种事沾上了就麻烦。这濮松涛是不是真的没问题呢?你年轻,我告诉你,共产党可不是省油的灯!隐秘得很。”
夏强斩钉截铁:“松涛确无问题。他做记者,也许说不定哪篇报道上有犯忌之处,但他决非该逮捕的人。舍妹和家母很伤心,很着急!”
白旮叹口气说:“可惜我现在干起钦差来了,不再干这种事。我今天已经得到知照,又要我去鄂西北襄樊,那儿是十五绥靖区,老头子派了他的一张王牌康泽为司令官。派我去,康泽也同意。因为知道我不敢打他的小报告。可是那里情况并不妙,我去下场如何难说。我想不去,提出仍想干老本行,但不行!”他又叹了口气,“你妹妹这个男朋友的事我出点力是可以的!”
夏强谢了白旮,心想:“这个人呀!对我是不错,人也好像挺直率,干的事却不是特务就是监军,真糟。只遗憾我为了松涛还得来求他帮助!”既是为了找话说,更是一种记者职业造成的习惯,忍不住打探:“襄樊总不至于出问题吧?”
白旮笑笑:“康泽是个无兵司令。他是十三太保特务出身,没有自己的正规部队做本钱。如今他手下的部队有的是川军的旧部,有的是拉壮丁拉来的新兵,软得很。据我所知,康泽对他的这些本钱,是缺乏信心的。”
夏强说:“那你还是不要去的好!”
白旮吁了一口气:“如今好多将领都是以赴刑场之心情上戡乱前线!我是身不由己啊!”又摇摇头,“这种危急存亡之秋,开什么行宪国大选什么总统副总统呀!我回到南京,看到的都是吃喝玩乐加上嫖赌,听到的都是不祥之兆,到处乱糟糟,糟糟乱!唉,谁做傻瓜谁倒霉!谁也不做傻瓜!……”
他说不做傻瓜是什么意思,夏强揣摸不透。
(四)苍茫莫愁湖
白南史、白旮和那个程宝太都给了回音:濮松涛的下落没有打听到,都答应继续打听。
松涛哪里去了呢?夏强老觉得心里揪着,他有一种感觉,你白南史、白旮这种人对这件事根本不肯真的帮忙,也许是敷衍罢了,心里十分懊丧,也为松涛担心。丹丹同样为夏强的着急而着急。夏强想回一下上海安慰小妹和母亲再回来,但国大采访又不想中断,每一二天总要发一封航空信寄稿给丁一凡,《新闻窗》的稿件也要编写,只好怀着忐忑不安的焦灼心情整天忙忙碌碌。幸好,有丹丹在身边。每当同丹丹见面或谈心时,心情就变得好起来。
4月9日那天,一大批中央要人像捧场似的早早都到了,蒋介石上午在大会上用一口奉化的蓝青官话做施政报告。夏强和丹丹早上都一起到国大会堂去。在进口处,大会秘书处发给每个记者一个大封套,内贮十二寸的大照片一套,包括蒋介石、孙科、李宗仁、于右任、程潜五个人的照片。每张照片上都在上首写着“××先生惠存”,下首署着名字盖着红色的印章。这都是为竞选赠送的。拿到照片,丹丹说:“带回去也是丢在一边,谁挂?”夏强有收集资料的习惯,说:“当资料放着!”他们进了会堂,坐在楼下记者席上,听蒋介石做报告。
蒋介石仍穿着军装,不戴军帽,有一种沉重不快的表情。照着稿子宣读,有时也离开稿子讲几句。先讲了“国民大会对于戡乱的重要性”,接着谈军事和经济情况,说:“……经济失调是……由于共匪到处破坏,以致交通梗阻,工矿停顿,大多数人民生活穷困,生产萎缩。”在军事上,他承认了在全国各个战场上的失败,但仍旧打肿了脸充胖子,说:“在东北……是基于战略的变更,并非由于基本力量的削弱……”
蒋介石照着稿子毫无生气地继续说:“……在华北,……我相信一定能表现良好的战绩。”在华中“共军之窜扰华中,当然要延长一点剿匪的时间,但共匪阴谋,终不得逞……”
丹丹轻声附耳对夏强说:“听到没有?华中战局不好,他也等于承认了呢!……”
说到这里,蒋介石忽然双手叉腰,脱离稿子露出一副既跋扈又忧心忡忡的表情,特别提到了刘伯承,做着手势说:“刘伯承,唵,这个独眼龙!厉害得很啊!”他这自然指的是刘伯承、邓小平率军进入大别山进军中原一刀插入胸膛的行动,刘邓挺进大别山后,长江以南都受到威胁!后来,他说:“……此次召开国民大会,在实行宪法,加强戡乱建国的力量,因此首先要求举国一致,同心一德,正视共匪,戡平内战,才可保障宪法的实施。”
他那里“匪”啊“匪”的,夏强听了刺耳,心想,靠骂“匪”有什么用呢?人心并不在你骂“匪”的这一边,不是“匪”是骂不成“匪”的!事实上现在除一些官方报纸外,其他报刊仍都用“共军”不用“共匪”的。他不禁想起了白旮说的那首民谣来了:“生了儿子是老蒋的,打下粮食是保长的,迎来共产党是为俺穷人的!”
夏强注意到,这个报告,听的人似乎都不感兴趣,有的精神不振,有的满面忧惶,有的交头接耳,有的东张西望,有的哈欠连天,有的打着饱嗝儿。他看到了坐在左侧的邵力子。戴着眼镜短发花白圆脸的邵力子是这次国大的筹备委员之一,他好像在吃花生米,但牙齿凋零,一颗花生米在嘴里咬来嚼去,老是很难“触礁”,所以老看到他抿着嘴咬口香糖似的动着瘪嘴,似打瞌睡,又似清醒。
夏强心中想,蒋的报告虽然承认形势严重,但一触到具体问题却谎话连篇,说些画饼充饥的话来敷衍一通,只有假话没有真话,谁会感兴趣?他忽然看到白丽莎也在。她坐在空着的国大代表席上正同一个戴眼镜穿西装秃顶的胖代表轻轻谈话。夏强碰碰丹丹说:“看!二嫂在那边!”
丹丹说:“那人叫袁章龙,干过中央组织部主任秘书,是个通天的人物,与大会秘书长洪兰友是把兄弟。看来,二嫂是在他那里掏内幕新闻。这人色迷迷的讨厌得很!二嫂老练,她不怕!”
只听蒋介石又大声用规劝的态度说话了:“……,……希望各位代表切不可重视细节,议论纷纷,争持不决。”台下依然轻轻地有窃窃私语声,很不安静。丹丹附耳对夏强说:“他的威信是越来越不行了!前些天,一个客人来同爸爸谈心,说十年前见到他时,有一种好似蚂蚁翘首看大象的自我渺小感。可是现在见到他时,有一种动物园里看狗熊耍把戏的感觉了……”夏强笑了。
只听蒋介石语气刚愎褊狭,带点命令也带着恳求的语气说:“……为了国家,我们讨论的程序越简单越好,议程的进行愈迅速愈好!……”
丹丹说:“懂得他这些话的意思吗?”
夏强说:“开幕时他强调这次会只是为了选举总统副总统,没想意见被否决了,于是只好自己做施政报告,还要让各部部长来做报告,做检讨。于是,这次又提出新要求!”
丹丹笑:“对!实际是不要大家讨论发言,只让大家走走过场就完。”
夏强说:“以后那些报告我都不想听了,没意思!浪费时闻!”
丹丹说:“你这建议好,我们就自己放点假。这样吧!明天我俩去游莫愁湖如何?……”
话未说完,散会了,人都站起来,乒乒乓乓的座椅声像放炮响个不停。人都乱哄哄从楼上楼下往外拥。但近旁位置上有一个特别肥胖穿古铜色长衫的代表却仍坐在那里头靠座椅睡着未醒,睡得十分香甜,张着嘴,轻声打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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