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秉中本来笑得张着的嘴一下子合不拢了,愣在那儿,看着丹丹去找夏强去了,一脸无趣,像个泄了气的皮球。
丹丹同拍了照片的夏强一起准备上楼看看雷香山,从乱糟糟的会场人丛中边走边谈。
丹丹说:“我想,抬棺示威、绝食、选花……用照片反映国大比文字要生动、形象得多。”
夏强说:“刚才我拍‘国大之花’时,把围着她献殷勤的三个国大代表那种丑态都拍了,但不知洗出来怎样?”
忽然,铃响了!“丁零零……”催代表们快坐到位置上去。夏强看看表,开会时间到了。这开幕式上,是蒋介石主持会议并致开幕词。夏强对丹丹说:“别上去了!我们找个地方坐下,听听他怎么讲!”
丹丹点头:“行!好在只有‘一路吃酒’人,多的是空位!”
两人就近找了空位坐下,等待开会。估计这时蒋介石一定已经到了后台,在休息室里了。
主席台中央,是一大幅青天白日满地红的旗子,一幅两米高的孙中山油画像装在大镜框里竖挂在国旗上。主席台前,安着扩音器,放着瓶花。秘书长洪兰友,穿了套黑色西装,白衬衫上打着黑领结,头发梳得油亮,面容清癯,颧骨高突,脸色惨白,一副尖嘴猴腮的样子。外边都传说他抽鸦片。今天可能鸦片抽足了,又在蒋介石面前露脸,他萎靡之中露出了点精神。他四十八岁,做过社会部政务次长,是第五届、第六届国民党中央执行委员。身体虽衰弱,但为人随和,一支笔一张嘴都来得,能够听话,颇被重用。他走到台前,用一口道地的扬州话,慢而耐心地在台上对着麦克风一遍又一遍说:“请各位代表到座位上坐好!”会场由大乱逐渐变成小乱。他仍耐心地说:“请坐好!“请坐好!”……然后,又说:“马上就要开会了!今天要请蒋主席致开幕词!大家肃静!……”
有人鼓掌,噼噼啪啪,然后引起一片啪啪噼噼。然后,看到穿草绿军装、光着头的蒋介石从台侧出现,做作地踱着慢步走到了台中央。他左胸前挂着一枚勋章,两肩各有五星上将的五颗星,腰里系着宽皮带,两眼露着凶光,从脸色的阴暗看,似乎心有不悦。他一出场,洪兰友带头鼓掌,表示欢迎的噼噼啪啪声又起,行礼如仪后,蒋介石轻轻干咳了两声,开始照手上拿着的开幕词念了起来。
“他好像心里很不高兴!”丹丹轻声在夏强耳边说。
“他怎么能高兴得起来呢?”夏强说,“前方老吃败仗,后方乱哄哄。前天南京三千饥民进城将米坊街和大马路一带的大米、面粉和所有吃食全部一抢而光。开这么个会,抬棺的抬棺、绝食的绝食……理应到三千多代表,今天出席的人只是‘一路吃酒’。他要是高兴那才怪呢!”
台上蒋介石已经开始用他那口浙江奉化官话念稿子了:“……这次大会,……是我们中国有史以来划时代的一件大事。……是中华民国实行民主宪政的开始……国家整个责任,已由国民政府交还国民大会代表诸君……”
夏强对丹丹说:“你看到没有?前面左边往前第七排那里,有人闭目养神!……”
丹丹幽默地说:“闭目养神者有之,窃窃私语者有之,猛抽香烟者有之,嚼口香糖者也有之……”
正说着,听到“克”的一声,原来后边一排有人瞌了一个瓜子。
蒋介石脸色消瘦,突出的颧骨,高高的鼻梁,棱角分明的嘴巴,阴郁而低沉,继续在拿腔拿调地慢慢念稿子:“……我认为今天国家和人民,戡乱与行宪应该同等重视。……我们不因戡乱而延缓宪政的实施,反之,我们正因为要保障宪政的成功,不能不悉力戡乱,……以铲除这个建国的障碍与民主的敌人。……今天的戡乱,乃是民主宪政对暴民专政的战争,也就是救国对卖国、救民对害民的战争……”
显然是在把反共的任务和盘托出,又显然是乘机把他发动的内战美化一番。话无真心,讲得无味,听的也无味。夏强知道来听这个讲话其实早晚料到是这样,只能耐心继续让奉化官话钻进耳朵里去。
忽然,听到蒋介石声音高了起来,在谈这次大会的使命了:“……此次国民大会的使命,只是行使选举权,以完成中华民国政府的组织……”
夏强用肘碰碰丹丹说:“强调只是行使选举权,听到没有?”
丹丹附耳说:“就这一条,这些代表们非闹不可!他们早强烈要求将地方情况反映于大会,对当前时局及施政方针要检讨,还要求听取施政报告,提出质询建议。只让他们投一投票哪行得通!”
果然,会场上听到这句话后,马上发出了“嗡嗡嗡”声。这里“嗡嗡嗡”,那里“嗡嗡嗡”,窃窃私语的此刻话声高了,打瞌睡者此刻东张西望了,猛抽烟的更多了,闭目养神者睁大了眼睛!……
蒋介石似乎觉察到了台下的异样,咳咳咳……咳咳咳……干咳了几声,像吃呛了,停止了讲话,掏出一块白手帕来,拭了拭鼻子。但台下依然“嗡嗡嗡”“嗡嗡嗡”……
后边一排,有个胖子压低了声音粗嗄地对邻座说:“不行!这样不行!……”他旁边一个尖脸忿忿地自言自语,说些什么听不清,不满的态度很鲜明。
蒋介石突然提高了声音念稿子,把目光锐利令人生畏的眼睛朝台下张望,凶狠的目光所到之处,像发射了一道寒光,使“嗡嗡嗡”声压平下来了。
(三)民谣特别多
国民大会秘书长洪兰友很高兴。因为代表报到人数陆续多了起来,超出两千了。但他也出乎意外地感到为难,因为蒋介石的开幕词讲完后,代表居然大哗。会场里、休息室中、走廊上三三五五,这里叽里咕噜,那里也在咕噜叽里。
蒋介石以为在会议中建立了党团组织就可以顺利贯彻他的意志了。其实不然,国大代表们对于职权仅仅限于选举总统、副总统修改宪法表示不满,纷纷要求“删除《国民大会议事规则》草案第四章第十七条规定”。这条规定即国大代表的职权只能是选举或罢免总统、副总统,修改宪法。大部分国大代表要求“对政治、宪法、内政外交、经济金融、戡乱、人民权利义务等有讨论权、提案权”,并要求“听取政府施政报告,探讨国是,提出质询建议”。
这项建议付诸表决,出乎洪兰友甚至蒋介石本人意外,竟以绝对多数赞同获得通过。而且,大会上变得既活跃又混乱,开会时,有的代表迟到早退或者干脆不来开会。出席的代表也精神不振,闭目瞌睡的,嗑瓜子的,窃窃私语的,打情骂俏的,到走廊上散步聊天的,都有。雷香山在开幕那天到了会,以后就没再去,连谒陵也不参加。他说:“爬不动那么多台阶了!哪天体力好想见孙先生时我自己去。这二三十年并没有实行孙先生的遗愿,把三民主义弄成了一民主义,我不想同那些假惺惺的混蛋结伴去看孙先生。”
雷香山在家不去开会。他读书、看报、写字和散步、侍弄花草之外,常在廊下看着南归的燕子用泥筑成的小巢内有一窠孵出来的雏燕吱吱啾啾。老燕子不断呢喃着捉虫回来给小燕子哺食。他喜爱这种辛勤除害的小鸟,也欣赏这种候鸟冬去春来的机智与豁达。看到那双老燕含虫饲雏不禁又感伤起自己的丧偶,思念起丹丹的母亲。于是,感慨无穷。
到雷香山家里来看望并闲谈的人倒是不少。李宗仁和夫人郭德洁也来看望,还带了水果、罐头炼乳、罐头鲍鱼及衣料四色礼品。这一向,于右任、程潜都先后又来看望雷香山,目的自然都仍是为竞选副总统希望雷香山投一票。唯独李宗仁尚未来过。雷香山听说李宗仁去拉考试院长戴季陶的票,送了厚礼。可是戴对李说:“时局已弄到如此地步,我一切听命蒋公。他说上天就上天,他说入地就入地。”显然,他不支持李宗仁。李宗仁同雷香山北伐时相识,那时李是第七军军长,雷香山与他在武汉见过面。1927年,李宗仁兼过安徽省政府军事厅厅长,雷香山同他在安徽相逢一同议论过蒋介石的飞扬跋扈。抗战时,李宗仁任过安徽省政府主席兼保安司令,为拉拢安徽名流,对雷香山常表示友好。但桂系军人李品仙任安徽省府主席贪污独裁,雷香山给李宗仁写信控诉,并未生效,由此产生隔阂。现在,李宗仁夫妇来了,“拳头不打笑脸”,雷香山只好以礼相待,并叫丹丹也来陪客。
在客厅里,两个安徽国大代表正坐着同雷香山谈话。李宗仁夫妇来了,雷香山也未请上楼去坐,只说:“舍间房子小,客人多了,只好怠慢了!”把李宗仁夫妇也请在客厅里坐下,也未给他介绍那两个国大代表。李宗仁咧着大嘴貌似憨厚地笑着点头:“这样好!这样好!”
丹丹陪着白净灵巧梳着发髻的郭德洁。郭德洁知道丹丹是记者,特别亲热。这次竞选,她在大方巷公馆出头露面给李宗仁大办外交,亲自接待记者,见了丹丹,她说:“我觉得雷小姐脸熟,估计我们是见过面的。我见过的记者很多很多。女记者都喜欢我。”其实,丹丹并未到大方巷去过。但郭德洁这样说,丹丹也只好笑着点头,说:“新闻界都说您能干!”
新闻界传说,李宗仁决定竞选后,先派郭德洁到广西布置,故意叫她经过香港见了一次李济深。当时李济深说:“德邻何必竞选,还是到香港来一同革命吧!”郭德洁笑答:“也许会有这样一天的!”李宗仁夫妇这样做,又故意放出风来给蒋介石知道,当然是很高明的。
现在,郭德洁看着丹丹亲热地说:“你真漂亮可爱!雷小姐,欢迎你来我们大方巷玩!我那里很热闹的!客人很多,记者常去的!”她握着丹丹的手,亲热得像舍不得放开。
那边,李宗仁在对雷香山说:“香老,这次对选副总统不知有何看法?我今天来,是专诚看望。我在想,我们在安徽见面时,曾畅叙胸臆,至今难忘。久不见面,是常常想念的!”
雷香山心想:难忘什么?我写信给你告李品仙的状,你连复信也没有,你忘了吗?但脸上未表露心中的不快,只是“啊啊”地似笑非笑,似应非应。
李宗仁见有两个挂红绸条子的不认识的国大代表坐在一边沙发上,也不好同雷香山深谈,又存心想要拉票,就笑着主动同那两个国大代表点头讲话:“啊啊,还没有请教二位台甫!……”
这两个安徽代表是反对桂系的,所以雷香山没有介绍,现在不能不介绍了,站起身说:“德公,这二位是我们安徽的代表金子帆、陈涛枫。”
于是,李宗仁嘴里说:“知道知道,认识认识!”同金、陈二人握手。郭德洁也笑容满脸地起立招呼。但场面却激烈了。这金、陈二人是在安徽发起“倒李(品仙)运动”的主要人物。自从李品仙主政安徽后,横征暴敛,军人独裁。他们“倒李”,李品仙兵权在手,却成了不倒翁,而且先是第二十一集团军总司令,到1943年任第十战区司令长官,1945年又当选国民党第六届中央执行委员,任徐州绥靖公署副主任,仍主政安徽。“倒李”无效,许多安徽国大代表由于仇视李品仙,连带仇视了李宗仁。现在,陈涛枫突然开口了:“德公,听说你这次竞选,李品仙从安徽连夜派大卡车给你往南京运钞票作竞选开支之用,消息确否?”
李宗仁尴尬,连连摆手:“嗬!不,没有的事,绝对没有!”
雷香山心想,这消息明明不假!可是陈涛枫也太……正想着,听金子帆也开口了:“德公!李品仙在安徽坏事做绝,听说你和白崇禧都支持他,怎么能支持这样一个贪赃枉法的坏蛋呢?”
李宗仁脸上露出为难神色。郭德洁在一边也是满脸愠色。李宗仁摇着头,含含糊糊说:“没有的事,嗨嗨,没有的事。我和白健生无权任命也无权支持……”
雷香山因是在自己家里,不能听任李宗仁太为难窘迫了,决定打圆场,插嘴说:“德公,安徽的事,我写信向你谈过。如今大家对李品仙确是深恶痛绝。李品仙贪污舞弊,连安徽寿县楚王古墓都派兵挖掘吞没了出土文物。金、陈二位刚才的话都是肺腑之言。德公这次竞选,倘能在李品仙主持皖政的事上有所表态,定能赢得安徽代表投你的票!……”
李宗仁点头,脸色已由刚才的紧张松弛下来,说:“那好!那好!……”这个“那好!那好!”究竟是什么意思,谁也不明白。但他接着却宣传开了,说:“国民大会为实行民主之初步。我党同志都可以公开竞选。现在既已行宪,我李某人是个诚实人,决定参加竞选副总统。如今,我已经粉墨登场、锣鼓敲响了,胡琴也拉了,马上就要开口唱了,台下观众也正准备喝彩,要我放弃已很困难。所以……”他双手作揖,说:“请各位多多支持,公道自在人心,以后有事,德邻自当效力!……”
雷香山和金子帆、陈涛枫也都点头用笑容敷衍。
郭德洁觉得火候到了,想解围了,看看腕上那只小彩色西洋表,提醒地说:“德公,我们还约好要去别的几处地方的!是不是……”
李宗仁说:“对对对!”起身亲热同雷香山握手,又同金子帆、陈涛枫二人亲热握手,不断地说:“承蒙帮忙,非常感谢!”(雷香山想,滑稽!我帮了你什么忙呀?金子帆和陈涛枫又帮了你什么呀?)然后,由雷香山、丹丹陪着,送他们出门上车。
送走李宗仁夫妇回到客厅,金、陈二人就同雷香山谈了起来。丹丹就也在一边,听着爸爸会客。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