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龙似乎不同意丹丹的话,说:“丹丹,我看你平日就活得太累。依我讲,为人处世不妨像一个过路的陌生人那样,让世上的一切与你无关。别多去思考那些政治问题。步行的聪明人不如乘车的傻子走得快,有车坐何必非走不可。由于我什么也不研究,我反而觉得我懂得很多,不会吃亏的!我讲究实惠!别再劝爸爸清高了!”
夏强想讲点什么,便想到东方提醒管住舌头的话,又涉及雷家的家事,不愿同雷龙辩论,就沉默着只顾吃饭了。
雷香山说:“我看,国民党真是腐败透顶快穷途末路了。去年党团重新登记时,只有一百零七万人重新登记,比抗战后总清查时的二百六十几万党团员一下子少了五分之三。国民党真是日益衰弱奄奄没落了!拿这次开行宪国大来讲,说穿了,开偌大的会,不知花多少民脂民膏,目的不过是演戏给美国看,抬两个人上去做总统、副总统。其实他们哪管老百姓死活,只是借民主的幌子饱自己私欲,说到底仍是卖官鬻爵。开这种会我也只能按丹丹说的办!”说到这,问夏强:“你认为我该怎么办?”
夏强心里本来就想到雷老伯可能会问自己,觉得不能不答,这时说:“现在的人,有利就趋之如鹜,抢得凶,老伯自己却有这样的思索,令人起敬。如果参加会,恐怕只能依丹丹说的办。不过,这次会的使命,只是行使选举权,选总统和副总统,老伯要选谁?”
雷香山刚好吃完了碗中的饭,“砰”的将碗一放,说:“谁来拉票,我都说‘好好好!’但谁想得到我的票怕不容易!”
夏强笑了,丹丹笑了,雷龙也笑了。
晚饭后,雷龙借口去接徐素贞,出去了。夏强和丹丹陪雷香山在小花园里散步。
丹丹有意提起濮松涛失踪的话题,说:“他是我们的同学,一个好青年,同夏强的妹妹在恋爱,实际已是夏强的妹夫了,但突然失踪了……”
夏强接着丹丹的话将有关松涛失踪前后的情况叙述了一遍。
雷香山站在一溜密集的美人蕉前细细听着。美人蕉经冬以后已经长得碧绿并且冒出一嘟噜尖尖的花来了。听完,他叹一口气说:“管仲说:‘政之所兴,在顺民心,政之所废,在逆民心。’特务政治,最失民心,恐怖政策,成了鬼魅世界了!”又思索着说:“你们说该怎么办呢?”
丹丹提示:“那天跟白南史一同来的程宝太是个特字号人物。白南史是C.C.,在上海有特权,同中统也必定有交往。白南史是夏强家的亲戚,夏强当然也能设法托他。但爸爸托他,分量总会重一些。爸爸出面请他们打听,就说濮松涛是我同学,又是夏家的亲戚,我看也许能有个下落的。”
雷香山沉吟不语。外边天有点凉意,他踱步走向台阶,跨进客厅,开了灯,朝沙发上一坐。夏强和丹丹也跟着坐了下来。空气沉闷,稍停,雷香山打破沉闷说:“我历来对青年人总是爱护的,我也反对摧残青年人。我反对特务政治,把特务看作是蛇蝎之流,十分痛恨。为了这个濮松涛,我愿意找一找白南史和程宝太。只是有没有用很难说。他们常常没有真情、真话,言行不一,口是心非。我虽是个老牌子,老牌子今天不值钱。这次白南史、程宝太来看望我,说穿了是动员我选举副总统时给孙科投一票。他们是来拉票的。因为蒋介石希望孙科做副总统。不然,他们根本不会来看望我。”
夏强忙说:“谢谢老伯!”
接着,又谈起局势。夏强不禁问:“老伯看这局势如何?”
雷香山沉吟着摇头:“这是个老话题,也是个新话题。我常读史书,对兴亡之道多少有点感悟。一个朝代一个政权开头总是兴旺,弄到后来就江河日下了。国民党民心丧失,江河日下,讳疾忌医,积重难返。面对新兴的势力,再挣扎也属于垂死的挣扎了。想些倒行逆施的办法,也许能拖些时日,也许更加促使自己垮台。如此而已!”
空气又归沉闷。一会儿,雷香山问起《新闻窗》的情况,知道刊物每期发行数在增加,表示很好,但说:“你们的杂志,我看了,总的说,很有看头,确实像扇新闻窗。但现在形势越来越不好。战局上,东北的鞍山、法库、营口、永吉、四平,西北的宜川,山东除济南、青岛少数据点外,尽都失守,损失了大批大批军队。经济上,物价不断飞涨,通货不断贬值。现在,各省贪官污吏多如牛毛,苛捐杂税数不胜数,拉丁抽夫,草菅人命,农村凋敝,工厂关闭,民怨沸腾,颇有满地干柴一点即燃之势。我对这个政权是不抱希望的。但越到这种时候,它一定会变本加厉用特务手段加强统治。所以,办这杂志我既赞成也反对。青年人应当干点事业我赞成;但容易出问题我反对!我总是不放心,怕你们年轻不知厉害。尤其夏强在上海,我更有这种担心。现在,濮松涛的事发生了,你们要更加注意。赤膊上阵少不了是要成箭靶子的,是不是?”
丹丹顽皮地笑着打趣说:“我们是年轻不知厉害,爸爸是江湖越老越寒心。”她这是存心把气氛弄得好一些。
夏强却点头。他现在越来越觉得杂志难办。自从上次那个市党部二处的“尖头怪”申宣之被“打发”走后,夏强一直担心还会出什么花样。所以一直很谨慎很注意掌握技巧地在办《新闻窗》,避免惹太多麻烦。雷老伯的叮嘱,他知道这是一种有根据的关心,因此说:“我一定把老伯的话记在心上!”
雷香山后来上楼去了。丹丹和夏强留在客厅里继续谈话。夏强忍不住看看丹丹。丹丹穿一件黑绸面的驼绒旗袍,配着一件银灰色的马夹,黑发自然挥洒,不作雕琢,有一种纯洁的美韵,色彩和气质、风度都能压众。丹丹说:“老这么对着人看干什么?”夏强故意叹口气说:“唉!在这儿远远欣赏,够可怜的了,居然还要禁止!”丹丹被逗得笑了:“别胡扯了!谈谈《新闻窗》吧。”
两人谈了起来。丹丹提出:这期要用三分之一篇幅反映国大。应当有一篇《国大副总统选举内幕》。她说:“居正竞选总统,实际是‘陪选’,总统是蒋介石的,绝不会是居正的,没啥可写。副总统竞选的人多,国民党有李宗仁、孙科、程潜、于右任,民社党有徐傅霖,社会贤达有莫德惠,都在拉票。尤其李宗仁和孙科竞争激烈,投票前估计会更激烈。文章重点放在内幕上,既可吸引读者又可暴露真相。”
夏强提出应有一篇《时局动荡谈国大》。蒋介石要在国大开幕式上致辞。国大代表却在要求扩大职权、修改宪法,国大在蜩螗的形势下召开,很不平静。国大代表来自各地,必然会带来许多见闻,每一举动蕴藏何种玄机,当是读者要关注的。文章要用尖锐技巧的笔法通过某些国大代表的谈话、发言将会场气氛与时局的症结点出来。
丹丹又提出设一个栏目:《国大上的什锦果盘》,将有意思的,有讽刺性的,丑态百出的,风波和混乱,人所关心的人和事,用花絮凑成五十到一百条,反衬出“国大”全貌。
有这三篇,外加照片,两人认为大致已能反映国大了,但夏强提出:“反映和报道国大的基调应当如何呢?”
丹丹说:“我们虽未先讨论基调,实际已经有了。刚才吃饭时爸爸不是说了吗?开这么大的会,不知花多少民脂民膏,目的不过是为了选个总统、副总统,让大家抬轿子把他们抬上去,其实他们哪管百姓的死活。这是借民主的幌子实现私欲。我们不可能给他们说好话!”
夏强笑了说:“阁下高明!国大这场戏很臭,我们只能装作捧场实际喝倒彩。让人粗粗一看,认为我们热情作了报道,细细一看一想却是一肚子的不赞成不满意不鼓掌不协调。要是想抓我们的辫子,我们是客观报道,大不了只是好心办了坏事。你说呢?”
丹丹格格地笑:“你这人计谋挺多的。但不知将来在爱情问题上会不会也有这么多把戏,忠实不忠实?”
夏强正颜说:“诸葛亮计谋可谓多了吧?可是家有丑妻从未变心,怎么能把计谋多同爱情问题扯到一起乱跳狐步舞呢?”
丹丹看着他,笑道:“别扯远了!快考虑考虑这些稿子让谁写吧。”
夏强建议:“我想请二嫂白丽莎写国大副总统选举内幕。你看行不?”
丹丹沉吟:“好倒是好!只怕这篇她写出来不合用。如今,老蒋无法容忍桂系力量的膨胀危及他们的地位,他曾主张李宗仁别参加竞选副总统,可是李不肯。他自然大力支持孙科。中央社是官方立场,白丽莎写自然会偏袒孙科。”
夏强点头:“这倒是。但如有偏袒之处,删去就是,告诉她我们是客观公正不偏不倚的。发她的稿,好处是可以对付上海的白南史、申宜之。何况,我为松涛的事还要去找白旮。”
丹丹出了个主意:“把施政报告和军事报告的玄机弄一篇文章给二嫂写不好吗?那对她可能还合适些。她跑过军事新闻和政治新闻的。”
夏强说:“也好,明天我就给她打电话,约定日子同她见面,向她约稿。反正,组不到稿我们自己写也不困难。”
谈到这里,丁嫂端了两杯茶进来。丁嫂喜欢丹丹、感激丹丹,对丹丹特别好,连带对夏强也好,外加她听夏强谈过审判战犯和汉奸的事,知道夏强仇恨日寇和汉奸,她对夏强更有好感。她将茶放到夏强和丹丹的茶几上。夏强谢谢她。丁嫂说:“别谢,我刚帮张妈洗完碗、整理好厨房,所以茶送晚了。”丹丹说:“丁嫂,其实我们的茶水你不要倒。你一天到晚也忙累得很,想睡早点睡就是。”丁嫂笑着应允了一声,转身要走又舍不得走,问:“夏家少爷,你这次来还是为审战犯的事来采访?”夏强叹口气说:“唉,丁嫂,日本战犯大的都在日本东京审呢!我们这儿管不着!……”
丁嫂说:“我听小姐说,在日本审的到今天一个也没判是吗?”夏强说:“是的!美国人在包庇日本战犯呢!”丁嫂生气,仔细听着,想说什么,但没有说,似乎难过得想落泪。丹丹劝慰:“丁嫂,别难过,有消息我随时会告诉你的。一切都怪我们中国自己不争气,什么事都只好让美国操纵、做主、做老大!”丁嫂默默地端着空茶盘走了。
夏强同情地望着丁嫂的背影,又深情望着丹丹说:“丹丹,你为人好,看得出丁嫂喜欢你!”
丹丹叹气:“她太可怜!见到她,我就立刻想起南京大屠杀。我在想给她物色一个好的男人呢!可是,到现在也还没有找到。她太孤单了!”
夏强起身踱步:“丹丹,努力给她物色个好人吧!这是功德无量的事,我们中国人,受的磨难太多,有的不幸太多。不说远的,就拿八年抗战到现在来说,哪家没有伤心事,哪家没有生离死别。我夜里老爱做梦,有时梦见在黑暗的大森林里兜圈子,兜来兜去出不来。有时梦见是夜里,漆黑抹乌看不到月亮,看不到星星,看不到灯光,当然更看不到太阳。有一天,我醒来写过一首短诗:‘在这黑暗的时光,我的心,布满痛苦受到创伤,充满寂寞的回忆和悲伤。它激烈搏动,表达一种强烈的愿望。我的心,想跳出来晒晒太阳!’我不是诗人,但情感是真实的!”
丹丹听完他的朗诵,有些感动,稍停,说:“是的,挺动人!表达了一种对光明的渴望和企求。我喜欢!”
夏强幽默地走近丹丹:“承蒙夸奖,谢谢!”他俯身在丹丹鬓发上吻了一下,说:“那我就有资格吻一下了!”
丹丹用手推开他说:“规规矩矩坐着吧!你真像个上课不守规矩的顽童!我们还没谈完呢!”
夏强坐下:“同你谈,就是谈一千个日日夜夜也是谈不完的!”
丹丹不理他,问:“你那助教的工作干得怎样?”
夏强说:“助教在大学里是可有可无的摆设,我的时间和精力都放在办《新闻窗》和为《时事日报》采写上了。助教的事,开学时帮系主任办办学生登记注册和选课的事。平时一周去学校一二次,替有的教授改改作业,陪个别名教授上一二节课。此外,从私人关系出发,有时帮系主任向教授干点收集资料的事。学校里进步学生常有活动,向先生不参与,我办刊物,我也不参与。”
丹丹说:“向先生是个治学的人!”
夏强从未把东方叮嘱别在学校太“红”的话告诉丹丹,为信守对东方的承诺,仍不想说。
丹丹问:“你那本《新闻事业关系论》仍在写?”
夏强笑笑:“快写成了,我又搁下了。我不是一个半途而废的人,可我觉得写这样的书意思不大。写一篇文章也比写这么一本书意义大。这种脱离实际的书,又不能放开写,书的内容多数人都不关心,写了干什么呢!何况出书困难,我也不想自费出书。”
丹丹勉励:“反正你已快写成了,搁着不写也罢。这个国家文化不受重视,好书很难出版。言情书、乱七八糟的黄色书充斥市面,‘正中书局’专出些党棍写的书。你确实不必把宝贵的时间用来写人们不要看的书。我们一同来把《新闻窗》办好,也就是了。”说到这,丹丹问:“出国的事你那次在电话上说已经发了申请信,还没回音吧?”
夏强摇头,提起这事,他忽然皱了皱眉:“没有,只是我现在有了新的想法,这次也正打算好好跟你谈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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