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强表示这样好,以为可以听到吴国桢谈出许多有分量的话来。不料,吴国桢简直像是一个中学生答考卷,答得十分简单,而且决不完整也不深刻,只听他念着第一个问题说:“上海‘三潮’荡漾,中枢是何态度?上海市府是何态度?”咳嗽一声说:“上海是有学潮,也发生了舞女闹事和有的工厂罢工的事,但还构不成什么‘三潮’荡漾!中枢把事情交给我们,我们自然应当把事情办好。四百万人这么大的城市,发生点问题其实不足为奇!现在问题也都可以说是解决了!”
夏强学过速记,记录着他的话一字不漏。
交际处的那个年轻人轻步进来,送客人求见的名片,将名片放在吴国桢左侧桌上,又走了出去。
吴国桢看看名片,又点了一支烟,说:“第二个问题:上海学潮为何屡屡发生?有何办法使学潮不再发生?”突然笑笑,说:“其实这个问题,你们自己可以回答。上海的学潮是有背景的,有人煽动的。你要安定,他却阴谋捣乱!害得不懂事的学生流血上当!去年国府已制定了《后方共产党员处置办法》,宣布民盟为非法团体。去年年底又通过了《戡乱时期危害国家紧急治罪条例》,学潮当然不应该再发生,学生应当用自己的良知判定该不该闹学潮!”
吴国桢圆滑,说话时不像宣铁吾之流开口闭口骂“匪”骂“谍”,但矛头指向,是很清楚的。而且,问题好像回答了,实际等于没有回答。流露出的那种威吓和刽子手的态度却遮也遮不住。
吴国桢抽着烟在念第三个问题了:“有何办法使工潮学潮不要发生?”一本正经地说:“这问题其实刚才已经回答了。如果我是学生,我是工人,我是不闹学潮,也不罢工的!”
夏强一字一句记录,心里却对这种答复啼笑皆非。
吴国桢开快车地把丁一凡提的最后一个问题念了出来:“市长先生经过八年抗战的艰苦生活,对于目前上海之繁华奢侈生活有何批评?”他对这问题似乎颇感兴趣,说:“繁华是都市必需的条件,奢侈则不能提倡,我之曾主张禁舞原因在此。但奢侈的标准与看法很难讲。有些人以为奢侈的,另一些人却认为是生活上必需,这是生活水平的问题。内地人不应该用内地的眼光看上海。因为把上海恢复到内地的状况,以潮流而言也是不应该的。”
交际处的那个年轻人又来送两张名片。吴国桢看看名片未说话,交际处的年轻人又走了出去。吴国桢念第五个问题:“沪新九厂的善后问题如何结束?”脸露不悦之色,说:“这个问题有人想借题目做文章,但已做不起文章来了。事情在我们看,已经早就结束了!贵报似可不必再添薪加火了!这第六个问题:现在尚有多少被捕学生及工人在狱中,拟如何处理?我不准备回答。第七个问题是请问对新闻自由有何看法?这我可以回答:新闻自由应被尊重,上海现在就没有新闻检查制度……”
夏强插嘴说:“但据我所知,干涉并不少,市府、市党部、警备司令部都常在干涉!”
吴国桢看看夏强,两只眼睛显得锐利而不满说:“新闻自由应被尊重,但应在不妨碍安定的前提下,否则,当然也应予干涉。”
夏强觉得无话可说,照实记录。吴国桢似乎想收摊子了,念着第八个问题:“据说市长与警备司令宣铁吾在政见及处理上海某些问题上有分歧,确否?我现在说,我们合作得极好,政见没有什么多大的出入,私交公谊都不错,没有什么赞成不赞成。我们很一致!”
夏强听他的谈话,觉得十分无味,心中明白这个以民主姿态出现的留美博士,实际是个滑头政客。本想再问点问题,但交际处的那个年轻人又来送名片了。
吴国桢从名片中选了一张给年轻人。年轻人拿了名片,等待着夏强起身。吴国桢说:“我太忙,就谈到这里!”说着,开抽屉取出两张六寸大的照片来交给夏强,说:“我的照片!”他伸出手来同夏强握,实际是下逐客令了。
夜间,丹丹从南京打电话给夏强,说:“告诉你一个好消息,周佛海在监狱中病死了!这消息尚未见报,我已打听到了!尸体停放在新街口万国殡仪馆,听说要由他妻子杨淑慧运到汤山附近的永安公墓去下葬。你到不到南京来一趟?”
夏强心里激动,问:“什么时候死的?”很久以来,他已将这个由死刑特赦为无期徒刑的大汉奸几乎忘掉了。
丹丹说:“前天,年初五,二月二十八日,心脏病复发死在老虎桥监狱里的。这是你最后一个仇人,你的仇算是报完了!”
夏强头脑里顿时泛起许多往事,掺杂着悲伤和仇恨,说:“丹丹,他死都死了,我就不来了!你写一篇稿给《新闻窗》用吧,好不好?就叫《汉奸周佛海之死》。”
“可以,你不来也罢。我知道你忙,那你就放在这个月底来吧!国大三月二十九日开幕,要选总统副总统,肯定有热闹的好戏看,你可以来采访!另外,告诉你一个消息。”丹丹语气忽然沉重。
“好消息还是坏消息?”
“没法说!”
“没法说?为什么?”
“素贞嫂的父亲徐树庄贪污得太厉害,出事了!”
“是吗?怎么啦?”
“他盗用官价外汇,经营进出口贸易,又做黄金美钞的投机买卖,还有透支、借款一类的事,我是懂也不懂的,现在要逮捕究办。但他是个千里眼、顺风耳,人不见了!”
“人不见了?哪里去了?”
“不知道,反正,他跟贞嫂的母亲早离婚了,有两个爱妾都是上海的红舞女,贞嫂也弄不清他逃到哪去了,贞嫂只是天天哭。父亲知道这事后十分生气。贞嫂说,孔家宋家捞多少钱都没关系,为什么要严惩小小一个邮政储金汇业局长?她求父亲出面找中枢的老朋友,讲讲情,缓解缓解。父亲不肯,说,这种贪官先枪毙后定案保证也不冤枉,他不能违背自己的良心。贞嫂很不满。家中这些天气氛很不好。”
夏强叹口气说:“现在贪官污吏多如牛毛,出了事也是有雷声不下雨,不了了之。徐树庄失踪,可能是放他一马,让他躲起来的吧?”他想换个题目谈谈,就把“尖头怪”申宜之来找的事说了。
丹丹问:“你打算怎么对付?”
夏强说:“这种稿如果用,那《新闻窗》成了市党部的御用杂志了。我打算拖一拖,再拖一拖,如果他没耐心了,取回去最好;如果不取回,在某一天我就向他抱歉,说稿子遗失了!”
丹丹咯咯地笑了:“你还真是智多星呢!不过,我看,先拖一拖,到不能再拖时就往我头上一推,说我这个主编认为稿子写得不行,让我来得罪他!他们没法奈何我的!”
夏强也咯咯笑了:“好吧!以后再说吧。电话可以挂了,长途电话费太贵了!”
丹丹笑着说:“不!我还想再谈一会!今夜我值班,这电话费是报馆出的!”但笑声中还是将电话挂了。
接完电话,夏强将周佛海的死讯告诉了母亲。母亲想起了死去了的丈夫,忽然流泪。夏强劝慰母亲说:“妈妈,别难过!仇算勉强报了!恩也算勉强报了!可以告慰爸爸在天之灵了!”但尽管说这话劝慰妈妈,夏强自己心里却又在想,达到一个目的本来该快活一点至少也该轻松一点的。可他却一点没有快慰,一点也不轻松!这苦难的中国啊!……
(五)松涛啊!松涛啊!
正月十五是元宵节。头天晚上,母亲和夏强叫小妹出面打电话到报馆找松涛,约松涛十五晚上来吃晚饭并吃母亲包的甜咸汤团。甜汤团是豆沙的,咸汤团是肉馅的。母亲的汤团馅多皮薄,包得出名的好。甜汤团是圆的,咸汤团是长的上边还揪个小小的尾巴。
松涛接了电话高兴地说:“好!我一定来!”
约了松涛,夏强打电话给方国华,问最近看到东方没有?方先生压低声音说:“他为生意的事去老家了!”问什么时候回来,方先生说:“说不准!”后来,电话挂上了,母亲说:“做生意也是辛苦,上次东方从外地回来,一脸风尘颜色,还不忘给我带吃食来!”小妹遗憾地说:“明晚只有松涛一个客人了!要不,东方哥也来过元宵节,那多热闹……”
小妹说这话后,她绝未想到松涛正因为一句话未传递到他耳朵里,竟面临着魔影的笼罩。
松涛离开报馆回住处去时,街上正是霓虹灯光五颜六色,路上车水马龙十分喧哗的时分。爱多亚路上的小舞厅里,“蓬嚓嚓”的鼓声节奏一直传到马路上。拉客的女人在萧瑟的西北风中沿街站得断断续续都有。
松涛心里压抑,心神不定。
七点多钟时,他接完小妹的电话,出去打电话。在街上打公用电话的地方,拨了老郑的电话号码。铃声响后,立刻有人接了,但不是老郑沉着刚毅的声音,是一个陌生上海人的话声。
铃响三声接话,是约定的暗号。现在,铃声一响就接,声音又不对,松涛的心激跳起来了,说:“喂!……”
对方问:“谁?”
“裘苏文先生在吗?”松涛故意乱说了一个姓名,“在!”对方急切地问:“你是哪里?”
松涛经过验证,认定出了问题,“啪”的挂断电话。
这些日子,大逮捕到处都在进行,他得到过警告,要他谨慎小心,但他认为自己不会出问题的,何尝想到现在竟一下又就像断了线的风筝,面临着危险的境地了!
该怎么办!他决定回去。住处有一份完整的《工商通讯》他未舍得毁去,藏在床绷子底下。另外,杭州来的家信和一些进步书刊也要毁去。此刻,他迎着寒风匆匆走到电车站去。忽然,感到背后有“尾巴”,是一个穿黑色短打戴围巾的小个儿,鬼祟得像个幽灵远远盯在后边。
松涛有一种站在悬崖边上身边冷风飕飕的感觉。镇定下来,装得若无其事,慢慢向电车站靠近。一辆有轨车正“当当当”地驶过来。他故意放慢脚步,电车开门了,下车的客人纷纷下来,上车的人也挤上去,松涛忽然像支射出的箭飞闪过去,一下就弹进了车厢。电车的铁门“哐”的拉上了,“叮叮当当”驶向前去。松涛看到那黑衣的小个儿被甩在远处。他心里欣慰,但意识到情况的严重。
打定主意,回住处销毁东西后,就找个地方隐藏起来,再设法找人,恢复同组织的联系。
电车过了一站又一站,到了北火车站,松涛敏捷地走进人流中,他翻起大衣领子,塞好围巾,挡住想吹进脖子里去的冷风,径直朝住处小跑般地走去。路墨黑,路灯只剩下电线杆伫立。他注意身后,无人盯梢,才略感宽慰,汗冒出来就变冷了,背脊胁下都凉飕飕的。
松涛搬家后尽量不把住处告诉别人,也不让别人来,总说:“那地方太蹩脚了,连个门牌号也没有。”这也是实话。这一带棚户区,多数洋铁皮木板房都没有电灯,环境脏,垃圾味在冬天仍在散发。天寒风急,人都蹲在屋里不出去。四周墨黑,像鬼蜮世界。松涛加快脚步,转来绕去到了自己住的木屋跟前,取钥匙开了门,擦火柴点亮煤油灯。昏黄的灯光照得屋里半明半暗,但增添了几分温暖气氛。他急急在床绷下翻出那一叠《工商周刊》,又将枕下的家信取出,再在屋角藤箱里捡出几本书刊来。然后,将这些全部撕碎,拿起旧脸盆擦火柴点燃。一会儿,火苗幽幽燃起,腾腾的烟雾飘浮得屋里白茫茫的。他呛咳着淌着泪水忙将用旧报纸糊了缝的窗户推开,让烟雾飘出窗去。
纸条纸块太多,燃烧太慢,火常常窒息,他决定改变方式,将枕套脱下,把烧得残缺火已熄灭的残纸全部都塞进枕套,打开门跑了出去。他平日注意到屋左前方有条阴沟,现在淌着的臭水结成了冰,但那里一个阴沟洞大嘴似的张开着。松涛提着鼓囊囊的枕套跑向那儿,顾不得脏臭,踩着臭水凝成的薄冰,将枕套塞进阴沟洞,才轻松地喘了一口气。
松涛又回到了住屋,烟雾已散,烟味仍存。他关上了窗,熄了油灯,漆黑地坐在床边思索。
自己该躲避才对!但,他没有接到要他躲避的通知。他该躲避吗?他当然不知道由于出了叛徒,给他的通知已经由于有关人员的被捕而延误,已经永远不会到达。此刻,他处于一种虽然不怕牺牲却进退无措的境地了!小妹和夏强一家人的身影出现在眼前,他们是一定会护卫他的,但他不能连累他们!他也可以去找报馆里的好朋友老胡,老胡也会掩护他的。但他也不能连累老胡一家。他想,要么我就到沪东杨树浦工厂区去!那里熟悉的工人多,找个地方躲一躲不难。
这时候,不过十一点钟光景,还不算太迟,他收拾了点衣服和漱洗用具塞在一只蓝布袋里提着,马上出门,将门上加了铁锁。墨染的苍茫夜色中,他迈步走向北火车站的公共汽车站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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