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火文集·第二卷:霹雳三年 浓雾中的火光-霹雳三年(3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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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夏强同他一起坐在楼下前厢房的会客小沙发上。打开信一看,是熟悉的林东方的笔迹。

    夏强:你好,我现去苏北做生意,一切尚顺利,请放心。有一事拜托,家父林昆仑由南京到沪谋生并访友,请留他在府上暂住几日,一俟找到友人,他即会离去。因我不在上海,此事只有拜托你了,麻烦之处,容当面谢。匆匆执笔,意犹未尽,向伯母大人问安并问令妹好,匆匆顺颂

    夏祺

    东方上

    林东方的父亲?他好端端怎么冒出一个父亲来了?夏强觉得蹊跷,却又明白非万不得已东方是不会介绍一个陌生人来找他的,他能意会到这一点,于是,热情地指着后厢房说:“林老伯,请把行李箱子就放在这后厢房里,出后厢房就有水龙头可以用水,还有个小厕所,后厢房的床,东方来就是他住过的,现在您住,很方便的。三楼也是我们家,家母和小妹及我住在楼上,吃饭就上楼,您不要客气,粗茶淡饭,一切我都会安排的。”

    看上去,林昆仑是个朴实沉默的人,点头,掏出香烟来抽,说:“我落一落脚,不会住久的,上海也有点朋友,但我要找一找,我也还想找个事干。”他那温和的笑容,给人浑厚的亲切感。

    夏强热情地说:“您不必急,我说过这里一切方便,我同东方情同手足。再说,我同方之过去同学时是结拜之交,您住在这里,有什么需要,说一声就是,千万别客气,不然,我就对不起东方了。”他又关切地要拿些钱给林昆仑零用,但林昆仑不收,说:“我有钱,用不着!”夏强陪他去洗漱,帮他铺好床,给他倒水喝,自己上楼告诉了母亲和小妹,让她们下楼来会见客人。母亲少不了讲了许多热情欢迎的话,也当着客人的面夸奖了东方一番。

    林昆仑很疲劳,夏强让他睡一觉,他也不推辞,上床躺倒就睡,待他一觉醒来,已是天黑吃晚饭时分。母亲特地蒸了咸肉,炒了鸡蛋,烧了虾米豆腐,做了冬瓜汤招待客人。林昆仑吃了晚饭,说要出去找朋友,夜里十点半回来。

    那晚,林昆仑准十点半回来,说是找到了一个朋友,还有朋友要找。夜里,夏强陪他谈心,林昆仑不爱说话,夏强也就不多说了。处了几天后,林昆仑对夏强加深了了解,告诉夏强,他抗战时期曾在军界工作,转战到过不少地方。抗战胜利后,军队整编,许多非嫡系部队的番号被取消,军官被编余,他成编余军官后集中在南京中央军官训练团培训,但一直未被安置。他是少将,被编在将官班,有近六百人。这些人有的年老多病,有的负伤残疾,有的家庭生计困难,感到前途茫茫,有自杀的,有因发牢骚说要投奔延安去而失踪的。终于,七月里大家集体决定到中山陵去哭陵,但哭陵惹怒了当局,派保密局密查,开始逮捕人。于是许多人都决定逃亡,他也在济南、徐州等地住了半年多,现在决定来上海找点事干……

    夏强在夏季时从报上看到过南京六百编余将官哭陵的消息,听林昆仑介绍后说:“老伯,安全第一!您在我们这里住着安全!无论多久您都别介意,您尽量少出去,我这里报纸杂志多,您闲时可以看看,外边有什么事我能办的,您就叫我办!东方去苏北,我想不久会回来的!他回来了,您就更不会寂寞了!您一定要把我当作东方和方之一样看待……”

    他看到林昆仑眼光中流露出信任和满意,但林昆仑点着头没有说话。

    (三)血染工潮

    快过旧历年了,东方还没有从苏北回来。

    林昆仑却突然走了!那天,有个人来找他,同他一起提起箱子行李就走了,匆匆留了封信给夏强:

    夏强:因有急事需偕友人去外地,你不在家,只能不告而别,望你原谅。在府上打扰数日,铭感无既,在此深深致谢,并问令堂大人及令妹好,后会有期。祝

    如意

    昆仑留条

    小妹看了留条,说:“他怎么神神秘秘的?”

    夏强说:“小丫头,别胡说!”

    小妹说:“胡说什么呀!我有时想跟他谈谈,可总谈不下去。到今天,我都不知他是干什么的,怎么不神秘!他可不如他儿子东方哥!”

    夏强开玩笑说:“东方可还不如松涛吧?”

    小妹往哥哥肩上打了一拳:“你坏!你胡说!”

    小妹同松涛约定2月1日傍晚五点半钟在外滩江海关前的江边见面,其实并没有事,只是两个人总想见见面,待在一起,怀着愉快的心情谈着想谈的话,从那里向外滩公园走去。在公园里漫步边走边谈,然后又再走回来,怀着甜蜜和依恋的心情分手,一个回家,一个到报馆。

    时光艰难,生活辛苦,追求幸福和爱情的青年人,有着满腔热血,将希望都寄托在明天。当他们谈话时,常离不开谈时局,谈当局的残暴和必须让它灭亡!每每分手时,心情总又是豪壮的,大家都忙,但又都企盼有下次见面的到来。

    可是,今天,一向守时的松涛失信了!他害得小妹坐在江边苦等。江风猎猎,浊黄的江水浩浩荡荡,江海关的大钟悦耳地敲了五点半,又敲了六点,依然不见松涛的影子,十分平静的暮色在小妹心中充满了奇异的色彩。

    松涛怎么啦?小妹不放心了,他不会出事吧!今天为什么失信呢?这种念头一出现,使小妹不寒而栗了。

    突然,下起滂沱大雨来了。冷雨箭也似的降落,小妹身上的蓝棉袍也淋湿了。她忙跑到马路对面的店铺门口去躲雨。到六点半钟时,小妹忍不住了,到水果行借打电话到报馆。松涛不在,接电话的人说:“松涛去哪里我不知道!”小妹只有按捺住不安,匆匆搭公共汽车赶到黄陂路去。她在那儿给一家做桐油生意的商人家做家庭教师,每逢周一、三、五的晚上七点到九点替一个小男孩补习初一的数学和国文。今天的时间迟了,她奔跑着到公共汽车站,心头乱云密布。

    松涛其实一点也没忘了同小妹的约会。

    但,下午他接到通知,要他立刻到沪新九厂去执行一个紧急任务,找到细纱车间的许荣秀,告诉她,学潮、舞潮都受到了镇压,工委分析认为沪新九厂的罢工也会遭到镇压,必须赶紧“收篷”,结束罢工。这事延误不得,松涛在晚报跑工商新闻,熟悉沪新九厂,同许荣秀也认识,他心里急如星火,只想快点去通知,顾不上也无法告诉小妹了。

    沪新九厂工人是1月30日中午因为生活困难罢工的。铜匠间把马达一关,粗纱、细纱、清花、洋线各个车间的机器就都停止了转动。全厂七千多工人全集中在厂里开会,工人纠察队放了岗,传单标语贴得满墙都是,工人提出了复工条件。但资方没有谈判诚意,一心求助官方,局面僵持。

    松涛觉得如果自己不能迅速将通知送到,将使沪新九厂的工人在险境中处于尴尬为难造成损失的局面。他认识许荣秀的家,那是在离沪西江宁路不远的一个小棚户区里。五点多钟到达许荣秀家时,许荣秀寒冷贫穷的低矮的小屋里,只有她年迈失明的老母亲独自盖着破被絮躺在床上,令人看了心酸。松涛问起许荣秀,老人在床上仰起身说:“她在厂里,这两天没回来过!”松涛说:“老妈妈,谁照顾您呀?”老人说:“穷人哪要什么照顾,荣秀孝顺,但她忙,托邻居有时送粥我吃。”松涛伤心,却不能停留,留下点钱递到老人手里,说:“这点钱,老妈妈您收下!可以买吃的!我是荣秀的朋友!”给老人盖好了被,他就急急离开了荣秀家。

    到哪里找荣秀呢?只有去厂里!到厂里不方便,但必须去。厂里复杂,工人里有国民党工福会的人,又有流氓组织“兄弟会”的力量,去乱找人找错了是不行的。松涛心里冒火,脚下生风地直奔沪新九厂。

    心里有事,使他紧张,他想起一句西洋格言:“胆怯的人以为周围都是鬼!”他鼓励着自己,不要紧张,镇静着去完成任务!可是,他发觉出了蹊跷,越近沪新九厂,就看到街上停着机动车、装甲车,还有刑警处的“飞行堡垒”,有枪的保安警察大队,还有一些不三不四的便衣……天渐渐暗下来了。他竟又看到了骑警队!这是那天镇压大学学潮的坏家伙!天上下起大雨来了,瓢泼似的淋得松涛身上湿了。他估计在这左近的武装队伍,总有好几百人。他估计得到,工人都集中在厂里,这些武装人员如今已经包围着沪新九厂了!去不去厂里呢?他决定还是试一试!

    但,他刚走近,大雨中上来了两个便衣。

    “干什么的?”一个穿短打戴礼帽的矮子,将松涛连拉带拽拖到路边的屋檐下盘诘。

    松涛掏出名片:“记者!”

    “快走吧!别往前走了!”那另一个高个儿穿黑大衣的说,“工人罢工,敬酒不吃要吃罚酒,你就回去吧!这里不准停留!”

    “我想去看看!”松涛说,“二位知道,不采访交不了差的!”

    “有什么采访头呢?”矮子拒绝,“工人都围在厂里出不来,你也进不去!快走吧!”他态度蛮不讲理了。

    松涛心里空落落的,只好沮丧地回报馆,已经万家灯火了。他在报馆附近,借公用电话打给工委老郑,谈了看到的一切,歉意地说,没法找到许荣秀,请示怎么办。

    听到那个沉着的声音说:“我们另想办法!”又说:“明天,你仍去那里看看!”

    松涛知道在沪西民营纱厂和棉纺业工会都可能有人在做工作,但总对自己没完成任务感到内疚,心里焦灼地想到明天在沪新九厂肯定会发生镇压,心里发酸。看看手表,已经八点多钟,晚饭未吃但也不饿,突然想起曾同小妹约定在外滩见面的事,心中涌起一阵歉意,本想打个电话给小妹,但心神不定,又觉得今晚的事不便谈,就决定不打了,一心琢磨起明天该怎么采访。

    他决定找中央社的吴敏帮忙。吴敏是中央社上海分社跑外勤的记者,白净脸,小个儿,挺瘦弱,是中央政校新闻系毕业的,松涛采访时同他相识,觉得这人虽是中央社的,但朴实热情。明天采访,借靠一下中央社的记者,比较方便。因此,按名片上电话号码打去找吴敏,说:“明天我想采访沪新九厂的罢工,你去不去?”

    吴敏说:“去!当然要去!明天可能有重大行动!”

    两人约定了时间和会面地点,松涛心里仍乱,匆匆写了一条新闻,用的标题是:“沪新九厂已被军警包围,工人罢工面临武力解决。”他将新闻交到编辑主任桌上,并写了个便条,说:“沪新九厂局面剑拔弩张,明天我将与中央社记者同去采访,这条新闻稿留下备用,有新情况午间发稿前我将电告。”

    2月2日上午,松涛与吴敏一同赶到沪新九厂时,看到沪新九厂已被武装军警紧紧包围住了。军人少,警察多,武装警察已经占领了一、二道大门,正在第三道铁门前与工人对话。

    拒绝记者采访,松涛幸亏同中央社记者一起,要不然,是进不了大门的。现在,准许松涛与吴敏来到三门附近,松涛看到工厂厂房和饭厅的屋顶上都已构筑了用砖块做的防卫工事。桌凳油桶等都堆放在制高点上。有工人将红红绿绿的小传单从上边飘飘扬扬撒下来。松涛拾了一张看,是《告上海工友书》,写的是工人活不下去,也无法过年,只有罢工!在第三道铁门前,工人在大声用喇叭筒喊叫:“警察工人是一家!自己人不打自己人!”

    警察局长俞叔平、稽查处长陶一珊等都坐吉普车来了。“飞行堡垒”也哭丧似的呼啸着开来了。有人站在吉普车上向工人喊话:“你们让工人代表过来说话!”

    意图鲜明,谁出来就会被捕。工人不出来,说:“我们个个都是代表!”“我们争取的只是最起码的生存权利!”“答应我们要求,我们就开工!”“警察退出去!”……局面僵持,拖拖就到了中午。厂里设宴招待俞叔平、陶一珊等吃午饭,吴敏和松涛也被请去入席,松涛看着丰盛的鸡鸭鱼肉,心里想起许荣秀的瞎眼老母,吃得痛苦。

    吃罢饭,松涛找机会到门口住警卫的房间里去打电话给报馆,接电话的是采访主任老秦,松涛简单报告了沪新九厂双方对峙的情况,让把昨夜写的稿补充最新情况先行发稿。打完电话,他又回来,见俞叔平去吉普车上,用高音喇叭在讲话,口气是恶狠狠的。先是劝说了一通,要大家复工开车,接着就说:“你们不听话,我们要用武力解决!你们看到没有?你们的工厂早被包围了!这么多军警,这么多枪支,你们能对付得了吗?你们不要受利用!……”

    工人起哄了,高叫:“我们没有武器,只有道理!”“你们是不是中国人?”“你们有枪就能乱杀人吗?”……

    局面仍是僵持,工人们在里边唱歌,松涛听见唱的是:“你你你,你这个坏东西!……”一会儿,又换了歌,唱的是:“团结就是力量!……”时间过得快,一晃快下午四点钟了,问题并无解决的征兆。松涛很怕工人要吃亏,但看到局面很僵,没有松动迹象,对吴敏说:“其实,不能太急。古人说:‘服民之心,为得其情。’武力解决怕影响不好呢!”

    吴敏去俞叔平那里不知问了些什么说了些什么,一会儿回来了,叹气摇头,说:“不行了!宣铁吾已经下命令了!要开杀戒了!”

    松涛听了,正在吃惊,有个便衣上来,赶吴敏和松涛离开这里,说一口胶东话:“马上要打了!你们不能在这里!快退到前边大门口去!”

    刚退到大门口,就听到里边有铁甲车发动的声音,有工人的喧叫声,有警察的吼叫咒骂声,有装甲车拉响的警报声,乒令乓啷,轰轰隆隆,工人们在屋顶纷纷投下砖头、桌凳……刺耳的枪声响了!“砰!”“砰!”……枪声一连串一连串地在打。

    有个便衣从里边出来,松涛上去问:“怎么样了?”便衣说:“工人不要命了!铁甲车压死了一个女工!”吴敏说:“马上能结束战斗吗?”便衣做鬼脸:“早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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