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火文集·第二卷:霹雳三年 浓雾中的火光-霹雳三年(33)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
    中午是在城里松鹤楼吃的饭。有人在这里摆筵席结婚,酒肴的香味扑鼻,贺客极多,热闹极了。夏强想起抗战胜利后到苏州采访时的往事。那时,身体矮胖、圆圆的脸上架着一副细边眼镜、神态傲然的陈璧君判了无期徒刑关在苏州监狱。夏强曾到监狱去看过这个汪精卫的妻子。但当时不准采访,只准看看。夏强看到陈璧君脱了眼镜坐着发呆,似在想些什么。她在想些什么呢?1949年5月上海解放后,陈璧君由苏州监狱迁送上海提篮桥监狱继续拘押。开始她有很深的对立情绪,常常吵闹甚至还绝食过。但后来思想开始起了点变化,夏强看到过她写的一份谈自己经历和思想变化的交代材料,说:“……女监也每早九时送报纸给我。后来,我便求得自己订一份《解放日报》,我很用心地从它学习理论和了解人民政府的措施……我便明白了共产党为什么胜利,国民党为什么灭亡,是一个历史铁一般的规律。”这个曾宣称自己“我有受死的勇气,但决无坐牢的耐性”的女强人,坐牢整整坐了十四年。1959年6月,陈璧君终于病死在上海监狱医院,骨灰由她在香港的子女派人到广州领回香港。听说开追悼会后骨灰在香港撒入海中。吃饭时,二哥夏国听夏强讲起这些往事,起先没有作声,后来却出乎大家意外地说:“夏强,你同丹丹都是动笔杆子的,像汪精卫夫妇,把他们的荣辱与沉浮,得道与失足,他们的灵魂和内心思想变化的轨迹,复杂多变的特点,都写出来,不是简简单单地写,而是真实复杂地写。我看这样的书会引起人思索得到人欢迎的。”

    这话,使夏强想了很久。

    苏州水巷纵横,密如蛛网,两岸粉墙黛瓦,许多人家都枕河而居,石埠、蠡窗、骑楼、古桥、古河、古塔、古老的街道,处处展示着一幅幅姑苏水上风俗画。纵横的河道使苏州的住宅往往前门是街巷,后门却紧枕流水,而站在相跨其间的石桥上能最充分领略水域风情。常有小船从圆月般的桥洞里缓缓撑出或摇出。苏州城里有一百几十座桥,在熙熙攘攘的街道上不时有幽雅的小桥同热闹的城市形成了鲜明的对比美。那些在二哥脑海中的静静的铺石板的雨巷、冷街深闭的朱门、幽深而平静的白墙庭院、廊檐上镶着雕花图案的木板走廊似乎少见了,中外旅游者的身影和新式的高楼及建筑,正改变着苏州的整体容貌。

    下午,去游了阊门外的西园。西园是戒幢律寺和西花园放生池的总称。这里原名归元寺,是明代嘉靖年间官僚太仆徐时泰的宅园。清代咸丰十年曾毁于兵燹。后来是同治到光绪年间陆续重建的。二哥要去,是因为抗战胜利后有一年夏天,他曾和二嫂白丽莎一同来这里大雄宝殿烧过香、拜过佛。

    大雄宝殿里,三尊木雕大佛高踞上方,两侧塑立二十护法天神,后面大壁是泥塑海岛,上有鳌鱼观音、诸天神、大小罗汉数十尊。雕塑造型构思灵巧。二哥看着忽然出神。夏强记得,二哥说过二嫂白丽莎本来不信佛,但那时局势不好后,她忽然不但信佛,而且特别相信因果报应了。那次在苏州西园,她烧香拜佛,还买了好些活鱼在西花园放生池里放生。到台湾后,二嫂一直也信佛;后来到了美国,则又常去教堂做礼拜。她说:“心里空虚,总得有个寄托才好。”……二哥该是又想起这些往事了?

    院内方砖铺地,园中曲径垫石,有游廊相连,跨院隐匿在冬日凋零的紫荆和常青的龙柏、冬青中。走到了天王殿,中间龛内有金身大弥勒佛,笑容可掬。看到弥勒佛,夏强立刻就又想到了方国华,只是想起方先生,心上是酸涩的。

    那是1950年冬到第二年大张旗鼓镇压反革命运动期间,方国华被捕了!原因很简单,当初在胜利后要敲诈他的那个徐光扬有个儿子在南通参加了工作。徐光扬这时就揭发方国华是国民党的特务,又是敌伪时期通敌的汉奸。说方国华抗战时为国民党做地下工作与敌伪勾结;胜利后与国民党白南史关系密切,是反动党团骨干。逮捕方国华时在方家抄出了一个证件,上写方国华是国民党上海特别市市党部的副总干事。

    方国华曾提出要林东方和夏强写他的证明材料。夏强是据实写的,并同来外调的人谈过话。一次,两个来外调的人,一个年轻一个中年。中年人问夏强:“你说,他的证件都是假的?”

    夏强回答:“这都是白南史写给他的。那时他遭人陷害,说他‘通敌资匪’,写了假证明,可以使他无罪。事情就这么简单。其实,他连普通国民党员都不是,他是个地道的生意人。”

    年轻人冷笑:“连国民党员都不是,也不是特务,能给他个市党部的副总干事干吗?太笑话了吧?”

    “那个年代笑话很多,这本来也是个笑话,说穿了,白南史收了他的金条,就这么干了!”

    中年人问:“我们知道这都是你穿针引线的,你同白南史什么关系?”

    “亲戚关系!我二哥是他女婿。”夏强将抗战胜利后报恩的事说了一遍,其实材料上都如实写了。

    年轻人摇了摇头:“我们重证据轻口供。方国华是个道地的汉奸特务反革命!反动党团骨干!”

    夏强摇头说:“其实,方国华对抗战、对解放战争都是有点功劳的。敌伪时期,他多次给新四军运送急需的医药用品、医疗器械和五金钢材等物资。解放战争时期,他同地下党有联系,办笙记行又多次将急需的物资运到苏北解放区。”年轻人说:“他这是为了赚钱!无商不奸!资产阶级唯利是图!你怎么不从阶级上看问题?”

    夏强觉得即使说得清人家不信也就无法说清了,叹了口气说:“我说的都是实话。国民党时期,扣他‘通敌资匪’的帽子,现在扣他特务汉奸反革命或者反动党团骨干的帽子,都不符合实际。”

    中年人说:“你得注意立场!再说,你是什么人?你的问题也很复杂。别急着说他不是反革命,先把你自己的问题弄弄清更加必要。”

    于是,很快又开始了对夏强的“政治历史问题”的审查……到1955年9月“肃反”运动时,又来了一番审查。到1966年“文革”中再来了一番审查……

    知识分子,在政治运动中大受煎熬。知识的力量可以兴国安邦,中国如果要走上现代化强国之路,必须依靠知识分子。如果中华人民共和国从建立后就解悟到应该依靠知识分子建设国家,能用同志式的态度团结知识分子一同工作,尊重他们的人格,把他们看成是一家人,让他们有职有权调动他们的积极性,那新中国的进展肯定是飞快的。只可惜知识分子因其头脑和社会关系复杂而总是受怀疑。知识分子长期在惊心动魄的运动中不被信任。常因一些尘封的历史问题甚至莫须有的、捕风捉影的事挨整、遭批判,受到悲惨的不公正的对待。

    谈起这方面的往事时,二哥说:“你们的政治运动一个接一个,我想不出那是什么样的情况,但我想,知识分子卷进去遭到伤害的人一定不少吧?”

    夏强坦率地说:“毋庸讳言,是不少。比如在一系列政治运动中复兴大学我的那些老师,有的受到批判,有的受不住折磨自寻短见。向教授因与一些外国教授通过信,被怀疑里通外国,又说他主张只专不红。他个人被贴大字报几百张,批判他的座谈会开了十几次。他想不通,抑郁于心,半年后患癌症去世。像当年我新闻界的熟人中,‘麻辣蹄膀’丁一凡和《新闻报》的老沈,反右中都成了右派。老胡、老秦好一些,历次运动没出大问题,但‘文革’中可都做了好几年的‘三反分子’和‘牛鬼蛇神’……”

    二哥纳闷:“为什么要这样呢?这不是自己坏自己的事吗?……”

    夏强说:“有时候,好心也会办坏事的!一件事指导思想上有了偏差,就会失之毫厘,差之千里。有些事表现在当时,实际有深刻的历史原因。有些悲剧的发生,根子是中国几千年封建势力和它披有各种新衣的变种。生活中本来就是既有光明美好,又有阴暗丑恶,既有悲壮,也有荒诞的。真理与谬误的交叉与斗争,在一个旧政权过去、新政权建立的复杂时期总特别激烈。何况新中国的建立并不是一般意义上的改朝换代,这是一种天翻地覆的变化……”

    二哥似懂非懂,夏强却又记起一些往事来了。那是在“文革”中看样板戏《沙家浜》后,在一天夜里,夏强同丹丹有过这样的对话:

    夏强:“如果阿庆嫂还在,她一定也在受审查。她的问题怕也是说不清的!从表面上看,她同忠义救国军打交道,关系密切。她救过胡传魁,她是个什么人?”

    丹丹:“谁叫我们处在这样一个阶级斗争天天讲,认为阶级斗争会越来越激烈的年代呢?谁叫我们有复杂的社会关系呢?我看,凡同地下党有联系的人都少不了受审查!做过地下工作的党员也少不了受审查!让不了解当时情况的人,让极‘左’的人来做审查工作,怎么能实事求是呢?……”

    现在,丹丹靠在夏强身边,发觉他在定神,问:“你在想什么?”

    夏强摇摇头,拉回思绪,多想那些有什么意义呢?他不想再说。

    小妹在高声说:“走吧!到罗汉堂去看看吧!这里的五百罗汉像是出名的呢!”

    雨下大了,由无声到淅沥,由淅沥到哗哗地响,模糊了空间,庙上的水顺着琉璃瓦的水槽流泻下来。庙廊下边的一排冬青都像在洗淋浴。四人走进了罗汉堂,看到了沿四壁排列的泥塑金身五百罗汉像,每尊像比人都要大一些,神态动作各异。丹丹忽然指着一个面容俊秀、和颜悦色、表情带点懒散的罗汉对夏强说:“啊,你看,他像谁?”

    夏强立刻发现这像雷龙,说:“像龙哥!”

    雷龙年轻时,虽然去美国留过学,但回来后并不热衷于创立点什么事业。他同徐素贞结婚后,既有岳父徐树庄可以依靠,妻子又会算计会钻营。夫妻俩不愁没有收入丰厚而工作可以稀松的职务,两人吃吃喝喝赌赌耍耍,贪图享受,过得很舒心。他崇美,常说“美国怎样怎样”。他对共产党没有好感,不相信共产党能取国民党而代之。但他并不是国民党的忠臣义士,他认为老蒋是“中正不正,总裁独裁”。当国民党兵败如山倒的时候,他和徐素贞早做好了去香港经商的准备。两人到港后,开了一家塑料玩具厂,夫妻俩还是玩马票,周末去澳门赌轮盘赌。好的是塑料玩具厂外销很赚钱,赌博没成大输家。俗话说:“人无横财不发!”两夫妇在美国纽约做的股票意外地大赚了一笔钞票,将钱买了房地产,房地产又大涨其价,这才奠定了经济基础,得以体面地在美国和香港住下去……

    近年,雷龙夫妇曾约丹丹和夏强到香港去做客,丹丹几年前的一个春天里去过一次,主要是为了替父亲上坟,夏强却一直没有去。夏强和丹丹邀雷龙夫妇回来聚聚。但他们每次都只到北京、上海和南京、苏杭一带游览后就回香港了,从未到过重庆。三年前,徐素贞患病去世,葬在香港。雷龙常去美国住住。他是个懒得写信的人,丹丹和夏强去信,他只是偶尔来个电话说上几句。最后一次见到雷龙,是前年清明在安徽。年迈衰老的雷龙送回了雷老伯的骨灰盒。五十年不见,白发苍苍的雷龙走路已经龙钟颤抖,说:“夏强,老辈凋零,我们这一辈也都衰老不堪了!”说着,潸潸落下泪来。过去,两人无法谈心,也谈不拢,现在见面,显得亲亲热热。各人满意于各自所选的道路,各自所处的环境。“香港也快回归了!”是雷龙那次见面带着感慨说过的话。雷香山生前曾说过,他如果死了,喜欢葬在家乡。但他死后雷龙坚持要将父亲葬在香港。直到香港1997年7月1日要回归了!他才决定依照父亲遗愿,在前年将骨灰送回来。虽然迟了,也终于办了!这使丹丹和夏强感到欣慰。谁料雷龙自己却不幸中风去世。他的儿子雷家骥决定将父亲与先已去世的母亲徐素贞合葬在香港。那时,香港已将回归祖国,对雷龙夫妇和儿子来说,葬在香港,从情感到道理都是无可厚非的了!……

    那五百尊罗汉面貌各异。人生的路,弯曲的路总比直路多,平坦大道总比崎岖的路少。综观人的一生,不得意的事,不顺利的事,不愉快的事,常占一生之中的十之八九。塑造罗汉,自然都得把罗汉的气度、涵养、雍容、修行体现于形,那同人生的写照实际相距极远极远。但依然可以看出罗汉中有喜有怒,有凶有善,有哀有悲,有富有穷,有戚戚有悠然,看得出他们各个的遭际都不同,真真快乐开心的形象不多,天上如此,何况人间!从五百尊罗汉中去寻找肖似熟人的脸看来并不困难,但草草浏览一过,大家似已缺少兴趣,不愿再去多回忆那些当年蜩螗杌陧的旧事了。

    雨哗哗下过一阵后,忽又停歇了。天,灰蒙蒙的,大家就是在这种心情下坐汽车到火车站赶回上海去的。

    注释:

    [1]Boxing:拳击。

    [2]1946年12月24晚,北京大学先修班学生沈崇,看电影回家路上遭两名美军士兵强暴。

    [3]国民党党歌,此时已成国歌。全文是:“三民主义,吾党所宗,以建民国,以进大同。咨尔多士,为民前锋;夙夜匪懈,主义是从。矢勤矢勇,必信必忠;一心一德,贯彻始终。”

    【第四章】折戟沉沙

    (一)笙记行与《新闻窗》

    金色的十月,有秋风,有落叶,也常有冷雨细密无声地降落在屋顶上、街道上、花园里。灰蒙蒙的空气笼罩着上海,畸形繁荣的市面有萧条的迹象。店家竞争着大减价、大拍卖,大饭店生意清淡,市民见面叹物价太高,生意人见面总是谈生意难做。一些小店铺,因为亏损,关闭了;换了老板,又重新开张,但生意仍然不好。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