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我辍学在家的第一个夏季，不知为啥，那年夏季卖冰棍的，全都是十几岁的少男少女。看到几个平时要好的伙伴，一个个出门赚钱去了，我心里不禁蠢蠢欲动。
一天，我的好同学姚丽来到我家，把卖冰棍的事说得天花乱坠的，还鼓励我卖冰棍，勤工俭学。我一时脑子发热，找到爹提出要出去卖冰棍。爹是个爽快人，二话没说就对我说：“行，过几天，给你钉个箱子，车子是现成的，你没啥事，到外面转转也好。”
第二天一早，我还在梦乡里，就被爹摇醒了：“娃，起来，我昨天去嵖岈山给你买了个冰棒箱，你看，今儿就可以卖冰棍了。”爹搬出自行车，绑好冰棍箱，又说：“没卖过，开始不要批那么多，天热冰棍化得快。”我一骨碌爬起来，三分钟洗漱一通，吃个馍，揣好爹给的5块钱，出门找到姚丽，一起赶到冷饮批发站。
那天天很热，批发冰棍的人也很多，轮到我已是上午10点多了。姚丽交上15块钱，说：“批100个雪糕，100个冰棍。”
“小丽，”我拉了拉她的衣服，轻轻地说道。
“有话出去再说，快装冰棍，每人冰棍、雪糕各50个，平分。”
我不再吭声，低着头帮姚丽把冰棍塞进箱子，一会儿，两人便离开了批发站。在路上，我忍不住又对姚丽说：“小丽，我只拿了5块钱，本想少批点冰棍雪糕。再说你知道，我嘴笨，话说不好，又没干过这事。”
“嘻嘻，”姚丽笑着说，“你别怕！你忘了咱俩从小一起长大，一起上学，还一起逃学，摘梨偷杏扒蝎子？以前咱俩吃啥东西，都是每人一半，现在呀，还一样，我的就是你的，保你吃不了亏！”
“小丽，我是怕万一卖不掉，我没钱还你。”
“又是钱！你能不能别提这事。我教你吆喝，冰棍雪糕——喊！”
“冰棍雪糕，”我埋下头，低低地叫了一句。
“抬起头，大声点，再吆喝一句，别怕，路上没人。”
“冰棍雪糕——”
“OK，真棒。”姚丽在我面前跷起大拇指。
我们一起转了几个村庄，晌午时已卖掉很多了。在一座小桥上，我们歇了好一会儿，姚丽推了推我的手，老练似的对我说：“前面是方庄，你从村中往北，我从村中朝南，咱俩分开卖，回头在这小桥上见。”“好！”
“冰棍雪糕，冰棍雪糕……”我推着车子，在炎炎烈日下拼命地吆喝。可老半天都没一个人买我的冰棍，我暗暗骂自己：怎么这么笨，离开姚丽，就一事无成！
“冰棍雪糕，冰棍雪糕……”我推着车子走到方庄的最后一排人家，脚步重得像灌了铅似的，心里已绝望了。
“冰棍雪糕，冰棍雪糕——”正在这时，不知从哪里“腾腾”跑出来一个三四岁的小男孩：“大姐姐，雪糕咋卖？你看我的钱够买一个吗？”小男孩伸出胖乎乎的小手，把钱递了过来。
这是一张卷成卷的百元大钞！我的呼吸粗了起来。
“大姐姐，钱够吗？”小男孩看我迟疑的样子，又问了一句。
“够了，够了。”我连声说，弯腰给他拿雪糕。
小男孩把小手在背心上擦擦，接过我递给他的雪糕，我一声“喂——”喊找钱却没叫住他，他转身“腾腾腾”地跑远了。
我手里捏着一百块钱，犹豫了起来。突然，我心里闪过一个念头，掉转自行车龙头，跨上车，飞也似的逃出了方庄，往小桥处赶去。
此时姚丽正坐在树阴下吃雪糕，看我来了，忙站起来说：“卖完了？”
“没有，咱快走吧。”
“那？”
“快走吧，我很饿。”
“那，没多少了？”
我嘴里“嗯”了一声，算作回答……回到家里，我推说累得慌，饭也没吃，倒头便睡。可哪里能睡得着呢？我一闭上眼，眼前就出现烈日下的那个小男孩：浓眉大眼，胖乎乎的脸蛋，胖乎乎的小手……想起白天所做的一切，突然间，我觉得自己简直不是人，是混账，是王八蛋！
我迷迷糊糊地睡着了，醒来时，已是上午10点钟了，姚丽已坐在一边。我抬起头，对她说：“我今儿不卖冰棍了，很累，我想休息一下。”
“我不是来找你卖冰棍的，你知道不？昨个咱去卖冰棍的那个方庄，出事了。”
“出啥事了？”我一撅屁股爬起来。
“是我爸说的：昨天方庄有个小孩，拿了他家卖猪的100块钱去买冰棍，被他爸狠狠地扇了一巴掌，谁知道一失手竟把那小孩打死了。小孩他妈抱着儿子的尸体，哭天抢地，后来，偷偷地跑进屋喝了一瓶农药，那小孩他爸一时气急疯了。”
“那小孩死了？”如同五雷轰顶，我呆住了……
后来几天，我都没出去卖冰棍。到第七天上，我步行了十几里路去了方庄。村北的荒野上多了一堆新土，没有花圈，坟前只摆了几块旧砖。
我静静地站在那里。这是我为他们母子铸造的坟墓，这坟墓里埋葬着我那卑鄙无耻的贪欲与不可饶恕的罪恶。躺在坟墓里的应该是我，应该是下十八层地狱永世不得超生的我！
“宝童，”不知啥时，姚丽已轻轻地站在我身后，眼睛红红的。“这一切并不全都是你的错，我不该拉你去卖冰棍，不该带你来方庄，更不该和你分开。我们是一对好姐妹，你说过。”
我们又路过方庄时，一位老大爷告诉我们：那小孩他爸在发疯的第二天就走了，疯疯癫癫的不知上哪去了……
多少年过去了，唯一知道隐情的姚丽，在一场车祸中死去，可我的犯罪感并没减轻一份，我一直希望能碰上那个疯疯癫癫的中年男子，跪在他的面前磕几个响头。我不乞求他的原谅，我只想对他说，我就是数年前那场灾难的肇事者，然后一切由他处置。
可始终没有。
于是，我决定将它公布于世，只希望他人别被邪念糊住了双眼……
（申宝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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