鹰无泪-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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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鸭子河边上的夜色降临的时候,是带着响声的。这是一种青天白日不敢大鸣其道的声音,是河床里的沙石在攫取的机器下发出的近似于动物状的痛苦的声音。在这种混杂的声音里,王小兰已记不清是第几次给老公向明说类似这样的话了,我们两个中总要有一个人回去,最好是都回去,做好老家的田,绝对比在城里打工强,一家人平平顺顺地生活,比啥子都好。

    屋外的鸭子河的水声中夹杂着采砂船的呜呜声,水声和呜呜声是背景声音,比背景声音强烈得多的是断断续续的哄哧哄哧声,是拉河砂石的大货车轧过马路的声音,震得低矮的小棚屋快要垮塌似的。每到晚上,鸭子河边上的土路都要这样喧哗起来,王小兰一家租住的小屋都会摇摇欲坠。但历经了无数个这样的夜晚,终究是也没有垮塌。王小兰对闷坐在屋角的老公向明说,你听见我说啥子没有?电视机发出的色彩在他俩的脸上闪烁着,像扯着一道道彩色的花布。八岁的儿子已蜷在床角睡着了,笑脸向着墙壁。

    儿子是去年从射洪老家来到印月井县的元石中心小学读书的。是王小兰的主意。老公向明向来是没有主见的。他又要抽烟又要喝酒,每月挣的六百元钱,还不够塞他那个嘴巴。因此,王小兰在打工领工资的第一个月就明确了自己的治家方略:每月的工资必须由自己全部代领,每月他只能抽两条二十元一条的白壳壳纸烟,喝五斤两元钱一斤的烧光子酒。白壳壳纸烟是两路口一带的小作坊烟厂生产的没有商标的纸烟,烟丝都是一样的,工艺是手工的,没有大烟厂的托马斯海德堡什么的生产流水线,但抽起来味道却不比那些什么秀的什么红的什么云的差。省市公安与当地特警来查处了几回,还是屡禁不绝。多则半年,少则两三月,白壳壳烟又在烟摊上悄然露面了。它有市场的原因就是好抽、价廉。烧光子酒是四坪乡青竹酒厂一个驼子酿的酒,人虽不好看,酿的酒却地道,都是用本地的上好小麦、玉米烤的。和王小兰两口子一起打工的刘胖子都这么说,那些几百元一瓶的金光闪耀的名酒不一定就有纯粮烤的烧光子上口。城里人都是作孽呢!待个客菜钱才两三百元,酒就要喝一两千元。一场麻将一头牛,酒桌子上一栋楼,你说作不作孽?烧光子酒和烟都由王小兰自己去买。这样做的目的是杜绝老公向明与几个老乡搅在一起去喝酒,喝醉了又去斗地主或打小麻将,将买烟的零用钱输了。他这方面是有前科的,自己管不住自己,见了别人打牌,自己的手爪子就痒。那时两口子刚跟老乡来印月井,他领了第一个月扎夯的工资,星期天几个老乡就心心慌慌的,上午就坐在幺店子上的小茶馆里,乒乒乓乓地打起小麻将来。王小兰初来乍到,是几个老乡带她和老公来这个城市的。不要他去吧,会扫了大家的兴,他会说没给他面子。她在租住的小棚屋里洗东西,娃儿福来趴在板凳上做作业。福来在班上成绩还可以,每天从租住的家到元石小学有五六里,来来往往,赶街车,都是笔溜端去,笔溜端回,挺听话的。福来做完作业,就鸟一样蹦出去玩,一会儿又鸟一样蹦回来了。嘴巴贴在王小兰脸上,神色紧张地说,妈妈我给你说嘛,爸爸整了个杠上花,收了一堆钱!王小兰脸上笑着,嘴里却说,打牌都赢得到钱,都可以不上班了!饷午了,向明却蔫皮搭垮地回来了,四个包包输得一样多,身上的一百元烟钱全没了。从那天起,王小兰总结出,自己男人身上不能有钱,有钱就要扯拐。你要吃烟吃酒,老娘晓得给你买!

    见坐在屋角里的老公向明没有声音,王小兰以为是屋外哄哧哄哧的拉砂石的重货车的声音淹没了她的声音,老公没有听见。她声音就大了些,臭虾子,你听见我在说啥子?电视机跃动的光影里,老公动了动,鱼鳞样的眼睛愣了她一眼。她说,我觉得现在打工没有多大意思。一天累到黑,一年累到头,也找不了几个钱。我的意思是,两个人有一个人在外面找钱就可以了,回去一个人把田经营好,福来想回去读书就回去,不想回去就不回去,现在哪里读书都一样,真正的九年义务制教育,学杂费都减免了,学校都不抢生源了,又不会收择校费、建校费什么的。老公声音传了过来,混合着他抽的劣质纸烟的烟味,那我们两个哪个回去,哪个留在城里呢?随便,哪个都可以。王小兰考也不考虑就摔了老公一句。屋子很小,老公鼻子似乎哼了一声。

    娃儿已上小学二年级了,渐渐地就大了,还挤在一间床上睡。有什么办法呢?屋子里只安得下一张床,一张小木桌,几根小凳子。一百元从旧家电市场买的二手电视都是放在铺了烂塑料布的地下,吃了饭,又将它端到小木桌上,一家人就可以蜷在床上看电视了。只有这时一家人是快乐着的。电视里正播放着《蹚过男人河的女人》,虽是北方农村的背景,跟自己射洪家乡的农村习俗却是大同小异呢!那女人咋会那么软弱呢?赶了场回来,居然被自己的男人脱了裤子检查有没有被其他的男人搞过,还关在屋子里打。

    屋子里一只耗子叽的一声溜过去了。儿子惊叫,妈妈,耗子,耗子!王小兰没搭理,又不是今天才看见耗子的,自从搬过来就有。电视里的图像在脸上闪烁,像家乡菜花地上的阳光。她心思在主人公的身上,自言自语,要是哪个臭虾子敢对我那样,看老子不给他打燃火。川西话里的打燃火就是北方话里的弄凶,也就是发脾气的意思。老公嘴巴咧开着嘿嘿嘿地傻笑。王小兰弯过头愣着他,我给你两个笑。老公声音就止住了,脸上的笑还是洋溢着。

    儿子从床上站起来,轻脚轻手地梭下床去,那只耗子又从床角下钻了出来,爬到小凳上,翘起鼠须盯着他,大有看他要怎样的意思。耗子轻轻地,儿子也轻轻地,儿子伸手拾起拖鞋,手刚刚扬起,耗子赤黄的身子一闪,就钻到床角下去了。

    后来王小兰和向明去菜市场买菜,一只背上起白花斑纹路的猫盯着他俩喵喵的叫,转了圈过来后,它耸着背上的白花斑纹路,还是盯着他俩喵喵的叫。王小兰一下子就想起了家里的耗子,她咬着牙巴掏了十五元钱买回了这只白花斑纹路的猫。当时都没在意它的公母,原来这是一只母猫,两个月后竟生了一只小猫。怪呢,猫都是生一窝,这只母猫却生一只。

    对于老婆提出的问题,向明不是没有考虑过。

    回去咋办呢?回去一天到晚就守着几亩田做,冷冷清清的。村里的年轻人早已走光了,有的逢年过节回来一下,正月初几又慌慌地提着包往外头走了。家对于他们来说就像旅馆,一年到头,他们只是回来住几天,又像候鸟一样飞出去了。城市对于他们来说,有着说不清道不明的吸引力,他们的心就像被磁铁样被吸附着。回来几天,和屋里的老人们喝了酒吃了饭,坐在清冷的瓦房里,听着空荡荡的山村寂静的夜色里啁啾的鸟声,反而显得孤单而不习惯了。与乡人田头碰见,连招呼一声也变得生疏了,彼此之间甚至没有了话说,真的是有些娃儿诵读的课文里的“近乡情更怯,不敢见乡亲”的味儿。就是在幺店子待一会儿,与人打打小麻将,斗斗地主,人家放了上家,却不放你这个下家,专逮到你打出的牌割。摆条闲谈,也是避着你,把你当成了远地方来的人,与村里毫不相干的生客,看你的眼光和举止里还有那么一点点提防戒备着你的意思。这是向明不想回老家的理由之一。还有一个理由是他已习惯了城里的生活,住得再窄,只要一家人住得下去,城里无论如何都要繁华些、热闹些,看的东西、见的世面都要比乡坝头多得多,哪像山里头只看见簸箕大个天。天长期都是乌暗暗的,就像不和的两妯娌黑脸的样子,说下雨就下雨,说起风就起风。天一黑雨就来了,风就冷了。城里昼夜都是不眠的,印月井城处处都是五光十色的,街道上的棍棍棒棒都是亮的。自己来了这么两三年,就从来没有将印月井城里的旮旯角落转交过,不晓得到底有好大,听说还是四川十强县呢,已连续十多年名列十强县前茅了。

    城里人啥子玩意儿都有,吃酒吃肉就自不必说了,城里开得最多的场合是茶楼茶馆,城里人奇怪呢!喝茶不在家里喝,要跑到茶楼里去半天一天地坐。饿了,就在茶楼里吃饭,有人专门送到茶楼里来,饭来张口呢!城里人洗脚不在屋里洗,到茶楼里去洗。茶楼里开有洗脚坊,嫩毛毛的小女娃子们端着温热的木盆来帮你洗,比伺候旧社会的地主还周到呢!那些嫩毛毛的小女娃子顶多有十六七岁,大的也不超过二十来岁,都是乡下来的。有一次车间刘胖子叫向明把做好的纸袋样品送到他喝茶的茶楼去,他是厂里负责销售的副厂长,厂里的工人按理说应该称呼他刘厂长才对,但大家都喜欢对着他走来的胖壮的身体大大咧咧地喊他刘胖子。刘胖子请买纸袋的厂方人员在一个叫沁园春的茶楼喝茶。向明东问西问,找了老半天,才在城东新区的一条小街找到了,叮叮咚咚地爬上古色古香的二楼,与一个女娃子差点撞上。女娃子剜他一眼,他也剜了她一眼,有些面熟呢!女娃子端着一个黄色的木盆,手杆上搭着几张雪白的毛巾。纸袋样品交给了正在打麻将的刘胖子,下楼来他才想起,是村里的小会呀,赵老乡的对象,自己和婆娘就是跟着赵老乡出来的。赵老乡比小会大十来岁,小会在村子里是出了名的懒女子,家里的扫把倒了都懒得弯一下腰抽起来。前后介绍了几个对象,人家都嫌她懒、不理事而不同意处对象了。农村女子只要岁数翻过二十就不好找对象了,加上小会又先后放了几回人家,还在人家家里过了端午和中秋,估计已不是原装货。红爷婆一说起她,小伙子们脑壳就摇得拨浪鼓样。家道差、小伙子条件差的她又看不起。也不知是什么时候,长年在外打工、家里修了楼房的赵老乡把小会瞅上了。两个人背着包、手拉手走出村里去打工时,村民们才恍然觉得,小会和赵老乡是很般配的呢!赵老乡虽然岁数大点,但人能干,会找钱,小会虽然懒,但人比赵老乡年轻,配赵老乡是完全配得过的。人们说,原来懒人有懒福,姻缘是早有安排的。

    人是变化的。自古就有跟着好人学好人,跟着坏人学流神之说。几个打工的老乡私下里聊,自从跟着赵老乡到印月井城后,小会人就整个儿地变了,不但把他们租的屋子收拾得干干净净,还到茶楼去打工,一个月挣四五百元的工资,有时还到洗脚坊做,收入比赵老乡还高。几个老乡在一起吃酒,赵老乡吃醉了,说了醉话,男人是有钱了就变坏,女人是变坏了就有钱。当时是在赵老乡的小屋里,酒吃完了又打小麻将,散了已是夜里十二点多,没看见小会。另一个肖老乡说,洗脚坊生意正好呢!夜风扰过来,他散发着酒味的话弥漫在昏黄的街灯里,大家相互愣了几眼,都知道他话中有话,只不过不好说得明了罢了。

    两口子尽兴后,谈起赵老乡和小会。王小兰说,我要是脸妹长好看一点,也去茶楼倒茶,洗脚坊帮人洗脚,那钱挣起来松活。她说的脸妹就是脸面,川西人方言走了音。

    王小兰走进车间,刘胖子鸡刨刨地说,上次做的那批袋子要返工。一时间车间里就炸开了锅。给厂家做的“钛白粉”袋子已经两三年了,第一次遇见返工的事。厂方说那批袋子装好一试包就炸包了,显然是纸袋里那层覆膜没粘接好。胶水是刘胖子去买的,责任当然就在刘胖子身上。刘胖子说怪了,用了这么多胶水,都是那家提供的,还敢做假,不想做生意了还差不多。但对于做工的来说,只要不是自己手工上的原因,返工与不返工都一样,每个“钛白粉”袋子按计件算,二分五一个。只是重做起来稍麻烦一点,每个袋子要重新拆开原来的胶合口,再重新粘接。

    王小兰打工的厂名叫恒久包装厂,名字取得好听,是浙江老板在印月井城开的一个车间,专门针对本地一家大型化工集团生产出口外包装的一条生产线。王小兰她们这一群女工听邓姐讲过,这家集团大得很,年产值十来个亿,给国家上缴税利都是七八千万,生产磷酸二氢钙,在亚洲都算是大企业。“钛白粉”只是其中的一个产品,根据需用量生产,每年需用三四千万个袋子。浙江老板卖给厂方是八角钱一个,除开纸张材料胶水税利工资等等开支,每根袋子赚三四角钱就是了,一年几百万收入是棒棒都打不脱的。生产纸袋的车间是租用的,很偏僻,是一家破产国有企业的机械加工车间。走进原企业宏伟高耸的钢筋水泥构架的厂门,转弯抹角地要经过许多大开间大跨度的厂房,现在都租给了外来搞机械加工及其他加工业的车间。厂区里有的地方林木阴森,穿过厂区,东西有一条轨道,使原国有企业生产的机械产品通过小火车直接与印月井城火车站相通,通过宝成线发往全国各地的用户。厂区这么大,咋会破产呢?王小兰想不通。几百上千亩地的厂区,看那长满野草的球场,废了的厂房,食堂、商店、洗澡堂、开水房、俱乐部灯光球场、办公楼、家属区、功能齐备的大型国有企业,咋说破产就破产了呢?有技术的、有钱的,自己搞起了机械加工,或几个人合伙,既当师傅又当老板,听说比在原来的厂区收入可观得多呢!没有钱的,就帮人打工,有技术,也饿不到,一月少说也要挣一两千呢!有时清早睡过了头,来不及弄早饭,就在离车间不远的小摊小店上买点豆浆油条锅魁包子馒头之类的,也不贵,豆浆一元,由你喝足,油条一元钱两根,肉馅的锅魁一元、菜馅的五角,馒头包子就更便宜,都是破产企业的家属子女,做生意与厂区外的个体户不一样,厚道实在呢!

    经过厂区,骑自行车都要骑十来分钟,才能到达位于厂区西北角的车间。车间大得很,几十台汽车都停得下,可见原国有企业的骨架。浙江老板精灵,之所以选在这么一个偏僻角落,不为人知,主要是为了逃税。本市对外来投资企业有优惠政策,邓姐说老板就依据这点,现在都还没去办执照。邓姐是老板委任的生产管理人员,四十来岁,她和老公鲁哥从浙江来到印月井城,负责纸袋的生产技术。王小兰下班后时不时帮着邓姐做些择菜洗菜洗衣服鞋袜的家务活,和邓姐还处得可以。车间里几十个女工,也需要一两个男工,熬胶、晾袋子、做搬运的体力活,鲁哥一个人搞不赢,王小兰给邓姐说,就把老公向明从一家化工厂喊了来。可以对晃二呵三的老公有个监管,主要是对他工资的监管,以免他领了工资就去小赌小喝。老公也愿意来,活路比化工厂松活,工资却差不多。

    车间的环境很差。首先是噪音方面,对面的厂房响着巨大的金属的声音,有时是汽锤打铁的沉重的撞击声,震得这边车间地都在抖,刚来不习惯,那沉重的闷响撞在自己背上样;有时是电锉和电锯的声音,长时间的金属锯动摩擦的吱吱叽叽呜呜声,把人的脑筋都快锉裂了,哪里受得了呀!王小兰从家里床上的枕头里扯了两砣棉花揣在包里,当那撕心裂肺的声音响起时,便摸出来,塞在耳朵里,这样就好了一些。可是其他始料不及的情况又出现了,特别是夏天,风一扰,对面的铁屑味和烂胶的气味随风飘过来,直往鼻子里钻,一阵沉闷一阵恶飘。有时吹过来的风里挟裹着铁屑和烂胶烂塑料的细末,满脸满眼都是,呛得人喘不过气来。王小兰试了几次,想去劳保用品店买几个大口罩,进车间就戴上,可车间里二三十个女工都没有这样,人家会说你娇气,大惊小怪,你要环境好,就到有空调有草坪的地方去上班,何必来这里卖苦力。不知是怎么的,以前在家里,也一样的下地做农活,肩挑背扛,喂猪煮饭什么的,就是没有在这里吃得。铝饭盒里抓了满满的三把米,厂里有电蒸,去时掺上水,放在一排排的瓷盅饭盒后面,头天晚上装好的青椒炒肉菜盒子也放在那里,中午满满的一盒白米饭,和着蒸热的菜热乎乎地吃了。到了下午下班,肚子又空空荡荡的了。回到家里,赶紧又将下班时在市场里割的肉放进锅里,切几片老姜,丢几颗花椒,揭开蜂窝煤煮,肉差不多熟时,将白萝卜倒进去。从前在射洪老家,见了肥肉就腻着了,只拈碗里柳条的瘦肉。现在肥大片闷起地往嘴里卷,满口肉香呢!不光是王小兰,车间里的女工都是这样的。大家说可能是与厂里铁管子流出的水有关系,喝了这里的开水,人就饥肠寡肚的,只想吃油荤,再肥的肉吃在嘴里也不腻。

    以前人瘦筋筋的,穿衣服有衣架子,人也柳柳条条的,裤腰是二尺一,现在要穿二尺四的了,屁股和小腹上的赘肉都长起来了,圆滚滚的,过去的衣服穿在身上都紧绷绷的,说句丑人的话,连胸前的两砣都长大长肥实了,这是老公在铺盖窝里悄悄告诉她的。想到这里,王小兰脸悄悄地红了,想不到长了肉老公还挺喜欢的。乡坝头的人常说能吃能睡就好,可听女工们说,城里的女人们却想方设法节食,更不要说吃肥肉了。为了保持身材,身上不长出赘肉来,常常吃得半饱。王小兰不知道自己这样吃得是不是好事。一天清晨起来,她简单地梳洗了几下,梳子上有几根头发,王小兰没太在意,以前偶尔也掉头发的,自然的新陈代谢,老头发掉去新头发才会长出来。可接连一周乃至半个多月,轻轻一梳头,头发就掉了,这不能不引起她的注意。以前掉头发可不是这样子,就是秋天掉点头发,都很正常,树子秋冬还落叶子呢!春天一来,头发就青草一样新添了些。现在掉发却不是这样,不但是梳头发时掉,枕头上,被盖上,衣服上都有掉了的头发。王小兰自己照镜子,明显感觉原来浓密的头发稀疏了,就像田里的菜秧子被人突然拔了些,青青的竹林被砍了。如果细看,头顶已明显有些秃了。她在车间里一说起,几个女工说,我还以为只我们在掉头发,王姐你也在掉头发呀!大家于是围在一起,鸡一嘴鸭一嘴地说起来,细述着各自掉头发的过程,最后她们都将掉头发归根为车间里的环境。都说铁屑味烂胶味各种令人背皮发麻的机器摩擦钢铁撞击的声音交织成的环境太恶劣,闷人的空气几乎使人透不过气来。

    邓姐和鲁哥两口子二十四小时扎在厂里,他们当然也就住在车间里。为了驱除夜晚的寂寞,王小兰给他们逮来了小猫。他们住的地方有耗子,耗子黄而大,松鼠一样,深更半夜熟睡时,它们出现在饭桌上和床上,眼睛闪着幽幽的亮光,惊得人好一阵子没有睡意。鲁哥就起来打,乒乒乓乓一阵,哪里打得着。刚睡熟,饭桌上和碗柜里又响起了嘁嘁喳喳的声音。两口子早已困了,熟睡的鼾声淹没了耗子的啃噬声,猫很小,瘦骨伶仃的,本来不大的眼睛就显得特别大,尾巴细长。猫在邓姐他们住的屋子周围喵喵地叫,叫得嘶声哇气的,就是不吃东西。鲁哥买回了小鱼,火腿肠,弄熟了给猫吃,猫只是用鼻子触触,闻闻,慢腾腾地走开去了,不晓得它要吃啥子。久了,邓姐两口子也懒得理它,它就那样病恹恹的。王小兰与一个女工出车间去解手,它在邓姐住的屋子的窗台上盯着王小兰喵喵地叫,眼珠子湿湿的。实际上自从逮走了小猫,家里的猫妈妈也是这样不吃不喝,成天病恹恹的。女工说,会不会是小猫想猫妈妈,猫妈妈想小猫呢?王小兰就有点伤感,她抱起小猫,小猫竟卧在自己的怀里乖乖的,一点也不烦躁了。她用手梳理着小猫的皮毛,哎呀,小猫身上竟长了虱子,难怪烦躁不安地惊叫唤。王小兰端来盆热水,几个女工围着逮小猫身上的虱子,逮完了,在暧哄哄的太阳下,给它洗了个澡。手上叠边、压边活路还要做,纸张一大堆,要变成内外双层的纸袋。王小兰放下猫,悻悻地进了车间。说句内心话,自己很想把猫逮回去,可邓姐是直接管理生产车间的,工人的分工活及工资都是车间主任说了算。工资都是她在开,又不好得罪,再说,送了人家东西总不可能要回来呀!吐出去的口水你还想舔回来,岂不惹人笑话。

    转眼春节又到了,王小兰和向明带着儿子福来回老家过年。一路上,公共汽车虽拥挤儿子却兴奋得很,问这问那的,还谈学校里的事,说赵玲玲他们也要回家过年。赵玲玲是赵老乡和小会的女儿,也在元石小学读书,比福来矮一个年级。一路上,一家人的高兴劲儿就自不必说,提着大包小包的,装着买的香肠、牛肉、鱼片、香香嘴豆腐片和各种花花绿绿的糖果以及给双方老人买的鞋袜衣裤绒线帽子。在镇上下了车,往村里走的一路上,那种愉悦却随着眼前的景色逐渐退却了。年边上,小麦应该点好了,要在往些年,一行行的麦田像老师在白纸上打出的格子,一条条绿色的线格很养眼呢!油菜也栽下了,耳朵似的青色的叶儿上挂着露珠,阳光一照,闪闪发亮。爷爷说,蚊子和萤火虫就是吃露水长大的。儿时的王小兰翘起两根羊角辫,乖巧地盯着爷爷。爷爷说的话她都信,包括他讲的每年七月初七,地上的所有的鸟都要飞到银河上去用身体搭成一座鹊桥,牛郎要从鹊桥上过去与银河那边的织女相会。可现在的田却今非昔比了,像生了疮后正换毛的大黄狗,身上红一块黄一块紫一块青一块的,是一丛丛野生的杂草,夹杂着一束束的稗子。草的生命力也真强,只要田地一年不耕,它们就繁衍开来,从田埂边窜到田里,只一个春夏,就将过去庄稼享用的沃土强暴了,成了它们的婚床。夏天是它们肆无忌惮的季节,它们尽情地舒展腰身,疯狂地摇曳攀爬,田野就成了它们旺盛精力的发泄地。一串串的野花开得灿烂,以淡蓝淡黄和白色为主,秋天,早谢了的花串结成的饭砣样绵密的籽粒在风中摇曳为种子,被鸟和风带走,撒播向宽泛的田野,让它们的子子孙孙前赴后继地拥抱更宽广的舞台。

    王小兰和向明一路走来,话语变得少了。沿着村路,他们的眼睛里,自己的承包田里也是一片荒秃,谁家的牛放在田里,正在“哞哞”地叫着。另一块田里种着些青菜,可能是老爸自己种来自己吃的。去年小春回来时,老爸收割麦子,气管炎发作了,担挑子累倒在田埂上,急得视力不好的老妈牵着他回屋,自己又绊了一跤。哥哥是分了家的,一天只听婆娘的,不揽事,给远天远地去打工的王小兰两口子打电话,两口子赶长途车回去。还好,老爸没有大问题,在镇卫生院里吊了几天的盐水针,又一拐一拐地回来了。妈的眼睛更看不见了。王小兰对两老说,现在的地莫得啥子搞头,你们累死累活的,累出一身病来,还要钱去医,不如不去累,身体还好一些。即使请人帮种帮收,也要吃酒吃肉给工钱,也不划算,去年春节回家时,两老只种了点自己吃的口粮,大春水稻的大部分田就荒着了。今年当然就更荒芜了。冬日的阳光暖洋洋的,现在这气候,不知是咋的,冬天也有白蛾在飞。福来脱下外衣,跳跃着去掸蛾儿,白蛾儿扑闪了几下,在草丛中不见了。王小兰望着荒了的秃了的庄稼田,心里想着的是两口子在印月井城起早摸黑地打工,挣钱去买米买菜吃,而自家大块大块的田却荒了、秃了、废了。

    这是站在水井边喊口渴,守着饭甑子去讨口,冤呢!

    王小兰的眼睛就愣着向明,向明的眼神正从癞子样的田块上游弋回来,碰上婆娘愣着他的眼睛,视线就避开了,往一边游弋。

    爸妈没大碍,药经常都在大包小包地吃。在饭桌上,王小兰心里憋不住,她说:向明,我们两个只能有一个在外面打工,要么是你,要么是我,娃儿也不能老跟我们住一间屋,他渐渐地大了。现在种田搞头大,双金早就不缴了,蔬菜都是一元多两元一斤,比麦子和米还贵,若搞大棚,撵在季节的前头,价格还要可观一些。我看外头打工也莫得啥子搞头,还没有在家里自在。向明与老爸抿着酒,像是在听她说,又像是没有听她说。王小兰说,不管我们俩哪个在外面打工,都要至少缴些工资回来,这样屋里才有零用钱用,娃儿才有读书的书本费。向明还是没有吱声。王小兰知道他心里想什么,他一个人在印月井城打工,又怕一天煮三顿饭,自己洗衣服洗裤儿什么的,更怕的是自己找不了多少钱,管不住自己,一年到头没有钱缴回去。王小兰在城里打工,他在家做农活,又对王小兰不放心。城里那些男人,还有那些平时满口黄段子的打工的老乡,他不放心呢。城里人说三十岁左右的女人正是最成熟最懂得性生活的女人呢!单身男人和单身女人在外面很容易碰出火花搅到一起的。现在乡坝头过年,已没有人情味了,就是在80年代,家家户户都是要轮流请春酒的。从初几开始,大人娃儿都去帮着张罗。娃儿们围着一人多高的蒸笼转,绕着飘散着炒胡豆炒花生香的锅边转。从初几开始,吃春酒要吃到大年十五过完。那时没有麻将,年轻人围在一起耍的方式就是打打扑克。打扑克也是不沾钱的,打升级打三拱一,输了钻桌子或用纸条贴胡子。现在却不了,圈子限定在亲朋好友,聚在一起,吃了酒就打麻将,四元八元满,有钱的打十元满。王小兰没有到幺店子上打,不是打不来,她认为打牌没有多大的意思,坐在院坝头,风吹得呜呜的,脚底下冷飕飕的。那些人麻瘾大,坐半天不冷啊。她一个人转到荒了的田里。前几年这几天,田里该是绿油油的小麦和一行一行的青碧的油菜,开了年就晒着春阳栽叶烟,烟贩子每年都来收购的,价格可以呢。一家五口人五亩多田的小麦、油菜、水稻、晒烟,再种几分地的大棚蔬菜,一年下来肯定比打工强。过去种庄稼划不来,是因为要缴双金,还有各种乱七八糟的摊派,加上娃儿读书的费用,刨土巴那点钱,哪里搞得转。现在双金早已免了,各种摊派少多了,最多就是出点修桥补路费。农村推行九年义务制教育,学杂费都免收了,一学期只要二三十元的书本费。土巴里刨的钱就净落,够一家人生活了。王小兰看着一片一片荒芜了的田,心里不是滋味,不光是自己这个村,肥沃的田都荒了、秃了,一颗庄稼一窝蔬菜都没有种,青壮劳动力都出去打工去了,挣钱去了,家里剩下的全是老弱病残,春耕生产,大战红五月,抢收抢种,中秋节前后秋收种秋菜,家里的几个老疙瘩哪里忙得过来,没有力气做不动哪!就只好不做吧,田就秃了、荒了。儿女们打工寄回来的钱够买煤买米油盐的,年复一年,人也就懒了。

    王小兰转了田回来经过幺店子,一阵干筋火旺的声音从院坝里传出来。赵老乡的声音,你就是没给上盘的钱。我给了的,向明给我,我就给你了。你给了我全家死绝!我没有给你我全家死绝!嘭的一声响,牌桌子掀了,主人家忙过来收拾落在地下的花花绿绿的麻将。这赵老乡,家里的楼房都修起了,在挨邻侧近中,他还是先富起来的,越有越心紧了,还在乎这几个小钱,在牌桌子上与人拌起筋来了。赵老乡是与赵玲玲一起回来的,玲玲的妈妈小会没有回来,听说茶楼的生意好得很,小会人灵动,嘴巴又甜,老板给她双倍的工资。赵老乡本来也不想回来,玲玲想回来,想爷爷奶奶。小会叫老公带着玲玲回去耍几天,主要还是堵堵村里人的嘴巴,免得他们在老疙瘩面前说闲话,你的儿子媳妇孙女咋没有回来过年,惹得他们生气。所以在外打工挣钱的,再远都要回来,一家人坐在一起,吃一顿团圆饭,就团圆美满了。

    过年的日子真好,想什么时候起床就什么时候起床,想在床上绵一会儿就绵一会儿,心里没有牵挂。王小兰还有一个惊奇的发现:自己的头发不掉了。

    在厂里每天中午吃饭的时间都是限制了的,冬天赶八点,早晨七点钟就起床往厂里赶,印月井城的天还没有亮呢!裁纸、卷口、折边、叠纸、十几道工序,每样都用手,还要赶进度,计件呢!二分五一个,一天做一千个才二十五元,手都做痛做肿了。大秀她们那几个晾袋子,糊黄胶打杂的,手生满了冻疮,还裂了一道道小口,冬天地里的胡萝卜被冻裂样,还得做呀!一家人要吃要穿要租房,娃儿要读书呀!相比之下,王小兰还算可以的,她做的是小口,不搞冷水,不洗收购回来的脏编织袋,不糊黄胶。可以戴手套折边叠压,也用不了好大的力气。几个婆娘尽在一起说骚话,说大秀你们那比树皮子裂口还多的手,晚上男人要不要你们摸。男人就是不要摸,说是豁着那东西生疼。几个婆娘哈哈地笑。

    开了春,恒久包装厂又扩大了生产线,以前的纸袋最外面的那一层白纸是浙江印好后发过来,在印月井城定样加工,套做内外袋。经过一年多的试生产,现在印刷也在这边,形成了一条生产线。厂里就比以前忙了起来,春风一吹,伴随着枯死了一冬的草叶转绿,车间周围的异味和撕人心肺的噪声又像茂密的草叶般钻了出来。王小兰的头发又开始掉了,梳子一梳就长根短根地掉。过年前落头发,按季节应该落,树叶子到了秋季都要落叶子,草都要枯死,不要说人的头发。可开了春,头发就该长新发呀!万物逢春都要发芽抽新呀,可这头发咋又开始落了呢?这不是明显与季节不符吗?大秀她们几个女工的头发也在掉,只不过没有王小兰的掉得凶。大家又悄悄地议论,是不是跟这厂里的环境有关系,回家过年那几天头发没有掉,一来上班头发就开始掉了。

    今天做完了小口有点早,回到郊区的出租屋天还没有黑。王小兰边削土豆边做饭,心里却是惶惶的,总觉得眼前缺个什么东西。福来已放学回来了,坐在小凳上看书,老公还没有回来,等一会儿是要回来的。王小兰心里牵挂的不是老公,老公是车间里出力扎夯的,每天都要七点钟才回来。这时,娃儿轻轻地喊妈妈,王小兰抬起头来,儿子紧张地盯着床上,嘴里轻微地嗫嚅着。床上有一只小松鼠大小的耗子,尖嘴上的胡须正闪动,毛茸茸的小脑袋东张西望。王小兰手一扬,耗子棕黄的身子一闪,钻进床下就不见了。王小兰一下想起了,已有几天没有看见家里的白纹母猫了。自从年前将家里唯一的猫娃娃送给邓姐后,母猫就病恹恹的,与邓姐那边的小猫一样,不吃不喝的。王小兰问娃儿,福来,你这几天看见我们家的猫没有?福来说,没有。当真猫不见了,耗子又猖狂起来了。唉!这猫会跑哪儿去了?八成是成野猫了,或者是吃了药耗子被闹死了。

    第二天到厂里,王小兰问邓姐,你的小猫呢?邓姐说病衰衰的,还在屋里喵喵地叫唤,这几天连影子都没有看见了,怪呢,不晓得跑到那儿去了。大秀说,你们的猫八成是死了,动物死时,都走得远远的,它们怕主人伤心。王小兰心里想也许是吧,自古以来,猫和狗就是最通人性的。

    刘胖子这段时间比往日还要忙乎些了,听老公向明说他好像在两路口与人合伙做了个什么生意。他问向明想不想到那边去做,去当个车间里的头儿,工资比这边略高一些。向明有些心痒痒的,想去,回来与婆娘王小兰商量。王小兰说,哪个不晓得两路口是生产假烟的窝子,能有啥子正当生意。你自己考虑,不要弄来绑起了,到时说我没有打你的破锣。向明侧身向着墙壁,嘴上没有说心里却想的是,即使是造假,关我做活路的啥子事,到时最多拿不了当月的工资拍屁股走人就是啰!

    又一个夜晚,向明躺在床上高一声低一声地呻唤。王小兰没有理他,他再呻唤时,王小兰就骂,屄嘴好吃,八辈子没喝过酒,明晓得自己胃上有问题,还闷起喝。向明的呻唤又小了些。星期天,他和赵老乡几个喝酒,四个人喝了三斤,咋个不喝醉嘛,你不背时谁背时。男人家只要一聚在一起不是打牌就是喝酒,啥子事情都搞忘了,屋里屋外婆娘娃娃都搞忘了。老公有胃病,犯过几回,还不忌嘴,他呻唤的目的是叫老婆给他拿钱,他去弄点药。他要钱弄药是有方式的,他不好意思明说要钱,因为以前酒喝多了胃痛是挨过骂的。王小兰不给他拿钱去弄药的目的就是叫他忌嘴,不要有酒喝就连自己姓啥子都搞忘了。王小兰在车间和大秀几个折糊纸袋谈起时,就非常生气,脸涨红着,扬着白净的脖子骂,你要钱,你想要你妈的屄钱。声音扯得长抻抻的,大秀她们几个女工都抬起头来哧哧地笑。王小兰涨红了脸也忍不住自顾自地笑了下。王小兰是刀子嘴豆腐心,女人大多这样,嘴上越骂得凶,心里越是难受得很。她长声声骂的时候,眼睛瞟着和邓姐的男人站在一起打杂的男人向明。向明虽然胃痛,活路还是没落下一天,硬撑着的。农村人说的是打是心痛骂是爱,不打不骂不自在。下午下班,王小兰去药店里包了点药,回去叭嗒一声甩给男人说,赶快倒开水吃啰!二天又去喝,喝死你!

    天气说热就热了,车间里坐着,汗都直冒。大车间房是铁皮顶,五黄六月的太阳一照,将热能全部传了下来,你说热不热。对面的机床切割磨锉的声音,大秀她们晾纸袋熬黄胶的气味,乘着炙热的空气一浪一浪地漫过来,女工们捂着嘴一阵一阵地咳嗽。邓姐叫鲁哥和向明把车间的两道大铁门全部打开,可是空气里没有风,杨树的叶子根本就没有动的迹象。中午吃了饭,邓姐就叫王小兰和大秀帮着熬金钱草和车前草汤,大盆小盆地端出去。一声吆喝,女工们都拥上来,用自己的瓷盅和饭盒争着舀。金钱草、车前草熬的水喝下去,从嘴巴到肚子里真的就有那么一点点凉幽呢,肚子里火坛子样的热气恍若减弱了些,被热得惶惶的心有了一丝丝安定,像卷曲的树叶沐浴着夜里的些微湿气。老天爷已有一个多两个月没有下雨了,中江那边正遭旱灾,老家射洪也一样,望不见边的丘陵平时就靠堰塘和沉井里沉积的雨水浇灌。干旱了,又哪来的水呢?农民这几天恼火啊!印月井城大小单位都在捐款捐物,到中江、罗江旱灾严重的地区慰问,每个单位都联系了帮扶的村舍呢!

    王小兰下了班忙着回去做饭,向明买了两朵莲花白和几根窝笋回来,说菜价又涨了,昨天的莲花白八角,窝笋一元三,今天的莲花白已经是一元,窝笋一元五了,天山路菜市场的菜通涨了两三角,买几斤菜都要七八元,要吃不起了。王小兰说,要是我们在家里种菜多好,我们家门前有条小河,从来没有干过,风筝必须风来飘,蔬菜全靠水来浇,绿油油的蔬菜今年该卖个好价钱。向明知道老婆又要往回乡的话上说,便没有吱声。祖祖辈辈都在农田里摸爬滚打,向明已经厌倦了,这几年政策好,双金早减免了,全社会都在关心农民,农民的日子像是好过了些。可这终究不是长久之计,土巴里到底能找多少钱,能挖出金娃娃来么?向明是一点也不相信。城里不管好恼火,没有面朝黄土背朝天恼火,城里啥子都方便,就是找钱不方便,但只要肯出力气,城里人不愿做的恼火活路还是有乡下人做的。

    王小兰去上厕所,出来碰见赵老乡了。赵老乡在一个民营机械加工厂里当焊工,也在这个破产的国有企业的阔大的地盘上,都是早上来晚上才回去,中午在厂里吃饭。厕所离车间有点远,大秀她们几个为了撵活路,骑着自行车去上厕所。前天,从厕所出来车子却不见了。女工们一个人上厕所就不骑车了,要骑车都是两个人一路,一个进去,一个在外面守着,轮流进去。

    王小兰和赵老乡一路走着。赵老乡说,我都不想在城里做了,玲玲也不想。王小兰心里一惊说,咋个呢?你们家小会同意你们回去呀?赵老乡唉地叹了一口气,说她现在想回来就回来,不想回来就不回来,给我两个拉伸舌头顶牙齿,不对。玲玲又小,两口子拌起筋来,娃儿心里受伤。

    王小兰不好搭白,清官难断家务事,床头拌筋床尾和,两口子拌筋是常事,别人来劝是多事。王小兰听大秀她们谈过,小会是学坏了,经常与那些开小车的男人出双入对的,人是打扮得愈来愈妖冶。看那行头,灰巴笼耸的赵老乡哪里配得上。这人呢,就是这样的。赵老乡与自己是同村,当初托人来小兰家提过亲,赵老乡家倒是好,在村里先修起了楼房,啥子都好,人也忠厚老实,可就是岁数大了点,也大不了多少,七八岁,小兰就没有同意,怕别人笑话。后来就找了向明,向明比自己还小两岁,他父母亲三十八九岁才带的他,岁数大了带的娃儿体质硬是不行,体现在夫妻那方面,他是没有给自己一次好的感觉。别的几个女工谈起这方面,面红耳赤的,眼里闪动着湿润的光,自己在心里嘀咕,那玩意儿也不是她们说的那么油爆爆的。见她不掺和,大秀开玩笑说,兰姐,你脸色灰扑扑的,绝对是性生活没有过好。她在木台上折纸袋的底,没有吭声,几个女工哈哈哈哈地笑。

    立秋过了十来天,炎热一下就退了。祖老先人发明的时令节气灵得很呢。立秋一天不到,那天气一天就热得像火坛子一样;立秋了,早晚就有些凉幽幽的了。大秀不再做大口了,被安排来做小口,在王小兰对面的木台。听说她是刘胖子直接给邓姐说了后调换工种的。车间只有这么大,管理人员的卧室就在车间的对面,几间小红砖房子,砖墙上有白玻璃窗子,挂了灰色的窗帘。最近一段时间,大秀来得早,去得迟,有人看见她从负责销售的刘胖子的卧室里披头散发地出来。王小兰在心里骂,狗日的大秀,说老子性生活没过好,你该过好了,你过好了,还在外面偷嘴。王小兰也挺同情大秀的,她这样做也是没办法,去年冬天她做大口的那双手,被黄胶和硬编织袋豁裂一条条口子,怪吓人的,屋里男人晚上都不要她摸。秋天一过,冬天就又要到了,大秀终于逃脱了做大口的苦力。小口是小纸袋,用的力气小,冷着了可以戴手套,折底叠边只蘸一点点白胶,比做大口自然是松活得多了。两个人面对面,话就多了。

    大秀说,我的头发也在掉。小兰说,我都掉得差不多了,你才在掉,往天还认为与做袋子没有多大关系,这下晓得了吧?大秀说,可能与用的聚乙烯白胶有些关系,聚乙烯有毒呢!去年松花江上一轮船的化学品发生泄漏,听说就是聚乙烯。王小兰看过电视新闻,说可能不是吧,好像是聚乙烯苯,向明说完全是两种东西,比我们用的毒重多了。

    刘胖子因是浙江老板的舅老倌,不仅管销售上的事情,纸版的印刷、编织袋黄胶聚乙烯、营销接待、外交等他也管。而邓姐呢,前面已经说过,负责车间里的工人如何保质保量地将钛白粉袋子生产出来。车间里的工人刚开始时叫刘胖子为刘厂长,后来就不这样叫了。邓姐和鲁哥当着面也扯长声气喊他死胖子,背地里和女工们一样则称他死胖子,从叫法的改变上透露出对他态度的转变。车间与他和邓姐住的红砖房正对着。他每天都是半晌午才起床,显然晚上熬夜了,听说是好赌,染上了麻将瘾,天天晚上都在打麻将,只有白天睡大觉了。女工们背地里叫他死胖子,对他的恨是有原因的,他不仅把工资压得很低,还没有一点人情味儿。去年的春节,邓姐先给王小兰吹了风,说是浙江那边逢年过节老板要给每个工人发红包,老板拨了笔款过来,准备给一年到头辛苦了的工人多少表示一下,慰问慰问。王小兰就给女工们吹了风,那无疑是寒冷枯燥的车间里的一股有些暖意的春风,大家高兴的气氛弥漫着,人人招呼应酬时,脸上都多了一丝笑意,话也多了起来,谈的都是些高兴的事情,车间里不时弥漫出嘻嘻的笑声。

    可这高兴无疑是太早了,大家的高兴不几天就像霜冻的豌豆尖样蔫了,到了腊月二十八放春节大假领工资,却没有看见红包的影子。邓姐私下里悄悄对王小兰几个女工说,还不是大秀多嘴,她给死胖子说我们川西这边不兴发红包。大家问这笔钱钻到哪儿去了,邓姐不开腔,她和胖子都是厂里的管理人员,她不敢乱说的。后来就听说,胖子向姐哥汇报,说是用在了招待工商税务等方面,已经报了账。但女工们说八成是胖子和大秀两个分了。女工们的恨又多了个内容,不仅是对刘胖子,还有对大秀的。她凡是说什么,女工们都啄着脑壳做自己的事情,不搭理,不开腔,愣起眼睛恨她两眼。她说得没趣,就与王小兰呱嗒,王小兰天生一副不争强好胜不得罪任何人的性子,就与她呱嗒,不冷不热的。久了,大秀就觉得王小兰对,啥子都要与王小兰摆。她说刘胖子与邓姐矛盾大得很,邓姐是管车间的,手伸得太长了,不该管的都要管,不该问的都要问,比方说胖子在纸业公司买的纸板,人家卖货方送货到厂里来,她问人家的价格,想套出胖子高报价吃了钱了。啥子意思嘛!这个企业都是人家一家人的,肉烂到锅里头,人家想咋搞就咋搞,关你啥子事嘛!还有工人的工资,用工工资调配和人事上的事情,她都攥在手里,胖子都插不上手。哼——你说她是不是心操得太多了嘛!

    王小兰不好搭白,这里面复杂着呢。卖苦力做活路的,哪敢去瞎掺和,随时都可以把你的饭碗端了。王小兰回家去与向明谈,人家邓姐咋个不操心嘛,总厂每月都是把钱拨够的,到了该买材料的时候,死胖子却拿不出钱来了,钱到哪里去了呢?从这个角度理解,邓姐还真的是在对企业老板负责的。向明唉地叹息了声说,管他们咋个争权夺利,不关我们一分钱事,我这个月做满就到两路口胖子合伙的烟厂里去啰!王小兰挡开他伸向自己胸部的手问,当真是造歪烟呢!不过也没什么,现在这个世道,什么歪不歪的,歪的都行得通,正的反而行不通呢!哪次上面的来突袭两路口造中华、芙蓉、云烟、娇子和白壳壳纸烟的窝子不是扑了个空?你要去就去吧,免得天天在厂里钎我的眼睛。向明听她的话是想开了同意了,有些出乎自己意料,心里升起股很久没有过的安逸。他又把手伸过去,这次老婆没有打开,只说了句你虾子每个月拿了工资只能留两百元在身上,其余的规规矩矩地给老娘交回来,不然休怪老娘无情。而向明这里已经是很感动了,老婆给了自己一定的闲钱,这个政策已经是很不容易的了。

    大秀现在愈来愈爱打扮了,不光是漂了唇线和眼线,穿的衣服也分外地紧绷,全身勒得三弯三翘的,像春天鼓胀的豌豆荚,快要爆裂似的。女工们悄悄地说,大秀的胸脯并没有那么大,她戴的胸罩厚实,鼓胀的其实是泡沫。现在她对于刘胖子的出现,就像草儿花儿对于春天的气息的敏感,表现得很激动。胖子出差或是到外地办事去了,她会一个人说阴凉话,晓得胖子啥子时候回来哟!王小兰愣了她一眼,故意说,胖子这一走,会不会不回来了呢?她立刻皱起眉毛,声音提高了八度,他敢!挨着折底的女工都拿眼盯她,有的捂着嘴笑,那嘻嘻的笑声里分明含着轻蔑。她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暴露了自己心里的秘密,一时头啄着,脸红着,没有了声气。

    过了几天,刘胖子穿着黑呢子大衣出现在车间里,她弯起脑壳,仰起脸庞儿,痴痴地望着胖子,那眼睛里有些湿润,像孤单的小猫小狗蹲在家门前,望着离家很久了回家的主人。她好像也知道大家背地里议论她与死胖子的关系,与王小兰她们闲谈时就轻描淡写地说,其实我与胖子没有那种事,我这人最恨那些靠出卖色相获取什么的人。王小兰鼻子就很轻地哼了一声。大秀听不见的。王小兰心里想的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又没有哪个问你。有时她又滔滔不绝地谈,老黑六十大寿,胖子都去了的,还与二哥三哥较酒,死胖子硬是喝得!死胖子的电话硬是多,这个月给他交了三百九十多元。他这次回总厂要走这么久,我要喊他留点钱。王小兰翻起眼睛愣着大秀,鼻子里又哼一声,当然是掌握好度的,大秀不易觉察。王小兰心里想,还说与胖子没关系,乌龟都上了门了,连钱都可以随便叫留些来用了,还没那种子事,没有才怪!

    王小兰的头发还是在掉,大秀她们几个女工也是。

    按新陈代谢,万物复苏的规律,进入春天以后,人是会长头发,不会掉头发的。这就充分说明掉头发与厂里的环境有关系。王小兰想,这样下去咋得了呢,做几年活路,钱又挣不到几个,自己变成了癞子了。女的如果没有头发,好丑人啰!

    家里种田,绝不会有这些危害,满眼都是绿的。

    三月的菜花五月的麦香七月青葱的秧田九月稻田的金黄,一年四季房子都被茂盛的庄稼包围着,被都江堰流出的潺湲的水环绕着,想吃啥就种啥。城里人喜欢吃无公害蔬菜,少打农药,少施化肥的蔬菜,就全用农家肥,包管价钱卖得好。如果想多赚点钱,就投资点竹木和薄膜种大棚,蔬菜可以提前上市。王小兰心里想,如果自己回家搞大棚,包管会搞好,因为自己在城里打了几年工,已完全晓得城里人喜欢吃什么蔬菜啰!现在当农民一点也不累了,自种,抛秧,秸秆还田,已不像以前红五月双脚泡在水里了,女人家每月来例假,也要泡在水里插秧呀,一窝窝地插呀!现在不了,收割也不弯腰驼背的,一镰刀一镰刀地割了,有联合收割机,呼呼呼地几亩田就割完了,那边麦子谷子就出来了,不用肩挑背扛地用拌桶打了。愈想愈看不顺眼车间里的一切,王小兰心里愈觉得在印月井城恒久包装厂里做活路是个恼火事情。

    促使她下了回去决心的还有一件事。晚上回租住的房子洗澡时,无意间发现大腿间那片美地上的草掉了。当时她淋着热水冲洗,手一抹,手指上竟粘了五六根,她放在电灯下一看,大惊!这地方怎么会掉呢?王小兰想,无论如何也不能再做下去了,再做下去就要出大问题了。她在心里嘀咕,这个月底拿到上个月的工资就走,带上福来走,管他向明同意不同意。他要一个人在两路口做活路由他,他能一起回去更好!这个月工资邓姐愿发就发,不发也就算了,浙江老板不怕做活路的人走了,走了就拿不到本月的工资,因为他们实行的是押一个月发工资,第二个月拿第一个月的工资,第三个月拿第二个月的工资。如果你长期为厂里效劳,那一个月的工资可能到了年底就拿得到了,如果走了,就拿不到了。邓姐实行这样的管理,就是怕工人做到中途想走就走了。这也是一种管理的办法。

    午饭时是女工们最热闹的时候。大家端着蒸熟的饭蒸热的菜聚在一起,你尝点我的青椒炒肉,我尝点你的凉拌猪耳朵,各人带的不一样,五花八门,车间里一片饭菜的香味。王小兰正吃着,就见赵老乡鸡刨刨地跑进来。喘着粗气说,小兰,将你的自行车借给我用一下,玲玲发高烧,老师打小会的电话又打不通。王小兰说你去吧去吧!赵老乡骑上自行车嗖嗖嗖地射出了车间。

    赵老乡边骑车边想着,回去先把取款的存折拿上,千万不要忘记了,进医院没钱不行,报纸上说一个感冒都要医两三千呢!

    嗖嗖嗖地,赵老乡到了城郊的出租房。掏出钥匙插进锁孔里,钥匙扭不动,门是反锁着的。赵老乡呯呯地敲门,屋里一阵窸窣声,仿佛正偷吃大米的老鼠看见了猫仓皇逃走发出的那种声音。但门始终没有开。赵老乡大吼,开门呀!玲玲发烧,在学校里昏迷不醒的,我回来拿钱呀!快开门呀!

    门开了,露出小会极不情愿的脸和一头凌乱的头发,她的眼光是散的,一碰到他的视线就散到一边去了。门全部打开,一个胖壮的男人挤出门外,瞟了自己一眼,三步并着两步,惊惶而去。虽然他只瞟了赵老乡一眼,赵老乡是看清楚了这个胖壮的男人的脸孔的,是王小兰她们恒久包装厂的厂长刘胖子,女工们背后都叫的死胖子。赵老乡什么都明白了,小会早已不是以前的小会了,难怪时不时地床角会钻出些高档烟的烟头,上个星期还有白壳壳烟纸盒。原来她是趁自己中午不回来吃饭,白天不在家,把生意做到屋里了。以前自己也听说过,一些打工妹在外面勾搭上生意后,将男的带到自己的出租房里,既安全又替对方节约了开房费,对方觉得女方还有人情味,皮肉生意才做得长久。赵老乡从米口袋里刨出存折,小会递上几张红花花的票子,说都这个时候了,还取什么钱。赵老乡脑壳一扭,哼了一声,走出屋外,骑上自行车嗖嗖嗖地飞奔而去。

    小会小跑着,在后面撵。

    浙江恒久包装总厂来了人,是来查厂里的账的,确切地说,是来查刘胖子的账的。因为那边打过来的两笔材料钱和印月井这边化工厂付的两笔钛白粉袋子款十一万的数目都对不上,这边还在闹买材料没有钱,总厂却没收到钱。胖子把总厂汇过来的材料款和化工厂收的袋子钱投进他的两路口的合伙假烟作坊里去了。胖子这是在铤而走险,巨大的利润吸引着他的心,他梦想挪用个两三个月就能把本钱悄悄地还进去,窟窿不就填上了?厂里急招胖子回厂对账,胖子怎敢不回?回来了的胖子心里也并不是很虚,总厂的厂长姐哥实是一个“气管炎”,就是妻管严。财务上的事情都是姐姐说了算。来的是一男一女两个人,一个会计,一个出纳。他们笑嘻了对胖子说,刘厂长,不是我们俩与你过不去,是老板的意思,叫我们出差成都顺便来查一下你的账。胖子嘿嘿笑几声说,回去给老板说一下,我晓得给他个交代,那十一万元钱我借来急用下,这是借条,你们回去拿给我姐哥,其他就什么也不要多说。说着,就将借条递上。两个人当然晓得他们的关系,酒肉饭吃了后,只好笑嘻嘻地离去。

    向明给老婆王小兰打过招呼,胖子说的,哪个都不能讲,讲了你娃的工资饭碗都泡汤。第一个月还可以,向明基本工资加管理津贴拿了一千五百七十元,这是自己出来打工以来拿得最多的一次,比自己打工的两个月的工资还多呢!手指蘸着口水数着手里一叠红花花的票子,向明黄瘦的脸在阳光下笑着。马不吃野草不肥,人不经商不富呢!前人说的话不是没有道理。他把一千元挪在一边,把五百七十元揣进了另一个包里,他想的是一会儿就去存在卡上,把卡装进一个纸烟盒里,放在烟丝材料库的旧木桌里,加了密码,自己平时锁了木门的,烟丝贵重呢!虽几个合伙人都有钥匙,但谁去翻呀!翻着了也没用,加了密码的,取不了的。这样自己一个月就宽裕了,可以喝酒打牌了。

    晚上向明回去,双手把一千元红花花的票子递给老婆。婆娘问多少钱,向明故意轻描淡写地说,往天好多现在还是好多!王小兰放下手里正择的空心菜接过钱数了说,比往天多了三百,胖子没亏待你呢!福来,快去幺店子上给你爸提两瓶强生啤酒回来,再买半斤油炸花生,你想吃啥也买一包,赊在那里,给阿姨说还瓶子时一起给。夏天黑得迟,福来正在屋檐下做作业。听见妈的话,哎哎地应答着,放着小跑就去了。酒桌上婆娘扯了两张红花花的票子给老公道,说话上算,你们男人家身上没有两个钱也窝囊。向明笑了下,脸红着说,不要啰!厂里给我委了个职,仓库材料保管员,发发烟丝泡沫烟嘴银丝纸条纸袋儿材料什么的,白天帮着记记数,记数是两个人,主要是互相监督,怕计数的得了工人的好处。王小兰说,特别是现在的女人犯贱,动不动就松裤带儿,男的怎么抵挡得了。向明说,你说对了一点点,主要的是胖子怕他不在,那几个股东在数量上和利润上烧了他。我帮他看着,股东都没意见,每月就给我两百多元钱管理费。王小兰眼里就升起了从未有过的笑意。

    昏黄的电灯下,王小兰看着手上卷曲的细毛,头上的头发已掉得差不多了,下面又掉起来,王小兰下定决心等这个月发了上个月的工资,她就要带上福来回射洪家里。她搓了搓手上柔丝样的细毛,脸上掠过一丝苦笑。

    星期天,福来起得早,学校今天开运动会,他很轻松地出去了。厂里这几天没货,王小兰也放了星期。

    傍晚了,吃了夜饭好大一阵了,福来问王小兰,妈妈——爸爸咋这阵还没回来?王小兰说,他们的厂里加夜班,明天清早才能回来。

    实际上,不光是向明他们造假烟的作坊,两路口所有造假烟的或大或小的地下工厂里都是晚上上班的。白天只是管理人在,向明说的白天上班是给老婆扯的谎,是怕老婆担心。附近的农户可以说家家户户都是造假的,白天来把烟丝银烟带儿等材料领回自己家去做,做好了拿来交。验了质量按支数领取酬劳,现货现款,互不亏欠,比出去打工松活,还可以照顾家里的庄稼鸡儿鸭儿猪儿的。最后几道工序,烟嘴与烟杆,还有外包装覆膜封口打码打上烟草公司已验的标记,是必须在隐蔽的厂里的作坊里操作机器来完成的。那机器就是刘胖子挪用厂里的十一万元钱买的。操作都是深更半夜进行,作坊还有眼线看外面的动静。向明是吃了中午饭就出去的,自从他向老婆交了两个月的工资,老婆就不怎么把他管得那么紧了。厂里的几个与他身份差不多的人约着在离作坊不远的一个小茶馆打小麻将,下午是赢了。有规矩的,赢家办招待,小赢家给茶钱。向明是属于请喝酒的赢家,自然就请客了。喝了酒接着打,手气先不行,倒了两百多出去。过了十一点,手气来了,刚好自抠了个三番,正想着十二点全部捞回来说不定还要赢几个,情况就来了。先是一辆警车没有像平时拉响警笛几乎是滑行似地悄然地从打牌的小茶馆门前的村道开了过去,另外三个人愣了向明一眼,向明也愣了他们一眼,眼睛里的意思都是可能是哪里出事,不会是与我们的地下烟厂有关吧,莫得那么巧!刘胖子不是和另两个合伙人在他们面前拍着胸脯说的,他们市公安局都有人,有大伞罩着,没有问题的,即使有问题,我们早就拉上设备转移了。因为有这句话,他们也就不过多地想面前从夜色中滑过去的警车的事。可是警车一辆接一辆,大概有五六七八辆悄然地开过去时,他们有些坐不住了。特别是看到有两辆油绿色的军车上密密站着的荷枪实弹的戴钢盔的特警,他们不得不停止了麻将。处理个一般的治安事件哪用得着如此大动干戈哟!况且,都是向着他们打工的地下烟厂的方向开去的。向明突然把桌子一推,猛地站起来,在众人惊讶的目光中向着夜色里的地下作坊跑去。他虽抄的小路,还是去迟了,作坊所处的废弃厂房车灯雪亮,大批的武装警察已经将废旧厂房围得水泄不通。他选了个黑暗的地方站着,正揪心地埋怨,我的金穗卡呀!金穗卡上还有一千余元的私房钱呀!这时电话响了,是刘胖子打来的。他在电话里几乎是哭着说,都是小会害的呀!色字头上一把刀啊!她介绍的市公安局副局长的亲戚呀!说在本地随便咋个歪都不会翻船的啊!这十一万元钱我这下咋个向姐哥交代呀!他几乎是捶胸顿足了。

    而此时,王小兰正拥着福来在哄哧哄哧的拉沙石的汽车震动土路的喧杂声音中进入梦乡。她要到天亮后才会知道,自己的老公和刘胖子为了躲避公安的对制造假烟犯罪嫌疑人的搜捕,已经逃亡他乡了。迷迷糊糊中,王小兰和老公向明及福来已回到了村庄,田地里长满了荒草,王小兰使劲地拨弄着,好想把杂草扯完,请黄牛来操地,疏松,打田,开始种大棚蔬菜。这时她看见了赵老乡,正挥着锄头在挖地,他的女儿玲玲在帮他捡拾地里挖起的杂草。两只猫嗖嗖地从杂草丛中跳出来,一只麻色的,一只背上是白花斑纹路的,盯着她喵喵地叫。这就是自己家的那两只猫呀,一只送给了邓姐,它们都消失了好久了呀!原来是回了射洪老家的乡坝头了。怎么都好好的,没有一点点在城里的病病哀哀的样子呢?一大一小两只猫嘶声地叫着向她扑来。眨眼间,两只猫身上的毛全秃了,露出了黄色的肉皮。

    王小兰醒来,想这是咋回事呢?看着牛肋巴窗外浓墨般的夜色,她不经意地摸了摸下身,原来是自己的那个地方秃了!唉……

    王小兰已决意这个月做完就回老家去,是不能再待下去了,再待下去连命都会没有的。不管老公回不回去,自己都要带着娃儿回乡下去的。她觉得有些刻不容缓,明天上班自己就得先给邓姐说说,以免她怪罪自己不提前打招呼而克扣自己的工钱。天蒙蒙亮了,她揉着眼睛悻悻地说,家里的田不能再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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