鹰无泪-黛色的核桃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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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女服务员端上一盘褐色的山菜,报出菜名,扰乱了刘副局长心里的平静,就像春风吹皱了一池春水。他自然想起一个人来。女服务员报的菜名叫核桃花,是青牛沱山区的野核桃花。他伸出竹筷去夹盛在青花瓷盘里的核桃花,竹筷就带了些与其他几双筷子不同的情调,别样的味儿。嚼在口中,先是有一股山核桃的清苦,再一细嚼,口里就溢满了清香味。清火退热去油腻呢!上了档次的游客都以品尝此菜为贵为荣。

    刘副局长是今天上午带着环保局执法队几个人受命到青牛沱景区来的。前几天不断有老百姓举报,说这一两年山里的核桃呀、黄梅呀、木瓜呀只开花不结果,是跟旅游开发有关呢,还是气候的原因?因为这只开花不结果的事,往些年从来没有发生过。几个人下榻在这家名叫禹母河的宾馆,他们不想惊动景区管委会和青牛沱镇政府,怕弄不好带来负面影响。

    刘副局长吃了几筷子核桃花,喝了些汤,就进了卧室午休。他有午休的习惯。他一躺上床,先前桌上的不平静就在脑海中铺展开来。其实,他一听见那位脸蛋儿一红二白的山里女子报上核桃花这个菜名时,心里就犹如春风吹皱一池春水,那样的不平静就一圈一圈地试图铺展着,只是由于桌上大家劝酒的声音及喧哗的环境才使这种不平静的涟漪没有扩散开去。现在他躺在安静的环境里,那不平静的往事借助半醉半醒的梦境将他心中的不平静肆无忌惮地铺展开来……

    十多年前,刘副局长是金河磷矿的工人,真名刘加林。金河磷矿知道吗?上个世纪七八十年代全国四大磷矿之一,省属单位,国营性质,下属三个分矿,五六千人,都分布在印月井青牛沱镇及绵竹金花山里。青牛沱与金花两镇山连着山,以金河为界,扯开嗓门一吼,应山应水的,隔山都喊得答应。男婚女嫁的事儿自然是世代沿袭,都是山里人,门道和行道都熟悉,也就是所谓的门当户对吧!崇山峻岭,刀耕火种。到了上个世纪70年代,地质队在这里发现了贮藏量巨大的磷矿,据说可以采几十年。啊哟哟,世道就变了,天翻地覆了——铁路修进来了,公路修进来了,火车开进来了。金花镇深山里的人,木瓜坪、刺竹坪、青牛沱的人就翻山越岭地赶去看金河边上吐着大烟囱轰隆轰隆响着的火车。车厢长得很呢,黑黢黢的,顺着弯弯曲曲的碧绿的金河爬进来了。靠近青牛沱生产队的是金河磷矿的岳家山分矿,因为这个生产队的人都姓岳,分矿就由此而得名。分矿有工人一千多,依山坡、沿山沟修了十余幢红砖楼房,盖的是窖子里烧成褐红的机子瓦,一块紧扣一块的,猫都翻不动,更不要说风吹霜打了,山里人的木皮房子哪能与之相比?工人们下班后穿着蓝色的工装,端着洋瓷碗进食堂,饭香菜香飘在空气中,惹得山雀子飞在空中打转转。每周还要看电影,《奇袭》《渡江侦察记》《苦菜花》,好看得很!山里人早早做完农活,翻山越岭,脚板啪嗒啪嗒地翻响着去看呢!啊哟,还有一个不得了的事情:那些工人还在大热水池子里脱得光溜溜地泡澡,一泡就是个把钟头,简直不要脸,男女都在一个池子里泡。

    加林接父亲的班,在岳家山分矿当采矿工人。父亲是在磷矿洞子里出的事,冒了顶的磷矿垮塌砸死了三个人,加林的父亲就是其中之一。死者家属百十号人驻扎在矿山上吃住了几天几夜,矿上问家属有啥子困难没有,有啥子条件要求没有。都是矿上这些自作聪明的领导喂到死者家属口里的话,巴幸不得!就是他们不把有啥子困难和要求条件的话喂到死者家属的口里,家属也会提的,否则,那三具停在矿上的尸体就休想火化。困难嘛,就是家里失去了顶梁柱,一家大小无依无靠,咋个生活?矿长、书记们头发梳得溜光的脑壳就鸡啄米般点着,嘴里母鸡样喔喔了几声,说这个嘛,这个嘛!矿上有一定的考虑,抚恤金是要立马发放的。家属们听完矿长、书记们心平气和的解答,又说,条件嘛,就是儿女们长大了要来矿上上班,要安排在地面工作,不能下井去钻洞洞。矿上的干部们嘴里又母鸡样喔喔了几声,眼珠子转得滴溜圆。这个嘛,这个来矿上上班嘛,矿上有文件规定,为矿上作出贡献的或死难者家属可以申请来矿上上班,至于在井下或地面,要服从组织安排。

    加林当时高中毕业,在家务农,大战红五月,打菜籽打谷子栽秧子,皮都要脱一层,每年大、小春,再胖壮的人,都瘦得皮包眼肿的。加林细皮嫩肉的,觉得五黄六月燥辣得很。当工人下井日不晒雨不淋,打钻装小铁斗车,手上累点儿,每月三班倒,星期天集中耍。先有些不习惯,打钻甩磅锤,一身酸痛,半年以后,也就习惯了。青牛沱的天拉伸是阴沉沉的,夏天的太阳也只是从对面刺竹坪的山梁上露个脸,就被晒席样起来的山雾遮得清丝严缝。但岳家山分矿有俱乐部、图书室,每周电影队都要来放电影,丰富多彩的娱乐生活弥补了天气的缺陷。久了,回一趟坝区,还有些不适应。坝区太阳热烘烘的,坐着站着都热烘烘的,周身都在冒汗,虽然抬眼就看得到天边,竹林、院落尽在眼底,却少了山里的那种神秘感。

    一条弯曲的山路绳子样地甩上山去,出没在陡峭的村子中。山腰上,有一个红点儿,一个穿粉红衣服的妇女,背着个背篓往山下走。加林发现老彭刀疤额下的眼珠子盯着那红点儿放出光来,鱼鳞样地亮闪亮闪。中午去食堂打饭经过灯光球场,加林发现一个穿红衣服的妇女坐在那里,一条麻布口袋上摆着些山野菜,一个竹编背篓挨着她的身体。脸蛋子红彤彤的,当时还以为是她身上的衣服映衬的,后来才发觉她肤色本来就是那样。她腰围、臀围都很大,如果不细看,你还看不见她丰厚的大屁股下有个小板凳。红衣服衬着一张红彤彤的宽脸。看年龄最多就是三十来岁。四十多岁的老彭戴顶洗得发白的军帽端着个洋瓷碗走了过来,洋瓷碗里冒出的白气散发着蒜苗熬肉的香味。老彭就细眯着刀疤下的小眼睛与妇女搭起话来,老彭与人说话眼睛常细眯,眼睛一细眯,眼角上就起了一堆褶皱,但眼珠子却是亮闪亮闪的。老彭问这个妇女口袋上是些啥子菜。妇女的眼睛躲闪着老彭饿虾虾盯着自己的眼光说,石窖菜、羊角笋、大厥、核桃花、野葱、猪屁股、椿芽。

    加林就是那时才晓得核桃花是可以吃的,以前是听也没听说过。老彭边卯嘴吃着饭,边闲散地问着价格。那位妇女都轻言细语地回答。加林有些好奇,问核桃花咋个吃呢?她说,焯了水、清水漂过,凉拌,炒起吃,多放点油和辣椒,好吃得很!安逸得很!她说安逸得很这句话时,带着鼻音,红彤彤的脸上神情直接将你带入了安逸的境界里,仿佛她口里正吃着炒得喷香的核桃花呢!听她说话的人正看着她津津有味地吃着。

    80年代初,还属于计划经济时代,加林他们上班的这些国营企业红火得很,享受着经济生活上优厚的待遇,每天伙食团至少两顿都是有肉卖的,因为矿区有家属,自己开火,矿里也专门组织了汽车从外购回蔬菜公开卖。在这种情况下,周围山上的农民就将自己种的萝卜、白菜、洋芋、玉米背到矿区来。矿区单身宿舍的工人备有煤油炉、柴油炉。上班时将矿上的机械柴油、汽油,用橡皮塞输液瓶灌它一两瓶放到边上,下了班带回去,开小灶用。老彭用饭菜票换了把大厥和核桃花,还要了几根野葱。那妇女红彤彤的脸闪着笑,肥大的手将饭菜票过细地卷起来往裤腰上的表包里塞。当时的裤子都有一个表包,窄且深,是专供放手表用的。手表是那个时代最时髦最流行最有代表性的物资,找对象定下来后,男方一般要给女方买个孔雀石或雨花石表。但农家人哪有那么多表放,就是有表的,也是不入表包,而是戴在手上,方便些。表嘛,就是拿来看的,一捞袖子都看得到,也洋盘。表包不放表,而放钱,卷紧、折好,揣进里面,稳当。妇女捞起衣服,往粗实的腰杆上的表包里揣饭菜票时,就露出了腰身上白生生的肉,她腰粗而肥,肉被紧绷的裤腰勒得折皱在腰上。老彭皱眼皮下的细眯的眼睛放出光来,鼓起包的腮帮子也停止了咀嚼,眼珠儿直落进妇女的裤腰。妇女是坐着的,裤腰绷得又紧,饭菜票揣不进去,就索性站起来,捞开衣服往裤腰上揣,白生生的肚皮直挺挺地露出了一大片。老彭大饱了眼福,但饭菜票很快就揣进去了。加林后来想,或许四十多岁的老彭就是那时开始对这位姓肖的农妇产生欲望的。当然,换了工人们的说法是男女之事不像其他事情,一个巴掌拍不响,是两相情愿的。

    金河磷矿矿山与所处生产队的矛盾是长期存在的。从70年代岳家山分矿在青牛沱建立就有,主要体现在开矿打洞子占了他们的山地,分层开采打洞,雨季来临后造成一些山地崩塌,环境破坏使他们蒙受了损失,生存的环境受到了威胁。矿上自然要给一些补偿和赔付,玉米、洋芋、树木都是按窝数、棵数赔付的。但当地的山老乡却不同意,他们当中有一个很出名的人物叫谢老反,当然是工人们送给他这外号的,前些年他去八卦顶砍杉树,遭抓起来斗争过,还蹲了几年监狱。谢老反就坚决不同意这种赔付补偿法,他说,我们要在这块山地上种十年百年千年万年的玉米、洋芋,只要人类不毁灭,地球不爆炸,我们就要种下去,祖祖辈辈靠这块地生活。矿上的干部说,你这是拌莽筋,扯歪,不讲道理。谢老反板起松木板样皱纹的脸说,你们这样才是拌莽筋,扯歪,你们把地给我们挖垮了,总要给我们解决吃的哇,我们靠山吃山的哇!总不可能就这样只赔付一次就算了哇!县乡干部和老乡代表都坐在岳分矿会议室静静地听,立场自然是站在自己的乡民一边。协商来协商去,没有协商到一条路上。

    一天,加林他们上中班刚好进洞子,开始打风钻,洞子里的灯一下就熄了。正在隧洞里叽叽嘎嘎行驶的小轨道矿车突然像僵死的草鞋虫一样,伏在窄轨上没有了动静。班长说可能是停电,等一会儿。大家坐在黑咕隆咚的洞子里吃烟。烟吃了几杆,嘴皮都吃木了,就开始说骚话。男人们在一起离不开说骚话,说骚话的主要佐料是女人,都是说那码子事,红的白的黑的花的麻的大的小的肥的瘦的,总之说得油爆爆的,才有人愿意添盐加醋,才有人愿意听。不知是哪一位,自然就说到了老彭,说老彭四十多岁了,是个老骚客,专睨来矿山卖菜的女山老乡,有人看见他尾随着那位姓肖的妇女往矿区下面的河湾里走。加林晓得矿区下面的那条河湾很美呢!一条清波凌凌的大河,是从青牛沱上面流下来的,河里是干干净净的大石包,有的有汽车、房子那么大呢!河水拥抱着石头打着白浪旋出来,轰隆隆地响,河的两边长满着玛桑林毙花丫,人一钻进去就看不见人影。加林想狗日的老彭会找地方喃!大家在黑暗里吧嗒着火星儿,稀里哈拉地笑,说当兵三年,老母猪当貂蝉,何况在矿山,要个把月才回坝区一次,生理需要,只要搞得到,是完全可以理解的。骚壳子吹了一大堆,电却终究没有来,矿上的人进洞子来通知暂时放假两天,说是谢老反他们搞破坏,把电线剪了。

    加林经过灯光球场,发现那位姓肖的妇女穿件青色的衣服坐在那里,她的背篓边上坐了一位山女子,单单调调的,红头花色,像她面前摆着的红秧秧的香椿芽儿。她头上扎的不是身边农妇的短辫,而是那个年代最流行的长辫子,乌黑闪亮的大辫子直拖到穿着蓝白点点花衣服的背上。围着的工人看的多,买的少,山女子羞怯的脸蛋绯红,像抹了膏子。加林眼睛虽是扫着山女子面前的香椿芽儿和黛色的核桃花,但眼光主要是看着山女子的。这种看,是一个成熟男人对女人的看,看男人最喜欢看的部位。加林发现山女子单是单调,胸脯却是很饱满结实的,她抬头说话,站起来递把山核桃花给加林看,蓝白点点花凸起的胸脯上像有两个成熟的桃子在风中摇曳。

    他脑壳里真的是产生了那种念想,母亲说过的话竟在此刻又钻了出来。母亲说,你是工人,农皮耍脱了,不能找农村的了,二天成了家,后代都要受影响,两边扯起,她也累,你也累,五黄六月,收了小春种大春,你快回来翘起屁儿晒哇?加林说,妈,咋个退得脱永珍嘛?有啥子退不脱的,就是睡了瞌睡了嘛,李家碾胡三娃,你同学,你是晓得的嘛,在部队上当了连长,张家那女子娃娃都给他刮了两三个,一家人撵到胡三娃家里要死要活的,还不是退了。从内心来说,加林是不想退了永珍的。自己和永珍都是高中毕业,那时的回乡高中生,平时都喜欢看些书报文学杂志的。永珍是生产队最漂亮的女子,队长的儿子她都没有干,说成后端阳节接过来过节。加林就抱住了永珍,永珍虽然极力挣扎,但那无疑是小兔子在黄鼠狼利爪下的挣扎。这之后,永珍就很顺从了。加林拿了外国小说《一江春水》给永珍看,外国人这方面要露骨些。文中的一个花花公子到乡村游玩,纠缠上一个美丽纯洁的村姑,月光下,葡萄架下,花地上,睡房里,哎呀!写得太直露了。加林舍不得的是永珍对自己的顺从,女人对男人的顺从能够使男人体会和享受到作为一个男人在这方面的快乐和满足。加林是吃过苦的人,晓得种田的燥辣。自己虽然难受,当民办教师的母亲还是有办法,说退就退了,原来准备的五百元青春费,永珍不仅没要,连同《一江春水》那本书托媒人一起还给了加林。书页的后面空白处写了这样的一句话:想不到我与女主人公是一个结局!加林心里就酸酸的。

    现在那本书仍在单身宿舍加林的箱子里压着。站在灯光球场山女子的野菜面前,假装看野菜而眼光在山女子绯红的脸蛋和胸脯上溜达的加林的眼前浮现出了永珍在自己身体下蠕动呻吟的身体。夜里睡不着的人,尤其是找过对象又值青春旺盛期的男人,那滋味是难受的。这个晚上,加林的眼前不断地晃动着卖核桃花野菜的山女子有浅浅酒窝的绯红的脸蛋儿和晃动在蓝白点点花衣服下面圆实的胸脯。

    砰砰砰,门被敲响了。刘副局长起了床,带着环保局刁科长几个人到青牛沱景区转一圈。

    初秋的青牛沱山区,漫山的百家竹和松树林青幽幽的,没有一点秋天的迹象。松树林是农业学大寨垦荒烧山后栽种的人工林,成片成片的,倒是显得很有气势,远看去,银亮的云天的背景与茂密的松树的青黎在日光下形成强烈的色彩对比。刘副局长望着连绵的山体呈现出的这样的景致,心里就有一丝亲切感。这种亲近感十多年前就滋生过,就是在那片树林里,封存着加林与那位卖山核桃花的山女子羞涩的事儿。

    你们是环保局当官的吧?几个穿灰黄旧衣服,腰杆上拴个木头刀挂子的农民出现在刘副局长和刁科长几个人的面前,背上的木头刀挂子上插着有木柄的弯刀,刀口露出的锋月牙儿般银亮,闪着寒气,可见那刀在磨刀石上是磨得何等的快。几个农民就七嘴八舌地说起来,你们去看看嘛,今年的梅子、木瓜全都不结果,连野山核桃都只开花不结果,出了陈年八代的怪事了,我们在这里生活了这么多年,上几辈人都没有见过这样的怪事,是不是修惊奇欢乐谷、搞旅游把风水坏了,动了龙脉,要不然咋会出这样的怪事?

    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说的是任何事情没有秘密可言,只不过是知道得早迟而已。加林和环保局刁科长他们一行几个到此,本来是没有通知当地乡政府和青牛沱旅游区管委会的,结果连当地的农民都知道了。他们在前面带路,锋快的弯刀在腰杆上的刀挂子上发出嚓嚓的响声,他们说话的声音很快,回荡在湿润的空气里,昂奋的声音里透露出他们的怨气和愤怒,淹没了背上弯刀与刀挂子的碰撞声。那愤怒不但在他们说话的声音里,而且还显示在他们的眼睛里,黑黄的眼珠子转动在瓷白的眼线里泛出的愤怒的光竟有些近似于背上的弯刀的刀锋。他们来到一片河坡,指着一棵一棵虬杆枝密的梅树和黧黑铁青刺尖上滴着水珠的木瓜树说,看嘛,看嘛!往年都结得饭巴砣砣样,树枝都压弯了,今年却像寡妇的肚子一样,一个也不结。看嘛!连山核桃都不结。他们坚硬的话语在虬枝密刺尖上碰来碰去。人本来是在河坡上说话,声音却响起在河沟里。刁科长围着梅树和木瓜树转着圈儿,看了一阵也没有看出啥子名堂来。刘副局长则站在伞样撑开的核桃树下,仰起脸看上面有些焦黄的叶子,山核桃树的叶子大张大张的,毛茸茸的,风中两三片叶子动了动,从凉飕飕的山风中极不情愿地跌了下来。它们跌下来的动作很慢,有些像电影中人从高楼上跌下来的慢镜头,在空中划出一条弯弯曲曲的弧线。

    也是在这样一棵核桃树下,卖山菜的山女子指着一棵青厥厥的山核桃树对加林说,看见了吧,上面开的花,山核桃花。加林顺着她的手顺着她红扑扑的脸和黑亮亮的眼睛盯的方向往上看,透过驴耳朵样大张大张的毛茸茸的叶片,看见了宛若小孩子头上扎着的细辫子一样垂着的花。加林是第一次见着山核桃花,其他树开的花都是成朵成片的,野山核桃开的花却是成条成束的,像小姑娘垂在脑后的细辫子,只不过山核桃花的细辫子是青色的,有些接近于青菜的颜色,但要更浅些,又不像湖蓝,那种色彩不好界定,只有亲眼看见了才明白。

    加林之所以跟着这个山女子到了她们的刺竹坪,中间是有一个过场的。还记得前面说过的当地的农民谢老反因采矿破坏了生态环境,山地塌陷,玉米、洋芋、树木赔付多少金额没协商好而将岳分矿生产电源线剪断了的事情吧!谢老反却为此付出了代价。割了电源线的第二天,谢老反和几个老乡从岳分矿灯光球场过,就被愤怒的工人截住了,几个山老乡虽有一身蛮力气,可哪里抵挡得住几十个人的拳头脚头。俗话说,一个好汉斗不过仨,何况是面对几十个工人。几个山老乡被打得趴在水泥坝子上哎哟连天。加林听见窗子外面闹哄哄的,飞一样跑出来,穿过灯光球场,野菜摊子差点绊了自己一跤。他脚一停,就看见坐在野菜摊子边的山女子捂着脸嘤嘤地哭,嘴里抽泣着说,你们不要打了嘛,不要打了嘛!

    这山女子也是太天真了,她与工人暴打谢老反的地方隔着一两丈远,人家哪里听得见呢?加林就问,谢老反是你们哪个嘛?山女子移开捂着眼睛的手说,是我们表叔,求求你,喊他们不要打了嘛!再打就打死了!

    是出于对这个山女子的好感和潜藏在心里的隐秘吧!加林快步走过去。领头的是何班长,经常与加林喝酒。加林在何班子耳朵上说,谢老反是那个卖核桃花小女子的表叔,你看她都哭兮流了,算了。何班长果然就大吼一声,别打了!何班长在工人中有极高的威信,传说他前些年是造反派的一个头头,一个人赤手空拳撂倒过好几个拿刀拿棍的。工人们停了挥舞的手脚。谢老反的灯草绒帽子已不晓得打掉到哪去了,亮出秃了顶的头,满脸是血,门牙被打掉了几颗。他在地下哎哟呻唤着,打死人啰!打死人啰!我要告你们!工人自发组织,当时流行法不治众,矿上有人保组,谢老反知道人保组是始作俑者。打过了,他们才假惺惺地走出来。矿里医务室无非就是免费给谢老反他们几个胡乱包扎了下并开了些药,给他们包扎的女医生也是马着脸说,哪个喊你们剪电线嘛,你们给矿上造成好大的损失,活该背时!谢老反牙齿打脱和血吞,有气在肚子里。

    这件事之后,加林就晓得了那位漂亮的山女子姓罗,名孟琼,他就喊她小琼。第三天,小琼在灯光球场卖山菜,他经过时,小琼就喊住了他,说拿温你了,拿温你了!加林来青牛沱山区的金河磷矿上了一年多的班,已经听懂些山里人的语言,山里人说的“拿温你”就是谢谢你、感谢你的意思。她说“拿温你拿温你”时,脸蛋儿比先前还红,左边脸上的酒窝浅笑着,脸腮的红仿佛是从酒窝里溢出的,直扩展到耳根子上,那耳根子红得有些像她面前摆着的猪屁股的颜色。加林知道那是小琼发自内心的感激。她说如果前天不是他,她的表叔有可能被这些工人打死了,打死了也白死,难道还把这些人都拿去判刑,不可能的事情。你一个山老乡斗得过国家单位的工人?表叔也不长脑壳,那年和赵驴子领着社员去阻止岳分矿开山打洞子采矿,表婶劝都劝不住,硬是背着火药枪去了,与工人们干了一仗,脚被打伤了,医了几个月。他这个人,一辈子上不完的当。人家说:上回当,点回亮。他却永远使闷性子,听不得人家说点啥子。地挖垮了,又不是你一个人的,他倒领头去把电线割了。

    在谢老反挨打以前,加林耳闻道听的谢老反是一个高大有威慑力的农民,有些近似乎历史上农民起义领袖王小波、李顺及抗日战争中那些与敌人周旋的农会干部。但前天,眼见了一个秃了顶的人在愤怒的工人拳打脚踢下被打得满嘴是血,哎哟连天的惨状,看不出传说中的英雄气概。

    小琼送了加林一把石窖菜,一把香椿芽儿,还有一把黛色的核桃花。他浑身有些不自在,在众目睽睽之下接受一个山女子的东西,毕竟是一件不好意思的事情,更何况工人们话多舌头长。回到宿舍,老彭就去割了块肉,老张拿出了煤油炉。石窖菜和核桃花在开水里烫过冷水盆子里漂过,去掉了咸性和苦味,和着切细的香椿芽、酱油、辣汁、盐、煎过的清油、花椒面、几瓣切碎的蒜泥,凉拌起,味道就不俗了,看着闻着,惹得你口水长淌。核桃花炒肉,花香肉嫩,核桃花吸收了肉的油气,肉薰上了核桃花的清香。花爽口,肉不腻人,好吃呢!加林是第一次吃这样的山菜,他就比老彭和老张多吃了几筷子。

    酒喝醉了,睡在单身宿舍的床上,加林就想那事儿,家里母亲准备给自己说一个教师,端阳节看人。加林不晓得自己看得起不,他想象着女教师的样样儿,脑子里却闪现着小琼的样样儿还有永珍的样样儿。

    加林和小琼熟悉起来,她在灯光球场卖野菜,他上下班都要与她打招呼。有时他就大着胆子从伙食团打碗饭端给她吃。她先是红着脸,双手在蓝白花点点衣服上揩着,不知所措的样子,分明是想伸手来端,手却没有伸出来。这天她是一个人,加林就大着胆子递过去,或许是饭菜的香气吸引住了她,或许是她觉得加林紧站着,手里端着饭引起了过往工人的注目会使他尴尬,她衣服上揩着的手还是伸了出来,脸上露出感激的笑容。她吃饭,轻动筷子,一点一点往嘴里送。加林看着她吃,说你们山上一定好耍,我们采矿的山上都看得见你们的山上开着大朵大朵的羊角花和粉白色的野樱桃花。小琼打了个抿笑,没有说话,但从她的眼神传达出,她很乐意听加林说话呢!你们山上好美呵!一年四季都绿油油的,云啊、雾啊、老鹰啊、山鸡啊、大雁啊、山雀子啊,飞来飞去的,真的很美呢!哪像我们成天在山洞洞里,不见天日,整得污猫灶狗的。

    小琼又打了个抿笑,笑是从左脸腮子的小酒窝里溢出的,黑亮的眼珠子笑盈盈地转动着。在小琼的这个抿笑里,加林惊奇于小琼脸上只有一个酒窝。加林有些好奇,这女人家的美真的千种万种,连抿笑的酒窝都是不雷同的。以前加林看见过的坝区的女人微笑时脸上起的酒窝都是双个对称的,这种一边脸上单个的酒窝即使称不上一绝,也是稀有之物。加林装出很自然很不以为然的样子说,要是有机会到你们那里去耍一下,看看山上的羊角花核桃花,亲手摘几把野菜,好安逸呵!小琼停止了抿笑,手里的筷子也停在碗中,绯红的脸上闪过一丝紧张,说,队上的人要说闲话,以为是我带的对象呢,我家里正在给我说对象。她的意思加林听得懂,意思就是怕影响了她找对象。加林脱口而出,我有对象,你放心,小琼!不会有啥子影响!后来加林辗转反侧后悔自己说了这样的话,自己是不了解女人的。后来他想,小琼当时是转弯抹角地想了解自己找对象没有,怪就怪自己没有认真揣摸小琼的话,小琼说的正在说对象,正在说,其本来意思是还没有对象,旨在探寻自己找对象没有。这说明小琼对他说的话是慎重对待的,并不是肖大姐那种已婚妇女那样的随便,被老彭几个包子馒头就感动得松了裤带。

    自己当时是错误理解了小琼的意思。

    当加林说出自己有对象这句话时,小琼的眼睛忽闪了一下,像山沟里升起的雾,有那么一点看不清楚捉摸不透的意思。这一点加林这个大男人家是没有发现的,他更没有发觉小琼绯红的脸蛋儿上突然没有了先前的喜悦和光彩宜人的那层东西,就像树叶上的霞晕在不易觉察中悄然淡化,转眼退去金色的光;就像刚剥开的鸡蛋失去了蛋清上的那层润泽。事后想起来,小琼是将自己置于心中的某个位置的,至少在少女怀春的情感中是悄然喜纳加林的,至少是有好感吧!尽管城乡差别、门当户对在当时的婚姻问题上是不成文的习惯和藩篱,很少有人打破的。当然,任何事物都有其特殊性,也有城里姑娘嫁到乡村,乡村漂亮的姑娘被城里小伙子追上的。比如知青上山下乡,比如特别漂亮出众的乡村女子,那是没有办法的事,但多数的结果都是一段浪漫而痛楚的回忆。

    他俩没有多余的话要说。小琼胃口很好,白净的碗里一颗饭菜没剩,从她筷子细拈饭粒的姿势上看得出,山里人知道粮食的金贵。

    年轻啥子都好,浑身有使不完的劲儿呢!即使在井下上了八小时的班回来,到大澡堂里去泡个澡,又是一副容光焕发的样子了。白天好过,晚上睡在床上是最难熬的,特别是恋爱过的男女,那种难熬的日子是可以想象的。加林心里的某种念头愈来愈强烈……这个念头是在黑暗的被窝里暗暗地萌生的,带有外人不知晓的夜的颜色。

    第二天,小琼照样在灯光球场里卖她的山菜。他原以为她要下午才卖得完,结果上午她就卖完了。从窗子上看见小琼背起背篓欲走,加林挎起草绿色的军挎包,里面装着两个包子两个馒头和一瓶豆瓣。他在木桌上的圆镜里打量了一下穿着天蓝色劳动布工装、肩挎草绿色军挎包的自己,真的是有一些标致呢!为了实现自己的念想,加林清早就多买了几个馒头,老彭上早班,不晓得这些。加林快步走了出去,叮叮咚咚几乎是小跑着下了岳分矿的水泥梯,来到通往刺竹坪的河边,坐在一块大青石上,拿出油纸包裹着的那本外国小说《一江春水》,假装正经地看起来。这本书加林已看过无数次了,里面的情节曾经激起了他多少次青春的勃动,他甚至骂道,写这本书的俄国佬,太坏了,这肯定是他的经历或是他朋友的经历,不然他咋写得那么细腻、那么挑逗人?河里的水是从上游青牛沱流下来的,清澈见底儿,连河里的沙石的纹理都看得一清二楚。

    加林手里翻着书,眼睛却瞟着河坎上。小琼背着背篓下了矿山的石梯,穿过公路往河坎下走来了。加林心里热起来,手脚就有些慌乱。他想,小琼会不会看见自己呢?应该看见了吧?自己坐在她必须要经过的独木桥边呀!小琼走进河坝时,扎着独辫子的头像是动了动,像是往加林坐着的地方看了看,却又恢复了常态,乌黑的长辫在胸前晃动着,随着她脚步在高低石头上的走动一抖一抖的。加林想,她将长辫子挪摆在胸前,可能跟背上背着背篓有关系。小琼走近加林蹲坐着的大石头了,加林假装看书的头刚好抬起来,与小琼绯红的脸上的眼睛正好相遇。他们几乎是同时喊出了,喂,喂!你怎么在这里?你咋从这里经过?我今天休假,在这里看书,这里看书安静。我们家就在上面。

    加林就从大石头上梭了下来,也不顾屁股下的报纸被河风哗啦一声翻进了水里。他跟在小琼后面说,总之今天休假,到你们刺竹坪去耍一盘。小琼没有应声,绯红的脸颊映在独木桥下清汪汪的水里,晃动着。

    就这样加林跟着小琼来到了刺竹坪的这棵高大的核桃树下,透过驴耳朵样子的叶片,看见了枝丫间女孩儿细辫子样舒展着的黛色的山核桃花,闻着了一阵阵浓郁的花香。加林说山核桃的花不好闻,冲鼻子,有些闷人。小琼单薄的身子挨着他,远看像是挨在了一起,实际还是有那么一点点距离。她早已将空背篓放在了一边。加林听得见小琼的出气声,一个未见过世面的山女子单独与一个异性在一起,心理上肯定是紧张的。就是自己,厚脸皮的男同志,这阵子心里也是紧张的,但却是快乐而幸福的。好在这是一片广阔的山林,通往刺竹坪的羊肠小道上没有人,两个人的心里就要平静些。要是有人出现,加林想小琼或许是要走的。但他又想,自己毕竟帮她救过她的表叔,她对自己是有好印象的。加林这时正是仗着自己有恩于小琼,男人的冲动和天生赋予的胆量使他的手舒展着自己的欲念。他的手很随便地就摸在了小琼的蓝白花点点的腰上。他手掌抚在小琼腰上时,她正在接他的话把子,“山核桃花是有股闷气,但花烫了水炒肉嫩气,结的核桃放在火灰里烤一烤,裂开口子,吃起……吃起……来……香……得……”

    她说后一句时结结巴巴的,声音愈来愈小,开始颤抖,其颤抖让加林抚在她腰上的手也感觉到了。加林见小琼没有反对,就更胆大妄为起来。他已经不能控制自己了,多少个黑夜的欲念,多少次反复的梦思。他双手一抱就将她抱在了怀里,手伸向了蓝白点点花衣服里面。她浑身抖得厉害,嘴里喘着粗气,却没有加林意想中的挣扎和反抗。

    但小琼没有满足加林的欲望,她双手死死地护住了自己的裤腰说,你是有对象的,你这样做对不起你的对象!然而欲火燃烧的加林哪里肯放手,那些大量的小说里的男人到了最关键时刻女人的一声叹息或几滴泪水就使男人中止了欲念的描写纯粹是骗人的。人是动物的一种,最聪明最高级的动物而已,男女做的那事在本能上与动物的交配是没有什么两样的。不知你观察过没有,动物从不模仿人的交配方式,如鸡如狗,但人却想方设法尝试动物的交配方式。从这种动物的兽性来说,欲火一旦燃烧起来,而周围的环境又推波助澜,比如说在不透风的房子里,比如说在安静无他人的原野和林莽,一方要想终止另一方正在做的事情都是非常困难的。加林此时就欲罢不能。他是尝试过房事的男人,熬过矿山一年多的苦行僧式的生活,好不容易瞅准这个机会,对这个来之不易的山女子,他怎么可能轻易罢手呢?他已经紧紧地抱住她,将身体压了上去,一只手扳着她的肩,一只手就伸向了男人最想伸去的地方。前面说过,小琼没有他想象中那样猛烈地反抗挣扎,但还是护住裤带处推他的手,只是推了几下,她好像就没有力气了。或许小琼内心深处还是有那么一点点对他的喜欢在起作用,他不是很困难地就解开了她的裤带。雪白的肚腹,那最诱人的地方虽被她雪白的大腿紧夹着,还是露了出来,像小河边的羊角花露出了嫩白的花角儿,刚剥开的新笋露出的嫩嫩的笋尖儿。加林心跳加快,欣喜若狂。他飞快地褪掉自己的长裤。

    正在这过筋过脉的时刻,半路杀出个程咬金来。

    “哞——”一声牛叫,一头黑苍苍的黄牛从林中钻出来。小琼闭着的双眼猛然睁开,像突然从噩梦中惊醒,身子一挺就将加林掀了下去。爬起,站立,提裤。小琼几乎是在牛哞的长短调子中飞快地完成了以上动作,背上自己的背篓,快步离开了山核桃林,剩下加林一个人在盛开着黛色的山核桃花树下手提着褪在脚弯上的裤子出神。待他反应过来,穿自己的裤子时,羊肠山路上只有一头蹒跚行走的黄牛,翻起铜铃样的眼珠子看着山核桃林子里的这个陌生人。

    刁科长从梅子树边转过来,仔细打量着焦黄了叶子的核桃树。他淡淡地说,梅子树要小气些,接收的阳光多,要向阳,又要敞得开,梅子才结得好,而野核桃不管长在哪个山地,不择地方,都会开花结果。是有些怪异,水土也好,气候也好,不可能说这一带的果树都不结果,但你们说的搞旅游动了风水,坏了龙脉也纯属是你们封建,都21世纪了,卫星都上了火星了,你们还信这些!几个农民不再开腔,互相看了几眼,交换了眼神。他们黑而黄、起了皱皱的脸和眨巴着的眼睛似乎在反问,你们说我们封建,你们又说是啥子原因呢?

    几个山民在前面走,他们腰杆上的刀挂子发出清脆的碰响,那是插在刀挂子上的弯刀与刀挂子亲密地合奏。刘副局长和刁科长他们几个在山民的引领下,又走了几个地方,山民们指给他们看马鞍石、板栗树、马槽岩边的梅子树、木瓜树、核桃树,这些树都枝繁叶茂,就是不见果子的影子。他们走上公路往住的宾馆走时,几个山民灰黑着脸忙他们的事情去了。刘副局长心里闪过了一个念头,决定到景区去看一看。前几天听市旅游局的侯局长说西部惊奇欢乐谷准备搞死海卤水温泉浴,将一段天然的河谷改造后,放入人工熬制的硫磺温泉水,游客买了一百八十元的门票后,可以在里面享受包括卤水温泉日光浴在内的套餐服务。刘副局长想,沐浴用的硫磺浓度极低,是熬制后放入水中的,又没有啥子污染,按理与梅子树核桃树不结果子没得啥子关系呀!

    他们走在青牛沱的水泥人工栈道上,两边的树木苍郁,清冷的山风一吹,焦黄的树叶就铜钱样飘飘洒洒地落下来。水确实很清呢,清得像清油呢,一道长绫样的瀑布冲击形成的水潭边,光洁润滑的青色大岩石确实像一只牛头伸展着牛角呢,难怪当地人叫这个景区为青牛沱。沿途有许多小瀑布,还看见了一个巨大的老树篼,参差弯曲的树根胡须样裸露在奇形怪状的石头上。没有一粒土,老树篼上却生发着青翠的小树苗儿,好大的一丛,真是怪现象。自然界的许多新陈代谢,花开花谢的生命轮回都是这样周而复始的。十多年前那位山女子小琼,要不是那头可恶的黄牛,还不是应属于自己的。加林心里骂道:可恶的牛,可恨的牛,早不叫,晚不叫,偏偏在好事快成的时候钻出来叫唤。现在小琼在哪里呢?或许是嫁了山老乡拖儿带女了,早已变成黄脸婆了。

    刁科长对刘副局长说,青牛沱是微缩景区,有许多其他风景区类似的景观,只是没有那么大气。他们登上碴口狮时,天色已有些暗淡,归巢的黑乎乎的大鸟啁啾着从头上飞过。远处的群山起伏,波峰如一层层黛青色的波浪深浅下去,隐入低垂的云天中。返回半山腰上,刘副局长双手叉在腰杆上歇息,他盯着远处的一个山窝说,那是什么烟?几个人都停下来,顺着刘副局长手指的方向看去。在暮霭笼罩的山谷里,一缕黄烟直冲冲冒了起来,在黛青色起伏的山峰间,若一条黄色的丝带,映衬在暮色的亮光中,显得很美。刘副局长说一幅好有意思的山里暮色景致,可惜没有带相机,拍下来去参加市上的摄影展,有可能得奖。刘副局长平时喜欢摄影,下乡他总是要背个摄影挎包,下面的人常把他当报社的记者看待,他也很乐意人家将他视为新闻工作者,享受着这份虚荣,有意将相机的镜头在手中反复地比对伸缩聚焦,拍得极其认真,那架势与专业记者相比,又有啥子两样呢!大家都沉浸于对眼前景致失之交臂的惋叹中。刘副局长爱看文学书籍,还是有一些这方面的欣赏细胞。老刁来环保局之前是一所中学的教师,比刘副局长后来四年。多亏母亲给自己介绍了现在的老婆,沾老婆姑父在市政府当办公室主任的光,刘副局长就从正红火的金河磷矿调到了新成立的环境保护局。自己走得好啊!只过了几年,金河磷矿受国企改革的影响及自身体制原因,难以自负盈亏,开始走下坡路,陷于半停产状态,百分之九十的工人开始下岗待业。刁科长说刘局长你真的是有欣赏水平,一幅平常的简单的黄昏景致经你一描述,竟有些深邃的大山情调了。

    可那黄丝带样的细烟接下来的变化却令大家惊讶!那细烟变粗变黑,浓浓地翻卷向上,在起伏的黛青色峰峦间扩散成一饼一饼乌黑厚重的云团。刁科长说,可能不是炊烟呵,先前的美景眨眼之间就变了。刘副局长认为那根本不是炊烟,在它刚吐出细黄丝带时,刘副局长就觉得有些异样,自己在岳分矿生活了几年,经常在矿区灯光球场看对面刺竹坪上袅袅的炊烟,淡青色淡蓝色在早晨和暮色中的不同状态不同色调,融入云融入雾融入明暗的山色,和谐闲适。至少自己从来就没有见过炊烟是黄色的。他当时就觉得这烟有些异常。刁科长说,这是啥子烟烟呵,这么浓黑,可能不符合排放标准呵!咋越看越像化工厂排放的烟?刘副局长看着浓黑烟团冒出的地方,听着站在身边胖墩墩喘着粗气的刁科长说,这一带没有厂呀!旅游风景区,不准办企业,也不准采矿。另一个接着说,那个方向可能不属于景区范围,但这一带近些年确实没有听说过办得有啥子厂矿!刘副局长在心里想,这个烟是经常排放还是今天登山偶然所见呢?会不会是山里的其他啥子烟呢?与景区梅子树、木瓜树、山核桃树不结果有没有关系呢?刁科长和其他几个人员也说出这样的想法,他们决定驱车前去看看。

    刘副局长说可能离这里较远,是岳分矿方向。

    他们还是驱车去了。由于青牛沱景区公路修的是沥青路,车子开得很顺。眼前展现出岳分矿的景象,红砖楼房,没有了当年熙来攘往的红火样子,当年的一排排楼房明净的窗户黑糊糊的空洞得很像在暮色中被遗弃的女子。循着那缕浓烟起处的盘山公路上去,很快就到了浓烟冒出的山坳。这段路刘副局长是再熟悉不过了,十多年前,进出矿井都要从这里经过,可是人来人往和汽车的马达声已是昔日的事情,山沟显得冷清,山风撕扯着洞口鼓风机顶棚的牛毛毡哗啦地响,只是没有当年鼓风机呜呜的欢叫声,想来鼓风机早已是不知去向或卖作他用。进入90年代以后,一些大的国营企业,特别是五六十年代的“三线”企业,景况都是每况愈下,特别是国企改革的深入推进,实行自主经营自负盈亏,也给执政者带来了很大的压力。金河磷矿就是这样一种情况,船太大,在市场经济的大浪中由于调头缓慢,没有经受住大风大浪的考验,五六千人的厂矿要生活,这对地方政府是多大的压力。

    在岳分矿沟边,刘副局长们下了车,冒着浓烟的高大烟囱就在眼前。

    这是一片水泥瓦红砖房子,刘副局长晓得在自己欲调走的前一年,岳分矿在这条沟边建了个黄磷厂。总矿考虑到磷矿资源就近节能降耗等多种有利条件,上马了这个项目。但当地的老百姓也怪,开始修建时与建筑施工单位磕磕绊绊,可施工队的宋队长不晓得咋个与谢老反的婆娘岳扯火网扯上了,磕绊就没有了。两个人网扯上后,宋队长才晓得这是谢老反的婆娘,心里还是虚的。宋队长就说岳扯火,谢老反晓得了咋办?搞得不好我工程都搞不成!岳扯火说,怕他就不敢?老娘才开始安逸,你就撤漂、休想。宋队长黄瓜样的长脸在暮色中得意地笑着。

    世间的事真是千奇百怪,无奇不有。宋队长居然还跟谢老反搞成了结拜兄弟,宋队长经常用尼龙线网兜提着一大网兜的红烧猪肉罐头和五加皮白酒到谢老反家里喝酒。谢老反也很少能喝到一两元一瓶的瓶装酒,当时一两元贵得很呢,相当于现在的几十元。谢老反往往是喝得人事不省,这是宋队长和谢老反婆娘最求之不得的事。

    原先谢老反带着社员闹起阻挠黄磷厂施工,现在却不闹了。可宋队长施工完结款走人后,谢老反一伙又不得了了,黄磷厂第一天试机生产,水管就被炸了。狗日的谢老反胆子也太大了,省化工厅的当官的还在场的嘛!也没敢将谢老反一伙社员咋样,他们有理由,说是国家有法律,黄磷厂属重污染企业,不准在江河上游或人员聚居地修建污染企业。狗日的谢老反一个字认不到居然懂法,不晓得是哪个给他漏的。当地政府肯定是站在当地人一边,一反映一上告,花巨资建成的黄磷厂就撂了下来。谢老反整金河磷矿这一招数确实是有些狠,狠就狠在修建时他没有带领社员做些过激行为,如果那时停下来,或许金河磷矿还要少蒙受些损失。从谢老反婆娘与宋队长的关系上,人们猜测这主意可能多少与宋队长有关。

    眼前的厂房吐着浓黑的烟子,灰暗的玻纤瓦上积着褐黄色似铁锈又不像铁锈的粉尘,是从生产黄磷的烟囱里细雨般飘落下来的。整座厂房与周围的山体有着相同的疮疤,还有前些年采矿时造成的山体的沉落塌陷。从烟囱下面传出轰隆轰隆的声音,是球磨机轧磷矿石搅拌的声音,像一头怪兽在山沟里嘶吼。

    刘副局长这时的步子走得有些急,走进铁钎子门时,被一个背驼腰弓的老头拦住了去路。他头上戴着顶黑毡呢帽,这种只有旧社会先生或有钱人戴的圆盘形毡呢帽是80年代后出现在街头个体户摊子上的,山区开矿做煤炭中转生意的中老年人戴的比较多。这是一个个头不高的老头,杉树皮形皱纹的脸与这黄昏中的山色及散落下来的烟雾呈现一个颜色,由于毡帽过大,脸形和脑壳瘦小,再加上他吱嘎开门的响声与光线的昏暗,让人很容易产生是头上圆边凸顶的黑毡帽将他的瘦小的脸往上托着的感觉。他一张嘴,就露出了几颗金牙,嵌在一口乱七八糟的黄牙间,在暮色中闪着光。他说你们找哪个?这里是工厂,不要乱闯!尽管他的眼光是轻佻地审视着刁科长及刘副局长他们几个,但脸上却是讪笑着,是那种见惯不惊的油滑的讪笑。刘副局长头脑里迅速闪过十多年前岳分矿灯光球场的一幕,一个被愤怒的工人打得满脸是血的干瘪的秃了顶的小老头躺在地上哎哟哎哟地叫着。他看着他的金牙,想这金牙肯定是那次被工人打掉门牙后安装上的。

    说话间,红砖厂房里走出了一群人,穿着积满灰尘的工装。他们脸上戴着的口罩已经脏污不堪,身上的衣服被黄色的粉尘堆砌着,像是刚从泥灰堆中钻出来,只有两只黑眼珠子木愣地转动着,使刘副局长想起瓦楞上游移不定的猫眼。刁科长说,我们是环保局的,要到厂里去看看,并亮出了证件。戴圆顶毡帽的老头张开了嘴里的金牙说,老板都不在,我们是做活路的,放牛娃哪敢把牛拉去卖了。那一群满身灰尘的人一齐吼起来,谢老反不在,谢老反不在!边说边就往生锈的铁门边拥来,像一群叽叽喳喳的大耗子,堵在了门口。

    刘副局长在心里想,谢老反,哪个谢老反啊?眼前这个一口金牙的小老头不就是谢老反吗?他不是这个黄磷厂的老板啊!刘副局长有些怀疑,自己正想说你就是谢老反谢老板时,一个女人的影子进入了他的视线,扰乱了他的心思。在积满牛屎黄粉尘的砖房子二楼的窗口上,在房子里电灯光的照明下,一张熟悉的脸朝下面观望,一根亲切的大辫子晃悠着,黑亮的眸子犹如一道电灯光盯着楼下铁门外的人群,与刘副局长抬起头的视线相接。因为隔着些距离,只能有这个粗略的印象,但刘副局长敢肯定这个女人就是小琼。

    天黑下来,对环保监察大队的同志开展工作不利,怕出现意外;又因是突然察看,没有当地党委政府的组织配合,强行进去不好。刁科长在返回青牛沱的车上说,前几年有经验教训,查处乡镇企业时,没有通知当地政府,结果人被堵在厂里,当地派出所又不配合,整得监察大队工作无法开展不说,局长还被分管副市长刮了一鼻子的灰。大家一致认为,梅子木瓜核桃不挂果与这个黄磷厂排放的毒烟有直接的关系。按照有关法律法规,这种设备简陋且在金河上游建立的黄磷厂是肯定该关的。但环境问题历来是个尴尬的问题,涉及许多大中型企业,要保国家税收,要保企业发展,谈及环境污染,地方都是没有明确的态度的,主要领导都要回避,地方媒体更不敢曝光,影响安定,小记者的饭碗随时都可以因某个领导的一句话而敲了。刘副局长向上司易局长做了汇报,得到的指示是以事实为依据,以法律为准绳,认真调查,严格执法。但后话却再三叮嘱要拿稳哈,谨慎行事哈!刘副局长早已习惯易局长的这一类冠冕堂皇的话,好像是态度鲜明的,但一分析,却前后矛盾,说的是千篇一律的圆滑官腔。

    刘副局长翻出通讯录,拨通了青牛沱镇林镇长的手机。林镇长更是开黄腔,办个厂,烟烟往天上冒,有啥子污染,一个黄磷厂卖多少钱,几百上千颗山核桃梅子木瓜卖多少钱,你们算过这些账没有?黄磷几千元一吨,药梅几角钱一斤,你们倒是饱汉不知饿汉饥。我们乡一年几十万的财政税收是咋个缴上去的?刘副局长面色就有些难看,按林镇长的话,他们这一趟来,纯属是狗咬耗子多管闲事!但刘副局长向来是有狠劲儿的,刁科长与他同事七八年,是了解他的。狠劲儿是说他做事肯下深水,但并不排除他就没有私心杂念。人是社会中的人,是亲朋好友利益牵扯根根绊绊在其中的人,哪能像反贪反腐片中的一身正气无半点私心杂念或者是经过复杂思想斗争而仍然大义灭亲的正面人物呢?那在现实中是根本不存在的。这个社会就是人际关系的社会,一个人可能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吗?

    第二天吃过早饭,青牛沱镇分管企业的陈副镇长与刘副局长一行又到了黄磷厂。林镇长没有来,说是市上开会。红砖灰瓦的厂房没有冒烟,几根高耸的烟囱孤单地立在群山间,铁钎子门半开半闭着,厂里显得冷清。从楼上的窗户内透出灯光。办公室里两个中年男子和一个妇女正在叽叽咕咕地说着什么,见有人进来,就抬起头来,皱眉下的眼珠子愣着,眼光里有明显的敌意,但嘴里还是喊了声陈镇长。乡里人喊副镇长副乡长副厂长之类都是不喊副字的,那样多一个字拗口费神不说,还得罪人。妇女的长辫子挂在背上,抬起黑亮的眼睛从陈镇长刁科长脸上越过去,与刘副局长的眼光相遇。她身材略略有些发胖,不似以前单薄,因为胖,该挺拔的部分却更加挺拔。如果说十几年前的她是一颗山风中欲成熟的毛桃子的话,那么现在的她真的是一颗诱人的熟透了的毛桃子了!毛桃子,知道吧,就是城里人喊的猕猴桃,山里人没有那么多文绉绉的词儿,浑身长毛的桃子就叫它毛桃子,山坳里野生的,没有人工种的大,但味却醇而甜。小琼的变化不仅在腰身上,脸上原来的绯红更深了些,是完全成熟的苹果的那种绯红。眼睛看人时已不是以前的害羞和单纯,是不转弯抹角的,不回避地看着你,泛着男人喜欢的笑意。加林与小琼的眼光电样碰了一下,又迅速躲开了。

    加林心里还想着十多年前刺竹坪山核桃树下的事,自己的脸有些烧乎乎的。

    双方坐下,陈副镇长大声武气地问谢厂长呢,有胆量开厂,没胆量见人嗦!他说话时眼睛鬼眨了两下,显然是眨给他们看的。一个大嘴皮中年人说,他今天没有来;另一个说,牙齿痛,换金牙齿去了。刘副局长没有猜错,谢老反就是谢厂长。厂里没有多余的杯子,当然就没有人给他们倒水,看桌椅上的粉尘污垢,平时少有人来。坐着也没趣儿,两个中年男子和陈副镇长带着刁科长他们几个去转车间,办公室里只剩下刘副局长和小琼。

    小琼头垂着,看着桌子,桌子上除了一张发黄的旧报纸,什么也没有。

    他坐在对面,中间隔着办公桌,两个人先是一阵沉默。他脸上烧乎乎的,连耳朵也烧乎乎的,好在只有他俩,人都在的话,或许会从两人不自在的神色上看出破绽。他看着低着头木愣着看报纸的小琼。刚才那么多人时,她看他的目光显得急切,热烈,现在两个人,反而那么害羞而手不手脚不脚的了。他想小琼一定也想着十几年前的事,如果不是那头讨厌的牛,他想自己的欲望是会得逞的。只有自己不出声又想对方出声时才能体会到沉默的尺度,可以听见两个人在屋子里的超乎平常的出气声。还是他先开了口,你们有没有生产许可证,工商、税务登记及质监局、环保局的产品质量合格证及废气废水处理有关环境达标证?小琼没有抬头,扎着长辫子的头微动了一下说,有个球!有个生产许可证都是七八年前金河磷矿办厂时省上发的,没有年检,早就过期了!他对她的回答很惊异。她以前说话是脸都要红的,不带把子的,现在说话也像其他山里人一样,球啊球的了。他猜想这样的黄磷厂也没有任何证照,谁敢批呢!哪一级也是批不准的。猜都猜得到他们就是利用原来金河磷矿停产的设备在进行黑加工,搞偷偷火,逃税逃费,牟取暴利。

    当初谢老反一伙与建筑施工队宋队长狼狈为奸,将金河磷矿建成的黄磷厂搞瘫痪,几百万的投资化为泡影后,转而成了谢老反他们今天发财的基地。他说,你们胆子也够大的,啥子证都没有,敢生产,晓不晓得这是违法的?她辫子摆动了一下,像是在看报纸上的内容,嘴里答道,晓得个球,法字三点水,表叔说都是整老实人的,这个社会,有权有钱就是法。她边说边抬起头来,黑亮的眸子水汪汪地看着他。他从那眼睛里一下子就看到了十余年前的那个她,那棵开花的山核桃树下的那个她。

    他真的是有些忘乎所以呢!他边说边往她那边走。你在看啥子黄色报纸?他感觉自己说话的声音有些打抖。小琼脸上绯红,声音也有些打抖。你净想到黄色的,你们城里人,啥子黄色的莫得!小琼表面上说话带把子,内心还是羞涩的。他挨着小琼,佯装偏着脑壳去看报纸,手就搭在了她的背上,抚着了松软油光的大辫子。两个人由于挨着,都感觉到了对方脸腮的滚烫,出气的急促。他见她沉默着,沉默是无言的接受。他滚烫的手顺着松软的辫子往下探索,辫子无疑是充当了引导和探险的绳索,像索桥将游客引向了奇异风光的彼岸。正在他欢喜的时候,她的手却越过辫子,猛地打开了他的手,制止了辫子尽头他探寻奇异风光的行动。

    你们城里人,胆子硬是大喃!

    她伸手将乌黑的长辫子拉到胸前。十多年前没有做完的事,现在还想接着做?他语言也发挥得好,说都怪那头瘟牛,那头瘟牛!她哈的一声就笑了起来,他自己也跟着笑了起来。屋外几只褐色的山雀儿扑地飞了起来。两个人又谈了一些双方的事情,当然加林是旁敲侧击地问小琼娃儿有多大了,她说在读小学,他说自己的女儿也在读小学,是六年级。这时楼梯上响起了脚步声,他赶紧站起来,回到原来的位置。

    刁科长很气愤,说一夜之间,啥子情况都变了,机器都原封原样的,磷矿石也有,就是没有生产的黄磷产品,连张口袋也找不到。陪同前往的厂里的两位中年农民说,啥子找不到呵!本来就没有生产,不信你们问小琼嘛?我们只是搞磷矿石加工,都是帮金河磷矿加工,挣点加工费。刁科长说,搞磷矿石加工,咋烟囱在冒烟喃,而且冒那样大的烟雾杠?两位中年农民说,你们是不是看错了,我们生产都没有生产,哪里会冒烟,会不会是人家烧糊渣的,云楠松丫丫烧得大烟雾杠呵!刁科长更加气愤了,手啪地就拍在了桌子上。明明我们看见了,你们还睁起眼睛说瞎话。一个翻嘴皮中年农民说,口说无凭,拿证据来嘛!你说我们生产黄磷,生产的黄磷在哪里嘛?陈副镇长一直坐在椅子上笑着不开腔,那神情好像是与自己一点关系也没有。刘副局长心里却是想到一边在,心思根本没有在刁科长他们说话上,他的眼睛盯着小琼绯红的脸腮和圆实的胸脯走了神。

    双方争执一番,没有说个所以然。陈副镇长却是猫哭耗子一副好心肠,说刘局长、刁科长,你们辛苦了,亲自深入山区检查工作,林镇长在青牛沱宾馆等你们,为你们洗尘。刘副局长想,这顿饭不好吃,哪晓得他先还是说没有那个必要,我们有工作餐,局上早已安排了的,可一到青牛沱,林镇长肥胖的身体迫不及待地扑了过来,肥厚的双手就紧紧握住了刘副局长和刁科长的手。欢迎欢迎辛苦辛苦的话从肥厚的肉唇上机关枪样地冒了出来,随后林镇长的打太极拳的双手柔软舒缓地画了一道弧线,同时嘴里说出一声请字,刘副局长嘴里就再也说不出拒绝或其他客气话了。这一顿饭菜是够规格的,天上飞的、水里游的、山上跑的都是有的,喝了六瓶五粮液,两个漂亮的小姐在厅里服务,端菜倒酒上菜换碟,忙得不亦乐乎。

    其中一个女服务员,除了披肩的长发之外,无论是从身材、脸盘、浅笑都像十几年前的小琼,连浅笑的酒窝都像,只是在右脸上。

    满桌子的菜,刘副局长唯独感觉素炒的山核桃花好吃,细嫩松软,嚼在口里一股清香。这是春季采撷下来晾晒干的山核桃花,炒前用温水浸泡过,去了灰尘和咸性,切几片蒜,几个刀口辣椒,锅烧红后,倒下油盐佐料及切得寸长的山核桃花,哧啦啦地一阵爆炒,几锅铲就铲起来。这炒山核桃花与清炖山核桃花不一样,切忌放花椒,放了就要变味,那种山野的清纯味就没有了。刘副局长几乎将一盘子山核桃花吃完了,刁科长他们几个都奇怪地愣看着他。

    几个都喝麻了,林镇长陈副镇长也喝麻了。要离桌的时候,一个戴着呢毡帽的人晃了进来。他个子矮小,步子却是很有劲头的,瘦削的满是褶皱的脸,牙巴拉伸嘻起,露出一口金牙。他的身后还跟着一个比他高出一头的妇女,乌黑的长辫子,随脚步轻微地摆动着。她与那个披着长发的女子站在一起的时候,高矮、脸形极其相似,只是头发形状和酒窝的深浅不一样而已。林镇长站起来,圆疙瘩脸被酒精涨得红纸样,骂道,妈的个屄,你躲、你躲,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快来给恩人敬酒!刘副局长也喝得麻麻糊糊的,但他晓得眼前这个人是谢老反,十几年前被愤怒的工人打得满脸是血的山老乡。由于脸瘦,他笑起的时候,嘴边的肉往脸上绷,起了一层皱,嘴就显得尖,使人一下子就想到了耗子的形象。他张开露出金牙的嘴说,各位领导,对不起大家,我来迟了,对不起大家。主要原因呢,怪自己这龟儿子牙齿,一点都不争气,这几天疼得厉害,比婆娘家生娃娃还恼火,今天进城整牙齿去了,我来给领导敬杯酒。谢老反眼珠子愣了一眼站着的小琼,小琼接过服务员手中的五粮液酒瓶往林镇长座位走去。林镇长在灯光下红纸样的圆脸抖动着说,龟儿谢老反,你龟儿这么大岁数了做些事情还是老反。酒呢,就不来了,要敬你自裁几杯,等一会儿陪着环保局的领导娱乐娱乐。谢老反脑壳鸡啄米样,黑呢毡帽快要掉下来了。谢老反自饮三杯后又举起杯子说,我干了,大家随意。他喝酒不是细喝的,而是举起杯子往口里一倒,脖子一仰,呢毡帽差点掉下来,杯子就空了。老刁歪坐在椅子上,理也没理谢老反,更不要说举杯子了,他心里在想,你他妈的不就是个守门的老头吗?摇身一变,成了老板了!

    林镇长、陈副镇长亲密地陪着他们几个往宾馆棋牌室走,谢老反、小琼及刘副局长他们几个跟在后面。谢老反摇晃着歪戴着黑呢毡帽的脑壳说,我好像在哪里见过你?刘副局长也不回避。可能吧!地方只有这么大,我以前在岳分矿上过班。谢老反拍了拍自己的脑壳,难怪不得,难怪不得,我是说在哪里见过!小琼则在后面捂着嘴笑。谢老反因为自己侄女的笑来了兴致。骂道,死女子,笑啥子!小琼继续捂着嘴在笑。

    刘副局长头有些昏,走出来了,再说他也不爱好打麻将。老刁他们几个就爱好那东西,只要说起打麻将,就是再没有时间都有时间了,那铿锵的麻将声,仿佛是他们生活的最快乐的音乐。刘副局长沿着惊奇欢乐谷走了一圈,头昏得厉害,加上自己本来就有午睡的习惯,人就困倦,想睡觉,就往宾馆里走,他心里想着那事儿。特别是喝了点酒,就很想做那事,和自己最喜欢的女人做。如果没有自己喜欢的女人,只要勉强看得过去的也可以。男人最主要的是发泄身体里的兽性,这就是天下娼妓之所以屡禁不绝,连宋朝皇帝也要挖地道嫖名妓李师师的缘由所在。刘副局长此时想到的就是那事儿,当然他想就想起了小琼,这个十余年前自己就想入非非并付诸行动的山女子,要不是那头可恶的牛。

    哎——

    他叹息了一声,往楼梯上走,脚有些打摆,眼前也有些恍惚。走到门边的时候,刘副局长轻轻就推开了门。他手里逮着钥匙,而钥匙没有插进门,门却轻轻一碰就开了。

    恍惚中,床边站着一个女子,高挑个儿,丰满身材,脸上的酒窝浅露着,那酒窝在他的眼里特别的大,像清澈的水涡,像魅人的水钻,像会说话的眼睛在刘副局长的眼睛里放大着。这不是小琼吗?他在心里想,这山女子还念旧情啊!有这么懂事的山女子呢!自己正想着那事儿,她就主动送上门来了。他就小琼小琼地胡乱喊着,偏偏倒倒地扑了上去。可是他眼中的小琼呢,一点儿也没有两个人相好的样子,侧身就往外走,嘴里还骂着酒疯子酒疯子!他兴致已上来,欲火已燃烧了整个身心,十余年的臆想,十余年的遗憾,十余年前刺竹坪山核桃树下的心惊肉跳,借着浓浓酒意的燃烧,在空荡房间的环境中,燃烧的情欲再也不能控制了。他哪里知道,内心的情欲的火光将会毁了自己的前程。凡是喝醉过酒的人都知道,酒喝多了,劲儿是特别大的。他现在就是一束蓬勃燃烧的火焰,他哪里肯放过他眼中的小琼呢?在他的心里已没有她忸不忸怩害不害羞同不同意了,想的只是自己要续接十余年前在山核桃树下的事情,自己要完成这十余年来在心里反反复复萌动的情欲,完成年轻岁月中的那点遗憾那点缺憾。这房间里总没有啥子讨厌的害瘟的牛,总没有哪个钻出来打扰哇!

    他抱住侧身逃窜的小琼,她怎么环板顺跳的,好像在喊着什么,好在自己进门时就哐的一声将门关了并按下了锁的反锁钮,还插上了门闩。俗话说,酒醉心明亮,刘副局长从一进门看见他眼中的小琼,那种想法几乎是在一两秒钟内就完成的,其中包括前面关门的一系列动作。女人天生就没有男人力气大,虽经过了一番挣扎,眼中的小琼最终被剥得精光,一团白亮亮的胴体被他压在了身下。呜呜的哭泣声中,他的身体像一团蓬勃的火焰在白皙的身体上跳荡着,燃烧着……他听见了牛哞声,他听见压在身体下的小琼呜呜的哭泣声像哞哞的牛叫声,颤抖的头发像春天里黛色的山核桃花……

    他大声骂道,讨厌的牛,老子管不了那么多了,老子今天不怕你……

    晚上十点来钟,刘副局长睁开眼睛着实吓了一大跳。面前站着易局长、陈副镇长、谢老反、小琼和另一个比小琼个子单薄的女子。小琼的眼睛里已没有了往日的那种水汪汪的情愫,更没有暗送给自己的那份羞涩和温柔,而是一种鄙视和不屑。坐在她旁边的女子肩膀靠着她,头伏在她肩膀上抽泣着。谢老反窄脸上的小眼睛像树皮上豁开了道口子,放出硬戳戳的光,直戳到他睁开的眼睛里。刁科长盯着他,一脸的鄙视。陈副镇长说,喊你打麻将你不打,满桌子的菜你不吃,你偏吃山核桃花,一盘子山核桃花让你给吃完了。你说这人怪不怪,一个人跑回寝室,竟干出这样的丑事来。你看这事咋个办?刘副局长看着伏在小琼肩上抽泣的女子,昏昏沉沉的头脑里已明白了几分。谢老反说,明说吧,事情不该发生都发生了,公了还是私了,公了呢就是报官,私了呢,要么你拿钱,要么——

    小琼瞪了谢老反一眼,表叔,你说啥子,小凤还要嫁人,报啥子官,他也有一家人。刘副局长晓得惹了祸事了,报官要判刑的,家破人亡。拿钱呢,又拿多少呢?自己只有找朋友借。他脑壳里嗡嗡地响着,真不晓得咋个办好!想不到这次山里之行,整得这么糟糕。检查环境污染,自己反而被污染进去了。自己不进山来调查啥子梅子木瓜核桃结不结果的事,哪会惹出这种事情来。要怪就要怪黄磷厂的环境污染,要不是环境污染,自己哪会走到山里来,故地重游,做出这种丑事。刘副局长不晓得说啥子,脸上表情木然,瓜兮兮的。小琼愣着他,手扯了扯谢老反的衣角,谢老反就起身跟她走到卫生间那边去了,两个人叽叽咕咕了一阵。

    经过反复考虑,易局长代表环保局做出了让步,黄磷厂污染的事情就不再提了,也不向上面汇报这件事情,而副局长刘加林与谢老反侄女小凤的事情呢,双方也不再提;双方不提,也没有谁能知道。易局长对刘副局长说,我该对得起你哈!你搞清楚哈!黄磷厂的事我一点也不知情哈!如果以后有啥子情况是你们去处理的,我不知情。你懂我的意思没有?刘副局长头低垂着,使劲地点了两下。

    回到城里,睡到自己的老婆枕边,刘副局长脸上就浮出笑容来,任何事情都有其两面性,就像环境污染,对大环境来说是坏事情,但污染也带来了许多好处,从宏观的方面来说,没有污染,化工厂、造纸厂、磷肥厂、制药厂、酒厂等等能建起来嘛?没有这些厂,经济能发展吗?地方财政和老板个人的收入能实现天文数字吗?能有遍街的宝马,耀眼的豪宅和灯红酒绿吗?就拿时下的社会风气来说,没有卖筛筛肉砣砣肉的风流女子们,你四五十、五六十、六七十岁的老头能抱着十七八岁二十岁三十几岁的美女们同床共枕吗?还是感谢污染啊!要不是青牛沱景区的黄磷厂污染问题,自己能走到山里去吗?能吃上味道如此好的山核桃花吗?自己又能有机会酒醉后……

    不久发生的事情是出乎刘副局长预料的,不知是谁将黄磷厂污染的事捅到省上媒体去了,省上一个有影响的媒体来青牛沱景区暗访后在报上显眼位置登载了新闻。黄磷厂被上级环保局关闭查处,在调查中刘副局长刘加林的丑事被检举出来,他和谢老反一起被判了刑。他在狱中表现得很好,给管教干警们留下了很深的印象,大家对他犯强奸案的事有些持怀疑态度。他每天除了劳动,沉默寡语,没事时就用粉笔在地上画着一种花,花瓣像维吾尔族少女扎得细密的小辫子。大家问他反复画的是什么,他目光痴痴地望着铁窗外灰暗的天说,黛色的核桃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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