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曾苟且II-王爷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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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宋石男

    让我讲讲王爷庙的事吧。

    王爷庙位于岷江边,是条老街,因庙得名。当我少年时,王爷庙已经步入老年,但还有些精气神,不算风中之烛。街心是青石板路,两边木门瓦房,住着朴素人家。老年人坐在檐下竹椅打瞌睡,壮年人挑着箩兜招摇过市,小孩把青石板踩得啪啪作响。茶馆、饭店,还有商社,在不算稠密的人群中若隐若现,有一搭没一搭地做着生意。那时的王爷庙,虽不繁华,却也有缓慢闲适的人间烟火味。

    当王爷庙壮年时,节奏要快得多。百数十年前,王爷庙码头是犍乐地区的水运枢纽之一,高峰时期,码头水面的船儿连绵数里,排着队装卸盐巴、煤炭或其它。王爷庙也因水运而兴旺,有米市、茶铺、酒楼、戏台、会馆……桥滩两地、牛华溪、金山寺、磨子场、西坝,乃至乐山、犍为、井研、荣县等地的客商,络绎来此,昌盛一时。甚至有号称来自上海的戏班子来到此间,为人们唱一些荤剧。戏班主叫张一飞,虽然号称来自上海,一口如影随形的乐山话却春光乍泄。

    萧条自上世纪八十年代末起,码头废弃,庙市消失,水上人家的子弟,开始另谋生路。到上世纪九十年代后期,这里成为失意者的聚集地:赌徒,吸毒客,失去生活保障的老者,没人庇护的小孩,还有三五成群的末代袍哥。他们就在这里出没,扯桥字牌,喝盖碗茶,上年纪的抽叶子烟,喷出浓厚如拖拉机的烟雾,年轻人则往胳膊里注射劣等白粉,掺有墙粉等杂质,兑的是自来水。

    我认识两个人,都消失在王爷庙,一男一女。他们互不相识,却在死后多年被我的回忆放在一起。

    男的大我十多岁,是水上人家子弟。他青年时,码头已近乎闲置,只好跑公路货运,时间是1990年。跑得不坏,几年下来有了自己的东风牌大卡车,并且娶妻生女。大约1995年,我读大学那年,他开始吸毒,毒瘾升得很快,半年间就从吸食变成注射。妻子跟他离了婚,但离婚后还倾囊助他进戒毒所戒毒。他戒过两次,都复吸了。王爷庙这时已被当地人看成吸毒一条街。鲜花催生鲜花,野草滋长野草。有吸毒前科的人在这里很容易复吸,就如鱼处水中,不得不游。2000年,他因抢劫杀人被枪毙,只抢了一百多块钱,对方反抗,他就连捅人十几刀。杀人当晚他在家中被捕,三岁的女儿目睹他被带走。直到现在,女孩还记得她父亲躲在厕所里吸毒的样子,常用手比划着学给人看。

    另一位消失者,女的,只比我大几岁,是教师子弟,大眼睛,短发,口角波俏,衣服流利,清晨一样新鲜,白银一样柔亮。她没考上大学,就在王爷庙旁的新生街开了家杂货店。高中时我常在她那买酒,沱大或尖庄,然后去店后面的胡同里,找老友刘军喝。那时穷,常没东西下酒,就用香烟下酒。这种喝法,乐山话叫“喝寡酒”。刘军说太难听了,跟喝寡妇酒似的,他说,应该叫喝干净酒。我立即点头同意。因为卖酒给我们的女孩是那么的干净,只要她用眼睛来看你,你就不好意思做任何脏事。后来女孩交了男朋友,此人也是水上人家子弟,没工作,吸毒为生。她赌气也吸上了。2002年以后,人们再也没有见过她。

    今年夏天,我回了趟老家,慢吞吞从新生街走到王爷庙。杂货店早就不在了,门板紧闭,想来里面是蛛丝密布。事实上这两条街已经没有什么人烟,只在你不注意的角落里,可能藏着三五个等待消失的吸毒者。从街上走过,像从很多人的尸体上迈过,像从时光的废墟中趟过。

    王爷庙的日子确实也不多了。靠江的大部分地段,现在都搞起了房产开发,王爷庙熬了好多年没动,今年终于被列入拆迁区。很多原住民都搬走了,只在木门留下一两张残缺的门神画。少数没搬走的人,要么贫穷,要么对未来不抱什么希望。父亲有个朋友还住在那里。今夏的大雨将他在天井搭的棚子压垮,他请父亲帮忙找两条长木、几张波纤瓦,以重建家园,结果没有找到。

    走在待拆的王爷庙,沿街不少地方画上了圈圈,里面写个歪歪扭扭的拆字。我看到的时候特别伤感,这字写得实在太丑了,从审美上我无法接受。你要拆,尽管拆,但应该给老街最后的温情与敬意,应该把拆字写得美一点、温柔一点,不要那么鼓睛暴眼,不要那么张牙舞爪。这样才会显得有点人味,这样当你砍下老街的头颅时,它才不会那么痛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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