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识周作民
我原在香港一家报馆工作。日本人占领香港后,在香港待不下去了,我就辗转返回内地。刚回到上海,旧日认识的朋友就介绍我去中国经济研究会任职,这个研究会有很大部分依赖金城银行的资助,研究会的理事长由周作民担任,上海工商界如吴震修、李升伯等人也在研究会任理事。
我最初担任研究部的研究员。我曾写过一些有关经济方面的文章,周作民认识我,是他提升我为研究部主任。这样,我们的接触就更多了。
我平时去研究会上班,除了各自写文章或搞调查外,同办公室的经常在一起聊天,谈论的话题很多,比较激进的谢寿天、吴承禧等人也常与我们一起畅谈。周作民有时也来参加。
上海当时是在日军的统治下,而苏北一带是新四军的解放区,我听说那里正在进行土地改革。有一次在聊天中,我说:“在敌伪时期办中国经济研究会,要真正研究中国的经济与出路,我们应该派人去苏北了解当地的‘土改’情况,这也是关系到中国前途的大事。”周作民正好在边上,立刻说:“好呀,我们应该去了解、研究。”
这情况被当时在上海工作的张执一同志知道了,他托人转告我说,“你们去与周作民谈谈,如果他愿意的话,可以派几个人去苏北看看”。周作民表示同意。
当谢寿天、张执一正准备安排吴尘西去苏北时,上海地下党突遭日军破坏,地下党的几位同志被捕入狱,苏北派来的交通员亦被捕。
苏北方面派人来找我。徐雪寒受饶漱石之托到上海来到我家,他说:“饶漱石让我来上海找一位陈彬伍(《中报》社长),请他出面去宪兵队营救被捕的同志。这是一件好事,如果他肯帮忙,我们不会忘记朋友的。”
我连夜给陈彬伍挂电话,约他出来见面。我在香港就认识他,与之很熟悉。他到我家后,我很坦白将共产党的要求告诉他,我说:“你愿意不愿意?如不愿意我不勉强你,这件事是我们请你帮忙。”
“我很乐意去做。”
第二天,他到宪兵队了解情况,随后就给了消息,他说,被抓去的几个人中,有个别受不了拷打刑罚,已经招供了,不但供出了他们的党组织,还供出他们这次来上海的目的是接周作民派的人到苏北。
陈彬伍与我商量,“如果告诉日本人他们不是共产党员,恐怕日本人也不会相信。我只能先设法将他们保释,再去安排他们的生活。”
这件事将周作民想派人去苏北考察的秘密暴露了,我与党内同志商量后,将事件的前后经过告诉了周作民。
没想到,周作民听完后并不慌张。他说:“我知道了,没有关系。日本人会来找我,但我会告诉他们,我组织经济研究会,就是为了专门研究中国经济问题,这么大的问题如不研究(指苏北经济)那不太好,不仅我要研究,还要劝日本人也研究。”
果然,周作民平安无事,被捕的人也陆续放出来了。日本宪兵队了解我的一些情况,天天来找麻烦。
“你跟共产党什么关系?”
“我与共产党毫无关系!”
每次来盘问总这么几句。宪兵队有位小队长叫甲斐,常到我家,每次来总买包糖给我女儿,一而再之问我“到底是共产党?国民党?”我都否认了。
可能他相信我了,觉得我还是一位比较正派的人,便说要与我交个朋友,自此再没有为难我。
我与周作民联系较密切,就是从这件事开始的。
资助《群众》周刊
抗战胜利后,共产党力量一天天在壮大,周作民也看到这一点,他对蒋氏父子不满,蒋手下人认为周作民是大汉奸,尤其是抗战期间待在上海,与日本人有来往,不少特务趁机找他的麻烦、敲竹杠……
周作民开始找关系,想与共产党方面联系。有一次,他问我:“你与那边有什么关系吗?”我知道他指的是与共产党的关系,“上海没有,香港还认识一些人。”他嘱咐我:“你到香港去跑一趟,顺便看看老朋友,看看他们与你的关系怎么样。”
我立刻启程到香港,在香港见到了章汉夫、潘汉年、许涤新,找到了林默涵,我与党内的朋友谈话是很随便的,我直言相告:“这次是周作民叫我来找诸位,想与你们交个朋友。”
林默涵当时在香港主编《群众》周刊,有人认为周作民现在来与共产党联系,是投机的,林默涵却诙谐地对我说:“投革命的机总比投反革命的机强吧!如果可能的话,我们也想找周作民帮忙。”
在香港办杂志是很不容易的,《群众》周刊经费十分困难,林默涵想请周作民支援一些,这对于周作民来说是很容易办的。我回上海后将这情况转告周作民,他一口答应,只是不愿意由他出面公开捐钱。他与我商量,可否将钱交我转手。
我对钱的来往,一向是很小心慎重的。作为中间人,一手进一手出,其间账目扯不清楚。于是,我向周作民提议说:“你可用假名捐钱,如以印刷费等名义,这样在《群众》周刊上就可将假名刊出。”周作民同意了,他觉得这办法不错,钱捐了又可以马上知道周刊收到否。记得由我经手捐了二三次款,后来周作民亲自将钱交给章汉夫,我就不再经手此事了。
这件事在解放后“三反”“五反”中被人“揭发”出来,说周作民有一笔外汇账交给我,现在下落不明,认为我有贪污嫌疑。我说:“我经手的这几笔账都是清楚的,你们可以去查证。”此事过去后,上级派人说:“你没事了,经核实数字都对。”
正是因为捐钱给《群众》周刊的关系,周作民认识了潘汉年,他们曾经见过面。解放后潘汉年当了上海市副市长,1950年周作民回到上海后,潘汉年在原宋子良家中办了一席酒,宴请周作民,经介绍我始知他们曾在香港见过面。
劝说周作民回上海
1949年,解放战争的形势发展很快,党内的同志我认识的也逐渐多了。有人对我说:要继续争取周作民,希望他能稳下来,解放后留在上海。后任中共中央统战部副部长的张执一当时对我说,我们要争取周作民,要稳定上海工商界,不要让国民党破坏上海。
我听从张执一的意见,利用自己的社会关系做工作。我对周作民说:“一定要保护好金城银行,如果一旦出现蒋介石逼你离去的局面,能否组织个行务委员会,请一些经理或职工参加。”
经周同意,我便在职工中组织、推动职工成立行务委员会。我受周作民的委托,成了资方代理人。周作民离开上海到香港,到了解放前夕,徐国懋也离开了,就剩下我们几位资方代表维持局面。沪行副经理殷纪常也准备离去,他在沪行待了几十年,银行的头寸、放款都是由他负责,我劝他不要离开上海,“共产党比国民党讲道理得多。”这样殷纪常便留下来了。
上海解放第二天,我们就收到周作民从香港拍来的电报:“庆祝解放、安心工作”。电报是拍给总处与上海行全体同人。
第三天,许涤新忽然来找我,“现在有条船去香港,你准备一下去香港吧!”我大惑不解问:“去干什么呢?”他说:“你再去联络这些上海帮。让他们帮我们买些棉纱进来。”
我到香港后立刻去见周作民。他很高兴,详细询问了上海解放后的情况以及金城银行员工的情况,当他听说上海缺乏棉纱,无法开工时他说:“可惜金城银行外汇没有了,但即使没有外汇,我也要帮助想办法。”
随后,他找了中南银行黄金书、合众贸易行的王靳成,又找了王宽减等人,由于资金缺乏,没有做成这笔棉纱生意。周作民当时很遗憾地对我说:“虽然金城银行没有外汇,但再困难,我也要投10万元进去。”
在香港工作的乔冠华同志也知道这件事。棉纱生意没有做成,周作民有些内疚,我对周作民说:“不要紧,上海现在局势稳定了,周先生从大局考虑应该回内地去。”
周回答说:“我一定回去!”
周作民同意回内地,拖了将近一年时间,一方面他身体不好;另一方面香港有人拉他的后腿。他让徐国懋先回上海,徐回来后担任总经理,我担任秘书处处长。
1950年7月,周仍未回来,我又动身到香港。这次是徐国懋、殷纪常委托我,我到香港实际上是坐催周作民,周作民终于动身了。他乘船到天津,我则先到天津码头迎接他,周作民下船后说:“我唯一的要求是到北京先见见周总理。”
我立刻将周的要求转告乔冠华,乔说总理一定会见他的。到北京第三天,周总理就接见了他。
周作民回上海后,参加了公私合营,随后被邀为第二届政协特邀代表。有一次在政协大会上,陈叔通特意带周作民去见毛主席,毛主席与他握手说:“你是北四行的人。”周作民曾对我说过,与毛主席仅仅见见面,没有深谈,而周总理却给他留下很深刻的印象,总理很照顾他。
周作民回上海后,我还帮他办了几件事。第一,我到香港将周作民私人所有的古董运回内地,后来在故宫博物馆还举办过周作民珍藏之文物展。第二,周作民有些私人财产,约值300万港币,大都是买了美国公司的股票。他想将这笔钱拿回来,新中国成立后,美国方面冻结了有关资产。周作民给我留下三张签有其名字的空白信纸,我用第一张信纸写了封信给美国银行,信中说我手中有多少股票,请他们帮忙查一下现在的股份是多少,并开一张明细表给我。过了好长一段时间,美国银行寄来账目明细表时,周作民已经去世了。我与他儿子计算后,认为差不多,便用第二张信纸又写信告之,请银行委托人将所有股票出售,将这笔钱汇到香港。美国银行都一一照办。我收到钱后,大约280万~290万港元,又将钱汇回上海。
就这样,周作民回内地后,古董也回来了,钱也回来了,也算了却了他的一桩心事。
周作民是很有魄力的人
周作民对中国的民族工业是有贡献的,如天津的永利,金城银行拿了不少钱支持。侯德榜、范旭东借钱九次,仍未试制成功,范旭东找周作民,周又拿出10万元,最后试验成功。
金城银行附属工业很多,解放后,我负责清理的有100多个单位,在西北开发石油,在河北种植棉花,在淮南办煤矿,还有保险公司、轮船公司、纱厂、水泥厂,投资民生公司,在国外投资太平洋轮船公司等。
我与周作民曾有一段谈话。
“你作为银行家,为什么对工业感兴趣?办这么多企业是什么意思?”
周作民回答说:“如果光开银行,只顾赚钱,能否赚钱尚不敢说。而办工矿业,这是关系国计民生,我在日本念书时,就有这样的想法。”
周作民是很有魄力的人,善办大事,他与各方面的关系非常复杂。在国民党政学系中他与吴鼎昌私交最厚,张群、张嘉璈、钱新之等人都是他的好朋友。日本投降后,国民党中有人想抓他,全靠这几位国民党元老在蒋介石面前呈情才保了他。他与日本人的关系也很深,我后来在金城银行当经理,有几位日本人来找周作民,我言周已去世,日本人深表惋惜。
周作民是一位很能干的事业家。金城银行最初的资本大部分是来自北洋军阀,故有书称“北洋军阀搜刮的民脂民膏”。我觉得这个结论有商榷的地方,周作民筹措资金固然靠这些军阀,问题是筹集了资金做什么事,从历史的角度看,他推动了中国民族工业的发展。在当时的情况下,不靠这些资金,不与政学系及各种政治集团来往,金城银行是绝不可能存在的。
(陈海滨 整理)
注释
[1]陈伯流:曾任金城银行总管理处秘书处处长、金城银行上海行经理、香港分行经理及中国银行董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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