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占强

    一个晴暖的冬日，父亲坐在庭院里的藤椅上晒太阳。年逾古稀的父亲双颂瘦削，皱纹密布的脸像一枚风干后的陈年瘪枣。温暖的阳光水一样在父亲身边静静流淌。父亲神情呆滞，目光穿越空阔渺远、湛蓝无比的晴空，从记忆深处寻找着失落的往事。

    “过来，儿子。”我走出屋门，去院子里散步时，父亲突然招呼道。

    尽管心里十分不高兴，我还是拎一把凳子，低眉顺眼地挨着父亲坐下。老年人不但需要关心和照顾，有时候还要像孩子一样被宠着哄着。

    “还记得你赵姨吗？”父亲问。

    “哪个赵姨？”我诧异。

    父亲愣了片刻，恍然“哦——”了一声。“难怪你不知道。”父亲说，“那时候你还吃奶呢！”

    父亲说：“我那时候像你现在一样年轻，在咱们邻县的剧团任副团长。你赵姨小我四岁，是团里的台柱子，人漂亮又热情。演京剧《红灯记》，你赵姨扮李铁梅，我饰李玉和；你赵姨左唇角有颗美人痣，一条又粗又长的大辫子溜光水滑……啧啧，演得比李铁梅还李铁梅。”

    “演艺界，好女人不一定有好结果。”我贸然插了一句。

    父亲溢满热情的双眼陡然变得冷峻，沉吟片刻，接着说：“虽然你赵姨性格开朗，爱和团里的同事嬉笑打闹，但她绝不是那种轻浮的女人。谁都想不到，你赵姨竟然爱上了一个‘一头儿沉’的男演员。‘一头儿沉’你知道吗？——丈夫在城里工作，老婆在乡下种田奶孩子。你赵姨爱他爱得很痴心。那时候人们对生活作风问题特别敏感认真，不像现在的年轻人谈恋爱，初次见面就肆无忌惮地勾肩搭背过街招摇。你赵姨表达爱的方式也很含蓄。比如说帮别人织毛衣，也帮那位男演员织毛衣，但给别人织的毛衣，却总不及给他织的毛衣暖和厚实。”

    “那位男演员爱赵姨吗？”我好奇地问。

    “男演员是父母包办的婚姻，与乡下的妻子只有亲情没有爱情。”父亲沉浸在往事的回忆中，“真正爱一个人要对他的一生负责。尽管男演员爱你赵姨也爱得刻骨铭心，但他知道，如果不顾一切与你赵姨结合的话，肯定会伤害许多人，甚至会伤害到你赵姨。”

    “他们的关系就这样一直保持了三年。”父亲开始激动起来。“三年！两个心里藏着一团火的年轻人，在同一个单位里朝夕相处，即使十分理智，也会被爱情之火烧得发疯。三年里无数个深夜，男演员单身宿舍门外的空地上，常常响起徘徊的脚步声——那是你赵姨，每一脚都把男演员的心踩得滴血。男演员睡梦中曾无数次打开过那扇门。终于有一天深夜，你赵姨徘徊很久后，再也抑制不住自己，把男演员宿舍的门敲响了……”

    话说到这里父亲顿住了，父亲的一只手轻轻拍在我的肩膀上。

    “儿子，如果你是那位男演员，会把门打开吗？”

    “会！”我不假思索地回答，“我会毫不犹豫地将门打开，敞开怀抱迎接自己一生的幸福！”

    “你错了，儿子！”父亲抬起头，空茫的双眼凝视着天上的一缕白云，“男演员没有把门打开——那位男演员就是我，我一辈子演得最精彩、也最正确的一幕戏，就是你赵姨敲门的那天晚上我没有把门打开。如果把门打开，你现在不会坐在这里同我说话；如果把门打开，我也许能得到所谓的爱情，但为此付出的代价，将是你母亲和你们兄弟姐妹一生的大不幸！”

    顺着父亲的目光望去，我看到了天上的孤独燃烧的太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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