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医-欢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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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狄仁青初中毕业就不念书了。

    他学习成绩很好,居然就不念了,街坊邻居都以为是他父母的原因,对他们说:“你们的眼光干吗这么短浅?”

    他父亲狄文榜笑笑,说:“谁不知道念书好?是他自己不想念了,我把天都说破了,就差管他叫爹了。”

    问狄仁青自己:“你干吗好好的就不念了?”

    狄仁青说:“不仅我不念,我还想劝你们的孩子也不念呢。”

    “为什么?”邻居吓了一跳。

    他说,既然是念书的地方,就应该一心念书,却整日里学工、学农、拉练(学军),念书倒成副业了。既然是这样,不如直接去做工、务农、当兵,省得瞎耽误工夫。

    邻居又吓了一跳。他说的是实情,但眼下的社会气候,可道而不可道;而不可道却道之,这孩子聪明得危险。

    邻居回到家里,对自己的孩子说:“你且记住,离狄仁青远点。”

    狄仁青进了东炼,当了一名管道工。

    “东炼”是东方红炼油厂的简称(现在叫燕山石油化学工业总公司),就在本县的西部,离县城仅有三公里之遥。那里有个壮丽景观——

    一座高耸入云的燃烧塔。塔上烧的是炼油厂排出的废气,每年每月、每天每时、每分每秒,都烧着,是一支巨大的火炬,天空红透,像一道永不落幕的晚霞。

    那一年,狄仁青十七岁,血管里流的是热油,兀地就想燃烧,那座塔的澎湃,正与青春的意象暗合,他毫不犹豫地投入了东炼的怀抱。

    父亲所在的县屠宰场,也是国营单位,且是有油水的部门,想到那里当工人的人都挤破了脑袋。狄文榜是一级技工,手艺娴熟,如庖丁再世,一头生猪在他手里,上案、放血、备皮刮毛)、开膛、剔肉、离骨、装袋,整个流程不过二十分钟的样子,比别人省时一倍还多。场领导把他当宝贝,怕他跳槽,很尊崇他。其实,那个时候并没有效率观念,省不省时是无所谓的,关键的是,他干活的时候,像在做艺术表演,很上眼,看的人能得到一种享受。那时乐子少,狄文榜能给他们一点滋润,淡化一下寂寞。听说他儿子在找工作,领导主动找到他,狄师傅,让孩子到这儿来吧,好把你的手艺传给他。狄文榜懂得领导的心思,红案的手艺一般不外传,领导是想用这种方式把他“焊”在这儿。不仅焊住他,还饶一个。

    跟狄仁青一说,他立马就摇头,“到您那里有什么意思?忒腻。”

    所谓腻,在京西方言里,是单调、刻板、琐碎、寡趣的意思。

    狄文榜说:“即便是腻,也比你炼油厂好,你知道它什么时候泄漏一下子、火烧一下子、爆炸一下子?”

    狄仁青说:“您那里就不危险了?整天刀光闪闪的。”

    “然而危险的是猪,决不会是人。”

    “嘁,猪也懂得仇恨,您没听说奥地利的萨尔斯堡就有头猪叼着刀子把人捅了?”

    “你那是胡扯淡!”

    狄仁青自己也觉得可笑,呵呵地乐起来。他的确没听说过猪捅人的事,不过是听高音喇叭里说奥地利的萨尔斯堡搞了一次反纳粹游行,便奥地利,便萨尔斯堡,跟真的一样了。

    “那也不去您那儿。”他说。

    “为什么?”

    “不为什么。”

    “你可别后悔。”

    “那可没准儿。”

    到了东炼厂之后,他感受到了一种摄人魂魄的东西。

    炼油厂所处的位置是京西燕山的一个山间盆地,这里不产石油,只产石灰、花岗岩和玉米,却是中国石油工业的命脉所在。原油从哪里来?一个是华北平原的胜利油田,一个是东北松辽平原的大庆油田。都是遥远之地。怎么来?地下管道。主管道进了盆地之后,开始在地下分流,通过纵横交错的毛细管道,分入几十个分厂,生产出成品油、天然气、聚乙烯、聚氯乙烯、石蜡、糖精、西药等各类化工产品。就是说,这座炼油厂拥有这个国度里最长的管道和最密集的管道。这是个弹丸之地,却在风平浪静的地表之下,汇聚着最大的能量。地火潜涌,终成一炬——那个燃烧塔之所以终日灿烂,是从远古而来的大地激情!

    自己居然就当了一名管道工。

    狄仁青心生肃穆,觉得自己是有责任的。

    为什么把一个大型的炼油厂放在一个小小的山间盆地?是战备的需要。那时候,世界上两个超级大国,一个“帝”着,一个“修”着,而我们的国度,又是亚非拉革命的灯塔,不能不巍然地屹立着。那个燃烧塔,烧的不是废气,而是点燃着信念,是革命的火焰,冲破云霄,灼烈不息。

    狄仁青每天下班之后,都会久久地站在燃烧塔下,久久地凝视着那通红的火焰,眼含热泪,激动不已。

    那天他们到永定河地段去检修管道。

    永定河上坐落着一座著名的桥:卢沟桥。深埋在地下的输油管道,到了这里突然就浮出地面——

    永定河河道广阔,地质复杂,管道不宜从河床底下通过。便专门架了一座钢架桥。这座管道桥在卢沟桥的南边,相距一公里有余,平行相伴,成一风景。

    管道桥的东岸,住着一个班的解放军战士,巡逻、瞭望,常年看守。军营类似一户农家院落,养着猪,种着菜,瓜棚豆架,竹篱茅舍。

    哨兵老远就看见了检修车上“东方红炼油厂”几个喷漆大字,便吹响了哨子。车子停在小院外边,狄仁青和两个伙伴徒步朝院里走。一个班的士兵,竟整齐地列着队伍,齐刷刷地向他们敬礼。这种礼遇,让他们不堪受用,像做错了事的孩子,手脚都不知往哪儿放了。班长说,你们是娘家人,你们一来,我们就激动。

    他们了解到,这个班的战士,没有一个是当地人,班长是湖北人,还有一个四川人,其余的,半数来自陕西,半数来自河南。入伍的时候,一听说去北京当兵,他们高兴得不得了。那里是首都,有天安门,人民大会堂,人民英雄纪念碑,中国历史博物馆……每个物件儿建筑)都烫眼,都让人激动不已。但他们一来到这里,每天的活动空间就是军营与管道桥之间,从军营走到桥头,从东岸走到西岸,从西岸走回东岸,从桥头走回军营,日出日落,循环往复,毫无变化。一晃三年,说话就要复员了,天安门虽近在咫尺,却没有一个人去过那里。为什么,管道桥是战备重地,要用整个生命来精心守护,首长不发话,谁敢贸然行动?家里来信问,去天安门了没?回信写道,自然是去了。并描述道:天安门广场老大老大,大得一架马车从这头走到那头,要用一整天的时间;天安门城楼好高好高,高得八竿子够不着。虽写的是想象中的天安门,但一点也不觉得是在撒谎,人既然就在这里,就应该理直气壮地这样写。想象的语言不仅感动了家人,也感动了他们自己,他们满腔豪迈,无一丝忧伤。人们很羡慕当兵的,更羡慕在北京当兵的,人们却不知道,这些被羡慕者竟整天扎在一个绿豆大的地方,养猪、种菜、巡逻,基本上是不兵的,便问他们,你们这样出来当兵,就不感到吃亏?他们唇红齿白,笑容灿烂,反问道:你们说说,这么重要的地点为什么不让别人来看守?

    这一句反问,深深地触动了狄仁青,原来这里有做人的道理:作为人,只要心中没有吃亏的想法,就不会有吃亏的感觉,就会始终活得庄重、自适、欢悦。

    从这天起,他的满腔激情化成了实际行动,不管是分内分外,他都抢着干,而且主动加班加点。他每天都很晚才回家。

    母亲刘凤娇的生活秩序便被打乱了,不管儿子回来得多晚,她都要等。儿子一进门,她就赶紧去热菜热饭,然后一声不响地坐在一边,看着儿子狼吞虎咽。

    他对母亲说:“妈,您以后不必这样等我,我也老大不小了,干活儿的时候不会出事。”

    刘凤娇说:“傻孩子,我不等你等谁?”

    刘凤娇问狄仁青:“你这样加班加点,单位给不给你加班费?”

    狄仁青摇摇头,“是我自己乐意这样干。”

    母亲轻轻地叹了一口气,什么也没说。她是想,既然儿子这样做,就有这样做的道理,尊重他才是。

    狄仁青每天回家,万籁俱寂,夜色四合,只有家里那盏灯还亮着。他远远地望去,心里很温暖。他觉得自己这样做,是值的,因为他能享受到母爱的照拂。

    一天,他帮着值夜班的师傅检修焦化厂的管道,埋头工作中,师傅忘记了徒弟是加班的,支配他干这干那。手头的活干完了,师傅坐下来小憩,端起那个头号的搪瓷缸子,很滋润地喝了一气,然后打了一个长长的哈欠。狄仁青做错了事似的,朝着他傻笑。“怎么回事?”在问话的同时,他猛地想起了,徒弟早应该下班了,便拍了一下大腿,“瞧我这记性,你赶紧回家。”

    这时已凌晨四点,狄仁青飞快地骑着车子。进了小区,家里的那盏灯果然还亮着,他既感动又羞愧,情不自禁地叫了一声:妈唉。

    到了楼前,灯突然熄了,他木在那里,心情很复杂。妈应该再等一会儿。妈为什么要再等一会儿?他在门前徘徊着,敲门的手抬起来又放下、放下了又抬起来。他真想敲门,但又不忍心敲门。母亲刚刚躺下,再敲起来,神经衰弱的老人,这一宿就甭想睡了。最后,他靠着门框坐下来,团起身子打盹。他不能睡实,因为眼下的天气还有些凉。他一会儿像幼小的孩子,满腹委屈;一会儿又觉得自己的确长大了,因为懂得了怜惜。

    天终于亮了。

    刘凤娇打开房门,见到蜷在门前的儿子,“我的天!”她失声叫了一声,“傻孩子,你干吗不敲门呢?”

    狄仁青站起身来,抱住了母亲,“是想敲的,可是您刚刚睡下。”

    “可是,我这一宿也没敢合眼啊!”

    母子俩相拥着,都哭了。他们之间,产生了一种很深厚的东西,虽无以言表,却都同时感觉到了。

    到了年底,狄仁青被评为全厂的劳动标兵。在表彰大会上,标兵们被请上了主席台,披红戴花,和厂领导坐在一起。当主持人宣布请狄仁青同志代表标兵作典型发言的时候,他的脑袋炸了一下,暂时失去了意识。被人推上前台,他站在那里,迟迟不讲话。他看了一眼台下,黑压压的人群,很昂扬的情绪,顿生羞愧。这羞愧,很锋利,像父亲手中的屠宰刀,割得他心头很疼。

    他那样积极地工作,是没有功利的,但一站在这里,就给了人们预谋的感觉。对师傅和工友们他无法解释,有名誉扫地的感觉。在掌声的催促中,他还是不说话。最后,他竟掩面而泣。

    主持人只好把这个程序剪掉了。

    表彰会结束之后,人们再也找不到他了。他跑到了厂区背后最高的一处山峰,沐着寒风,直想跳下去。他回眸间,竟一下子看到了那座燃烧塔。平时里高耸入云的一个庞大物件,眼下一看,竟是那样小,小得都有些可笑。这个感觉救了他。与燃烧塔相比,自己算什么?更微不足道。既微不足道,便不配那惊心动魄的一跳。他灰溜溜地走下山来。

    脚一踏上平地,那燃烧塔又兀地高起来,还须仰视。他不禁骂了一句:真操蛋!

    他认清了自己,自己不过是一个小小的管道工而已,对身外的一切,是无可奈何的。既然无可奈何,听之任之就是了。

    他脸上又有了笑容。

    当他坦然地出现在师傅和工友们面前的时候,大家伙一拥而上,把他举了起来。“筛你个窝囊废!”师傅喊道。

    一会儿筛上头顶,一会儿筛落地下,把他的屁股都蹾疼了。

    原来大家并不猜忌他当标兵的动机,只是不满意他在台上的那个风度,觉得他给管道工丢人了。

    狄仁青疼在身上,可乐在心头。自己究竟是属于他们的。

    之后,他们就庆贺,喝起了大酒。段长发现了,厉声训斥:“你们胆子可真大,难道你们不知道,工作期间不许喝酒?”

    “段长,您可千万别生气。”师傅赶紧迎上前去,涎着笑脸说,“一伙窝囊废,得给他们灌点酒。”

    段长眼神迷糊了一下,但很快又犀利起来,“你们听好了,下不为例。”

    “是,是。”

    “你们还给我听好了,既然喝酒了,就老实些,别他妈的再那么积极了。”

    所谓别再那么积极,是在说,酒后就别干活了,省得出了差错。

    这就等于放了他们半天假。

    段长走后,他们满心感激,但嘴上却说:“哪儿有这么当领导的?”

    狄仁青微醺着往家里走。走到楼口,他突然笑了起来。窝囊废。原来我是个窝囊废。他觉得这个叫法真好,让人低微,轻松,甚至快乐。他抖搂抖搂肩膀,懈松了一下。

    父亲狄文榜正在喝酒。

    儿子第一次这么早的归来,让他有些吃惊。而且身上还散发着隐约的酒味,便哼了一声,“你小子是不是学坏了?”

    狄仁青从怀里掏出那张奖状展给他看,“难道这就是学坏?”

    狄文榜只是扫了一眼,“拿一边去。”

    母亲刘凤娇戴上老花镜,一个字一个字地读奖状上的文字,喜悦,郑重,欣慰。然后在灶间调了一铁勺糨糊,把奖状贴在墙上。她说:“咱们家里,应该有这么一个。”

    这样郑重的一个摆放,倒让狄仁青自己感到难为情了,他不敢往墙上看。狄文榜见状,点点头,“你倒还有些自知之明。”

    饭桌上只有两碟小菜,一小碟煮花生米,一小碟拌香菜根。量少得只有象征意义。用他自己的话说,喝酒,为的不是口腹,而是活着的感觉。从肉案上下来,如果径直就狼吞虎咽一番,就跟猪差不多了。所以,就得拿酒铺垫铺垫。既然是铺垫,弄那么多菜干嘛?浪费,可耻。他每次喝酒的时间都很长,一进门就端酒盅,直至熄灯时分。他认为,没心没肺的一介小民,最富余的就是时间,不好好消受一下,就可惜了。所以,他把喝酒叫喝光阴,感受光阴的意思。

    他喝酒的时候,一定要老伴坐在自己身边。他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菜也不见下。老伴总想给他再添点菜,他总是不让,他说:“好话就是菜——你就呆在那里,跟我说话就是了。”

    所谓好话,不过是一些家长里短、油盐酱醋。话题陈旧、重复、琐碎,无关痛痒。但他们每天都聊得有滋有味,不厌其烦。他们的感情可真好,有时还逗一个媚眼儿。每见到这样的情景,狄仁青的心里都热一下子,对自己说,将来自己有了媳妇,也应该是这样的。

    狄文榜的酒喝得也真好。他喝那么长时间,从来没见他醉过。哈一哈口气,竟连一点酒味都没有。不知道他的酒都喝到哪儿去了。

    狄仁青见两个老人聊得那么好,觉得自己呆在跟前有些多余,便往里屋出溜。狄文榜指一指角落里的一只杌凳,“你坐过来。”

    狄仁青就很驯顺地坐过来。

    老人又指一指墙上的奖状,说:“你且记住,它即便贴在那里,你也应该当做那里什么都没有。”

    老人说:“我在红案上干了那么多年,一张奖状都没得过,但咱的手艺哪个不服?咱的人品哪个不敬?我不给你讲过多的道理,你就记住一点,人们心中敬佩你,那才是真正的奖赏。”

    本来就难为情,老人家这么一说,狄仁青就更难为情了,他嘿嘿地傻笑。

    狄文榜知道儿子听进去了——因为狄仁青有个习惯,只要什么打动了他,他都会傻笑。便满意地挥挥手,“你休息去吧。”

    狄仁青的确是听进去了。不是因为老爷子的家长地位,而是他本人的“格”。

    前几年闹灾荒,粮食不够吃,为了填饱肚子,大家想尽了办法。屠宰场的职工因为跟肉近些,就往家捎带剔过肉的骨头。用骨头烧一大锅汤,放进土豆、菜梗,甚至树叶,做主食。因为有油星,吃得下,吃得饱。

    狄文榜自然也要往家捎回骨头。公家悲悯,允许大家“沾”这点实惠嘛。但他的骨头跟别人不同,是真正的骨头,上边一点肉星都不沾。他不是要耍耿直,而是珍惜自己那一级技工的声誉。既然是大手笔,手下就不能拖泥带水,就要剔得干净利落。别人有意含糊一点,多留点附着物,他不反对,谁让日子这么寡淡呢,不必小看人家。人一刻薄了,就活得假了。但自己不成,自己是屠宰场唯一的一个一级技工,纯正的手艺是命。

    寡白寡白的骨头拿回家去,刘凤娇直笑,“这样的玩意儿连狗都不会闻的。”

    他也笑,“那是狗不会吃。”

    狄文榜亲自下厨,烧出的汤,炖出的菜,比带肉的骨头没什么两样。

    瘦骨也肥腴,这就怪了。

    狄文榜对刘凤娇说,关键还在人。把骨头用醋浸一下,这叫拔酥;炖的时候,要用文火,这叫巧取。酥骨头配文火,骨髓和油会慢慢地渗出来,都溶进汤里。大火则相反,就像从窝里往外叫兔子,你越是大声地叫,它反而发憷,拼命往里缩。大火生滚汤,滚汤就是那个叫声,腔子里的东西,会给“泼”回去,窝着不出来,汤就薄了。

    刘凤娇说:“真有你的。”

    能把瘦日子过得这样用心、有趣、快乐的人,狄仁青从来没见过,他觉得这个爹很好,应该尊重他。

    别看狄文榜是个屠宰匠,但他有个特别的习惯,就是抄书。他每天酒后,都要在饭桌上摊开自制的黄表纸本子,抄上一节。这是他父亲留下的家风。父亲生前是唐山陶瓷厂的陶瓷工,整天与华美的搪瓷打交道。因而他悟出这么一个道理:搪瓷虽然有大名,虽然华美,但易碎,只有诗书传家久、继世长。

    狄文榜眼下抄的是一本小册子《古典诗歌发凡》,作者是李玄深。他已经抄到第六章:章法。他抄道:

    古典诗歌的结构组织,隐隐中有一定的法度,前人称之为章法。

    元代范椁首先用“起、承、转、合”四字为近体诗的分段称谓。

    譬如绝句,每首四句,第一句“起”,次句为“承”,三句为“转”,末句则为“合”——

    他抄着眼皮沉起来,他摇摇头。今天的酒稍稍有些多——

    儿子的奖状,虽然他表面上不以为然了一下子,但心里究竟是喜的,啜饮的节律不由自主地变了。他放下笔,去睡了。他抄书,从来都听从身体的召唤,累了就歇,绝不强弩。这样,他躺下就着,睡得香些。

    父亲离开不久,儿子就从里屋出来了。他看到本子还在桌上摊着,很自然地坐下去,接着往下抄。不是因为心情好,是爷俩的默契,只要本子还摊着,儿子就得给续上一段。

    以前抄书是因为买不起书,或是书已绝版,买不到了。但他们抄过的书,多数在街上的新华书店里就有,而且定价也很低,既买得到也买得起。他曾对父亲说,就别抄了,咱买一本算了。父亲白了他一眼,“你懂什么?真正属于自己的书,都是抄来的。”

    抄书自然能加深记忆,加深理解,但这都不是父亲的本意。抄来抄去,狄仁青有了自己的心得:抄书的时候,心情比什么时候都平静,觉得这世上最亲的东西,就只有字了。他想,父亲之所以主张抄书,或许是因为抄书可以养心,不生多余的欲望。

    抄着抄着,狄仁青酒意全消,心明眼亮,无一丝倦意。他觉得父亲的字写得真好,那些钢笔行书,如果用毛笔放大到宣纸上,会是了不起的书法作品。而自己的字,写得那么拘谨,那么小气,有些对不起这精心剪裁的黄表纸。他生出惭愧,命令自己再用心些。到了一个时候,一定要超过自己的父亲。

    一个屠宰匠,竟写得一手好字,这是哪儿的道理?他笑着摇摇头。

    他抄到一首叫《迢迢牵牛星》的例诗——

    迢迢牵牛星,皎皎河汉女。

    纤纤擢素手,札札弄机杼。

    终日不成章,泣涕零如雨。

    河汉清且浅,相去复几许?

    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

    竟情不自禁地流下了眼泪。他感到很奇怪:形势大好,生活大好,怎么凭空就生出伤情愁绪?

    他想女人了。觉得这么温柔的日子,应该有个女人,像母亲那样的女人。

    二

    那时候,不管是机关、厂矿、学校、军营,还是农村,都时兴办报。讲阶级斗争、政治挂帅,没有无产阶级的阵地怎么行?有油印,也有铅印,均是战地小报的性质。

    东方红炼油厂是国家大厂,自然印得起报,报纸的名字就叫《东方红》,半月刊,套红印刷。

    屠宰场竟也有一张铅印小报,不定期,报名很有生机,叫《春汛》。

    这一点也不奇怪。因为屠宰场的邻居,是县办印刷厂——京西先锋印刷厂。虽然是县办厂,却承印《学大寨》、《华北民兵》等著名的杂志。因感染着时代风气,对政治是很敏感的。厂领导觉得,屠宰场如果办不起报,惭愧的应该是印刷厂,便主动找上门去,你们也办一张,我们无偿给印。并说,我们的叫《春雷》,你们的就叫《春汛》,有“雷”,岂能无“汛”?我们呼应一下子。

    那时的小报多是转载最高指示和“两报一刊”社论,大同小异,但也拿出一定版面发表本厂职工写的“檄文”与“诗歌”,自然会传递出一些本厂信息,就有了小小的地方特性。

    狄文榜抄书抄得胸中有了些东西,尤其是他抄过《古典诗歌发凡》,对《春汛》上登载的诗歌颇不以为然,觉得那不是诗,只是些顺口溜。便去了一趟厂办。因为编辑部组)就设在厂办,编辑由厂办的工作人员兼任。他进厂快二十年了,从来就没到这个地方来过,所以在场的那个人不认识他,很不热情地问,“你找谁?”

    “就找你。”

    “你是谁?”

    “我是我。”

    “干什么?”

    “谈平仄。”

    他劈头就跟人家说,写诗光有热情不成,也要讲一点基本的做法;写的既然是律诗,就得讲一点平仄。譬如七言律诗,一般的是“平起式”,起联(起两句),应该是:平平起)仄仄仄平平(韵)/仄仄(对)平平仄仄平(韵)……

    那个人一脸的迷茫,打断了他,“你跟我谈这个干吗?”

    “因为你是编报的。”

    于是,次联,三联,结联,依次讲下去,整个人都沉浸其中,丝毫不顾及人家的表情。

    那个人终于烦了,质问道:“负责编报的,是你还是我?”

    他愣了一下,表情严肃地说:“这有什么关系?我只对平仄负责。”

    “我看你这个人有问题。”那个人说,“你知道问题的性质是什么吗?反对工人群众占领革命阵地,替资产阶级反攻倒算。”

    狄文榜吓了一跳,说:“你不要给我扣帽子,俗话说磨刀不误砍柴工,我的意思是想让工人群众的武器更锋利些。”

    那人说:“你不要狡辩,伟大导师说过,批判的武器代替不了武器的批判,你要对你自己说过的话负责。”

    狄文榜拍了一下桌子,“小小的年纪,你会不会说话?”

    那人也不示弱,也拍了一下桌子,“来人!”

    闻声来了两个人。

    那个人指了指狄文榜,“这儿跳出来一个现行反革命,给我抓起来。”

    来人中有个人认识狄文榜,他愣了一下,凑到那个人的耳边小声说道:“这个人可不是别人,他是狄文榜、狄师傅。”

    那个人自然知道狄文榜在屠宰场的地位,便皱了皱眉头,“怎么这么巧?”

    他笑了笑,表现出很大度的样子,“念你是狄文榜、狄师傅,今天的事就算了。”

    狄文榜却说:“不能就算了。”

    “你还想怎么样?”那个人吃了一惊,觉得狄文榜不知深浅。

    “你等着,过两天我还来找你。”撂下这么一句话,狄文榜气哼哼地走了。

    过了两天,他果然来了,手里拿着几张黄表纸,“我要让你看看,什么叫真正的诗。”

    那个人叫赵卫东。赵卫东知道狄文榜是来斗气的,便很不情愿地接过那几张纸。上眼一扫,他郑重起来,因为纸上的字写得真好,洒脱,有功夫。“这是你写的?”

    狄文榜晃了一下头,“不敢麻烦别人。”

    再看纸上所写,赵卫东的脸色就更郑重了。那是四首七言律诗,内容合时,用词讲究,辙韵严谨,甭说工人,即便是他这个编报的,也写不上来。

    “这诗也是你写的?”

    “你这叫什么话?”狄文榜扫见赵卫东身边还有一个座位,一屁股坐上去。主人没给让座,他一直就站着,这个时候,他觉得自己有资格坐在这里。

    “狄师傅,你看这样好不好,我给你出个题目,你现场再作一首,内容要与咱们屠宰场有关。”

    狄文榜知道这是验明正身的意思,便说:“随便。”

    赵卫东出的题目是:春雷。

    狄文榜略作沉吟,“拿纸来。”

    他写道:

    春雷震荡聩龙乡,烂漫心花盛事逢;

    戮力民生兴大义,反修正道任驰骋。

    春秋不灭屠人志,叱咤风云去臭翁;

    细问冰语温化否?

    梅桃换变尽从容。

    “龙乡”,是本县的别称。因为境西南有个周口店龙骨山,龙骨山上有个猿人洞,是世界著名的“北京人遗址”,故得名。所谓“去臭翁”,既有很强的现场感——

    屠宰场的气味的确难闻得很,是每天都要除臭的;同时又有很贴切的象征意义——

    扫除一切反动的、落后的、腐朽的东西,工人阶级是当仁不让的主人翁。“梅桃换变”,梅作冬,桃指春,喻季节变换。这是从伟人那里“化”来的浪漫情怀——

    任尔东南西北风,工人阶级立场坚定,心明眼亮,决不动摇。

    赵卫东大吃一惊。

    一个小小的屠宰工,居然这么文化,居然立马就能作出这么好的七言律诗,如果不是亲眼看见,是死活不能相信的!

    他眼里有磷火闪烁,觉得祖国的江山大好,是万代都不能改色的。

    狄文榜的这五首诗,被他一次发表,且加了很长的一段编者按,毫不吝啬地称狄文榜为“工人诗人”。

    拿到报纸的时候,连狄文榜自己都不敢相信,我一个宰猪的,怎么一下子成了诗人?

    这个世道,好玩儿。他心里说。

    刘凤娇竟一点也不感到意外,她说:“你整天抄书,如果不能诌出几句来,是交代不过去的。”

    接下来,他简约了自己喝酒的时间,把时间留下来作诗。因为他想,既然被人称做诗人,如果不作下去,就真的交代不过去了。

    他的诗经常在《春汛》上发表。

    刘凤娇给他做了一个剪报本,粘贴的时候,像给情人纳鞋垫,一脸的幸福。

    他说:“刘凤娇,你看你,你比我这个写的还上心。”

    刘凤娇满面羞红,“谁让是你写的。”

    狄文榜引起了上边的关注。他既是业务尖子,又是作诗能手,又红又专,是可以树做典型的。领导对赵卫东说:“你再促他一下,让他更冒尖一些。”

    但狄文榜本人却突然失去了作诗的兴趣,给他留下的版面他常常不能按时供“货”,只得转载大报文章做临时补救。赵卫东很被动,责怪道:“狄师傅,你怎么能这样?你可是我发现的。”

    狄文榜不以为然地摇摇头,“我可没让你发现我。”

    为什么会这样?他心中有个声音常常冒出来:一个靠手艺立身的人,整天玩弄风雅,是不是有些不务正业?

    这晚,他正在喝酒。坐在一边的刘凤娇不停地翻着那个剪报本,窸窣的声音像秋庭落叶,让他心里不舒服。他害怕这种声音。小时候,断粮之后的日子,常靠土地上的青枝绿叶充饥,一旦出现这种声音,大地就枯了,肠胃的煎熬就来临了。他不悦地说:“你这是干什么?”

    刘凤娇一笑,“不干什么,我只是看着这个本子发愁。”

    “你什么意思?”

    “你看,为了粘你的诗,我做了这个本子,还那么多的白页就这么空着,什么时候才能粘满呢?”

    他一下子明白了女人的心思,心里热了一下,“你发什么愁?我会让你粘满的。”

    刘凤娇点点头,嗯了一声。

    他爱自己的妻子。既然粘贴是她的欢喜,怎么忍心剥夺她这份欢喜?

    他对自己说,且写下去吧。不过,等那个本子粘满了,要及时收手。

    狄文榜又接着写下去。

    他关心的是那个本子,总是趁老伴不注意的时候偷偷翻一下。怎么还不满?他也有些着急。

    后来发生的事情,让狄文榜心境大变。

    那天儿子狄仁青一进屋就给他倒酒,而且公然给自己也倒了一杯。儿子从来不敢上他的酒桌,今天是怎么了?他瞪了儿子一眼,“你问问你妈,咱家还有没有规矩?”

    刘凤娇说:“儿子,你爸是在问你,你为什么要喝酒。”

    狄仁青嘿嘿一笑,怯怯地从工装的上衣口袋里拿出来一张报纸,展开一看,是一张东炼厂的《东方红》。

    狄文榜预感到什么,一把抢过来。从一版翻到四版,在第四版上,有一首新体诗,题目叫《管道工之歌》,占了整整一版。作者署名:狄仁青。

    狄文榜腾地站了起来,“妈的,这个狄仁青是屋里的这个狄仁青吗?”

    狄仁青不好意思地点点头。

    “你小子也会作诗?”

    “试着写。”

    “哪儿来的工夫?”

    “还不是您教的。”

    这就是说,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他之于诗,是家风的濡染。

    狄文榜的心被安抚了一下,重新坐下,“我一贯不喜欢新诗,大白话,没嚼头。”

    “我也不喜欢。”

    “那为什么还写?”

    “旧体诗您作得那么好,我只好变个路数。”

    狄文榜的心又被安抚了一下,“你还算有自知之明。”

    狄文榜看了一眼狄仁青眼前的酒杯,“看来,你是可以喝这杯酒了?”

    “得您发话。”

    “喝。”

    喝到一个时候,狄文榜琢磨出一种味道,“你小子是在跟老子立擂。”

    “您什么意思?”

    “你看,《春汛》属县办企业,是小报;《东方红》属国营单位,是大报——这自然就有比高下的意思。”

    狄仁青赶紧说:“爸,您想歪了,整天看您写诗,我也有了一种冲动,随手写写而已。”

    狄文榜脸红了一下,对刘凤娇说:“孩子他妈,也给他做个本子,省得他认为咱们没肚量。”

    刘凤娇欢喜地说:“成,我也是这么想的。”

    酒后,儿子回房间欣赏自己的作品去了,老子则留在酒桌前。他怀着不平在写诗。

    竟一气写了四首,心气顺了许多。把已睡熟了的儿子叫醒,“麻烦你给《东方红》送去,且对他们说,这样好的诗要是不登,他们还有没有品位?”

    自然登了出来。狄文榜不喜不悲,什么话也不说。既然是老子,就得深沉些。

    就这样,家里有了两个剪报本,既剪贴丈夫,又剪贴儿子,刘凤娇虽布衣粗食,足不出户,却觉得整个世界都是她的。

    父子俩是有区别的:儿子写得随意,老子则写得刻意。狄文榜的剪报本不知不觉粘贴满了,但他视而不见;有儿子在眼前立着,他有些放不下了。

    狄文榜闹大了。

    不仅企业,行业,都把他树为标兵,还被县里上报到市里,成为市级劳模。

    他得了一摞证书。

    刘凤娇自然想把这些证书挂到墙上去,但是他不让。他认为,小门小户的一个家庭,有狄仁青那一张挂着,就足够了。

    同时,他对自己的这些荣誉,始终心存疑虑。他觉得有些歪打正着、旁门左道——一个杀猪匠,为什么反倒得益于诗?

    但是,人家既然给了,就拿着。这叫顺势、顺生。小民就应该这样。

    有一样他没拿。

    上边要提拔他当副场长,他问,当这个官儿是不是要脱产?人家回答,当然要脱产。他说,那您就饶了我吧,我一个杀猪的,哪能离开刀子?手里一没了刀子,心里就恓惶,好像猪要反过来杀我一样。说到这儿,他自己也乐了,他想到了狄仁青胡扯的话,奥地利的萨尔斯堡有头猪叼着刀子把人捅了。

    他心里说:连个工人诗人的称号都是白饶的,更何况一个不知是怎么回事的副场长?咱没那份多余的念想(欲望)。

    他安心宰猪,安心喝酒,前后没什么两样。

    狄文榜是个节俭惯了的人,穿补丁摞补丁的衣服。工友们说:狄师傅,你都成名人了,怎么还这么不讲究?

    他乐呵呵地说:“你别看我狄文榜穿得破,但肚子里有好货。”

    他更加乐天。因为诗,证明他狄文榜究竟是与别人不同的,是宰猪的,又不是宰猪的。乐得有道理。

    道理被之后的一件事很明确地证明了一次。

    赵卫东编报编出了事故:在配发伟人照片的时候,忽略了在一个不起眼的位置还有一个被打倒了的人物。这还了得!一个有心人给县里写了一封检举信,说赵卫东是黑线分子,以这种方式,反攻倒算。县里很重视,派人来调查,弄不好会给他戴上一顶现行反革命的帽子。这意味着,开除、游街、批斗、坐牢。赵卫东才二十郎当岁,风华正茂,意气风发,但也脆弱,上边的人刚一进场,他就崩溃了,跑到场区的空地上仰天长啸:苍天啊,大地啊!

    场领导了解他,他单纯、上进,绝非“线”上人,便为他辩解。但调查组不予理睬,认为是有意包庇。因为检举信上说,赵卫东是厂领导的红人,一直偏袒、放任他。

    狄文榜觉得应该帮他一下。因为是赵卫东编发了他的诗,知道他的诗好,堪称知音。

    怎么帮呢?

    狄文榜懂得诗词格律,七言律诗的“正格谱”起句是“平平仄仄仄平平”,“偏格谱”则是“仄仄平平仄仄平”。既然出了“偏格”,既然有“仄”韵在先,就应该对应一个“平”声,这样就合辙押韵,不各应了。

    怎么个平法?

    首先要查一下“字库”。就是分析一下,谁是赵卫东的潜在对手。

    他的对手一定在场办,同在领导身边,很可能是出于嫉妒。

    他锁定了一个人。

    接下来就是提取“韵脚”。就是找出那个人的不良表现、缺点错误。

    他打完“腹稿”,就径直去找调查组,用词严谨、对仗工整地把内容“发表”出来。

    他先“署名”:我叫狄文榜。

    调查组的人肃然起敬:啊,我们的诗人、标兵、劳模。

    他说:能不能告诉我写检举信的人是谁?

    调查组说:署名是“一工人群众”。

    他说:这“一工人群众”我知道他是谁。

    调查组一惊:是谁?

    他说:既然他自己那么不光明磊落,我也就懒得提他的名字。不过,这个人是个有问题的人。

    他损公肥私,经常把厂里的报纸偷偷地卷回去,糊家里的顶棚。

    《春汛》?

    岂止春汛,还有《人民日报》、《解放军报》、《新工人报》。

    居然拿党报糊顶棚?这可不是一般的问题。

    就是。狄文榜见有了效果,而且还是显著效果,又撺了一把柴火——他还弄虚作假。

    嗯?

    场子里有个退休老职工,死了老伴,又没儿没女,是个五保户,场里责成专人去“关心”他的生活,这个人就是那个“一工人群众”。这个人常截留厂里送去的东西,比如米面油肉,还有布票、蜂窝煤,拿回家去自己享用。

    调查组坐不住了,愤怒地说:这岂止是弄虚作假,分明是道德败坏。

    没错。狄文榜马上又压了一个“平”韵:这样的人写检举信,怎么会是出于公心?他是别有用心——

    是看人家赵卫东爱岗敬业,积极上进,领导器重,群众拥护,前程似锦,他妒火中烧,暗做手脚。这叫什么人?道地的小人!

    狄文榜谨守格律,作了一首好诗。

    调查组频频点头,你到底是我们的劳模、是我们的诗人,言之有理,是可以信任的。不过,即便赵卫东没有政治动机,也是有错误的,他毕竟发了有问题的照片。

    这意味着赵卫东问题的性质发生了根本性的改变,狄文榜心中暗喜,但是,他还不满足,觉得好诗更需润色,要好到无可挑剔。便说:领导英明,但赵卫东还是有可原谅之处的,照片是他从大报上转发来的,要说有错,也是大报有错在先,您说是不是?

    谁敢说大报有错?调查组笑而不语。

    冷了一会儿场,调查组问道:狄师傅,你看是不是把那个“一工人群众”挖出来?

    狄文榜摇摇头,说:他也不过是个小人物,仅仅是私心重了一些而已,真要是把他“挖”出来,他还怎么在屠宰场呆下去?

    赵卫东别来无恙,还继续编他的《春汛》,只是脸色阴郁了许多。

    他怀着感激的心情,登门拜访了狄文榜。“狄师傅,您是我的再生父母,唯一能报答您的地方,就是多发一些您的诗。”

    狄文榜说:“从今天开始,我要金盆洗手。”

    “为什么?”

    “没什么为什么,只是懒得写而已。”

    他是从赵卫东的事情上得到了一点启示:诗自然能成就人,但谁又能保证,它不会害人?

    干什么事都要适可而止。他想。

    老子不写诗了,儿子却越写越勤,到了最后,狄仁青的一首诗居然在《人民日报》上发表了。狄文榜看了一眼报纸,指了指墙上那张狄仁青的奖状,严肃地说:“发就发了,但别到处显摆,因为在工友们的眼里,它不会比这张奖状更有分量。”

    狄仁青果然听话,安心当他的管道工,好像他从来没写过诗一样。

    一天,他正低头走在回家的路上,一辆自行车猛地就横在了他眼前。他吓了一跳。

    骑车人咯咯地笑个不停,是聚乙烯车间的女工赵雅兰。

    赵雅兰说:“狄仁青,你干吗总是低头走路,地上有元宝吗?”

    狄仁青憨厚地一笑,“没捡着。”

    “上车,我带你一段。”赵雅兰说。

    “别价,我太沉。”

    “知道你沉,诗人吗。”

    狄仁青脸红了一下,“你别讽刺人。”

    嘴上虽然这么说,但心里很受用,她居然把他当诗人看。

    虽然他们没说过话,但他对赵雅兰很有好感。她身材娇小,像个短句子,与母亲刘凤娇相仿。她不讲究穿着,班上班下,总是一身工装。工装总是很干净,单调而美。狄仁青很奇怪,她从事的工种,粉垢油污是断不了的,却如此干净,不知道她是怎么洗的。他还发现,赵雅兰喜欢捡破烂儿,路上一遇到破塑料布、旧编织袋、碎铁烂铜和橡胶皮、油漆罐之类的遗弃物,她都要翻身下车,捡起来。见到的人都摇头,一个大姑娘,捡破烂儿干什么?赵雅兰也知道人们怎么议论她,但她我行我素,面带微笑,像是走进春天的田野,采撷灿烂的花朵一样,从里到外地愉悦着。狄仁青很欣赏她这点,觉得她不虚荣,会过日子。

    坐在赵雅兰的自行车上,狄仁青心里很乱。她为什么偏偏要带我一段?他生出一个多余的想法,要是赵雅兰能做自己的媳妇该有多好。

    “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古诗中的句子,莫名其妙地冒出来。

    “你怎么不说话?”赵雅兰问。

    “你想听什么?”

    “随便什么都成。”

    “你爸是干什么的?”

    “家里蹲。”

    “家里蹲”是京西方言,指待在家里,不干事,或无事可干,或无能力干事。

    “你妈是干什么的?”

    “也是家里蹲。”

    “你在家行几?”(意思是说,你在家排第几。)

    “我既是老大,也是老小。”

    “这么说,家里就都靠你?”

    赵雅兰叹了一口气,说:“你能不能问点别的?”

    狄仁青不想问别的,心里温柔了一下,想:既然就你一个,正需要一个帮手;咱有的是力气,你赵雅兰难道不知道?

    接下来就无言,赵雅兰把车子骑得飞快。

    第二天下班之后,走到昨天遇到赵雅兰的地方,狄仁青本能地就站住了。

    赵雅兰很快就出现了。到了他身边,一笑,“上车。”

    他竟毫不犹豫地坐上去了。来得是那么自然,好像是已有的约定。

    一来二去,两个人成了他人眼里的一桩风景,自然就把他俩看做一对儿。

    一天,赵雅兰对狄仁青说:“你猜姐妹们说我什么?”

    “说什么?”

    “说我得逞了。”

    “什么意思?”

    “她们说,你赵雅兰不是喜欢文化人儿吗,就真有一位送上门儿来了。”

    “我算什么文化人儿?管道工而已。”

    “你是在找借口。”赵雅兰有些忧伤,好像是受了伤害。

    狄仁青觉得她忧伤的样子很好看,质朴而真,便说:“你能不能带我到你家里看看?”

    赵雅兰咬了咬嘴唇,“随便。”

    赵雅兰住在平房区,院井比外边的路面凹下去许多,狄仁青一进院子就想到一个问题,到了雨季,积水能排出去吗?

    屋里盘着一爿土炕,炕上坐着一个人,看不出年龄,蓬头垢面,傻笑着。

    赵雅兰脸红得像被火烤了一样,“这是我爸,精神有问题,生活不能自理。”

    一个也是看不出年龄的女人正低头侍弄饭食,见有生人站在跟前,慌得不知道怎么才好,不停地在腰间的围裙上擦手。

    “这是我妈。”赵雅兰表情窘迫,躲避着狄仁青的眼睛。

    屋里有一个农村常见的红漆板仓,两边各蹲着一个黍黄色的矮柜,知道那就是座位,自己就坐上去了。

    这个举动让赵雅兰的母亲镇定了许多,她挑帘子进了里屋。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之后,她端出来一杯水。怯怯地放在狄仁青眼前,也不说话,只是笑了一下。

    狄仁青喝了一口,是甜的。他看了一眼,里面放了红糖。

    炕上的人喉管里呜噜呜噜地响了一阵,含混而清晰地叫了一声“妈”。

    赵雅兰的母亲赶紧从锅里盛了一碗玉米粥,骗腿上到炕上去,用小勺子喂他。怕烫着他,每次都要轻轻地吹几下,再喂。食物从病人的嘴角溢出来,她用病人袖口上别着的手绢轻轻地给他擦干净。像是在悉心地侍候一个婴儿。做得专心致志,旁若无人。

    狄仁青被打动了,生出一股澎湃的柔情,他想看赵雅兰一眼。

    但赵雅兰已经躲到屋外去了。

    他也悄悄地走出屋来,看到了赵雅兰满脸的幽怨。

    他想说点什么,赵雅兰摆摆手,示意他什么也别说。

    “我只说一句。”他郑重地说道,“赵雅兰,你得逞了。”

    赵雅兰果然得逞了。

    母亲刘凤娇觉得这闺女十分普通。在她眼里,普通与本分接近,便很好——与自己是一类人,正适合这个家庭。

    父亲狄文榜知道了赵雅兰的出身之后,曾跟狄仁青严肃地谈了一次。问他,她身肩儿(家庭负担)那么重,你为什么还选择她?狄仁青说,我是男人,男人生来就是心疼女人的。狄文榜说,你这是从哪儿趸来的道理?狄仁青说,自然是从您身上,我妈一辈子都没有工作,您还不是照样心甘情愿地养活她?狄文榜点点头,觉得儿子不是一时冲动,心中确有持重的东西,应该尊重他。

    狄文榜还觉得,尊重他,就等于尊重这个家庭——这个家庭,从来都是按自然意愿行事,不贪妄,不矫情,不势利,眼里有人。

    居然如此容易地被这个家庭接受了,赵雅兰情不自禁地哭了,说:“你们家的人真好!”

    “你应该更好。”狄仁青说。

    赵雅兰擦了一下眼泪,小声地说:“我会的。”

    新婚之夜,狄仁青送给赵雅兰一个特别的礼物,一个塑料皮笔记本。笔记本里有几幅彩色插页,是《红色娘子军》剧照。这种笔记本在那个时代很时尚,赵雅兰很喜欢,柔情似水。“我也没什么送你的,就把我自己送给你吧。”

    他们很甜蜜,甘心情愿地甜蜜。

    甜蜜过后,狄仁青说:“雅兰,你知道我为什么送你这个笔记本?”

    赵雅兰说:“我自然知道。”

    “那你说说看。”狄仁青催促道。

    赵雅兰笑着缩进狄仁青的怀里,“知道就是了,不能说破,一说破,就不甜蜜了。”

    这个举动很温婉,让狄仁青怎么也不能跟一个穿工装的女工联系在一起,他感受到一种恩德,心满意足地睡了。

    半夜醒来,发现室内有微光氤氲。地下的小桌上点着一支蜡烛,赵雅兰竟伏案写着什么。

    狄仁青翻身下床,趋近了看,原来赵雅兰正往那个笔记本上抄他发表过的诗。她脸一红,说:“知道你们爷儿俩喜欢抄书,不知怎么的,我想,已然是狄家的人了,怎么能不抄书呢?”

    狄仁青欢喜得不成,觉得赵雅兰是老天爷特意给他预备着的女人,很幸运,他一下子就找到了。他冲动地把女人小小的肩胛揽进怀里,摩挲了一阵。

    他说我的那些东西是不值得抄的,你应该抄别人的书。赵雅兰撒了一下娇,说,我就先抄你的。

    温厚的柔情无法释放,他们又在床上甜蜜了一次。这一次,狄仁青看清了赵雅兰的身体,她像条藏在茧子里的蚕,被工装包裹的时候,是那么的伶仃和小,剥了茧壳,又白又饱满,要哪儿有哪儿。

    第二天,狄仁青经过那座燃烧塔时,他突然有了一个跟以前不同的想法:所燃烧的,既是革命的激情,又是爱情的火焰,都是那么灼灼耀眼,他的人生已功德圆满。

    他又写了一首管道工之歌。

    他由衷地觉得,做个管道工真好。为燃烧塔的正常燃烧尽一点儿义务,心甘情愿地爱一个女人,自由自在地写一点儿小诗。虽无足轻重,但内心欢悦。

    三

    东方红炼油厂成立了工人民兵大队,狄仁青被任命为管道分队队长。

    他几次找厂领导,说,我只是个一般的管道工人,怎么能当队长呢?领导说,你既是先进工作者,又是工人诗人,你不当谁当?

    白天做工,晚上军训,生活充实,但狄仁青却第一次尝到了忧郁的滋味。

    他有自己的想法。

    他认为,作为工人,就应该在工作岗位上尽职尽责,正如管道,就是输送原油的,燃烧塔就是排解废气的;至于保卫国土,打击犯罪,维护治安,属于解放军和派出所。卢沟桥上的守护班,虽然不像当兵的,但毕竟是在尽“守护”之责,他们活在“本分”之中,所以他们无怨、乐天。

    上学的时候,因为整天学工、学农、拉练(学军),他不乐意接受,乐呵呵地把学辍了,这一次不同了,已经是个正经的公职人员了,由着性子做,还成吗?

    把想法跟父亲说了,狄文榜是赞成的,但他从赵卫东事件产生了一点联想,嘱咐他,虽然想不通,但要顺应时势,切莫乱说。既无法选择,又无法言说,所以他忧郁。

    清明时节,天安门广场,人山人海祭奠总理,竟出了乱子。厂里的工人民兵大队被紧急调动,出发前,发给每人一柄用京西檀木做的棍子,上面涂了一层白蜡,俗称“白蜡杆”。队伍开进广场,人们惊呼,人民的总理人民爱,怎么竟来了棒子队?

    他们不受欢迎,人们都用异样的眼光看他们。

    狄仁青心里很难受。

    人们愤怒了,开始冲击某些要害部门。工人民兵接到命令,要“白蜡杆”出手。狄仁青极为震惊。“白蜡杆”是只有京西才出产的特种木材,木纹华丽,木质坚韧,适宜做擀面杖和锤柄、斧柄、锨柄,是上好的生产资料。怎么会用来做兵器,打击人的肉体?

    而被打击的肉体,面相憨朴,心地善良,动机单纯,与他狄仁青是一类人。

    他下不了手。别人都冲上去了,他还呆呆地站在原地。

    他不仅是民兵,而且是队长,问题就严重了。上边指示厂里,一定要追查这个人。对狄仁青,厂领导是了解的,便为他辩护说,他这个人没什么政治问题,不过是心慈手软而已。上边说,这就是政治问题。为什么?这意味着他立场不坚定,不可信任。厂领导唯诺地说,是的。

    上边又问:他什么身份?

    一个管道工。

    这还得了——管道是炼油厂的命脉,让这么一个不可靠的人接触管道,是天大的隐患,一定把他清理出去。

    第二天,厂领导找狄仁青谈话,对他说:“从今天起,你就不要上班来了。”

    狄仁青一愣:“为什么?”

    领导说:“你自己还不知道?”

    回到家里,一见到父亲,他就哭了。

    狄文榜居然笑着问:“是不是被厂子开了?”

    狄仁青说:“开了。”

    狄文榜安慰道,“开就开了,丢了一个小小的管道工的差事,不足挂齿。”

    狄仁青感到父亲真有些不近人情。别看是一个小小的管道工,却维系着他的激情、他的幸福,还有诗。“您说得倒轻松。”他白了父亲一眼。

    父亲理解他的心情,依旧笑了笑,对刘凤娇说:“去,给他拿个酒杯来,今天,老子要陪他好好喝几杯。”

    刘凤娇二话不说,就去操办酒菜了,她觉得,老伴既然这么做,就有这么做的道理。

    酒菜停当了,狄仁青还木在一边,他哪里有喝酒的心情?

    狄文榜一把将他摁在饭桌前,“好汉架不住两杯酒,你喝就是了。”

    “喝就喝。”

    狄文榜举起酒杯,“小子,这第一杯,我敬你。”见狄仁青有些疑惑,他解释说:“白蜡杆是檀木做的对不?你知道在咱们京西,檀木是什么木种?它是神木。用别的木种做锤把、斧把试试?用不了两下,头就脱了。但用檀木就不同,大锤你抡圆了砸,斧子你抡圆了砍,它就是不脱。还有,你用别的木种做擀面杖,面粉会沾在上面,檀木就不同,它浑身上下清清爽爽,一个面星都不沾。你说它神不神?它神在通灵性,助人。既然是这样,你怎么能用它去打人?所以,第一杯我要敬你,你对得起神木,我替神木敬你。”

    狄仁青心里热了一下。这老爷子真有意思。

    喝过这一杯,狄文榜又举起了酒杯,“这第二杯,我还敬你。”

    狄文榜说:“为什么还要敬你?因为你保住了咱狄家的门风。咱虽然是一个普通的工人之家,但敬畏诗书。人一离诗书近了,就内心锦绣,就悲天悯人,人性就厚。为什么别人大打出手的时候,唯独你心生怜惜,木在那里?那是诗书在说话,所以,我要替诗书再敬你一杯。”

    狄仁青心里又热了一下。诗书啊!

    酒杯刚空,母亲刘凤娇就趋近身来,笑着给爷儿俩满酒。这哪里使得,狄仁青慌忙去拦挡。父亲摆了摆手,“让你妈满。”

    狄文榜又把酒杯举起来,“这第三杯,还是我敬你。为什么?这得问你妈。”

    刘凤娇脸红了,“我哪儿会说什么。”

    狄文榜点点头,“那好,我替你说。”

    他说:“你妈虽然只是个家庭妇女,没见过世面,也不懂得什么大道理,从来都是由着心性做人。但她总是做对的事。为什么?她知道替别人着想,让别人活得高兴。我喝了半辈子慢酒,她从来没说过一个烦字;你经常很晚回家,她总是亮着灯等着;咱爷儿俩有诗登出来,她给咱贴在本子上;你得了一个小奖状,她供神一样给你供在墙上。你这次能那么做,说明你心中有人,做对得起人的事,不愧是你妈的儿子。所以,这第三杯,我是替你妈敬的。”

    狄仁青热泪盈眶,黯淡的灯光像太阳一样明亮。

    喝过这三杯酒,狄文榜哈哈大笑,“俗话说,人三鬼四,接下来,我就不敬了。”

    人三鬼四,是京西民俗:给生者行礼,叩头三下;拜神祭祖,则四。

    狄仁青含泪说道:“爸,该儿子敬您了。”

    一直闷在一边的赵雅兰,居然也趋上前来,脸色洇红,目光如烧,“爸,我们俩一块敬你。”她动情地说。

    被开除这样的事是天塌了一样的大事,可是在公爹这里,却变成了无所谓的小事,竟然还以失为得!这样的人,她从来没见过,便感到,这个家庭真是与众不同,阴雨天也满庭阳光,再皱褶的心,也能自由地舒展。能嫁到这样的人家,真好。

    酒喝得很亲情,狄文榜美滋滋的,觉得赵雅兰这姑娘,是老天爷特意为他狄家预备着的。

    刘凤娇在一边抿嘴乐着,心里说,我们狄家就应该这样。

    小两口单独在一起的时候,赵雅兰说:“仁青,你没了工作,还有我呢,我能养活你。”

    狄仁青笑着说:“那你就养。”

    爱情在这时突然就膨胀了,他们急迫地甜蜜了一次。女人欢快地叫了一声,忘我地说道:“我还想养个小崽儿。”

    “养。”男人发现,女人的乳房很结实,很白,能清晰地看到茂密的血脉,像如织的地下管道,能不停地输送原油,让燃烧塔的火焰永不熄灭。

    第二天,厂领导来了,对他说,厂里也是迫不得已,请你理解。

    他说,请领导不要多虑,我这个人,不怨天不怨地,自然就更不会怨人。

    厂领导给他撂下几百块钱,说,念你辛辛苦苦这么多年,给你一点安置费。

    他让领导拿回去,说,我是在上边挂了号的人,不能给领导找麻烦。

    领导说,这是我自己的工资。

    他说,那我就更不能拿了,欠别人的人情,我连吃饭都不香。

    厂领导很感动,说,你这个人真有骨气。

    自然,屠宰工的儿子嘛。

    屠宰工与骨气有什么关系?送走了厂领导,他觉得自己回答得莫名其妙,自己偷偷地乐了半天。

    接下来,他大睡了几天。他觉得这几年睡得太少了,有点对不起自己。睡足了,他纵情地在床上打滚、伸懒腰,全身的骨节都咯嘣咯嘣响,像玉米在暗夜里拔节的声音。他想:虽然已老大不小了,就咱这皮实的身子骨,还得长个。

    迈出门槛,他竟感到,自己真的长高了许多。

    他买了一辆三轮车,摇着铃铛就上了街。东炼厂是一只煮肉的大锅,四处都漂着油水——他是指厂区的破烂儿。

    兴赵雅兰捡,就不兴我捡?她是业余的,我是专业的,一定比她有更辉煌的业绩。

    他觉得自己选的这个差事很好。一个不贪吃不贪喝,过简单日子的人,厂区里那点飘落的油水足可以养活自己。

    他在厂里大小算个名人,认识他的人很多。见到一个“名人”竟沦落到捡破烂儿,人们不免吃惊,且不忍正眼看他。他主动上前打招呼,“嗐,怎么,连我狄仁青你都不认识了?”

    熟人倒不好意思了,觉得欠了他许多。一有值钱的废旧品淘汰下来,就给他攒着,一等他的人出现在眼前,会主动放到他的车上去。

    他穿梭在各个厂区之间,满面春风,车铃响脆。

    他的感觉真好!

    为什么?他发现,人一到了低处,自然就诱发了人们心中最温柔的东西,谁都会对你好。这或许就是人们说的,所谓的同情与怜悯。这有什么不好?你捡的虽然是破烂儿,收获的却是爱心。你是自己的救世主,也是别人的开心果,大家都快乐,这有什么不好?

    他白天捡破烂儿,晚上写诗。

    不知为什么,他现在特别想写诗。

    那时发表作品,需要政审,需要单位盖公章。他这么一个人,既没单位,又没人敢签审,写出的诗,自然无处发表。

    但是还是写,不写难受,写给自己。

    赵雅兰工工整整地把他写的诗抄在笔记本上,当作生活中的一件大事。彼此之间,除了甜蜜,还能感受到一种郑重的东西,卑微,却不卑贱。

    这其间,赵卫东找到场领导,狄师傅的孩子失业了,能不能让他到咱屠宰场来?

    领导反问道,怎么不能?

    赵卫东对狄文榜说,狄师傅,场领导同意了,你就让狄仁青到咱场来吧。

    狄文榜说,赵卫东你这个人还挺仗义,不过,来与不来,你得亲自问问他。

    一问狄仁青,他说,谢了,但我不去。

    为什么?

    他说,屠宰场已经有了狄一刀,还要狄二刀干吗?

    赵卫东说,你考虑那么多干吗?关键的是解决生存问题。

    狄仁青说,这世上还有比生存更重要的,就是对父亲的尊重。

    赵卫东回到厂里,对狄文榜说了,狄师傅,你们狄家的人怎么都这么执拗?

    狄文榜笑而不语。

    回到家里,他对儿子说,你做得是对的,屠宰场又不是咱狄家的。

    赵卫东是个热心肠,又找到狄仁青。你把你写的诗拿来,我给你发表。

    狄仁青一愣,你胆子可不小。

    赵卫东说,署个化名嘛。

    那就没必要发表了。

    你这个人现在怎么这样,发表出来可以弄几个稿费,虽然不多,还是能补贴家用的。

    那也不发表,没有“狄仁青”这三个字,我在哪儿?影子能证明树,名字能证明人。

    那我就帮不上你了。赵卫东遗憾地说。

    狄仁青拍拍赵卫东的肩膀,你已经帮了,你让我感到,这个世道,还是好人多啊。

    狄仁青捡破烂儿,写诗,伺候他的岳父,日出日落,家里家外,连感伤一下的工夫都没有。

    他笑着问赵雅兰:“你说,我怎么比当管道工的时候还忙?”

    赵雅兰说:“你这个人,天生就闲不住。”

    这句话,让狄仁青很受用,在赵雅兰的屁股上捏了一把。

    这时,狄仁青岳父的精神病越来越重,疯到了把自己的便溺当糕点,一旦阻拦,或给他清理了,他会尖厉地嚎叫,像案猪临刃。房间里的空气很恐怖,隐忍的岳母也失了耐性,对赵雅兰说:“干脆给他一包耗子药吧。”赵雅兰也无措,索性就哭。狄仁青说:“你肚里有咱的崽儿,你可不能这样,把老人家交给我吧。”

    他对岳母说:“耗子药是给耗子预备的,您千万别往人那儿想。”

    岳母说:“我受够了。”

    他说:“俗话说,病者为大,他怎么都有道理,咱还得忍,再说,他也不想得这个病啊。”

    “到了这个地步,还有什么办法?”岳母问。

    狄仁青说:“自然有办法。”

    他弄来一桶炒菜用的酱,酱的颜色、形状与人便近些。岳父疯的时候,就弄一些放在他身边,让他尽情地享受。置换的过程,病人是不能察觉的,岳父变得很平静,家里的气氛就一下子轻松了。

    赵雅兰说:“仁青,你还真有办法。”

    岳母说:“这不是办法的问题,是仁青的心好。”

    狄仁青每天都要来给病人擦洗身子。岳父虽然病着,但身子很肥重,这对岳母来说是个麻烦事,让老人家心里起皱褶。老人家一皱褶,赵雅兰就皱褶,赵雅兰一皱褶,她肚里的狄小小就起皱褶——他觉得皱褶的日子不是他狄仁青这种人过的,他得亲自来料理。

    狄小小是狄仁青给媳妇肚里的孩子起下的名字。为什么叫狄小小?他觉得一家人都是小人物,名字起大了、起阔了,支撑起来太费劲,一费劲,人就会仓皇,像小鸡吃黄豆,强弩。弩到最后,未必得志,反而会把神经弩断了。而这一“小”,没有奢望,得一点是一点,小得也是大得,心情总是愉快的。邻居一家姓冷,男孩叫冷万里,女孩叫冷玉寰。万里喻江山,玉寰喻世界,野心贼大。但现实中,冷家只是跟他家一样的普通职工,常入不敷出,事不遂人愿,常吵架,家人之间谁看谁都不顺眼,姓冷也真冷。这个江山与世界就很可笑了。)

    每次来,岳母都给他备下一碗红糖水。他心里很温暖,觉得这世上没有比这更好喝的水了。

    由于狄仁青的悉心调理,这个“病”着的家庭,也安详和顺,岳母的脸色很好,衣着也干净,喜兴。看样子,她会很长寿。

    赵雅兰很感激他,说:“像你这样做女婿的,少有,你会做人。”

    狄仁青笑着说:“你别给我戴高帽。我问你,谁能像我那样每天都能喝上那么好喝的红糖水?”

    “你净耍贫嘴。”

    “我说的是心里话。”

    狄仁青嬉笑着,又在赵雅兰的屁股上捏了一把。

    狄小小生下来的时候有八斤重。

    生得很顺利,连医院都没进,就生在自家的床上。连赵雅兰都感到很吃惊:“我这么个小胎骨,竟生了这么重的一个大胖小子,还一点劲都不费,像拉泡屎一样。”

    狄仁青含笑不语。

    狄小小六个月就会叫人,八个月就会走路,一岁半就能把世界各国的首都背下来,聪明过人。

    人们问狄文榜:“你怎么养了这么个孙子?”

    狄文榜反问道:“我不养谁养?”

    老爷子觉得这是情理之中的事。

    孩子生下来,狄仁青亲自带。他说:“家里就我这么个闲人,我不带谁带?”

    孩子能出门了,他带着他去捡破烂儿。

    爷儿俩穿街走巷,成了一桩风景。

    走出院子,狄仁青笑着问狄小小:“陛下,咱们今天到哪儿微服私访?”

    狄小小提了提他的开裆裤,正色道:“狄大人,如此小事也要麻烦朕,自然是东区。”

    东炼厂分东西南北四个厂区,他们昨天已在西区捡了一天破烂儿。

    狄仁青做了个屈身的动作,“臣领旨。”

    然后把狄小小抱上车子,自己翻身上马,摇响了铃铛,“出巡”东区。

    狄小小眼尖,首先发现了目标,大喊:“狄大人,第三根路灯下正有些要紧的货色,去也。”

    “臣领旨。”

    狄仁青抱回来一捆旧编织袋。

    坐在车上的狄小小撇了一下嘴,跳下车去。因为他发现,狄大人有失仔细,遗漏了两片。他要亲自捡回来。

    狄仁青见状,笑着说:“区区小事,惊劳大驾,岂敢岂敢。”他不想让孩子脏了手。

    狄小小忍俊不禁笑了一下,但很快用手把脸遮掩住了,再露出脸时,已是一派庄素,“江山社稷,焉有小事?朕当然不能不过问。”

    孩子捡回来之后,狄仁青拉过他的手在自己的裤子上蹭了蹭,说:“皇帝要都像你这样,事必躬亲,准得完蛋。”

    “完蛋就完蛋。”狄小小调皮地把手伸进父亲的腋下,挠他。狄仁青忍受不住,乐个不停。

    这对父子,同进同出,车上车下,没大没小,无忧无虑,人们且惊且羡,说:真有意思,简直是一对活宝。

    本章尾声

    刚办了退休手续,就要颐养天年了,狄文榜却得了肝硬化。人们大为惊异,像他这样的一个乐天、豁达、顺生的人,怎么会得了这种病?

    狄文榜自己倒很不以为然,反问道:有谁规定,我狄文榜就不能得这种病?

    他照样喝酒,而且捡起了写诗的行当。他觉得,人到了晚年,真正属于自己的,就两样东西,诗和酒。

    后来就转为肝癌,五脏六腑都痛,像有无数把刀子,在里边割他。他对狄仁青说,你还真有先见之明,猪们还真的叼着刀子,捅我来了,而且还是那么不客气。

    狄仁青摇摇头,都什么时候了,您还有心思开玩笑?

    狄文榜说,我宰了那么多猪,理应承受这痛,这才公平。

    他独自躺在医院里,平静地等待那最后的时光,不让任何人来陪伴他。他想,如果让别人看到他的痛苦,他就不是狄文榜了。

    他知道这是不治之症,拒绝任何治疗,只是靠注射杜冷丁来缓解疼痛。他狄文榜节俭地过了一辈子,到了该画句号的时候,更不能破费。

    打杜冷丁的周期越来越短,他感到那么频繁地麻烦人家护士,是一件没有自尊的事,便索性自己来打。

    疼痛难忍的时候,他用酒精棉在胯下蹭一下,不声不响地扎上一针。他忍不住地笑笑,到底是狄一刀啊,连注射这样的技术活,他都能做得如此漂亮,谁比得了?

    他对狄仁青交代后事的时候说:我死了之后,厂里和家里都不要搞什么遗体告别仪式,人死了,属于他自己的日子才刚刚开始,告什么别?你只需给我放一段瞎子阿炳的《二泉映月》,我活了这一辈子,就觉得他的二胡拉得好。

    他还嘱咐说:我咽气的时候,你们都不要在我身边,没有见到我怎么死,我就始终没有死。

    接到医院的通知,家人赶到病房。狄文榜靠着被子端坐在病床上,像在午睡,表情安详。

    狄仁青给他放了一段《二泉映月》。

    曲调既哀婉又和美,让人对床上的逝者顿生敬慕,都觉得这个时候是不应该哭的,会惊扰灵魂。

    就都不哭。

    见到的人都感到奇怪,这家人是怎么了?

    床头整齐地放着一摞用黄表纸订成的本子。狄仁青下意识地感到,这应该是老爷子修订的诗稿。

    上手一翻,果然是的。老爷子把生前所作的诗都收集全了,用好看的楷书誊写得清清楚楚。老爷子还给自己的诗集起了个名字:《屠人集》。

    狄仁青觉得这个书名真好,与狄文榜这个人相配得严丝合缝。

    狄家安安静静地把老人葬了,以至于过了许多年,不少人还认为狄文榜一定还活着,而且活得很好。

    狄仁青花钱把老爷子的诗集印了出来。

    诗集不序不跋,也没有作者介绍,印出来也不主动送人,想要的,拿一本就是了。狄仁青觉得这样做符合老爷子的做派,他地下有知,会心安的。

    竟有不少人登门要书,印下的两百本很快就空了,只好又印了一次。

    狄仁青感慨道:老爷子没白活一场,他应该知足了。

    狄小小在父亲的三轮车上长到上学的年龄。风吹日晒,身体很皮实,不挑食,不撒娇,也不得病,说话做事一点也不像个孩子。他貌相很一般,但眼睛很亮,像夜幕里闪烁的两盏小灯笼。大人有时候跟他动点小心计,他一下子就识破。他歪着脑袋很得意,说:我狄小小也是见过世面的。上学以后,别人有些看不起他,说:你爸爸干吗去捡破烂儿,你寒碜不寒碜?他笑笑,说:这你得去问我爸,他都不嫌寒碜,我凭什么嫌寒碜?

    他一点也不虚荣,觉得父亲捡破烂儿没什么不好,不偷不抢,自给自足。

    他学习出奇地用功,总觉得老师在课堂上讲得不够用,读了许多课外书。

    同学问他,你干吗这么用功?

    他嘻嘻一笑,说:原因很简单,我爸爸是捡破烂儿的。

    从小学到初中到高中,他的学习成绩总是全年级的第一名,顺理成章地考上了清华大学。

    狄仁青自然引以为荣,但嘴上却说:狄小小,你没什么了不起的,你赶上了好时候,社会鼓励读书。

    狄小小点点头,说:您说得有道理。

    大学毕业考研,出国留学,最后留在美国麻省理工学院任教,刚二十五岁就成了副教授。他挣钱很多,总是给家里寄钱。狄仁青给他去信说,你不要寄那么多钱了,家里够吃够花。但他依旧是寄,在来信里说,寄不寄在我,花不花在你们。

    银行里存了很多美元。狄仁青很发愁,我要那么多钱干吗?

    狄仁青在捡破烂儿的时候,总喜欢在那座燃烧塔下小憩一会儿。他青春的激情就在那里燃烧着,对它的仰望,实在是身不由己。他发现,虽然他已不当管道工了,塔上的燃烧,丝毫不受影响。这多少让他有些忧伤,但更多的是欣慰——时事风流,兀自有序,有没有他,都是一样的。这很好,活得没有压力。

    他从容地蹬着三轮车,觉得东炼厂,从来就是属于自己的。

    是啊,我为什么不到别处去捡破烂儿?

    上边粉碎了一个团伙,厂子里响起了一阵欢庆锣鼓。在锣鼓声中,厂领导找到他,说:原来你做了一件正确的事,我们要给你开个平反大会,把你请回来。

    就不必了。狄仁青说,我还是蹬我的三轮车吧,这么多年,我已经习惯了。

    领导说:你这样做可不好,好像东炼厂亏待了你一样。

    他想了想,说:那好,我回。

    他是觉得,让别人感到亏欠自己,自己反倒亏欠了别人。

    他被安置到《东方红》报当编辑。领导说:你是写诗的,这个岗位适合你。

    后来实行改革,东炼厂改成燕山石油化学工业总公司,报纸也改成《燕山油化报》,确定的办报方针是贴近企业,贴近职工的生活,办得很让职工喜欢,几乎家家都自费订阅,以至于上边整顿地方报刊时,毫无疑义地留下了它。

    在这个岗位上,狄仁青如鱼得水,很快被提拔为副总编辑。他的个人身份,也从工人,转成国家干部。后来企业转制,人员分流,他原来的工友,有的提前退休,有的买断工龄,自谋职业。他们心里很不平衡,对狄仁青说:你怎么越混越好?

    狄仁青说:你们不能嫉妒一个捡破烂儿的。

    他很想说,我这叫因祸得福,但想到这些工友都是些很质朴的人,在他落魄的时候,都怜惜过、帮助过,便换了一个说法。

    这个说法让工友们能够承受,说:也是,你是吃过亏的。

    狄仁青心里明白,是诗救了他,便想到,回报这个社会,还得以诗。

    他翻检了一下自己的作品,觉得没有一首是真正的诗,汗颜之下,把所有旧作都烧了,包括母亲的剪报和妻子的手抄本。赵雅兰曾极力阻拦过他,说,咱爸的诗你都给留下了,自己的怎么就不留?他说:咱爸是逝去的人,而我还活着。

    岳父去世之后,岳母被接过来跟他们生活在一起。母亲刘凤娇的身体很好,七十多岁的人还长了两颗新牙。两个老人在一起,亲如姐妹,整天都有说不完的话。她们争着打理家务,有个共同的心思:家里的事,绝不能让儿女们操心,他们都是场面上的人嘛。

    赵雅兰什么心也不用操,内心欢悦,长胖了。她本来个子就小,人一胖,就走形,像一个滚动的棉团。

    狄仁青笑着说:赵雅兰,你就不能少吃点儿?

    赵雅兰说:折子里有那么多钱,我不吃点儿喝点儿给谁留着?

    他觉得她过于知足,知足得有些不知羞耻,便逗弄了一句:你就不能给我养个小蜜?

    赵雅兰笑笑,竟说:行。

    狄仁青反倒有些难为情了,说:你想得倒美,我不能让你得逞。

    夜色温柔,狄仁青房间里的灯,每天都会亮到夜的深处。

    他在绞尽脑汁地写诗。

    他每写出一首自己满意的诗,就霍地站起身来,朝墙上挂着的狄文榜眨眨眼:老爷子,我给您念一念。

    他的声音很低,却很动情,眼睛都湿润了。恍惚中,他觉得老爷子好像是点了点头,便确信,这的确是一首立得住的诗。

    他欣慰地躺到床上,但久久不能入睡。

    什么时候,才能把自己造就成为一个真正的诗人呢?自己毕竟才初中毕业啊。

    他有些发愁。

    辗转反侧之间,他突然觉得,自己的忧愁是跟别人的不一样的,是一种甜蜜的忧愁。类似爱情。

    在忧愁的包裹中,他能感受到自己,觉得活得有着落,活得本分,正经。

    枕边人的那张脸,也变得受看起来,像一团满月,干净而妩媚。他情不自禁地吻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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