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医-淘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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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羊坊小区是个“老”居民区。

    上世纪七十年代,华北供电局在这里建了一个大型变电站,数千名电力工人在这里会战,自然而然形成了这么一个居民小区。所以,这个小区住着同一类人,有共同的话语习惯,即便是相见不相识,只要开口说话,都觉得是熟人。小区是清一色的红砖平顶五层楼房,单元房的面积都很小,三居无厅,五六十平米的样子。实际上就是家属宿舍。因为大家都一样,虽家居窄小,但心里宽绰,生活得和谐而自足。

    小区是全天候开放的,小贩可以串街走巷,兜售小吃、小百货和农副产品,虽有些杂乱,但生气十足,人们欢喜。城管队员到小区来整顿,在轰赶这些小贩的时候,居民大多都是站在小贩一边,或为他们说情,或为他们提供庇护。时间长了,城管队就不来了,任其杂乱下去。

    现在,这样的小区不多了,是老居民区独有的风景。

    退休职工杨凤德有一男二女,是小区的第一批住户。儿子不喜欢当工人,辞职经商发了大财,在另一处时尚小区买了一套大房子,想让他搬过去,他嗤之以鼻。工厂扩建,顺便建了几栋大户型的新居民楼,也分给他一套,他给了大女儿,自己仍舍不得走。小女儿大学毕业进了当地的政府机关,由于单身,不享受福利分房政策,不得不跟他住在一起。但是,她忍受不了这样差的住房条件,时时弄出几声抱怨。他很是生气,对女儿不客气地说:“我可没请你来住。”

    “等我攒够了钱,买了自己的房子,你就是请,我也是不会来的。”女儿回敬道。

    父女俩经常拌嘴,关系处得很冷淡。

    杨凤德不烟不酒,就是喜欢吃肉,而且是顿顿吃大肉。星期六的中午,女儿因为昨天刚发了工资,便请父母去吃馆子,他问:“吃什么?”“现在时兴吃羊羯子,我带你们去尝一尝。”女儿回答道。他知道,所谓羊羯子,就是火锅羊排骨,便摇摇头,“不去。”

    “为什么不去?”

    “大骨头棒子上可怜巴巴地沾着几个肉星子,吃着不痛快。”

    “女儿好心好意地请你,你怎么这么不通情理?”在老伴的一再劝说下,他到底是去了。但是望着沸腾的火锅,他脸色阴沉,一言不发。

    女儿给他要了两盘羊肉片,“这火锅里可以涮肉。”

    老汉立刻就有了笑容,急迫地涮了起来。肉把两腮撑得鼓鼓的,但他还不停地伸筷子,女儿便说:“你甭担心,这两盘羊肉片都是你的,我们娘儿俩不跟你争。”

    吃羊蝎子是个细致的过程,女儿翘着兰花妙指,一点一点地从骨头缝里往嘴里抠肉,样子十分优雅。老伴也学女儿的样子,弄得有滋有味。正品味出一点心得,娘儿俩愣住了。她们看到,老汉面前的两个盘子在转眼间已经空了,他本人则坐在那里发呆。

    女儿问:“还要不要?”

    他说:“要。”

    “再要一盘吧。”

    “不,两盘。”

    看着老爷子那饕餮的吃相,女儿说:“你还是少吃点肉好,小心吃出血压高、高血脂,年纪一大,会中风。”

    “你甭管。”老汉的语气很霸道。

    从馆子出来,娘儿俩都不理他,他却心满意足地甩开了两只胳膊,脚下一跩一跩地,像只鸭子。

    娘儿俩不禁对了一下目光。母亲说:“你爸他就是这样,总也长不大。”

    进了小区,碰上搬家公司的一辆卡车停在一个楼门跟前,车上摞满了家什,搬运工总也捆不好固定的绳子,正与主人商量对策。杨凤德老汉围着车子转了一遭,看出了门道。对主人说:“我来。”

    主人认识他,笑着摇摇头,“老杨,专业的人都不成,你能有什么办法?”

    老汉一句解释的话都不说,翻身就上了车子,攀到了高高的家什垛上,三横五纵,把绳子捆牢了。然后无声地跳到地上,轻得像一只羽毛。

    大家惊叹不已,这哪里是一个年过七十的老人!

    老汉很自得地站在那里,当了三十年的架线工,这点小事何足挂齿。他心里说。

    主人赶紧递上一支香烟,老汉一摆手,“不抽。”

    “那让我怎么谢你呢?”主人说。

    “好办。”老汉指了指车上,“一只破铁锅也拉到新房里去,寒碜不寒碜?不如让我给你处理了。”

    主人立刻就羞愧起来,“就是。”

    老汉提着那只破铁锅,笑着对老伴说:“这顿饭吃得值。”

    老伴撇一撇嘴,“你丢人不丢人?”

    杨凤德老汉在职时常年在野外作业,没有午休习惯,他想着这个时候应该干点什么,不然就对不起那满肚子的鲜美羊肉了。

    他直奔楼侧的车棚。

    职工们一般都没有外财,买私家汽车的很少,出行大多是靠自行车,所以,那个车棚是这栋楼的公共停车场地。但是,车棚的一角,很大的一块空间,都被杨凤德占据了——

    他用来放置他捡来的废品,也就是人们常说的“破烂儿”。他捡来的破烂儿品种真是齐全,易拉罐、啤酒瓶、包装盒、废报纸、破铜烂铁、钢筋头、旧鞋布片、塑料编织袋……除了一般居民区的生活废弃物之外,由于是特行的家属楼,多了像铜铝线、高压线卡子、闸刀开关、断脚螺丝等遗弃物品,是有颇高的“含金量”的。平时只顾了捡,而无暇整理,便随意堆在那里。这自然会对别人的进出造成影响,邻居对他颇有意见。他要借这个机会,好好整理一下。

    他按类别整理,既急迫,又有条不紊,一切弄得妥当之后,已是满头大汗。那只破铁锅就放在金属类废品堆的最上端,倒扣着,像肥大的武士却戴着一顶过小的头盔,虚张声势、滑稽可笑。嘿嘿,他也觉得可笑。但他笑的不是这个阵势,而是笑自己突如其来的精明——这只铁锅足有四斤重,按每斤五角钱计算,可以获两块钱的收益。这两块钱意味着什么?两张刚出锅的大饼!

    笑着笑着,头突然晕了一下,眼前先是一黑,然后是冒出来一片碎花。

    到底是年岁大了,累着了。

    他只好坐在报纸堆上,好好喘息一下。

    小女儿让他少吃肉,省得血压高、高血脂,其实他已经都高了,但是,绝不能承认,因为一承认,破烂儿就捡不成了。

    刚捡破烂儿的时候,小女儿就激烈反对,“你现在领的退休金,比我拿的工资都高,不好好颐养天年,捡什么破烂?”

    他知道,小女儿是觉得,作为一个机关干部,却有着这样的一个老爸,面子很不好看。但他不想解释,只是简短地说了一句:“你是你,我是我。”

    “那好,你要是得了病,我可不伺候你。”女儿说。

    “缺你!”他说。

    眼前的碎花散去了,他发现眼前竟站着一个人,是个收破烂儿的。

    “大爷,您的破烂儿卖不卖?”

    “不卖。”

    “为什么?”

    “你给的价儿太低。”

    “我们收破烂儿的,挣的就是那点儿差价。”

    “我不让你挣。”

    杨老汉的话茬儿过于生硬,那个收破烂儿的觉得没法跟他对话,摇摇头走了。

    人家一走,老汉的心却仓皇起来。收破烂儿的已经知道这里有一堆值钱的东西,一准就惦记上了,只要你稍一错眼珠,他就会自己来“取”,那可就损失了。

    不成,我得赶紧把这些玩意儿拉到废品收购站去。他对自己说。

    他找来一辆三轮车,急急忙忙地装满了车。但骑上车去之后,双脚绵软得不听使唤,蹬了好半天,车子仍在原地打转。只好扶在车把上,等待体力恢复过来。

    正在这个时候,女儿下楼来,她要去做头发。见到老汉这个样子,生气地说:“小区里就有收破烂儿的,你干吗不就近卖给他们?真是舍命不舍财。”

    女儿的话,强烈地刺激了他,他身体里突然运出来一股邪劲,狠狠地蹬下去,车子居然朝前走了。

    车子如愿地走下去,老汉的自尊心得到满足,孩子一般呵呵笑着,心里却骂了一句:“你他妈的懂什么。”他对女儿有老大的不满意,认为她除了臭美、贪吃、好面子、追时髦之外,一点过日子的本心都没有。他看重这个“本心”,认为它是立身的根本。所谓本心,就是不偷奸取巧,不指望天上掉馅饼,一切靠自己的双手——诚实劳动,埋头苦干。在做人上,要不虚荣,不攀比,不势利,不好高骛远,不患得患失,不自轻自贱,不看别人的脸色行事,始终不忘普通人的身份,一辈子只是为自己活人——有钱了,不露富;家底薄了,不哭穷;过得好了,夹起尾巴;混得低了,挺直腰杆——

    朴朴素素,平平常常,本本分分,自自得得。说我舍命不舍财,你哪儿知道你老子的心思,不是贪图多卖的那几个钱,而是心疼到手的这些东西,要物有所值哩。他越想越来气,朝着空中说了一句:“我跟你没有共同语言。”

    废品收购站在城南的一块沙地,距羊坊小区足有三公里的路程。但依杨老汉的感觉,居然转眼的工夫就到了。他直感慨:明明是脚底无力了,怎么一跟女儿斗气就精神抖擞了呢?看来人必须有对立面——一有对立面就要斗争,一斗争就会焕发出革命干劲——

    换句话说,人不能太顺当了,不能太安逸了。想到这些,他的心情好了起来,觉得小女儿也有可取之处,在他的三个儿女中,是长得最像他,最受看的一个。

    由于他是卖废品的常客,这里的人都认识他,过磅的人对他说:“杨师傅,你今天的脸色可有点不好。”

    “瞎说。”他蹦出来这么两个字。

    “我说,杨师傅,这大中午的,天儿太热,你可得注意点身体。”那个人还是把关心送过来。

    “甭管。”

    这老爷子虽然脾气有点倔,但过磅的人体恤他的年纪和勤劳,分量给他过得很足。他拍拍那人的肩膀,算是感谢了。他更坚定了自己的一个看法:这人一在低处,心眼儿就好。

    由于感动,他一鼓作气,又跑了两趟,把车棚里的东西都拉过来了。卖废品的钱都是些毛票子,便把他贴胸的口袋撑得鼓鼓的,他觉得不安全,顺势拐到小区门口的一家银行,存了起来。

    把三轮车放进车棚,他在放废品的地方站了一会儿。虽然那个收破烂儿的人没在面前,也是站给他看的。意思是说,你到底是精明不过我哩。

    上楼的时候,脚底突然又绵软起来,接下来又是天旋地转,一片碎花。

    很想停下来,但心里有个声音命令他:必须躺到床上去。

    一躺到床上,立刻就失去了知觉。

    再醒过来的时候,已到了后半夜。老伴和小女儿都守护在床前,眼神都是那么莫名其妙,怜、怨交织,极不质朴。他难为情地笑一笑:“我这是怎么了?”

    “你自己知道。”老伴的口气很不温柔。

    小女儿把他的头托起来,冷冷地说:“吃药。”

    “吃什么药?”

    “牛黄清心。”

    “吃它干吗?”

    “预防中风。”

    “这药可贵。”

    “当然,比你那堆破烂儿要贵多了。”

    这话在杨老汉的心尖儿上切了一刀,“不吃。”他挣脱了小女儿的手,把头重重地放在枕头上。

    “怎么,你还有理了是不?”小女儿不允许他任性,又把他的头托了起来,甚至还要撬开他的嘴巴。

    杨老汉猛地坐了起来,“我自己吃。”

    亲情刻薄,不从为尊。为什么还是要顺从?连他自己都感到纳闷。

    吃过药,能安静地躺在床上的时候,他立刻就明白了:他的确不能躺倒,放废品的地方已经空了,必须有新的货色来补充。

    杨凤德老汉躺到了第二天中午,躺得有些不耐烦。他起身在地上走了两遭,发觉自己的头已经不晕了,便兀自笑了起来。到底是饱经风吹日晒的身子,底子好哩。

    他轻轻地拉开一道门缝,听到另一个房间的电视里正动情地道白。觉得那娘儿俩已被剧情吸引了,便悄悄地溜出门去。

    下了楼,他直奔就近的一个垃圾箱。那个箱子比较深,他的半个身子都钻了进去。这个情景被跟踪而下的小女儿看到了,她羞恼极了,想上前把他薅回来。但刚要探出身子,自己的后背却被另一股力量薅住了。回头一看,是妈。妈对她小声地说:“就由他去吧,不然他一生气,真的弹了弦子中风),那就不好办了。”

    娘儿俩上楼去,在阳台上偷偷地望着他。

    见到杨老汉从垃圾箱里掏出来一些东西:两个纸箱子,三个罐头盒,四听易拉罐,五个啤酒瓶,还有一条断了接头的破皮带。他高兴于自己的所得,兴奋地搓弄着自己的双手,得意得像个孩子。

    “我怎么会有这么一个爹!”女儿嘟囔道。

    “嗐,他就是这么个人儿,你又不能换个爸。”妈说。

    女儿听得出来,妈的话表面是附和,实际上是反驳,便气哼哼地说了一句:“都是你惯的。”

    杨老汉依次把这幢楼的垃圾箱都掏完了,兴致就更高了,他索性骑上三轮车,朝别的区域驶去了。

    妈对女儿说:“你去跟着他。”

    女儿撅撅嘴,“我不跟。”

    “他究竟是你爸,又刚闹过毛病。”妈有些不高兴,“你不跟,我跟。”

    妈一辈子都没学会骑自行车,怎么跟?小女儿不情愿地走下楼去,骑上自行车,心情复杂地尾上去。

    杨老汉把整个小区的垃圾箱都翻腾遍了,三轮车上的收获晃晃悠悠的,很壮观。他从容地蹬着车子,哼起了一支哼了一辈子的京西俚曲——

    小河边有只缸哩,缸是木缸。

    缸前蹲着个人儿哩,人是他二大娘。

    二大娘她来淘米哩,糙米闹(淘)得黄。

    它怎么就这么黄哩,恓惶得心里忙。

    忙上前咬句话哩,一屁股摔破了挽裤裆。

    当个哩当,当个哩当……

    他唱得旁若无人,俚词儿便清晰地钻到小女儿的耳朵里,她的脸兀自烧起来,心里不由得骂了一句:“真是个老不正经!”

    哼小曲哼到街心花园的凉亭前,车子突然站住了。他不停地向那里张望。

    那里坐着一对恋人,很年轻的一对。他们吃着小吃,喝着饮料,有说有笑。他们情浓得旁若无人,男的甚至把嚼过的东西喂到女的嘴里去。

    杨老汉摇摇头,嘿嘿地发笑。本来无意识的笑,传过去之后,就变成了别有用心的窥视。

    “有人在偷看。”女的提醒男的。

    “谁?”男的问。

    女的朝这边努努下巴,“那个糟老头子。”

    “什么年纪了,还这么花。”男的朝这边瞪了一眼。

    由于扫了兴致,两个人站起身,悻悻地走了。

    二人刚一离开,杨老汉就从车上翻身而下,像抢占阵地一样,急迫地冲了上去。

    再踅回来的时候,他手里拿着几样东西:人家垫屁股用的两张报纸,两听还有残留汁液的鲜橙多易拉罐,还有半卷卫生纸。

    他乐得合不拢嘴。虽然在垃圾世界里徜徉了那么久,取得了那么大的成果,但这么点小小的收获还是给他带来了那么大的快乐——什么人呢。

    尾在他身后的小女儿却有别样的心情,她心头一酸,眼泪居然在眼眶里打起了转转。

    她预感到,她的老爸,早晚得闹出毛病来。

    半年后的一个下午,她的心绪异常烦乱。因为后天就要参加后备干部资历考试了,要看的书、要背的概念很多,她觉得时间太紧,有些着急。正在这个时候,她接到了邻居的一个电话。邻居说,三丫头,你快去吧,你爸住院了。

    预感终于应验了,杨老汉果然中风了。

    她赶到医院,看到老爸躺在监护室里,手上打着点滴,鼻孔里插着吸氧的管子,以为不成了,喊了一声“爸”,便扑在老人的身上,失声痛哭。

    老妈拍了拍她的后背,“别哭了,他已经被抢救过来了。”

    听了这话,她戛然止了哭声,倏地站了起来。看到老爸细眯的眼睛里,眼神是清澈的,她不禁转过脸去。她难为情死了!平常时,父女俩总是斗嘴,好像谁也看不上谁,尤其她这个做女儿的,对老爸有掩饰不住的嫌弃,似乎感情已逝去了。但在这个特殊的时刻,这下意识的爆发,使她发现,对老爸,她原来是爱的。为了这个意外的发现,她感到羞愧。

    杨老汉发出一声呜哝。

    他虽然神志清醒,但暂时还没有恢复语言能力,他是在向女儿打招呼。

    女儿转过身来,“都是因为你不听话。”

    老汉咧了咧嘴,那是在笑。

    她向主治医生去了解情况。医生告诉她,多亏了老汉的身体素质好,已经安全度过了危险期,在监护室里再观察两天,如果没有反复,就进行常规治疗,估计用不了十天,就可以回家调养了。怕她担心,医生强调了一句,“我看问题不大。”

    既然问题不大,她开始考虑护理的技术问题。

    老妈也七十多岁的人了,心脏又不好,不能让她担惊受累;哥哥出差了,也赶不回来;至于姐姐,外甥女正要中考,是个关键时期;她本人也要应付后备干部资历考试,也不好脱身。她当着病人的面,跟老妈商量,最好是请个护工。

    杨老汉一听要请护工,又不停地呜哝起来。

    她知道那是老爸在表示反对,便对他说:“不是我不想伺候你,而是我要参加后备干部考试,你要知道,这对机关干部意味着什么?意味着能不能有个好的前程。”

    杨老汉似乎没听懂,依旧呜哝不止。

    “你可真自私!”她愤愤地说了一句。

    杨老汉不呜哝了,但紧紧地闭上了眼睛,从眼角挤出大颗大颗的泪珠,竟一串一串地连接起来。

    老妈唉了一声,用衣襟去给他揩,老汉竟狠狠地推了她一把,如果不是小女儿扶了一下,就栽倒在地上了。

    这真是令人心碎的场景。小女儿无奈地说道:“得,算我倒霉。”

    话音未落,竟看到杨老汉挂着泪珠的脸上已经堆满了笑纹。

    从流泪到发笑,连个转换的过程都没有,直让小女儿感到:这人可不能活得这么老,人一老,就变得恬不知耻了。

    老汉一躺进医院,就陆续有人来看望他,包括厂里的领导、工友、邻居和亲戚,还有那个常到小区来收破烂儿的。老汉犯病就跟他有关——

    那天他们俩同时发现了路边有两只大纸箱子,同时冲了上去。在争抢中,老汉的身子慢慢地萎缩下去,直至流出口涎。他当时被吓坏了,丢下老人和纸箱子跑了,后来总觉得心里不安妥,就来了。他说:“老师傅,对不住了。”杨老汉闭上眼睛,不瞧他。那个人又说:“老师傅,你放心养病吧,羊坊小区是你的地盘,我以后不去了。”

    杨老汉立刻就睁开了眼睛,嘿嘿地笑了起来。那表情分明是说:你又输了。

    来人自然要带些营养品,大多是一些流质食品,包括奶品、八宝粥、蜂王浆等。他对小女儿比比划划,意思是说,这些东西我不爱喝,大热天的你很辛苦,尽管喝就是了。

    小女儿喝的时候,他专注地看着她。待她喝完了,眼神倏地就亮了起来。以为这是父爱的表示,小女儿回以微笑。她顺手就把饮料瓶子扔进房间的垃圾桶里,老人的眼神立刻就黯淡下去,发出重浊的一声叹息。她明白了,老爸不是在稀罕她喝饮品,而是在稀罕装饮品的瓶子。

    为了哄他高兴,她不得不把瓶子给他捡回来,但心里很不舒服,赌气地说:“我不喝了。”

    女儿不喝,老汉却自己喝。虽然他很腻歪那些饮品的味道,但每天都大量地饮用。随着空瓶罐的增加,老汉能说话了。

    他张口说的第一句话竟是:“小三儿,你爸我有钱。”

    小女儿一惊,随口问道:“有多少?”

    老汉也一惊,“甭问。”

    “你攒钱是不是要给我?”小女儿试探着问。

    “不给。”回答得十分干脆。

    小女儿装出伤心的样子,说:“你看,为了照顾你,我连升官的考试都放弃了,你也忍心?”

    以为老爸会因此而改口,竟听到了这么一句:“你一个女孩子家家的,当官儿干吗?”

    耽误了女儿的前程,老头子居然一点歉疚都没有,女儿气坏了,脱口说道:“我不认你这个爸了。”

    老汉嘿嘿一笑,“我不怕,不管你认不认,我横竖都是你爸。”

    老汉终于出院了。由于还有些行走障碍,得借助一拐杖。医生嘱咐说,你们家属每天都要照顾他在室外走一走,对全面康复有利。

    小女儿利用工余时间陪他在楼下行走,下意识地搀扶着他。老爷子很倔强,甩掉她的胳膊,他要独立行走。他的身子很重,但腋下的拐杖却支撑得无声无息。他是有意而为之,他不想听到自己身体之外的任何声音。

    走到一处,他停住了。原来脚下有一只被压扁了的可乐罐。

    他用拐杖够它,可是越够越远。

    最后,他试图扶着拐杖蹲下去,亲手去捡。

    小女儿见状,喝住了他,“你不要命了!”

    中风恢复期的病人一旦跌倒,后果是严重的。小女儿的声音很是尖厉。

    老汉吓了一跳,止住了。但眼神依旧“粘”住那只易拉罐,摇了一下头。

    女儿俯下身去,给他捡了起来。从女儿手里接过来的时候,动作急迫得近乎抢,然后不停地摩挲,像摩挲一件稀罕的宝物。

    爷儿俩坐在街心花园的长凳上小憩,女儿问他,你和我妈都是拿退休金的,衣食无忧,干吗还像个破落户似的,不顾一切地贪几件破烂儿?老汉告诉她,起初是为了锻炼身体,后来就管不住自己了——也真是奇怪,以前受穷的时候,想捡点儿破烂儿都是很难;现在不用捡破烂儿了,那些东西却随处可见,总是在你眼前晃悠——

    也想视而不见,但每件东西都能变成钱哩!可以说,走在路上遍地是金。遇到金子而不捡,这对我们这些过来人来说,是做不到的,觉得那是一种忘本,是一种罪过,与本心不符。所以就捡。捡来捡去,捡成瘾了,好像那些破烂儿就是日子,如果不捡,就等于不会过日子。

    “那也得悠着点儿,破烂儿就是破烂儿,看得太重,人就不正常了。”女儿说。

    “你不用教训我,我什么不懂?”老汉不爱听女儿说话。

    奇怪地,女儿不但没有说服老爸,自己却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那天,她坐在办公桌前发呆,无意之间看到了角落里的一堆过期报纸,心里一动。

    机关里订着几种报纸,有的是必须订的,有的是摊派的,每到十天半月,就会积起来厚厚的一叠。机关后勤人员会不请自来,适时地敛走了。也知道这些后勤人员所做的,绝不是什么公务行为,只是贪个“小”而已。但想到他们都是从农村招来的临时工,获点儿小利也是情理之中的事;而且,能有人帮着清理环境,总归是件好事,便都不在意。

    心动之后,居然就有了行动。她找来了几根包装绳,把报纸捆扎起来。

    同事问时,她很自然地回答是为了糊顶棚。

    同事很纳闷儿,你们家不是住楼吗?她随口答道,是乡下的亲戚用。

    她把成捆的废报纸拿回家交给了老爸,杨老汉愣住了,这还是自己的女儿吗?愣过之后,他嘿嘿笑了起来,说:“小三儿,爸请你吃羊羯子。”杨老汉是一片真心——

    最反对他捡破烂儿的小女儿,居然主动帮他收敛破烂儿了,他真快活啊!快活之中,父爱竟突然就肥厚了。

    老少三口就又吃了一回羊羯子。这一次,杨老汉没有在火锅里涮羊肉片,而是笑吟吟地陪娘儿俩吮大骨头棒子上的肉星,好像他从来就不拒绝这种美味,也好像他开始懂得保健了。

    小女儿喜在心中,待机关的报纸堆到一定程度,她就又给老爸捆了回来。打这之后,居然成了她的一种习惯性行动。有一次她陪领导出了一次差,回来的时候看到报纸已被后勤工人敛走了,心中竟生出隐隐的一丝不快。

    我怎么会这样?她不禁问自己。

    往家里带报纸的时候,起初还编个理由,到了后来,她索性什么话都不说了,尽管带就是了。对她的做法,同事们颇不以为然,不屑的眼神,毫不遮掩地闪烁着。她竟能泰然处之,心里想,我连后备干部考试都能放弃,甭说吃你们几个白眼了。时间久了,她的名利心居然也淡了下来,觉得她老爸的说法是对的——一个女孩家家的,没有必要把心思全放在当官儿这种事上,只要有份职业,能够让自己安身立命,就挺好。

    她每天的心情都很好。内心安静,笑容灿烂。

    父女关系,竟渐渐改善了——女儿不再嫌弃老爸,老爸也觉得女儿到底是自己亲生的,还是有共同语言的;他们之间的亲情,深了起来。

    一天,在那个车棚里,小女儿给老爸当下手,为那些成堆的破烂儿分类。她干得很投入,白皙的脸蛋上,细密的汗珠亮晶晶的,格外生动。杨老汉心头一热,说道:

    “小三儿,你将来一定会嫁个好人家儿的。”

    女儿一乐,“你可别这么说,我这么好吃懒做的,哪个敢娶呢。”

    杨老汉听出了女儿的话外之音,脸红了起来,“嘿嘿,你可是国家干部,别跟工人阶级计较。”

    “这你就错了,国家干部也是工人阶级的一部分,是平等的关系。”女儿逗他。

    杨老汉也想幽默一下,但找不出词儿来,嘿嘿地笑了半天,竟说出了这么一句:“小三儿,老爸枕头里缝着一个存折,我想把它给你,帮衬你买套房子。”

    “你舍得?”

    “以前不舍得,现在舍得了。”

    “为什么?”

    “我看得出来,我们小三儿还是有本心的。”

    “爸。”小女儿动情地叫了一声,然后平静地说道:“存折你还是自己缝着吧。”

    “嗯?”

    “你的钱来得太辛苦,我不能要。”

    “那你拿什么买房子?”

    “我自己攒。”

    “怎么攒?”

    “捡破烂儿呗。”

    “你可不能学我,你毕竟是国家干部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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