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医-无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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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煤油灯的捻子炸了一下,焰光突然就亮了。纸面的小字长大了几分,能看清它们的模样了。我的心也亮了一下,不再疲倦,想再看一会儿书。

    灯捻炸裂的声音把父母惊醒了。母亲从被窝里探出身子,不耐烦地说:“别看了,省着点儿眼吧。”

    父亲摁下她的身子,“孩子愿意看会儿,就由着他,别添乱。”

    母亲很不服气,“这年坎儿,念了书有什么用?再把眼睛觑乎坏了,下地的时候,庄稼和草都分不清,就成废人了。”

    “嘁,你是怕费油。”

    “是又怎么着?”母亲的语气有些亢奋,“就你这个支书当的,一个日工才三分钱,只够买个油饼,年底结算,还欠着队里的,买个油盐酱醋都没钱,还得抠鸡屁股用鸡蛋换。”

    母亲的话戳中了父亲最薄弱的部分,他的腿在被窝里重重地摔了一下,“真是妇道人家,夹缠得很,你也不想想,灯油它长着腿呢,省着不用,也会搁干了。”

    父亲是指煤油的挥发。

    母亲就不吱声了。

    我就接着看书。其实我那时看书也并没有明确的目的,只是朦胧地觉得,父母的锄杆的确捋不出什么来,正被批判的孔老二的一句话——

    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或许是有些道理的。

    书虽然继续读下去了,但躺在被窝里的父母总是不时地弄出一声叹息,让人心不安。“穷忍着,富耐着,睡不着瞎眯着。”晚饭我们喝的是稀粥,靠睡眠把肚腹欺哄过去。所以,贫穷的日子承受不了多余的灯光。

    我只好装作已经困倦了,悻悻地把油灯吹灭了。

    在土炕上辗转反侧地期待了很久,终于等来了一头疲脸子的瘦驴,径直朝我走来。地点是村口大柳树下,那里有一盘石碾子,村里人收工之后,多是聚集在那里乘凉。蹴着那么多人,驴子唯独走向我,我兴奋极了。驴子对我说,你跟我走一趟,我带你去一个地方。驴子让我骑在它的背上,抬腿就飞了起来。飞到大平原的上空,盘旋了一阵,发现了一处烟囱林立、有围墙的地方。驴子咴咴地叫了几声,直直地落了下去。落在一个院子里,有一群穿蓝工装的人,正围着一个大笸箩吃馒头。他们从笸箩里拿馒头,可拿来拿去,那笸箩里的馒头总也不见少。我吃惊不已。驴子朝我点点头,问我,吃馒头的日子好不好?我说,当然好。我说的是真话,在我们那里,“啃咸菜就窝头,一天两顿稀面粥”,生活得跟口诀一样,有谁不稀罕馒头?驴子说,那好,念你读了那么多的书,就留在这里当技术员吧。这天降的喜事把我弄懵了,我愣在那里。驴子啃了我膀子一下,你已经是这儿的人了,还不赶紧去吃馒头。我朝着那个笸箩扑了过去。

    当当,当当……发抖的手就要触到馒头的时候,刺耳的声音把我弄醒了。当当,当当……我分辨得出,这讨厌的声音,来自村口大柳树上的那口锈钟。“睡觉都不老实,净踹被子,被子里那几两棉花,哪经得住你这样踹?”在远的钟声中,母亲在近处埋怨道。

    我睁开眼睛,很懊恼,“敲钟的,是不是我爸?”

    “不是他还能是谁?”

    “敲得再响,能敲得出馒头?”

    母亲摇摇头,觉得我既莫名其妙,又十分刻薄。

    别看父亲赞许我晚上读书,但每到星期日和寒暑假,他就绝对不允许了。他把我赶到庄稼地里去,参加劳动。我跟他说,我不稀罕那几个工分。他说,你以为我稀罕?你是支书的孩子,别人家的孩子都在地里劳动,你不能搞特殊。那时,一个伟人撂下了这么一句话,我们不仅要学工、学农,还要学军。父亲牢牢地记在心里。

    春天社员们在堰田里翻地,用瘦长的铁镐。山西人用的是镢头,刃子很宽。因此人家翻出了个大寨,而我们什么名堂也没翻出来,虽然地处北京,被燕山的大脊梁遮盖的这个京西小山村,却始终籍籍无名。社员们翻地的时候,懒洋洋的,与其是为了种粮食,不如说是翻给他这个支书看。

    依山起伏的堰田,看着是一方美丽的风景,镐子翻下去,薄薄的土层下,净是石头。翻出的声音透着穷气,旱出的烟尘,很呛人。人心恓惶,种子撒下去,出得了苗吗?

    一个叫扁儿的社员,总是直起腰来,愣愣地戳在那儿。父亲走过去,朝他的腰眼上踹上一脚,“卖点儿力气好不好?”

    “卖个鸡巴!”

    父亲又踹了一脚,扁儿回应的还是那句粗口。

    “扣你的工分儿。”父亲威胁道。

    扁儿反而嘻嘻笑起来,“不扣,你是丫头养的。”

    扁儿的个子很矮,瘦刀螂一样的脸上,净是被抓过的伤疤,谁都不把他当人看。家里总是亏粮,媳妇就总拿他出气。媳妇叫小金花,却长着个大身坯,他只要一顶嘴,小金花就抓他。他忍着,忍着,心里怕她。但临出门的时候,却趁其不备,在女人娇气的腰眼儿上狠狠地踹上一脚,女人来不及叫上一声,就趴在地上了,十天半月出不了门。他像对自己也像对别人说,怎么忍来忍去就忍不住了呢?你说他不怕媳妇,在媳妇面前萎萎缩缩地任打任骂;你说怕媳妇吧,出手又那么狠。人们不理解他——即便是伤痕常挂在脸上,谁也不关心他。

    没人给他做饭,中午的干粮只是两只柿子。

    到了中午,人们要在草窠子里睡上一晌。肚子喂不盈,睡就盈了。父亲惜时,跑到山梁上去打烧柴。一大捆烧柴打回来了,人们还横七竖八地挺着尸首。父亲挨个地踢他们,“起,该干活儿了。”

    扁儿从眼缝里乜了一下父亲的那捆烧柴,“看来,就属你是盏人灯哩。”这是一种极端的反感——于公于私,你都占了先先,我们还做不做人?

    收工的时候,扁儿蹴到父亲跟前,阴郁地笑笑。父亲一边回应地笑笑,一边往背篓上装柴捆子。父亲刚要背起来,扁儿伸手就把柴捆掀下来。因为没有宣言,父亲愣了一下,“你要干吗?”“不干吗。”扁儿嘻嘻笑着。

    “你真是没事闲的。”父亲以为他是在开玩笑,只是摇了摇头,重新装他的柴捆子。

    扁儿又给他掀了下来。

    父亲急了,喊了一声,“你再掀一个试试?”

    社员们都围拢过来,他们觉得,这下该有好戏看了。

    父亲阴沉着脸子,索性把柴捆子直接扛上了肩头。扁儿的脸色也庄严起来,“今天你肯定背不成!”他跳了起来,越过了高大的父亲,把柴捆及父亲全扑倒了。

    周围一片欢笑。

    父亲爬起来,高大的身躯直直地朝扁儿的小身材逼过去。

    我看到,扁儿的脸色苍白,整个身子都在颤抖。我兴奋极了,一个壮观的场面就要诞生了。

    “横竖就是一捆烧柴,不背就不背。”在父亲居高临下的时候,居然说了这么一句泄气的话。

    没有故事发生,人群便无声地散了。人们走在阔大的山脉上,像羊拉下的粪便,很渺小,看不到表情。

    扁儿走在我们的身后,走得无声无息。

    父亲几次搭讪着要跟我说话,我懒得理他。这个支书当的,一点儿尊严都没有。

    进了家门,我把事情的原委跟母亲讲了,母亲一下子就火了,“我去找他,干吗欺负老实人!”

    父亲一把没拦住,母亲转眼之间就没影了。

    但很快母亲就回来了。我问:“出气了?”

    母亲白了父亲一眼,“出气?憋气!”

    母亲说,小金花死人似的躺在炕上,扁儿死人似的圪蹴在炕洞前,炕洞里连一粒火星都没有。

    父亲重重地叹了一口气,“吃饭。”

    扁儿确实让父亲跌了威信。上工的钟都敲了两袋烟的工夫,居然不见人出来。父亲很纳闷,对我说,你去挨家挨户问问,他们还出不出工,如果不出工的话,就扣他们的工分。我说,你还是自己去吧。我还在对他昨天的表现耿耿于怀。父亲很柔情地摸了摸我的头发,说:“我一个堂堂的支部书记,哪能这么干?”

    我挨家挨户问过,对兀立在大柳树下、满脸渴盼的父亲说:“他们都铁了心不出工了,且让我捎信给你,工分太少,他们不稀罕,你愿意扣就扣鸡巴的吧。”

    父亲跌坐在碾盘上,嘴里大叫:“完了完了!”

    我说:“你还是去公社吧,让他们派工作组来。”

    “你净出馊主意,你当他们是谁?他们都是老街坊哩。”父亲瞪了我一眼。

    那个时候,讲政治挂帅,破坏生产的人,往往是会被打成现行反革命的。

    父亲静静地坐了一会儿,独自上山了。

    在堰田里,山风凄切,他权当是社员们的窃窃私语,镐子翻下去,也一丝不苟。他对自己说,狗日的都看着咱哩,绝不能偷一点儿懒。翻着翻着,脸上挂满了眼泪。他也不明白,这么没地力的薄土,打下的粮食还吃不盈一季,干吗还一年接一年地死死地摽着?干吗不让搞点副业,肥肥嘴儿呢?

    他怀着满腔的幽怨,复仇一般使着狠力气。天气不体恤他,还是初春,就已经是干热干热的了。他闪了棉袄,只穿着一件看不出颜色的破秋衣。汗水洇湿了后背,继而变成碱。日光游移,汗碱的图案不停地变换:一会儿是张羊脸,一会儿是只牛头……总之,都是山里的畜牲。累了,他只想笑。就笑。呵呵地,似哭,似犯了神经。“这个支书当的。”他觉得自己有资格嘲笑自己。

    呵呵,呵呵……

    终于干满了点儿,他披着稀薄的夜色,踽踽地走回村口。大柳树下,蹲满了一色的青壮劳力,他们端着青瓷大碗,一边哧溜哧溜啜着稀粥,一边用筷子敲着碗沿。他们是做给他看的。他低着头,径直走过去,愤愤地撂下一句话:“真是一群贱人!”

    第二天,该敲钟的时候,他手里的钟槌举起来又放下,最后,还是敲了。“兴许他们只是装个样子呢?”

    两袋烟工夫的钟声,终于没有唤来一个人,他彻底失望了,头也不回地上山了。

    第三天,柳树上的钟他只是看了一眼。第四天,他头都懒得抬一下,急匆匆地从柳树下走过。

    或许是过了一个星期的光景,父亲正在没滋没味地吃早饭,钟声竟恶作剧般急急地响了。父亲手里的粥碗跌落在地上,碎了。母亲说:“瞧,又没了八分钱。”

    父亲推门而出,跑到了大柳树下。见队里的青壮劳力都簇在那里,手里都攥着翻地的家伙。

    “敲钟干吗?”父亲问。

    “出工。”众人回答。

    父亲摇摇头,“是怕扣工分吧?”

    “放屁,我们是怕错过了节气。”

    父亲心头一热,到底是老实巴交的庄稼人,种地的本分,让他们呆得恓惶。他觉得说什么都是多余,兀自朝前走去。人群尾着他走,谁也不说话。他心头突然难受起来,喉头哽咽着。“你们且记住,我会对得起你们的。”他对自己说。之后,又有些不甘心,恨恨地骂了一句:“这帮狗日的!”

    玉米勉强地拔节了,荒草却茁壮。这是旱地特有的景象。因此,社员们不得消闲,还得锄耪。玉米的叶子像一把把有暗刃的刀,在人们的臂膀和腿子上割出一道道的伤痕。人们怨恨不已,却异常勤劳。他们有一个朴素的道理:糊弄庄稼,就等于糊弄自己。

    还不到蝗虫发作的时候,蝗虫的青虫就很肥大了。这是对庄稼人的嘲讽,他们心里很受刺激。因而也就爆发了一种野性——

    他们把锄头撇在一边,在田埂地垄上,蹿来蹿去地捉青虫。他们用草梗子把青虫穿起来,燃起地火烧烤。他们有大本事,青虫烤熟了,草梗子却不断。他们大量地吞嚼这些虫子,咬肌暴突,真不像人。

    父亲捉虫子的数量最多,吞咽的数量也就最多。他的嘴唇和舌头都黑了。捉到兴头上,他觉得汗碱浆过的衣裤很是碍事,索性就脱得只剩下一条内裤。内裤的成色实在糟糕,关键的部位破破烂烂的,开了天窗,蛋卵子时隐时现。在场的社员有不少婆娘和小姑,她们偷偷地笑,男人们则嗷嗷地叫。但父亲却很忘我,翻转腾挪,如入无人之境。父亲身长,动作的姿势很像什么。扁儿突然说:“简直是条大狗。”众人大笑,齐声呼应:“对,大狗!”

    “大狗!”

    “大狗!”

    ……

    传到父亲耳朵里,他居然知道人们是在叫他,不恼就是了,还索性叫上几声,汪汪,汪汪……

    众人笑得前仰后合。“好日子!”他们说。

    起初我还为父亲羞惭,被这热烈的气氛感染之后,也不觉得那么严重了,便偷偷地笑。

    扁儿看了我一眼,“小狗。”

    我嘿嘿一笑,“我要是小狗,现在就把你裆里的东西咬下来。”

    扁儿做了个捂裆的动作,好像真的被咬到了,眉头紧锁。

    随后,我们往一块儿笑,都不觉得对方可恨。

    玉米终于顺利地吐穗了,小雨也极节俭地来了几次,人们紧悬着的心落得妥帖了些。在常识里,只要不是连天的大旱,即便是雨水稀少得像泪珠子,也不会闹蝗灾。山地的玉米长得忒慢,平原的中茬玉米都收获了,它仅仅是抽穗而已。锅里的粥越来越稀了,社员们便且闲且恓惶。

    父亲对众人说:“狗日的们,我让你们开开荤。”

    扁儿撇一撇嘴:“你糊弄谁?”

    “我让你们吃鱼。”父亲毫不犹豫地说。

    扁儿翻了翻白眼,像明白了什么,嘴角刚要绽出笑来,却猛地拍了一下大腿,“操,你真是馋晕了!”

    村里的确是有条河,但连年干旱,河脉浅,有的地方,索性就断了。没有大水,哪里有大鱼?一些小鱼罢了。

    山里人没有打鱼习惯,不置备网罾。那么,用什么捞?所以,扁儿认为父亲在起哄他们。

    父亲坐在河边的鹅卵石上,想了半天主意。

    “药它。”父亲突然说。

    “用什么药呢?”扁儿问。

    “苦杨。”父亲给了一个出人意料的答案。

    “行吗?你真会想歪主意。”扁儿带头反对。

    “支书是我还是你?”

    父亲便带着众人到山上去打苦杨。并称,不管理解不理解,打就是了,给你们记工分。

    苦杨,并不是一种杨树,它是山上的一种灌木,枝条柔曼,有细长的叶子。苦杨的皮剥下来,捣碎后放到碗里,倒上水便呈浑黄色,喝上一口,苦极了。但去火治淤病,是一种药材。

    把成捆的苦杨运到小河边,父亲选了一处河面最窄的河脉,指挥人们把它从上游截断,再在下游筑一道沙垄,便截了一段有十米长的不流动的“死”河。

    把苦杨放到这截河里浸泡。两天后,再把泡酥了的苦杨捞上来,大家坐在岸边,一人一把锤子,以一块大的卵石为砧,把苦杨的枝条砸碎,然后再撒到河里去。

    啪啦啪啦,砸。

    哗啦哗啦,撒。

    河水被染黄了。

    我们注视着水面。那黄色的水面很平静。心里都没底,着急。

    哗,那黏滞的水面终于被扯裂了。成群的小鱼浮上了水面,身子懒懒地扭了几下,便舒展开了。

    它们被“呛”晕了。

    “快用口袋把它们捞上来,等它们醒过来,就不好抓了。”父亲说。

    因为苦杨的药性是很快就会过去的,河水不断地稀释着呢。

    人们用盛粮食的布口袋捞鱼,真是山村的一个奇观。“你这个当支书的,真是操蛋。”扁儿兴奋地说。父亲明白扁儿送来的是一种赞美,只是他好话也不会好说。“不操蛋能当你们的支书。”父亲回敬了一句。

    人们都有收获,回家焖鱼去了。

    那天晚上,久无声息的猫狗也叫了半宿。俗话说:猫狗叫,人气旺。夜幕下,每家每户都鼓捣同一种事情。以至于日上中竿,历来勤勉的女人们才半是慵懒半是羞惭地走出家门,抬头相见,不禁打趣:“看来,这男人是不能吃鱼的,吃了鱼,女人就遭殃了。”

    接下来的几天,人们如法炮制,把浅浅的小河,都折腾遍了。大有竭泽而渔的势头。

    小金花开始给扁儿好脸色看了,他因此而迷恋上了打鱼的事体。晚上收工之后,他会不由自主地踅到河汊上去。不是他贪婪,而是在与众人一起“药”鱼的时候,他有独特的发现:这条浅河里其实是有大鱼的,只是它们懒在河底的石头下,即便是苦杨的药性它们也能忍耐。他拿了一把没有开刃的砍刀,先捅翻了石头把鱼“惊”出来,然后砍下去。居然就砍到两条。那种鱼,头大、须长,一张阔嘴翕动不止。“鲇鱼!”扁儿居然认识它。

    鲇鱼焖好了,用筷子从鱼的中脊上轻轻一戳,两片细白的鱼肉便完整地从鱼骨上分离下来。那么大的一条鱼竟只有细细的一根骨刺!扁儿两口子很惊异。再吃那鱼肉,竟然绵软、光滑,有淡淡的奶香,二人就更惊异。“这山里真有好东西哩!”他们香在嘴里,热在心里,彼此之间有点儿爱情了。怕别人分享,他们偷偷地品味,决不张扬,隐忍着。

    那天晚上,扁儿在河里蹚了半宿的水,却没有打到一条鲇鱼。他有些心烦,眼也被水光映花了。想收手,但心中不甘,便最后捅翻了一块河底的卵石。果然有两条硕白硕白的大鱼游出来。他暗自笑了一下,死死地盯着它们,高高地举着鱼刀。他存着一个志在必得的念头,不想贸然下手,要选择一个适当的时候。但鱼很是调皮,他移动,鱼也移动,他停歇,鱼也停歇。就在他的眼皮底下,好像是在检验他的耐性。一阵小风,吹皱了平静的河面,那白色的鱼立刻就变了形,有了逃脱的危险。情急之下,他狠狠地砍下去。鱼“呀”地大叫了一声,不能忍受地跃出水面。重又落下的时候,扁儿的右脚感到了钻心的疼痛,他终于明白了:发出叫声的不是鱼,而是自己;眼皮底下那两条大鱼也不是鱼,而是自己的脚。

    他不能出工了,窝在家里。人们看他的时候,发现,媳妇小金花,还是冷冷地对他,还不时地弄出两句恶言恶语。其实关起门的时候,小金花是很疼他的,只是在旁人面前,她这个公认的厉害媳妇如果突然温柔了,她自己抹不开面子,甚至还感到羞耻。

    父亲是最后一个来看扁儿的,但却最让他感动——别人都是空手而来,父亲竟提着几块点心——

    这是最低档的一种点心,山里人叫“大粗饼子”。即便低档,人们也吃不起,所以,低档而珍贵哩。扁儿下意识地把伤脚收起来,藏在膝弯下,他承受不了这种关怀。

    以为父亲要说两句安慰的话,父亲竟说:“你这是自作自受。”

    “嗯?”

    “都是你贪嘴。”

    扁儿尴尬地笑,他无话可说。他觉得这个支书不好惹——能把人看透了。

    再上工的时候,他总是躲开父亲很远,不愿让支书看到他。没有他这个“各色”的人吊腰子、出幺蛾子,众人就愈加驯顺了。

    玉米挂苞,须耪第三遍地——深挖土,高培垄,蓄养水分,子粒才能灌好浆。在这个裉节上,公社领导把父亲叫到公社去,说,全民皆兵你知道不知道?一支拉练的队伍要到你们那儿去,你们要全力以赴接待好。那庄稼还要不要?父亲问。别跟我提你的庄稼好不好?领导有些不高兴。拉练的都是些什么人?是京城里一家毛纺厂的工人。

    “鸡巴的放着好好的工不做,抽什么风?”父亲不理解,很忧愤。

    公社领导吃了一惊:“你说的是什么话?”

    “我说的是实话。”

    “那好,你的支部书记就歇了。”

    “歇就歇。”父亲不懂利害,依旧正直。

    待他要甩手出门的时候,领导说:“你走不了了,你已经是现行了。”

    所谓现行,就是现行反革命的简称。父亲吓坏了,一下子蹲在了地上。因为他知道,一旦被打成现行,接下来就是被戴上纸糊的高帽子,被游街,被批斗。更可怕的是他不能出工了,不能挣工分了。不挣工分,就分不到口粮,一家子吃什么?“分儿分儿命根子。”这是社员的口头禅。那时的村支书,也就是个带班的工头,除了多吃一些苦,与一般的农民无异,工分也是他的命根子。

    他蹲在地上,不知说什么,最后眼泪如珠断串。

    泪光之中,幻化出他的岳父也就是我的姥爷坐在铺垫上往前挪的身影。姥爷是三八式老党员,土墙上成年累月地挂着边区政府发给他的一份特殊礼物,一张领袖的题词:发扬革命传统,争取更大光荣。那年月搞膜拜,一日三餐前要对着领袖的画像请安问福。他不以为然,摇头晃脑地占了一诀:万寿无疆,万寿无疆,一天三顿稀菜汤。他觉得自己有资格这样说。不期就被打成了现行,戴帽游斗。有人挟私怨以报,把他“请”到高脚凳上批判,义愤填膺时,把凳子踢翻了,他重重地摔下来,腿子断了。无人敢收治,就残了,只能坐在铺垫上挪着走。

    那一份悲凉对父亲有锥心之痛,所以想着想着,竟孩子一般出声地抽泣了。

    领导动了恻隐之心,“其实我也不想把你打成现行,只是你太不听话,不知深浅。”

    愚钝的父亲这时特别机敏,他马上省悟到,这是一根救命的稻草。

    “且当我是条狗,乱汪汪了一阵。”

    “那好,就按我说的去做。”

    回到村里,立即就敲钟集合,让每户都搬出自家的铁锅,依次架在村口,给拉练的人烧开水。自然有抵触,比如扁儿,“把锅拿出去,我们家拿什么开伙?”他说。父亲径直走到他的锅台前,一言不发,抄起铁锅就砸了。砸了人家的锅,父亲却还端着苦大仇深的样子,双眼通红,像被追急了的土狼。扁儿愤长起来的身子,就又渐矮下去——这个人突然变得不通人性了,没法理论了。

    锅子支出了一个很大的阵势,父亲才安生下来。看着翻滚的水泡,他突生一计,让婆娘们把藏在板柜里的鸡蛋都拿出来——有鸡蛋汤垫底,领导他还能说什么?

    鸡蛋是农人的银行,意味着油盐酱醋。婆娘们便很不情愿,偷偷地搞坚壁清野。父亲黑着脸,带着一干基干民兵,挨家扫荡。板仓、炕洞、鸡埘、柴草垛……可疑的地方全翻到了,兜尽了家底。

    烧鸡蛋汤的还是这些婆娘,鸡蛋汤上漂浮的便不尽是油珠,掺足了泪水呢。

    拉练的人终于来了。背着背包,挺着胸膛,步伐整齐,喜气洋洋。到了近旁,原地踏着碎步,齐喊:

    “向贫下中农学习!向贫下中农致敬!”

    这个声音在山沟里反复回响,极有气势,将山人震撼。社员紧皱的眉头,居然舒展开了,因为不知如何回应,只是憨憨地笑。

    “向贫下中农学习!向贫下中农致敬!”

    喊声继续着,父亲终于纳过闷来,兀自喊道:

    “向工人阶级学习!向工人阶级致敬!”

    声音虽然孤单,但毕竟是声音,来自同盟军的声音。那个踏步的队阵,终于停下来。

    解散之后,从背囊里拿出雪白的馒头,来就这里的白开水。接到的竟是热腾腾的鸡蛋汤,队伍整个的被感动了,本来打算水过地皮湿地从这里经过就算了,感动之余,竟决定在这里宿营。

    山里人的热情把自己害了!

    其实人家是就地宿营,就睡在村口的露天地上。但父亲觉得不妥,把队员们分配到各户去。社员们心中大骂,觉得这个支书太过分了,真的不是东西了!

    住下来之后,队伍觉得应该给予回报,便在村东的关公庙搭了个临时戏台,唱革命京剧《杜鹃山》。

    汽灯挂在戏台两边,吱吱地叫着,叫出的白光,把厚重的夜幕染得一片通明。

    山里人感到稀罕,很兴奋。

    一阵开场锣鼓,用扁儿的话说,把鸡巴都弄活泛了,人们更是兴奋。

    “毛纺厂毛泽东思想业余宣传队演出现在开始!”演柯湘的女演员宣布道。

    半天没有反应,一片沉寂。她的声音太好听了,跟她作比,山里的女人还算女人?

    紧接着就是一片掌声,傻得很,因为该停下来了,还是不知歇息。

    戏唱得很用心,看戏的更是动心,掌声、喊声,还杂以跺脚、哭泣,整个山村都疯了。

    戏演完了,由于气氛热烈,柯湘竟走下台来,牵着父亲的手,把他“请”上台去,要跟他合作表演一下。

    他吓坏了,手忙脚乱中,竟撞在柯湘的怀里。柯湘也不恼,始终笑吟吟地。社员们感到自己的支书真是太窝囊,“你鸡巴的装什么孙子,唱就唱哩!”他们大骂,把白天的怨气也借机发泄了。

    父亲说:“我不会唱,就会两句温其九。”

    柯湘说:“那就温其九。”

    父亲拙拙地开了嗓,乐队拖着他往前走,居然把那个段子完整地“蒙”下来了。下面的人拼命地跺脚,感到他们的支书到底还像个支书的样子。

    接下来是柯湘的“呵斥”。唱得声情并茂,咄咄逼人。由于慌乱,父亲辨不清真假,浑身颤抖,在柯湘收尾的拖腔扔过来的时候,他脚下一软,栽在了台上。这意外之栽,正吻合了剧情,连宣传队的队员们都给他鼓掌了。

    散场之后,扁儿已忘了恩怨,追上父亲,拽了一下他的衣角,“支书,你有两下子。”

    父亲挺了挺腰板,“还用你说。”

    父亲倨傲地往前走了两步,突然谦恭下来,“分配到你家的人,是不是她?”他指的是柯湘。

    扁儿说:“那当然。”

    “那咱俩换一换。”

    “凭什么换?”

    “谁让咱是支书哩。”

    柯湘被请到我们家里,父亲看人家的眼神有些异样,好半天也不错一下眼珠子。柯湘也不躲闪,还对他殷殷地笑。这一笑,乱了他的心,怎么也找不到一句合适的话。便给人家沏红糖水,便给人家端来热水盆子,“累一天了,洗洗脚哩。”柯湘的脚很小,青鞋白袜,他盯着瞧。见人家总也不洗脚,他突然明白了什么,红着脸走出门去。

    母亲也尾着他走出来,嗔了一句,“你真不像样子。”

    父亲说:“她好看。”

    “别丢人了。”母亲说,“横竖就一张土炕,你就睡柴棚吧。”

    第二天送人家走的时候,他要人家给他留下地址,还嘱咐道:“来啊。”

    柯湘大大方方地点点头,“来。”

    但人家一直没有来,他倒是背着母亲偷偷地去过一次。回来之后,他总是偷偷摸摸地打开一个纸包,看一阵子。一有响动,他就像被烫了似的,哆哆嗦嗦地收起来。这个秘密竟让他对母亲格外的好,像欠了账似的。

    扁儿却又看不起父亲了,说他作风不好。可别人却不这么看,说,在一筐烂杏里落下一颗鲜桃,你咬不咬?

    玉米到底是被耽误了。因为自从柯湘他们走后,拉练的队伍就不断趟了。对那次接待,公社领导很满意,满意的后果,便是不间断的接待。村里的鸡蛋,下得的确少,社员们说什么也不再往出拿了。村口的大锅,就只能烧白开水。父亲很无奈,他不敢再逼迫他们,因为他没有可兑现的承诺。然而父亲又很要强——

    领导越是满意,他越是想干得像个样子。他绞尽了脑汁,想出了许多花样。屋墙、树干、山崖……目力可及的地方,他都让人刷上了欢迎的标语。村口大柳树上的标语,是木匠凿上去的,临风而立的那面山崖上,集合了所有石匠,突击出一条巨大的石刻:全民皆兵。时至今日,树大山老,那些字体,愈加年轻,虽沧桑变幻,也清晰如昨。这个气势,比鸡蛋汤的热情更震撼人心——那时的人们,血管里流淌的是斗争的激情,温情,几乎是死的。所以,一个不毛之地,因切入潮流,竟远近闻名了。

    盛名之下,秋收无几,人心恓惶。

    父亲背着母亲,把窝里的两只老母鸡捂在口袋里,进了公社大院。

    “我来了。”他对领导说。

    公社领导正趴在桌子上打瞌睡。

    见没有反应,他提高了嗓音,又说了一遍,“我来了。”

    领导颤了一下,不情愿地抬起头来。见是父亲,眼里倏地亮了一下——也仅仅是那么一下,之后,有气无力地摆摆手,“坐吧。”

    两个人木木地坐着,谁也不说话。沉闷之中,听到几声叫:咯嗒,咯嗒,咯咯咯嗒……领导复又抬起头来,疑惑地看着父亲。父亲嘿嘿一笑,指了指身边的口袋,“两只老母鸡。”

    领导立刻站了起来,走到父亲身边,挨着他坐下。父亲下意识地往一边挪了挪,他不习惯有地位的人跟自己这么亲近。

    “让我看看。”领导指了指口袋。

    父亲解开口绳,两只被捆缚着的母鸡见了日头。“真鸡巴的瘦。”领导说。

    “一孵出来就没吃过粮食,能不瘦?”父亲为鸡们抱委屈。

    领导摆摆手,“你拿回去吧,我不能被你腐蚀了。”

    “领导,我问你,我听没听话?”父亲是指自己的工作表现。

    “你表现得不错。”领导说。

    “那好,你这次就得听我一回。”

    “听你什么?”

    “请你撩开裤脚子。”

    领导很纳闷,“你说事儿就说事儿,让人家撩裤脚子干什么?”

    “你撩就是了。”父亲坚持道。

    领导撩起裤脚子之后,一双小腿超常地肥,皮肤亮亮的,紧绷绷的,只要稍稍摁一下,肯定会破的。

    父亲叹了一口气,“都这个样子了,还摆领导的样子。”

    领导的腿是营养不良造成的浮肿,因为领导之上还有领导,他比父亲强不了多少。

    领导的眼圈立刻就红了,他被突然浮出水面的温情击中了。

    接下来他们讨论了村里的事。

    父亲说:“村里粮食歉收了,明年一开春留下籽种,口粮就没了,瓜菜代,榆皮面,狗日的们一定都得浮肿了,到了那个地境,他们还不把我当成老母鸡吃了?”

    领导说:“你鸡巴的真不容易。”

    父亲的眼圈也立刻就红了,但他还是很节制地说了一句:“咱们谁容易?”接下来他就提出了享受国家救济,吃返销粮的问题。

    “我就知道你没憋着好屁!”领导站了起来。

    “我们大队的情况符合国家政策,也不会让你犯错误。”父亲也站了起来。

    回到家里,母亲黑着脸对他说:“咱家的母鸡不见了。”

    “你再找找。”父亲说。

    “都找遍了,就是找不见。”

    “那就别找了,肯定进了狗日的肚子了。”父亲解释说,“你想想,咱整日地算计这帮社员,社员们还不反过来算计咱?”

    “那我就站在高台上骂一顿,出一口气。”

    “别骂了,这帮狗日的肚里都有怨气,咱惹不起哩。”

    因为领导答应了吃返销粮的事,父亲找到了当支书的感觉,这等小事已不在话下了。

    办妥了吃返销粮的事,的确给父亲争来了面子,社员们开始无原则地拥戴他。比如他与母亲吵架,他们总会把起因归罪于母亲。我有自己的想法:整日里与土地打交道的人,却挣不来养活自己的粮食,还要向国家伸手虽然返回的都是成色欠佳的玉米),这样的威信是可耻的。所以,我更有理由不参加劳动了,只埋头读书。那时的课程真是浅显,到了不值得用功的地步。便尽可能地搜寻课外读物。支书的特权使父亲订阅了“两报一刊”,但他只是草草地翻一下,记下一些标语口号,能够糊弄那些狗日的就成了。之后就被我据为己有,油灯之下,悉数通读,认识了大量“多余的”字,长了大量“多余的”见识,觉得自己不属于这个小地方,早晚要走出山外,自食其力,去吃大白馒头。

    父亲知道我瞧不起他,说:“你裆下无毛,就充圣人了,你是谁的儿子?”

    我说:“你说是谁的就是谁的吧。”

    “你个臭德行!”虽然骂了我,他依旧放任我糟踏他的灯油。母亲对他说:“你这是图什么,就图出个逆子?”

    “家有逆子,百年兴旺,就怕他逆不到家哩。”父亲的话,让我高看了他一眼,觉得他到底是与别的社员有一点不同的。

    奇怪地,吃上返销粮,不再为吃饭发愁之后,父亲和社员们反而对粮食的事比以前更有热情了。数九寒天,本来应该是“猫冬”在屋——

    窝在热炕上的时候,他却把社员们赶到梁峁上去,打着红旗,开山造田。

    “大干三年,甩掉吃返销粮的穷困帽子。”一直糊涂为官的父亲,居然有了清晰的路子。

    古老山川,老棉袄一样厚实的清静,从此就破了。号子声,锤錾声,爆破声,响得一塌糊涂啊。

    一个冬天过去了,梁峁上还真的造出了几块梯田。梯田平阔、匀整,那窄窄的堰田与之相比,真是猥琐。公社领导在这里召开了“三级干部”(公社、大队、生产队)现场会,这个村子,第一次有了自己的尊严。

    在我家吃派饭的时候,领导对父亲说:“看来,让你们大队吃返销粮,算是吃对了。”

    父亲要到县里去介绍经验,他对我说:“小子,借用一下你肚子里的墨水,给老子整篇稿子。”

    “不借!”我断然拒绝。

    嘿嘿,父亲涎笑着,“别拿糖。”

    “就是不借!”我依旧拒绝。

    父亲的笑容刷地凝固了,给了我一个耳光。

    这时的父亲,已非昨日,他有脾气了。

    三天之后的深夜,他回来了,一进门就喊,“孩子他妈,快把油灯点上。”

    点了油灯。

    他继续喊,“快把饭桌放下。”

    放下饭桌,他迫不及待地把手中拎着的一条布袋子往上一抡,滚出一大片馒头。

    在县里介绍经验,住招待所,招待所每顿供应四个白馒头,他把自己的那一份从牙缝里撙了下来,偷偷地带回来了。

    “孩子他妈,还有剩粥没有?可把我饿坏了。”

    守着一堆馒头,他把整个粥锅端起来,大张了喉嗓,一股脑地灌下去。

    “你呀!”母亲喉头哽咽,泪流满面。

    “狗日的!”我心情复杂,把探出的脑袋,狠狠地缩到被窝里去了。但是,一个信念更坚定了:要想不这样吃馒头,自己须有出息哩。

    开山造田,爆破是个关键环节。一般的庄稼人,常年握锄把子的手,粗笨,愚钝,在炸药、雷管和导火线之间,显得吞吞缩缩,无所适从。然而爱出幺蛾子的扁儿,却很快就琢磨出门道,因而就脱颖而出,成了专职的放炮员。

    他居然成了一个人物,大家感慨不已。

    人们打炮眼的时候,他躺在草窠子里吹口哨。大家都烦他。自家整天挥汗如雨,可人家身上连个汗星都没有,而且还挣最高的工分。扁儿知道这些人的心思,走起路来故意弄得吊儿郎当的,一点正形都没有。人们的心里就更不是滋味。

    但能说人家什么呢?

    人家一进入爆破区,一袋烟的工夫就把用了老半天才打出的炮眼都装填好了炸药,一转眼的当口,一排的导火索都精确地点燃了,然后还不慌不忙地巡视一番。在为他揪心的时候,他已稳稳地站在人群里了。他撤离的过程,众人的眼睛居然都没看见。就像一条老狐狸,刚才还在猎人遥指的枪口下,还没来得及扣动扳机,就突然出现在猎人的脚下了,狠狠地咬上你一口。

    他不可替代,就像山里一百年才出现一条老狐狸一样。

    人们有节制地敬慕他。因为敬慕背后,是嫉妒,是老大的不甘心。

    第二年的冬天就要过去了,山上的梯田已经连接成片,再用一个冬季,整座山就拿下来了。父亲的嘴里,有了喝烧酒、吃炖鸡的味道。他想,无论如何,扁儿是不可少的,得动员这小子入党,将来当个大队干部。在父亲的意识里,这时已有了一个明确的认识:老实人是当不了干部的。

    那天,扁儿居然穿了一件只有在年节才舍得穿的整齐的建设服,四个衣兜里鼓鼓囊囊地装着东西。人们很纳闷:这么一个烟尘匝地的地境,你穿得这么好干吗?

    一排炮响过之后,人们拥着要走出掩体。扁儿压一压手,“别动,好像还有一炮没响。”

    大家站住了,他却跃出了掩体。父亲叫了一声,“别逞强好不好?”

    扁儿回头笑笑,“没事儿,我有把握哩。”

    这次,人们真切地看到了他是怎么跑上山头的。他弓着腰,屁股撅得高高的,样子一点也不好看。

    人们摇摇头,跟狐狸比,他还差远呢!

    接着就听到沉闷的一声响,大家脸上的嘲弄,就凝固了。

    跑上去一看,扁儿果然就倒在地上,一块石头从腹部把他穿透了。他浑身抽搐着,嘴里还能含混出一个声音:“支书,支书……”

    父亲俯下身去,想听清他说什么。他说:“终于出事儿了……”

    之后,头一歪,不动了。他的脸上,居然没有痛苦,怪怪地笑着。

    人们很惭愧,跪倒了一片。“扁儿!”

    公社领导很快就来了。

    他铁青着脸,对父亲说:“我撤了你!”

    “你不能撤我!”父亲狠狠地抹了一下眼角的泪水,低沉地说。

    “为什么?”

    “要奋斗,就会有牺牲。亏了你还是领导,怎么连这个都不懂?”

    “你?”

    两个人僵在那里。

    还是父亲首先打破了僵局,他矮下身去,蹲在地上说,大干三年,甩掉吃返销粮的穷困帽子,我是跟你立了军令状的,你要是把我撤了,谁能接着干?

    社员们也跟着他齐刷刷地蹲在了地上,是哩,是哩,你撤了他,谁能接着干?不能接着干,扁儿同志,就白牺牲了。

    领导思忖半天,无奈地摇摇头,说,操!接着干就接着干,不过,要扣除你一年的工分,留党察看一年,做个代理书记,以观后效吧。

    时间到了七十年代末,村里有了电灯。

    是那个拉过练的毛纺厂到村里支农,帮着架上了高压线。这城里人到底是有良心的,那鸡蛋汤没白让他们喝哩,社员们说。但父亲认为,村里能通上电多亏了有那个柯湘。柯湘在他们造梯田的时候,嫁给了毛纺厂的厂长,能吹枕头风了。在明亮的灯光之下,他大大方方地打开那个纸包,竟是柯湘的一张照片。母亲一把抢过去,玩味了半天,平静地说:“她真是好看哩。”

    这一声赞美让父亲很受用,在母亲的屁股上捏了一把,“好看是好看,就是不中用。”

    即便整日吃粥,母亲的屁股也很肥,用父亲的话说,像个碾盘。母亲知道父亲这是在稀罕自己的,便说:“都让你中用了,天下就乱了。”

    通电之后,父亲带着社员建了一个扬水站,把小河里的水引到了梯田上。他觉得梯田迎着日头,光照长,是可以种麦子的。麦子收获之后,竟每亩仅一百几十斤的产量。有人说,产不了几把白面,真是劳民伤财。操,这么个破村子,什么时候有过财?父亲反驳说,到底我们是吃上大白馒头了,伤财也是值的。

    新麦子打下来的时候,父亲把公社领导请来了,让他尝尝鲜儿。尝过鲜儿之后,父亲问,你看我们能不能摘下吃返销粮的帽子?

    领导想了想,说,摘它干吗?国家也不在乎你的这几粒粮食。

    父亲明白这话背后的意思,这梯田上死过人,于心不忍。

    两个人半天没说话,空气显得格外滞重。

    “我该走了。”领导欠起了屁股。

    父亲摆摆手,“再坐一会儿,我有话要讲。”

    “讲。”

    父亲吐了半天唾沫,半个字都没吐出来。

    “有话就说,有屁就放。”领导不耐烦了,催促道。

    “这个支书我想辞了。”父亲终于讲出话来。

    “你癔症了是不,干得好好的,为什么突然就辞了?”领导站了起来。

    “孩子考上了县里的重点。”

    “这跟你辞职有什么关系?”

    “他要花钱。”

    “当了这么多年的支书,就没一点积蓄?”

    “嘿嘿,成年挣那么一点工分,年终结算,扣除口粮钱,还该队里的,我能有什么积蓄?”

    “你真是死心眼儿,就不能‘变’出点钱来?”

    “都是一帮穷人,没几滴油水,一有那心思,就浑身不自在,咱毕竟只是一个农民,还要往长处活人哩。”

    “你辞了,大队(村)的事儿怎么办?你不能只为自己考虑。”

    “咳,大队的事儿好办,眼下的大队,就像咱山里的小驴车,没人赶它,也会自己走哩。”

    “你真是瞎比喻。”

    “怎么是瞎比喻呢?这么多年,村里的事儿,哪件是自己做的主?随便从青年党员里选个支部书记,也就齐了。”

    “辞了职你能干什么?”

    “岭那边有煤矿,咱当个窑工可以挣到现钱,嘻嘻,咱身体好,有的是力气。”

    领导颓然地坐下,深重地叹了一下。身后的母亲也随着叹了一下,在场的我不能承受,悄悄地溜了出去。

    几乎是与新麦上场的同时,我领到了重点高中的录取通知书。在通明的灯光下,父母反复地摩挲着那张白纸,傻笑了一番。“还是咱有远见吧,你还心疼那几滴灯油。”父亲笑着讥讽母亲。

    “嘁,我是怕他把眼睛觑乎坏了,将来干不了力气活儿,不好找媳妇。”

    “真是瞎操心,你看他觑乎了这么多年,眼睛坏了吗?”父亲得意地笑了笑,“找媳妇?找就找柯湘那样的。”

    “你就吹吧。”

    夜里他们竟整夜地睡不着,他们不是因为激动,而是在犯愁。他们从我这里弄明白了,穷家破业承受不得喜事,学费,伙食,住宿,哪儿不要钱?临近天亮的时候,他们终于想出了办法:借。

    借到东家,人家说,你做支书的怎么也糊涂了,咱靠鸡屁股银行趸油盐的人,哪儿来的现钱?不过,托你的福,咱有粮食吃了,你可以撮几簸箕老玉米回去哩。

    父亲摇摇头,你还是省省吧,刚吃了几顿饱饭,就这么大方了?

    到了西家,依旧是老玉米的买卖。借来借去,父亲的心寒了——乡风淳朴,他们肯定会借给你什么,但是就是借不出一样东西——他们的确没有这样东西。

    回家的路上,他狠狠地抽了自己一个耳光,这个支书当的,真他妈的操蛋!

    父亲找我商量,你看,那个重点咱是不是就别上了,村外不也有一所中学吗?

    少给我来这一套!我义正词严地训斥道。

    父亲哆嗦了一下,嗫嚅道,好,好,好好……

    父亲的支书生涯,就这样终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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