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国文说人情世态-名父之子多败德——火烧圆明园的引狼入室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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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名人的儿子,不一定是名人,因为名人的儿子,要比他人更难成为名人,也是无数事例证明了的。至少从文学领域看,除了法国的大仲马和小仲马这对父子外,子承父业,雏凤清于老凤声,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后来居上者,真是难得一见。从遗传的角度,从基因的角度,从耳濡目染的角度,从没吃过猪肉见过猪跑的角度,名人的儿子成为名人,是天经地义的。

    然而,由于大树底下好乘凉的缘故,名人的儿子在这棵大树底下,遮风雨,蔽烈日,摘果实,赏鲜花,热了有人打扇,冷了有人送暖,饿了饭碗端上,渴了饮料侍候。周围是艳羡的目光,逢人是恭维的笑脸,从小长大,格外呵护,快乐王子,无忧无虑。所以,名人的儿子,享现成者多,托荫庇者多,好依赖者多,等靠要者多。日久天长,快活自在,自然是坐着不如躺着,累着不如歇着,堕性大于进取,惰性高于勤奋了。如此这般饭来张口,衣来伸手的懒货,要想成为他父亲那样的名人,显然是很难很难的。

    清人赵翼在其《廿二史劄记》卷二十,一则《名父之子多败德》的读史心得中,举了很多例子:“房(玄龄)、杜(如晦)为唐一代名臣,而玄龄子(房)遗爱,如晦子(杜)荷,皆以谋反诛。狄仁杰子(狄)景晖,官魏州,以贪暴为民所恶,并毁仁杰生祠。宋璨直声震天下,而其子(宋)浑等,流荡无行,为物议所薄。李泌为贤相,而其子(李)繁乃党于裴延龄(一个绝对的坏蛋)。阳城劾延龄,属繁书疏稿,繁即默识以告延龄,使得先奏。此皆名父之子,而败德坠其家声,不可解也。”

    而清人龚自珍的儿子龚橙,则是最为典型的例子。

    由于毛主席在其著作《农村合作化高潮》一书中,引用“九州生气恃风雷,万马齐喑究可哀,我劝天公重抖擞,不拘一格降人材”这首七绝,诗人龚自珍的名字便广为人知。他是一位了不起的诗人,以他词中的灵韵,诗中的精魂,文章中的气度,论者誉他为清文学史的压轴人物,“定庵之才,数百年所仅有也”(清人沈曾植语),这些评价,并非过甚之词。

    龚自珍同时还是一位思想家,具有强烈的爱国主义思想,魏源和林则徐是他最为志同道合的朋友,当林为钦差大臣到广州去查禁鸦片的时候,他曾经自告奋勇,要与他同行,为其效力。收在他《定庵文集补编》中的《送钦差大臣侯官林公序》,就是为林的禁烟此行出谋划策,贡献良多的一封长信。林在给他的复信中,说道:“惠赠鸿文,不及报谢。出都后,于舆中抽绎大作,责难陈义之高非谋识深远者不能言,而非关注深切者不肯言也。”对龚的见解,龚的韬略,龚的赤诚,龚的爱国之心,评价是非常高的。

    可是,他的一个儿子叫龚橙的,却是地道的混账东西,地道的浪荡无行之人,地道的十恶不赦的卖国贼。呜呼!“名人之子多败德。”赵翼的这句名言,这句从全部二十二史得出的结论,大概也是一个普遍的真理了。谁能想到,恐怕龚自珍更想不到,一个如此强烈爱国的名人父亲,却生出这样一个极端卖国的儿子。看来,名人之子,一是很容易坏下去,二是很容易坏起来,三是一旦坏,必然坏得特别快而且特别加倍的坏。因为越是优裕的外部环境,极可能成为名人之子越是变坏的最佳土壤。在森林里,越毒的蘑菇,在越是肥沃的泥土中,生长得也越鲜艳,毒性也越大。

    据野史《半伦传》载:“定庵好藏书,富甲江浙,多《四库》未收本。半伦幼好学,天资绝人,于藏书无所不窥,为学浩博无涯涘。既长,随定庵入都,兼识满洲、蒙古、唐古忒文字,日与色目人游,弯弓射马,居然一胡儿矣。”其实,他的资质,他的才华,他的聪明,他的根柢,可以看得出来,他并不弱于乃父的。

    清人孙静庵笔记《栖霞客野乘》,其中有一则《龚定庵轶事》,提到他的这个不肖之子龚孝祺,即龚橙。说他“喜改定庵文稿,每置定庵木主于案,凡改一句一字,则以竹杖击木主日‘某句不通,某字不妥,尔为我父,故为改易,不敢欺饰后人也’。”从这一点看,无论是巧作聪明也罢,还是佯狂作秀也罢,说明他确实不愧为才高八斗,学富五车的龚定庵的儿子,然而,名人之子,太容易得到想得到的东西,而且也用不着费力气就得到比期想更多的东西,干吗还要上进,发奋,深造,图强呢?

    可想而知,这个龚橙声色犬马,过着花天酒地的日子,“好作狎邪游”,“日挥千金”,“鬻其先人金石书画殆尽”,“恃才傲物”,“居恒好谩骂人,视时流无所许可,人亦畏而恶之,目为怪物,往往避道行”,“居海上十数年,与妻子未尝一见”,儿子去见他,“辄被斥逐”,“与胞弟念匏亦不睦”,“其家人亦无敢与往”。

    最后,他混到除了一个小妾外,成了六亲不认的孽子。于是,他给自己取了一个外号,叫作“龚半伦”。人家问他,“龚先生,何以自号‘半伦’?”他说:“半伦者,无君臣、父子、夫妇、昆弟、朋友,五伦俱丧。而尚有一爱妾,故日‘半伦’也。”

    龚自珍当然没想到自己的儿子,如此之不成器,而尤其没想到的,是这个败类,竟成为火烧圆明园的帮凶、强盗、掠夺狂、卖国贼。这就是龚自珍在九泉下永远为之不安的孽障了,因为他对于西方殖民主义者,有着最清醒的认识。据章炳麟《检论》称龚曾为文论述:“近惟英夷,实乃巨诈,拒之则叩关,狎之则蠹国。”可是,他的儿子偏偏当了英国殖民主义者头子巴夏礼的谋主,一个为其出尽坏主意的狗头军师。甚至,“投靠威妥玛,嫁女为洋人妾,诱引联军进圆明园。”(以上引文均见《清朝野史大观》及孙静庵笔记)

    历史就是这样无情地戏弄着人类,革命的父亲,生出不革命甚至反革命的儿子;爱国的父亲,生出不爱国甚至卖国的儿子;有学问,有文化,有思想,有智慧的父亲,生出愚昧的,无知的,甚至白痴的呆傻儿。龚自珍的这个儿子,可倒并不呆,并不笨,他为英法联军的向导,直奔西直门外,扑向圆明园,却成了点起了第一把罪恶之火的十恶不赦之徒。

    《清朝野史大观》卷一,有更详细的记载:“定盒子孝祺,晚号半伦,半伦者,无君臣父子夫妇兄弟朋友,而尚劈一妾,故日半伦云。半伦少好学,天资绝人,顾性冷僻而寡言语,好为狭邪游。中年益寥落,至以卖书为活。英人威妥玛方立招贤馆于上海,与之语,大悦之,旅沪西人均呼为龚先生而不名,月致百金以为修脯。庚申之役,英以师船入京,焚圆明园,半伦实与同往。橙单骑先入,取金玉重器而归。”

    而据《圆明园残毁考》这篇史料,英法联军攻入北京后,“所以焚掠圆明园者,因有龚半伦为引导。半伦名橙,字珍子,为人好大言,放荡不羁,窘于京师,辗转至上海,为英领事纪室。及英兵北犯,龚为向导日:‘清之精华在圆明园。’及京师陷,故英法兵直趋圆明园。”

    对于这种引狼入室的汉奸行为,咸丰十年(1860)八月癸亥的谕旨里,奕詝有过这样一段话,也足以佐证龚半伦为敌前驱的罪不可逭:“该夷去国万里,原为流通货物而来,全由刁恶汉奸,百端唆使,以致如此决裂。”逃到热河承德的这位皇帝,在诏谕里出现“汉奸唆使”之词,当有所指,绝不是普通老百姓,而是有头有脸之辈,自然是冲着龚自珍这样有名之人而言。若诗人地下有知,将何以堪?

    如今谈到这位大名人,自然不会马上联想到他的不肖子的。但只要谈到火烧圆明园,就不能不涉及到引导英法联军烧毁一代名园的龚半伦。而提到这个丧心病狂的汉奸,就难免要想起龚自珍。这个逆子,确确实实给这位晚清大诗人的一世声名抹了黑。想到这一点,不仅是名人,还是非名人,都是应该引以为鉴的。

    因此,作为名人之子者,能不依次类推,而慎乎其慎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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