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敏

    你一个人孤零零地在那个无边无际的世界里生活得太久了。有一天，你终于决定结束这场无根无底的漂泊，回到地球上去。

    当你的双脚踩上柔软的地面时，一股久违了的泥土气息从四野发散而来，并包围了你，你感到无限的亲切和温暖。

    那一刻，你有了哭的感觉，你觉得世界太美好了。这趟银河之旅起码耗费了你30年的光景。

    步出空阔的地面接收站入口大厅，你那辆银灰色的猫头鹰如期而至，看见你有些疲惫地向它走来，它高兴得四个轮子乱弹，唐老鸭似的哇哇大叫：“欢迎，欢迎主人太空归来，猫头鹰乐意为您效劳。”

    “都是些什么话呀。”你嘟囔着，一俯身钻进已经打开了门的座位上。

    你系上安全带，顺手打开储藏柜，从里面取出一瓶可乐开始呷啜。这时你的猫头鹰“噌”的一声十分利索地展开了地面上的飞驰。

    路畔的老杨树正在绽放柔嫩的绿叶。原野上空荡荡的，已经看不到农人耕种的痕迹；大片的土地荒芜着，杂生的野草无边无际地蔓延开去，像是一种凄凉的草原。

    大概没有人再需要庄稼了吧。你想。

    远方，高楼和塔架在云中闪现，机器的轰鸣声通过消音塔隐隐传来低沉的震颤，一波一波地让你的耳朵感受到一丝丝的酥麻。

    平坦的大路笔直或者弯曲，安安静静地在你的面前铺展开去，偶尔能瞥见一两辆猫头鹰的同类疾驶而去。

    猫头鹰谈兴很高，聒噪得你的耳朵很不适应，于是，你动手按了一下“语言设置”停止键，猫头鹰便知趣地闭上了它无形的大嘴。

    驶进你熟悉的街区了，街面的格局还是老样子，只是新楼盖得更高、更大了。

    行人越发少见，有时连续几分钟你都瞧不见一个。满街都是带轮的甲壳虫在穿梭，而且都是像猫头鹰这样无人驾驶的类型。

    你需要补充一些生活用品，于是，猫头鹰在七扭八拐之后径直来到“百慕大”超级市场的门口。

    玻璃门刚刚打开，一辆精致的银光闪烁的双轮小推车就自动滑上前来，“您好，先生，我叫安妮，我能为您做点什么？”

    你交代了需要购买的物品，然后静静地等候着。

    你看见超级市场的台阶上站立着各种各样的小推车，它们有的在交头接耳地闲聊神侃；有的四个一组在玩桥牌；有的一晃一晃地摇摇欲坠，似乎在打瞌睡。

    那个名叫安妮的小推车伸出长臂把你要的东西一股脑码进你身后的空座上，你付了货款后还顺手给了她小费。“谢谢。”她说。

    现在的人真能享福，买所有的东西都不用自己亲自出动，全都可以交给坐骑代劳。

    猫头鹰的消音键自动取消了。它又开始喋喋不休起来。你叹了一口气。

    黄昏很快就消失了。这时天下起了蒙蒙细雨，满街的霓虹灯闪烁起来了。湿漉漉的雨雾湿漉漉的路，光怪陆离的特殊气氛让你顿时生出了“局外人”的感触。你的心情暗淡了下来。

    猫头鹰未经许可就直接驶进教堂的广场。你看到数以千计的车辆黑压压地聚集在雨中。神父在露天的讲坛上双手高高擎起，湿漉漉的黑色袍子长长地拖在讲坛的台阶上，雨水淋湿了他的头发。几千辆车同时发出巨大的声响，一齐随着神父的导引，吟唱着“阿门，阿门”。然后神父脱下湿袍子，一头钻进黑色的轿车里，悄然地消失在茫茫的雨雾之中。

    “我的上帝！”你说，“现在连汽车都开始信仰上帝了。”

    市政广场彻夜灯火辉煌，高耸入云的市政大楼如同擎天之柱，一头钻进黑雾沉沉的夜空里。

    猫头鹰继续以缓慢的速度在大街的湿地上小心翼翼地行进着。你的心情明显地开始忧郁起来。

    你看不见那些往日见惯了的一朵两朵的绿的紫的雨伞下粉白色的脸，也看不见任何一个身穿雨衣的人在路灯下匆匆而过的身影。满眼望去，只有流动不息的车流，整个大街完全不是你想象中应有的样子。

    过去，在人行道与车行道交接的沿途路沿上，通常都设置有巴士或者计程车的乘车点，而现在没有了。取代了它们的是一些高高的旋转平台和楼房一样的载车大巴。

    这些地方像码头一样，形形色色的轿车排成长队，等待着一辆挨着一辆地开上平台，然后又一辆辆驶进载车大巴，最后被整体运往各处。

    你大惑不解。猫头鹰告诉你，现在有身份的小车一般路途长点的都不亲自行驶了。大家都乘载车的“汽车巴士”往来穿梭，图个轻松自在。未了，还补充说它自己就常常与朋友们结伴乘车去郊外的乐园痛饮“汽车啤酒”或者兜风玩。

    你突然烦躁起来，你大声地命令提速。

    猫头鹰立即像箭一样射向前方，驶向这座城市的另一头的郊外。

    风从挡风玻璃的缝隙中扑面刮来。你开始感到一点快意。你打开音乐键，点了几曲克莱德曼的钢琴小夜曲，饶有兴致地听了起来。

    “真老土。”猫头鹰含混不清地咕哝了一句，接着吹起了光头黑人爵士帮的街舞曲旋律抗议起来。

    你正想告诫猫头鹰开车不要心不在焉，也不要在主人面前太放肆时，蓦然间你一回首，发现在你的身后竟然悄悄地尾随着一条汽车的长龙。那些车辆眨巴着幽幽忽忽的车灯随着猫头鹰的快慢节奏调节着与前后车辆的间距。你有了一丝恐惧，你嗅到了一种被跟踪的危险。

    后来，你终于可以松口气了，猫头鹰甩掉了所有的跟踪者。

    “这是怎么回事？”你问。

    猫头鹰说：“好奇。这个城市里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不曾看见过陌生人了。”

    “人们都去哪里了？”你问。

    “也许和你一样，都到太空旅行去了，或者被蒸发掉了，谁知道呢？”猫头鹰说完这句话，车上配备的所有灯头都忽地暗了一下。

    猫头鹰需要加油了。它驶进了一家叫“荒原”的加油站。你知道，这座加油站是以两个世纪前一个著名的英国诗人艾略特的成名诗集的名字命名的。

    猫头鹰打开加油装置，一股气体“哧”地冒了进去，油便加好了。

    加油站里有三五辆轿车也停在那里，猫头鹰显然认识它们，它给它们眨巴眼睛向它们打招呼。

    你已经相当疲倦了，于是你昏昏欲睡起来。忽然间，你听到一个声音：“这个城市多一个人，就多一分危险，我们不能由着他在城里逛来逛去了。头，我们什么时候动手？”

    你分明听见猫头鹰说：“慌什么，我们等他睡熟了再动手不迟。”

    你忽然睡意全消，你全明白了，你一下子睁开了一双圆溜溜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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