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慧芬

    她已不记得她的祖籍出自哪座山林。在她还是一粒种子的时候，她很幸运地被捡进了城市的苗圃，她在那儿发育成一株幼苗，然后便落户到这条新开辟的小街上。

    她一天天地长着，渐渐地长成了一个美丽的少女，苗条地舞着衣裙，又一年年伸展着美丽的枝叶。她还希望自己长高些、再长高些。她想越过街两侧的高楼，遥望想象中的出生地，那儿有最初接生她的园丁。

    但是她怎么努力踮起脚尖也够不着远处的向往与目光。她受伤了，生命一点点受着煎熬。是街面上一家小吃店的主人，将一根铁管插进了她的胸膛，借着她的体力，搭起了夜吃摊的篷。她痛苦地呻吟着，但是灯红酒绿的喧嚣早已压过了这一声声孱弱的声息。她不再生长，或者说她拒绝生长，她原想按着意愿长大长高，成为人们眼中一道美丽风景，现在她因为伤残而变得丑陋起来，不，她宁愿死去，也不愿遭此劫难！她渐渐佝起了腰，她渐渐枯黄了脸。

    终于，违章的街面小店被拆除了。然而那根铁管仍在她的胸膛里，短短的一节留在体外，像一把匕首的柄。日晒雨淋，人们熟视无睹，“匕首的柄”渐渐生锈，斑斑锈迹落在她衰弱的身上，斑驳成一片浑浊，污染着行人的眼睛。

    有一天，有一个身材矮小的老人走过，他驻足在她面前，仔细地端详着她，又蹲下身子，进一步贴近她，用手轻轻摩挲着她的皮肤。不一会儿，他带来了榔头、锯子等工具，一番敲打，那截铁管被抽了出来，她的伤口也袒露了出来。即刻，就有缕缕汁水淌落下来，说不清是痛，还是感激的泪。老人又找来一截木材，合分合寸削成一杆木棍，用石灰水消毒后，像一位精细的外科医生，小心翼翼地将这同类材质填进了她受伤的身躯。修补完毕，老人用刷帚轻轻地清刷着她满身的锈尘。她渐渐清爽了。

    他因劳累而大汗淋漓，她的身上也沾了他的汗水。她现在觉得自己应该努力一把活下去，否则她将辜负他的心。

    从此，留心街景的人们，包括小街两旁高楼上看风景的人们，日日穿梭在此地的出租车司机们，上班下班、上学下学，途经这条街的老人、大人和小孩们，常常会看见一个老人，隔三差五，拎着水桶，来为这棵树浇水；端着药粉，来为她洒药——因为她过去的伤残和赢弱，已让病菌有机可趁。

    渐渐地，她活泼起来了，壮实起来了，终于珠翠满身、摇曳生姿了。每每有老人走近，她便轻摆轻摇、呢呢喃喃，如同女儿向父亲撒娇。夜晚，老人来看她，她便张开臂膀，絮絮叨叨，这是她向伴侣示爱。

    一年一年过去了，她的身躯变得伟岸而浑圆，她的枝头引来了筑巢的鸟，这是一个妇人最成熟的时光。

    然而，他却老了，真的老了。他是个聋哑人，无儿无女又无妻，一辈子待在苗圃里服侍花草树木。然而，现在，他老了，什么地方都跑不动了，唯一的乐趣是躺半天后，积蓄一点体力每天来看她一次，端个小凳在她身旁坐一会儿。终于，一个夏日的黄昏，他倒在了她的脚下。

    忽然间，天空中阳光收敛，乌云密布，霎时，电闪雷鸣，一阵狂风暴雨，惊天动地，她也猝然倒地。人们奇怪，周围那么多大树小树，一棵不倒，唯独倒了她！

    人们哪里知道，她虽是异类，也通人性，她借着风力，以这样一种方式追随他去。天上的太阳、星月并不奇怪，只是地上的人们不了解，这几千个日日夜夜，她与他之间的交流已达成一体，相互再难分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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