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我的神-肉食主义家庭的病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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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整个幼儿园时期,丑孩子乌力天扬最想做的事,就是让自己长高一点儿,再长高一点儿,高到能攀上练功房的窗户,看见可爱的女孩简雨槐。

    简雨槐在练功房里跳新疆舞。她长着一对茸乎乎的长睫毛、羚羊般安详清澈的大眼睛,圆圆的脸蛋儿上嵌着一对深深的酒窝,美丽而骄傲。她跳舞的样子就像一只生长在巴西丛林里的小蓝魔尔浮蝴蝶,轻轻摇曳着金属蓝的翅膀,在赭红色大理石地面上飞来飞去,飞累了,降落下来,再展开两臂,继续飞,要等到下一个累了的时候,或者班主任康老师叫停下来的时候才降落下来。一个六岁的女孩,刚刚化蛹为蝶,翅膀还没有来得及展开,展开成伞状双翼,水母似的在空气中翕动,这样的蝴蝶娇嫩得很,常常需要停下来休息一下,喝点露珠儿,或者整理一下翅膀。问题是,简雨槐知道自己美丽,比如一只袅袅飞舞的蝴蝶,或者一朵刚刚开始灌浆的向日葵,要仰着脸儿走路;她飞舞着或者仰起脸儿走着,就算需要停下来休息一下,并且歪着脑袋啄一啄自己的翅膀,又有什么关系呢?

    五岁的乌力天扬基本上是半个新疆通。他知道我们新疆好地方,达坂城的姑娘辫子长,阿拉木罕不胖也不瘦,在那遥远的地方有位好姑娘,库尔班大叔要骑着毛驴去北京城见毛主席。乌力天扬知道很多新疆的事情,他还会说“亚克西”这种俏皮的新疆话。他说“亚克西”的时候,脖颈像木偶,左右移动,并且用大拇指象征性地抹一抹唇上根本不存在的小胡子,就像他真的是那个有一头小毛驴的库尔班大叔。可惜的是,这些一点儿也帮不上乌力天扬的忙。乌力天扬太瘦小,牙齿因为老是不规范使用而不断掉落,耳根子后面时时沾着泥垢,一双眼睛倒是滴溜溜的,随时都会露出惊讶来,却不在中规中矩的惊讶之内。在健康而漂亮的孩子成堆的基地幼儿园里,像乌力天扬这样的丑孩子几乎完全可以被忽略掉。乌力天扬这个样子,会不会说“亚克西”都没有用,会不会移动脖子并且象征性地抹胡子都没有用,只能被排除在练习新疆舞的孩子们之外。

    乌力天扬被排除在练习新疆舞的孩子们之外,让他沮丧不已,但这一点儿也不影响简雨槐在他心目中的地位。美丽的简雨槐不光是整个幼儿园里最美丽的女孩,还是整个基地最美丽的女孩。她这样的女孩,当然应该成为牙老是缺着的乌力天扬的偶像。

    乌力天扬所有的心思都在简雨槐身上。他躲过手工课老师慵倦的目光,偷偷溜出教室,溜到练功房外,想方设法往窗户上攀,去看小蓝魔尔浮蝴蝶简雨槐。可惜他个头儿太矮,矮到无法攀上窗户,以致这样的努力每一次都以失败告终。他只能隔着窗户,咬着脏兮兮的无名指,徒劳而伤心地听活动室里传出“阿拉木罕怎么样”的歌声。乌力天扬有一个习惯,在做错了事情或者孤立无援的时候,总会下意识地咬自己的无名指。有时候他控制不好,咬重了,会把自己咬疼。他还是个孩子,常常把握不好牙齿的力量,这不能怪他。

    乌力天扬活像一只长着三副长舌头的八哥,跟在康老师身后喋喋不休地问,他怎么才能长高,长得像康老师那么高。康老师不知道乌力天扬的阴谋,不知道他在练功房的窗下生出的绝望有多么深,她要他多吃饭,这样就能长高。

    乌力天扬有一段时间把自己变成了一头小猪崽,拼命地吃,抓住什么吃什么,连骨头都不放过,嚼碎咽进肚子里,吃完还要舔碗,脑袋伸进碗里,把碗舔得干干净净,好像他饿得要命,并且一生下来就没有吃过任何东西。他这样毫无节制地吃,终于吃积了食,肚子鼓鼓的,解不下大便,疼得直流泪,被送进卫生院灌肠。

    康老师对这样的结果哭笑不得。她对卫生院的来苏儿药水味儿很不习惯,不断地嗅着鼻子,这妨碍了她对一些事情的基本判断。于是,当乌力天扬躺在病床上泪眼婆娑地问她,他要怎么才能长高,长得像她那么高的时候,她就不耐烦地训斥他,要他把嘴闭上,好好躺着,好好睡觉,不许再提任何怪问题。她向他保证,只要他把嘴巴闭上,好好睡觉,就能很快长高。

    从卫生院回到幼儿园的乌力天扬迷上了睡觉,只要入睡时间—到,他就头一个跑进寝室,急不可耐地爬上床,把眼睛紧紧地闭上,一动也不动,活像一条休眠状态下的石斑鱼。平时坏孩子乌力天扬睡觉的时候老是废话连篇,不断惊叫,盘腿坐在床上讲吊舌鬼的故事,偷偷地爬起来去掀别的孩子的被窝儿,躲在窗帘后面嘎嘎大笑。现在他不说废话,不惊叫,不讲鬼的故事,不掀孩子们的被窝儿,不嘎嘎大笑了。同样,他也不让别人和他说话,不让别人掀他的被窝儿,别人和他说话他就拿枕头砸人家,往死里掐人家,别人掀他的被窝儿他就瞪了眼睛丝丝地吐舌头,像一条受到袭击的蝮蛇。现在的他就像—头急于冬眠的棕熊,整天盼望着钻进山洞里不再出来,这就让基地幼儿园天下太平了。

    可是,没过两天康老师就发现,乌力天扬并没有像她希望的那样回到被海水冲上滩涂的那只魔瓶里去,幼儿园的太平日子根本就没有到来,情况比先前更糟糕。乌力天扬急不可耐地往床上钻,其实并没有睡觉。他紧张地躺在床上,人绷在那儿,废话倒是没说,但他却闭着眼睛大声地数数,一直数到超出他能够数出的数字,然后再从头开始。这样一来,不光他自己睡不着,全班的孩子都不睡,跟着他一起数数,或者提示他一百之后应该是一百零一,而不是十一或者一。这还不算,每次起床,别的孩子起来穿衣裳,乌力天扬却赖在床上不肯动,被窝儿掖得紧紧的,说什么也不肯起来,谁要去拉他,他就咬谁的手,真咬。乌力天扬的表现属于暴力行为,危险性和破坏性很大。大家都知道,乌力天扬掌握不好牙齿的力量,他要真下嘴,会把人咬出毛病来。

    “你再这样没完没了地问下去,”康老师生气地说,“我就把你送进医院,让医生剪掉你的舌头!”

    “剪舌头吗?”乌力天扬兴奋地仰起脸儿,“剪掉舌头就能长高了吗?”

    “你这个讨厌的孩子,”康老师绝望极了,烦躁极了,怒气冲冲地喊,“你怎么不去吃桉树叶?”

    “吃桉树叶吗?”乌力天扬的把握不在了,仰了头看面前这个美丽的女人,脸上露出一丝不解的神色,“吃桉树叶就能长高吗?”

    康老师纳闷儿,这孩子姓什么不好,怎么姓了乌力这么个怪姓?康老师恨恨地想,我非把你这条饶舌的八脚鱼治住不可。

    绝望的康老师把乌力天扬拉过去,让他贴着自己高耸的胸脯,从衣兜里掏出一方漂亮的手绢,仔细地包住他的一只耳朵,然后用力掐那个地方。手绢上绣着一只可爱的小白兔,透着淡淡的香水味儿,乌力天扬被香水熏得流出了眼泪。好了,乖孩子,你现在听明白老师的话了吧?

    乌力天扬流着眼泪看着康老师,一副困惑极了的样子。他不愿意失去康老师的胸脯,可是,以他有限的经验,他无论如何想不出来桉树叶和长高有什么必然的联系。他完全被这种联系弄糊涂了。

    晚饭后,康老师让班里的孩子手牵手,带着他们在池塘边散步。乌力天扬在半路上成功地摔了一跤,并且就此离开了手牵手的队伍。

    离开了队伍的乌力天扬像一头灵活的浣熊,转眼之间爬上一棵高高的桉树。他看见树杈上卧着一块鸽卵般大小的石头,黑灰色,小可怜儿的样子。他想它也许是星星的孩子,落错了地方,再攀不回天空中去。他把石头够过来,揣进口袋里,热泪盈眶地看了一眼在坠落的夕阳下越走越远的同伴们,然后探出身子,采下一抱赭红色的桉树叶子,从高高的树上溜下地,像一只藏在灌木丛中瘦小的刺猬,怀里抱着那些桉树叶,摇摇晃晃走到操场边,在水龙头下把它们洗干净。

    他想,就算剪掉他的舌头也没有关系。他想,他为什么一定要做一个爱干净的孩子呢。他想,大人们还有多少秘密,比如像长高这样的秘密,他们把那些秘密当做财产吝啬地藏起来不让别人知道。他们真的害怕孩子们长大吗?他想着这些严肃的问题,然后盘腿坐下,一把接一把,把那些洗过的桉树叶全部塞进了嘴里。

    “这孩子怎么了,怎么老是往嘴里塞东西?”乌力天扬再一次被送进卫生院,大夫一边准备灌肠器皿一边百思不得其解地问康老师,“他塞也罢了,怎么也不挑选一下,什么都敢塞?”

    乌力天扬手里捏着从桉树上够下来的那块石头,躺在冰冷的病床上,小脸儿煞白,一片瓦的脑袋乱糟糟的,人伤感得要命。被洗肠液催吐出来的桉树叶面目全非,盛在盂盆里,被护士端走倒掉。乌力天扬觉得倒掉的不是桉树叶,而是他自己——他被这个世界抛弃了。

    “我找不到办法了。”他委屈地抽动鼻翼,“我再也不能爬上窗台去了。”他绝望地抽搭,“我还不如死掉算了。”他伤心地放声大哭。他的哭声把医生弄得不知所措。

    幼儿园是巨大的,像一座由成年人建立的森林公园,麋鹿似的孩子在幼儿园里出没,还有豺狼似的老师以及面目和善但心眼歹毒的园长。这样的搭配是真正森林动物的搭配,让孩子们兴奋,让孩子们整天充满紧张的求生欲望。出生时的痛苦和茫然在这里一点儿也没有被夸大其词,而是被新的捕猎关系所替代,比如悄然游过灌木丛的野猪和在阳光下打盹的小青蛇,比如埋伏在沼泽地里的鳄鱼和前来饮水的羚羊。这是弱小生命在出生的恐惧后得到的第一次由追逐的刺激带来的新鲜补偿。乌力天扬生活在这样的森林公园里一点儿也不快乐。他不知道该如何长高。他吃了那么多的苦头,却找不到长高的办法。他攀不上活动室满布灰尘的窗户,因此离蝴蝶般美丽的简雨槐十分遥远。

    这是整个幼儿园时期乌力天扬唯一铭心刻骨的事情,也是他出生后遭遇到的第一次人生挫败。

    二

    几年过后,乌力家的老五乌力天扬成了一名小学生。他精力充沛,不喜欢上课,一到上课的时候就打不起精神,哈欠连天,因此成绩平平,不像乌力家其他的孩子,学习成绩个个出色,让老师和家长感到骄傲。乌力天扬学习成绩不好,人却出奇聪明。他的聪明是那种令人头疼的聪明,一眨眼一个鬼蜮伎俩,老是反穿衣裳,做梦脚丫子都动,想着鬼主意。他知道母马怎么生产马驹子、公螳螂和母螳螂怎么交配、动物为什么要分公母、女孩子为什么要蹲着撒尿……在这方面,他简直就是天才。谁都认为他应该成为另一个爱迪生。

    “你这都不懂,真是蠢。”乌力天扬在自家门口的石阶前挖坑,人蹲得像一只寻找自己尾巴的鬣狗,满脸不屑地说简雨槐的堂兄简明了,“女孩子站着撒尿,尿湿了鞋子怎么办?那她还不得一天换三双鞋呀?她去哪儿弄那么多鞋?就算有那些鞋,往哪儿放?挂在脖子上吗?”

    “放在书包里呗。”简明了自作聪明地回答,“这样,她就可以随时换她的鞋了。”

    “鞋放书包里,那杏仁核、桃核、蓖麻子、蚕蛋、桑叶、沙包、剪纸、塑料绳儿、橡皮筋儿、画片儿、歌片儿、万花筒子……还有,鸡毛毽呢,往哪儿放?”乌力天扬脸色青紫,差点儿没被那一长串词儿噎得背过气去。

    简明了对乌力天扬佩服得五体投地。他怎么也想不通,语文算术从来就没有得过一个五分的乌力家老五,怎么会知道这么多。简明了长着一只塌鼻子,他告诉乌力天扬,那是他小时候被一个力大无穷的鬼舔塌的。起码是个军官。他说。他的意思是,舔他鼻子的那个鬼是—名军官。他还告诉乌力天扬,如果不是他那个老实巴交的种田的父亲省吃俭用,供他二伯简先民到上海读书,他二伯现在还在农村种田呢,从这个意义上说,他父亲是他二伯的革命引路人。

    乌力天扬哄简明了行,可哄不住乌力家的老四乌力天赫。乌力天赫不是树上的知了,知道不知道的都嚷嚷说知道。乌力天赫的学习成绩是乌力家孩子中最好的,是真知道。女孩子没有鸡鸡,尿不准,只能蹲着尿。乌力天赫揭穿乌力天扬。

    “尿不准会怎么样?不是尿到鞋子上面去了吗?尿到鞋子上,鞋子不是湿了吗?”乌力天扬在石阶旁挖好一个小土坑,土坑光滑得让人想躺进去。他看出四哥在破坏自己的形象,立刻反驳,而且他不光知道鞋子的事情,还知道别的,比如如何摆脱四哥的威胁,“还有地雷。鞋子可以制造地雷,叫鞋子雷。”

    “嗬!”简明了佩服地叫了一声。叫过以后一想,没明白,“鞋子怎么制造地雷?”

    “《地雷战》白看了呀。一硝二黄三木炭,火药就是这么做成的,鞋子雷就是这么做成的。”乌力天扬俨然像个老资格的兵工专家。

    “我家有木炭,我二伯老让我伯母给他烤鞋垫。”简明了恍然大悟,为自己能联系上鞋子得意。很快的,他又犯傻了,“可是,到哪儿去弄硫黄和硝呢?”

    “说你蠢,你比猪还蠢,像抽了脊水的脑膜炎病人,难怪你是白毛。”乌力天扬哧哧地笑,像一只被油灯燎着了尾巴的耗子,笑过以后不客气地指导简明了,“电线杆子上有什么?瓷瓶。瓷瓶里装着什么?硫黄。厕所里有什么?墙壁。墙壁上有什么?尿。尿干了变成什么?硝。要不八路军说,敌人不给我们,我们自己动手做呢。”

    简明了很生气。他的确有点儿少白头,可这与他是不是猪毫无关系,而且他长这么大,一次脑膜炎也没得过,脊水一点儿不少,全待在脊腔里,他怎么会蠢呢?原来你的地雷是尿做成的。简明了反过来嘲笑乌力天扬,冲着乌力天扬挖的小坑做了个挖臭雷的动作,一只骨节粗大的手在蒜头鼻子前甩动着,耸着鼻子学电影里山田队长的口吻,“唆——嘎——”

    乌力天扬的痛苦就在这里。傻大个儿简明了连一硝二黄三木炭都不知道,白有一副好块头,而他乌力天扬是多么的聪明啊,这么聪明的他却没有与之相匹配的个头儿,站远了看,让人误以为是个被人丢弃在那儿的马桩子。这不公平的世道让乌力天扬苦恼不堪。

    乌力天扬不再理会简明了。他从小坑里捡出一片落叶,再把一只坠入坑中的黄须蚂蚁捉出来,放在一旁,看它掸了掸触须上的泥土匆匆忙忙地爬开,从兜里郑重其事地摸出一块石头——那块从幼儿园里带回来的石头。乌力天扬抚弄一番石头,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把石头放入坑中,埋葬自己似的把它埋上。

    三

    和乌力天扬一样,乌力天赫也有着苦恼不堪的童年。

    乌力天赫体弱多病,他是在疾病中度过童年的。萨努娅想不通,自己的老四有什么理由老让她往医院里跑?老四和头三个孩子不同,头三个孩子生在战争年代,吃过苦,老四是黄金年代出生的,萨努娅像对待其他孩子一样,没少给他喂牛奶、鱼肝油和钙片。而且,乌力家是一个肉食主义家庭,在这个家里,肉和空气一样重要,没有肉,一家子大大小小就没法儿活。乌力家的厨师万东葵可以证明,首长家的饭非常好做,只要炖上一锅肉,用大盆子盛着端上桌,怎么做首长都满意。那么,从不缺少营养的老四凭什么会多病?

    萨努娅养了七个孩子,在乌力天赫身上用的心思最多。她总是被自己的老四弄得心神不宁,夜里睡觉都不安生。乌力图古拉问萨努娅翻来覆去的折腾个啥。萨努娅说,你没听见老四喘得厉害呀。乌力图古拉不满意地说,他喘晕过去的时候我也见过,小犊子,别拿他当蚕养。

    大多数时候,蒙古人乌力图古拉喜欢热气腾腾的生活。这个来自科尔沁草原喝骆驼奶长大的汉子打小习惯了开阔的日子,习惯了雹砸当雨点儿、百里一溜烟儿的马上生涯,他总是夸大生活,喜欢把事情说得和原来的样子毫不相干。比如刮胡子,他叫割草。每天早晨一睁眼,他轰轰隆隆地起床,站在小便池边响亮地撒出一泡能淹死一头牛的长尿,然后飓风一般刮进盥洗间,山呼海啸地刷牙,嚷得满世界都能听见:萨努娅,萨努娅,我的保险刀片呢?我得割草,再不割草我就得让草埋掉了!再比如吃饭,他叫喂马料。他脚蹬一双踢死牛的皮靴,地动山摇地往饭桌边一坐,一秒钟也不肯等,大拳头把桌子擂得山响,大声嚷嚷:萨努娅,今天什么马料?我得喂喂我的肚子,再不喂我可啃桌子啦!他管萨努娅叫“我的母马”,管儿女们叫“犊子们”。一会儿,他会柔情蜜意地把萨努娅拽进怀里,说,我的母马,别老是尥你那小蹄子,来吧,咱们干点儿正经事儿。一会儿,他又双手叉腰气呼呼地说,这是哪只犊子干的事儿?非得给套上马嚼子不可!他在高兴的时候会一只粗壮的胳膊环了他的“母马”,另一只粗壮的胳膊环了他的“犊子们”,把他们吊起来抡风车——萨努娅是一片风车叶,孩子们轮流着是另几片风车叶,这样的风车结实得要命,抡起来很有力量,呼呼转着,一时半会儿停不下来。有时候转急了,碰了桌子板凳,风车停不下来,风车叶也停不下来,没人去扶倒了一地的桌子板凳,这个时候的乌力家,萨努娅悦耳的笑声和孩子们尖锐的叫喊声响成一片,能传出很远。

    乌力图古拉习惯惊天动地的生活,喜欢干什么都弄出大动静来,所以在他看来,老四夜里喘上几声算不了什么大事,就是喘晕过去,他这个当爹的也不会起来,继续打他响彻云霄的呼噜。

    四

    乌力天赫一个人在院子里玩。他一个人,没有别的孩子。孩子们在简家老大简小川的带领下乱糟糟地在院子外面拍烟盒、赌糖纸、打子弹壳、玩官兵捉强盗的游戏;他们把信号弹碾成镁粉,晚上的时候点燃,让它们贴在窗户玻璃上耀眼地燃烧;要不他们就比赛吃冰棍儿,看谁能打破一口气吃三十六根的纪录。香蕉冰棍儿豆沙冰棍儿牛奶冰棍儿——三分四分五分——

    孩子们不愿和乌力天赫玩。乌力天赫冷冷的,用体弱多病把自己弄得高高在上,像那个要求人们一生都去信仰和不断祈求他的以拿撒勒人指耶稣。。这样的乌力天赫是一堆狗屎。谁也不会和一堆狗屎玩儿。简小川代表孩子们宣布。

    葛军机陪乌力天赫玩。葛军机是乌力家最懂事的孩子,他心眼儿好,知道疼比自己小两岁的四弟。乌力图古拉和萨努娅逢人就夸葛军机,说这孩子省事儿,风吹着就能长大,圈养敞养都见膘,不用大人操心。葛军机当然不是小犊子,他相貌清秀,不擅言语,就像秋天里叶片变得鲜黄的银杏,或者有红橙色浆果的大叶冬青,让人看着就生出怜惜。他当年被找到的时候可不这样,人瘦成一副骨架,一身亮晶晶的虱子,攒起来足有二两重。而且他什么也不懂,到了萨努娅身边,很长一段时间不愿改变流浪儿的习性——吃饭不用筷子,五爪金龙下手抓,不会洗脸刷牙,不肯换衣裳,每天都得萨努娅死拽着往洗脸间里拖,掰开嘴替他刷牙、反剪手替他洗脸,就这样还得提防他拿脚踢人,把人踢淤了血。老大乌力天健给萨努娅帮了大忙。乌力天健就是莫力扎。乌力天健没有当过流浪儿,但他当过爹娘不要的孤儿,这方面深有体会,知道如何对付新来的二弟。乌力天健很懂事地说,妈,让军机弟弟和我住一个屋,我带他睡。后来军机变乖巧了,不知是当大哥的调教有方,还是他八字多木,命里听话,反正乌力家几个孩子当中,他是养着最省心的一个。

    乌力天赫和葛军机坐在阳光下拍糖纸。齐齐哈尔压南宁,佳木斯压齐齐哈尔,乌鲁木齐压佳木斯,漠河最大,是王。葛军机想让四弟高兴,故意输给四弟。乌力天赫偏不高兴,忧郁地收了糖纸,拆散,—张张压进书本里,不玩了。

    简家大姑娘简雨槐也和乌力天赫玩。简雨槐是基地最美丽的女孩,她模样儿俊俏,又懂事又听话,见了长辈,不管认识不认识,老远地站下,甜甜地问好。不光如此,简雨槐还是青少年宫春蕾少儿舞蹈团的小演员,跳舞跟小鸟儿飞似的,好几个文工团看中了她,想招她进团,是方红藤嫌女儿岁数小,拦着没让去。没人觉得简雨槐模样儿俊俏有什么不对,懂礼貌有什么不对,像只小鸟儿有什么不对,简先民相貌堂堂,有文化,方红藤演员出身,气质好,生下漂亮伶俐的女儿合情合理。

    简雨槐和乌力天赫比赛吃冰棍儿。简雨槐吃到第四支的时候,乌力天赫吃到第三支。简雨槐又吃掉一支。乌力天赫没动弹,脸转瞬发白,瞪着一双死鱼眼,痉挛着用手扼住喉咙。乌力天扬从来不肯陪四哥玩,因为有简雨槐在场,他才醋兮兮地守在一旁,这个时候逮住机会,做了叛徒,兴奋地跑去向萨努娅告密,说四哥快死啦,再不去就变成僵尸鬼啦!

    “又怎么了?”医生看一眼抱着乌力天赫冲进急救室的萨努娅。

    “三支冰棍儿。”萨努娅气喘吁吁。

    “叮嘱过您,这孩子体质弱,得禁食。”医生不满。

    “是冰棍儿。”萨努娅解释。

    “一样。”医生强调。

    “只三支。别的孩子吃三十支呢。”萨努娅怎么也不肯相信,几块固体水会是杀手。

    “壳郎猪一顿吃一桶食,香猪一顿吃一碗食,品种不同,不能同日而语。”

    医生看出萨努娅有些不高兴,“当然,猪和人不一样,但道理是一样的。”

    这一次,乌力天赫住了两天院,比上一次闻过油菜花后少住了三天,比上上次淋过雨后少住了五天。医生努力向萨努娅主任证明,乌力天赫的病很奇怪,找不到任何文献资料和临床经验来说明和判断他的情况。这孩子丢了。医生说。

    “也真奇怪,”方红藤替乌力天赫锁着毛衣领,萨努娅希望用双扣针,这样领口的弹性强,乌力天赫就不怕害风寒了,“你家别的孩子体质都不错,怎么老四的体质这么弱?”

    “我们家乡有句谚语:第二个来敲门的是冤家。”一向性格开朗的萨努娅愁容不解,叹气道,“天赫是我生下的第二胎,他是来追我命的呢。”

    还是乌力图古拉解决了乌力天赫的问题。乌力图古拉容得孩子夜里不停地喘,却容不得孩子让冰棍儿给噎住,输在一个丫头片子手上。

    “你得做一个跤王,要不你就进太平间。”乌力图古拉很肯定地对这个脸色苍白的可怜虫说。

    乌力图古拉把乌力天赫带到院子里,张开双臂,窝盘着腿,像一头吃饱了流食的熊一样舞蹈着,然后他把乌力天赫拽住,拎起来,重重地摔到地上,上前再拽住,拎起来,重重地摔到地上。为了鼓励乌力天赫从地上爬起来,他顺手拎过站在一旁啃着羊腿幸灾乐祸看热闹的乌力天扬,把他也摔到地上,然后大声呵斥着,往死里踢两个儿子,让两个龇牙咧嘴的儿子从地上爬起来。

    乌力天扬从地上爬起来,捡起羊腿,哭兮兮地抹着眼泪去找萨努娅告状,说爸爸把四哥摔死了,打算把他也摔死,幸亏他机灵,死里逃生。萨努娅一听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乌力图古拉不是傻瓜,不会把自己的儿子摔死,但他是疯子,他打算把血肉做成的他们摔成铁蛋,这是肯定的。

    在教育孩子的问题上,萨努娅一直对乌力图古拉有意见。乌力家有一些奇怪的家规,比如说,这个家的男孩子一律不许穿内裤,按乌力图古拉的说法,不能妨碍小鸡鸡的成长;女孩子则不许穿紧身小衣,乌力图古拉要她们不受约束,自由生长。为这个,萨努娅没少和乌力图古拉斗争。萨努娅给乌力图古拉讲道理,孩子不是小野兽,不能总光着屁股。乌力图古拉不听萨努娅的道理,他有他的道理。小野兽也是孩子,是大野兽的孩子,野兽光着屁股没见它们脸红,人有什么好脸红的?乌力图古拉还让萨努娅把她煮豆子的靴子收起来,少来那一套,说野兽还不见得愿意人像它们呢。

    有一次,乌力天扬说脏话。他骂乌力天赫,你个鸡巴东亚病夫!萨努娅听了目瞪口呆,说乌力图古拉,瞧你儿子嘿,瞧他说什么!乌力图古拉去衣架上抽皮带,问乌力天扬谁让他说东亚病夫,不知道这是骂中国人的话?萨努娅纠正乌力图古拉,不是这句,是前面那句。乌力图古拉把皮带举起来,问乌力天扬,谁让你说鸡巴?乌力天扬怯巴巴地看着皮带上的铜扣子,吞吞吐吐地说,是你。萨努娅冷冷地跟上一句,别想了,就是你说的,你老这么说,孩子们鹦鹉学舌。乌力图古拉悻悻地把皮带收起来,指着乌力天扬说,给我记好,以后不许说鸡巴,说鸡鸡。

    “你得做一个跤王,要不你就进太平间。”乌力图古拉很肯定地对这个脸色苍白的可怜虫说。

    萨努娅拿这样的乌力图古拉没办法,拿孩子们也没办法。孩子们很乐意当鹦鹉,他们对乌力图古拉崇拜得要命,一个个像开阔地里的向日葵,把乌力图古拉当做太阳,乌力图古拉往哪边去他们就往哪边倒,不让倒都不行。爸爸,您是了不起的英雄,对不对?爸爸,我们要害怕打雷吗?爸爸,你快让天亮吧。爸爸,我们现在能撵上你啦!哈!

    这会儿萨努娅听了乌力天扬的告状,把手头事情丢下,跑到院子里去阻止乌力图古拉摔儿子。萨努娅说,天赫身子骨儿弱,你把他当死孩子摔,想把他摔成牛粪饼呀!乌力图古拉气喘吁吁说,要真是牛粪饼,留下他也没用!萨努娅跟随着父子俩转圈子,说你锻炼孩子就锻炼孩子,你教孩子打什么架!乌力图古拉说,这叫打架?这叫搏克,你懂什么!乌力图古拉说完萨努娅,再说一身青紫眼泪在眼眶里打转的乌力天赫,以后就照这个样子练,练完找人打架,打不赢、打哭了、打了女孩子,不许回家吃饭!

    乌力图古拉长期盘马弯弓,习惯了部落生活,他认定家庭是一个部落,不光是吃奶长大捉对儿繁殖的生活单元,也是呼啸原上的战斗单元。乌力图古拉让战斗单元里那个名叫乌力天赫的孱弱的成员抱紧他的腿。他狠狠踢乌力天赫的小肚子,把他踢得捂着肚子往下蹲。

    “混账!不许往下倒!起来!抱紧我的腿!”他恶狠狠地给乌力天赫一脚,再给一脚,把他从院子这头踢到了院子那头,“起来揍我!揍我呀!往死里揍!”

    乌力图古拉就这么训练乌力天赫。他把乌力天赫揍得鼻青脸肿,也被渐趋习得搏克技巧而变得越来越不耐烦的乌力天赫揍得下颏儿和眼角上青了好几块。乌力图古拉创造出了奇迹。他把乌力天赫训练得不喘了,不咳了,不往医院里跑了,一口气能吃掉三十八支冰棍儿。

    简先民向乌力图古拉抱怨,说天赫把他家小川和明了两兄弟按在地上痛揍了一顿,差点儿没揍出屎来。乌力图古拉摁着青紫的眼角哼哼了两句,回家问萨努娅,知不知道老四在外面把人揍出屎的事,还问老四回来哭了没有。萨努娅不满地说乌力图古拉,你儿子揍了人,你不问把人揍成什么样儿了,倒问你儿子哭了没有。乌力图古拉一翻白眼说,一个对付两个,要揍上了,那两个就活该挨揍,我问什么。乌力图古拉对老四没哭的表现非常满意,却对老五到处告状的表现痛心疾首。别让我来军阀作风啊!他警告自己的老五说。

    乌力家的孩子们都会唱一首歌:是骑手都生在大草原,草原上骑手千千万,千千万个骑手里面呀,最勇敢的是沙力占。沙力占啊不一般,他是阿爹教养出来的英雄汉……乌力天赫不喜欢唱这支歌,乌力天扬他们一唱这歌他就走开。

    乌力天赫已经不是那个吃三支冰棍儿就喘不过气来的孱弱孩子了,他精瘦,矫健,敏感而孤独,容易忧郁,能把所有基地的孩子干净利索地摔到地上。他现在是最勇敢的沙力占。可他和歌里唱的那个沙力占不同,他和鹦鹉学舌的、随风招摇的树苗不同,他不想当什么阿爹教养出来的英雄汉。

    五

    有关鸟儿和鸟儿之间的关系问题,是葛军机在早餐的饭桌上提出来的。

    葛军机懂事,吃饭的时候乖乖坐着,掰了馒头一块块往嘴里塞,一句话也不说,这是他的优点。说话的一般是乌力天扬。乌力天扬太爱说话了,在整个用餐时间一直喋喋不休,根本不肯停下来。有时候他觉得这样还不够,还要敲打盘子,用脚踢桌子腿,以此来为他的那些废话壮色。他的语速很快,常常因为说得太急把自己给噎住,瞪着眼做出一副等死的绝望样子,要等萨努娅放下碗用力拍他的背,把他噎在嗓子眼里的馒头拍出来,他才不至于噎死。险情解除以后,这个没噎死的小东西还不肯接受教训,眼泪汪汪地打一个嗝儿,不等喘过气来,又急匆匆地开始说,非得等四哥乌力天赫被他叨唠烦了,冲他一瞪眼,并且在他额头上狠狠地敲一个响亮的栗暴,他才会委屈地把嘴闭上,暂时老实一会儿。再就是女孩子安禾和童稚非,两个丫头片子就像两只刚从林子里捕回来的红嘴歌鹛,老是唧唧喳喳的,一刻也不肯停顿下来。这样两只不安分的小鸟,再加上乌力天扬老是招惹她们,一会儿揪揪这个的小辫儿,一会儿捅捅那个的肚脐,惹得她们吱哇乱叫,什么样的场合,都能让她们折腾出羊群遇到雹子似的动静来。

    乌力天扬骗安禾看窗户上趴着的一只壁虎,然后把安禾的馒头皮剥了吃掉。安禾回头找不到馒头皮,拿脚踹乌力天扬。安禾个头儿小,上小学了还不肯自己睡,非要和萨努娅一起睡,洋娃娃的衣裳穿在她身上正合适,哪里是狼崽似的乌力天扬的对手?让乌力天扬回手推了个仰八叉,从凳子上摔下来,委屈地坐在地上大哭。乌力天赫看不过五弟欺负大妹,在乌力天扬脑袋上重重地敲了一记栗暴。乌力天扬奋起反抗,鬼哭狼嚎地抢过一把饭勺,要拿饭勺去捅乌力天赫的肚子,饭厅里一片混乱。

    孩子们打闹,萨努娅不管。萨努娅认为,孩子就跟没长大的野兽似的,相互间撕咬很正常,不撕咬的野兽长不大,就算长大了也没有什么出息。萨努娅专心致志地往童稚非嘴里填代奶糕,填得小稚非一脸面糊。

    童稚非是孩子中最小的一个,病多,以前由小保姆卢美丽带。卢美丽是司机高二油的远房外甥女,父母早亡,亲戚托人送她到武汉投奔舅舅。高二油照顾不了卢美丽,要撵她走,乌力图古拉做主把她留下。留下是做小保姆,但乌力图古拉不让叫保姆。保姆那不是丫鬟吗?我家不是地主,不用丫鬟,你给你萨努娅妈妈做养女,就当你是她生的。乌力图古拉乐呵呵地说。卢美丽到乌力家时不到十五岁,连名字都没有,是萨努娅给起的名字。萨努娅问清楚高二油,卢美丽叫四丫,也叫臭女,也叫花花,也叫没把儿,姓卢,却没有个正名儿,萨努娅就做了主,给四丫起了个美丽的名字,叫卢美丽。卢美丽自己还是个孩子,走路摇摇晃晃,只惦记着往肚子里填吃的,上顿饭刚吃完就着急地问什么时候开下顿,根本不会带童稚非,粽子般结实的童稚非,让她带了一个月,愣给带成瘪了壳的花生仁儿,让萨努娅吃惊得很,也恐惧得很。萨努娅以后就不让卢美丽带童稚非了,她自己带。她要把童稚非喂回成一头小野兽来。

    葛军机不打闹,乖乖地吃饭。他小心翼翼地咬了一口馒头,伸出舌头来舔了舔嘴唇边的馒头渣,把它们舔得干干净净,然后抬起头来看着萨努娅,安静地问:

    “妈妈,我们为什么不姓乌力?”

    萨努娅愣了一下,停下来,抬头看葛军机。她很快明白过来葛军机说的那个“我们”是谁。那是葛军机自己,还有安禾和童稚非。萨努娅愣过之后并没有停下手中的勺子,把一口代奶糕填进童稚非的嘴里,用手绢揩了一下童稚非的嘴,装出一副漫不经心的口气说:

    “吃饭的时候什么也不许问。”

    “为什么天健哥哥和爸爸一个姓,天时弟弟、天赫弟弟和天扬弟弟也和爸爸一个姓,我和安禾、稚非,我们不跟爸爸姓?”葛军机的目光并没有从萨努娅的脸上移开,安静地提出了他的第二个问题。葛军机那天早饭时向萨努娅提出的最后一个问题是:“我们是谁的孩子?”

    葛军机向萨努娅提出上述三个问题的时候,乌力天扬停止了向乌力天赫的攻击,手里捏着捅弯了柄的饭勺,迅速抬起头看了葛军机一眼,再调过头看乌力天赫、安禾和童稚非。嘿!他兴奋地说。没有人附和他的怪叫,包括严阵以待的乌力天赫在内。孩子们都被葛军机提出的问题蒙在那里,呆呆地看葛军机和萨努娅。

    葛军机问过萨努娅最后那句话以后,低下头,喝了一口蒙上一层奶皮子的牛奶,再小心翼翼地咬了一口馒头。那以后,他再也没有问过任何问题,甚至连头也没有抬起一次,好像他那样问萨努娅,问他们的母亲,他和安禾,和童稚非,他们三个孩子为什么不姓乌力这种严肃的问题,他其实并不需要答案,只是随便地问一问,就好像问今天他应该穿什么衣服去学校,他考试又得了两个优应该得到什么奖赏——这些问题的答案他是知道的,无须谁来告诉他。

    孩子们上学去之后,萨努娅给在外面检查工作的乌力图古拉挂了个电话,把老二向自己提出的三个问题告诉了乌力图古拉。

    “小犊子!”

    “军机聪明,像长了三个脑袋的参谋长,我拿他怎么办?”

    “这小犊子嘿!”

    “别说小犊子,也别说嘿,你就说,怎么办吧。”

    “叫小何扛半扇牛脊骨回来,多放点儿辣椒和姜,炖一锅,炖烂。”乌力图古拉想了想,在电话那头吩咐,“该上班你上班,过两天我回来收拾他们。”

    萨努娅放下电话,心事重重地想,这个乌力图古拉,给他说孩子的事儿,他倒惦记着牛脊骨,好像牛脊骨和孩子是一回事儿,或者牛脊骨比孩子还要重要;再说,孩子又不是金门的蒋匪军,没往大陆打炮,只不过问问他们到底是谁的孩子,孩子有这个权利,收拾什么?凭什么收拾?

    六

    两天后,乌力图古拉风风火火赶回家,当天晚上就召开了一个家庭会议。那个时候,老大乌力天健和老三乌力天时已经离开家,—个在南海舰队的鱼雷艇上当水兵,一个在市郊的寄宿学校读书。参加会议的是乌力夫妇俩,还有剩下的五个孩子——葛军机、乌力天赫、乌力天扬、安禾和童稚非。

    乌力图古拉严肃地告诉了孩子们他们各自的出处:天健,是他乌力图古拉的孩子,是他和格尔胡斯琴妈妈生的;天时、天赫和天扬,他们三个是他和萨努娅妈妈生的,是他俩的孩子;军机、安禾和稚非,他们也是他和萨努娅的孩子,但他们不是他和萨努娅妈妈生的,而是别人生的,那个“别人”,分别是葛昌南和叶至珍、安卫民和黄柳、童均儒和蔡小芳,他们在中国人民的解放事业中英勇地牺牲了,或者在社会主义建设事业中积劳成疾去世了;而军机、安禾和稚非,既然他们是他和萨努娅的孩子,但又不是他和萨努娅妈妈生的,自然得管他和萨努娅叫爸爸妈妈,却不能跟着他和萨努娅姓,事情就是这样。

    听完乌力图古拉的话,葛军机一脸苍白,但表现得很镇静,只是在萨努娅把手伸给他,要他到自己怀里来时下意识地朝后退了两步,人靠在墙壁上,孤零零地站在那里,一副强撑着自己的样子,拒绝过去。

    安禾和童稚非惊慌了一阵儿,两人都被吓住,嘴咧开,眼泪在眼眶里打着转,想哭,一时没哭出来。萨努娅事先做了准备,乌力图古拉说话的时候,她把两个女孩子紧紧地揽进怀里,不断地抚摩着,拿自己的脸蛋儿贴她俩的小脸儿,好像自己是棵大树,女孩子们是刚刚断了蒂儿的青涩的果子,她们要往地上落,而她不许她们往地上落,要用力往自己的枝头上接似的。两个女孩子很快找到了归宿,平静下来。

    倒是乌力天赫和乌力天扬,一个冷冷地看着乌力图古拉,另一个兴奋地晃动着双腿,两只眼睛滴溜溜地转动,并且用力啃着无名指。乌力天扬啃了一会儿手指头,觉得没意思,凑过去,试图像往常一样,去招惹安禾和童稚非。乌力天赫狠狠地瞪了乌力天扬一眼,捏紧了拳头,食指箭头似的弯曲起来,做出一副随时可能敲以栗暴的架势。乌力天扬只能遗憾地放弃。

    一点儿也不好玩儿。乌力天扬沮丧地想。就算我有一个了不起的爹,同时还有一个了不起的娘,可为什么我不是别人生的孩子呢?为什么我的父母不英勇牺牲或积劳成疾呢?这是那天晚上乌力天扬脑子里老也挥不去的念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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