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每逢过旧历年,父亲总要提前几天从集市上买回一张财神爷像,那是一个黑面浓须、头戴铁冠、手执钢鞭、身跨黑虎的赳赳武夫,名唤“黑虎玄坛赵公元帅”的。到了大年初一,开门第一件事,便是接福招财,人们见面要互相拜年,说些“恭喜发财”之类的吉庆话。再就是贴春联了,尽管大多数人家过的是“粥不继、悬鹑百结”的饥寒岁月,却都要写上“春常在”、“庆有余”一类联语。连给小孩起名,也爱选些“金、财、富、有”等字眼。
到了正月末了(晦日)那一天,依旧俗:家家都扫净院落,把稀饭和破衣陈列门外,洒上一些酒滴,有的还念叨几句话语,叫作“送穷”。这是我国古代民间一种很有特色的岁时风俗。“送穷”也者,即体面地祭送穷神上路,使之离得越远越好。有的地方称作“送五穷”、“赶五穷”、“送穷土”、“送穷衣”,说法不同,用意都是一样。
这种习俗早在唐代以前就形成了。据唐代古籍《四时宝鉴》记载,远古时高阳氏(即传说中的帝王颛顼)有个儿子,喜欢穿很破的衣服、喝很稀的粥,宫中号为“穷子”,正月晦日死于街头。后来便流传下来“晦日送穷”的风俗。南朝梁·宗懔《荆楚岁时记》中也有“正月晦日送穷鬼,后世则称穷神”的记载。那位和大诗人白居易、刘禹锡常相过从的姚合,写过这样一首诗:
年年到此日,沥酒拜街中,万户千门看,无人不送穷。
至于“送穷”风俗的仪式,从文学大家韩愈《送穷文》(当然,他的用意是借助送穷风俗来诉说自己命途多舛、困顿不达的)中可以看到,不仅要为“穷神”准备下象征性的车船,还要给“穷神”带上干粮。而在宋代,有个太学士人做芭蕉船以送穷,并附上一首《临江仙》词:
莫怪钱神容易致,钱神尽是愚夫。为何此鬼却相于。只因频展义,长是泣穷途。韩氏有文曾饯汝,临行慎莫踌躇。青灯双点照平湖。蕉船从此逝,相共送陶朱。
宋·吕原明在《岁时杂记》中记载:“人日(正月初七)前一日,扫聚粪帚,人未行时,以煎饼七枚覆其上,弃之通衢,以送穷。”
旧籍称,天津一带,正月初五或初六为“送穷日”。这里,每至春节都有诸多禁忌,以不倒垃圾为最突出。民俗认为,元旦至初五不倒垃圾,能够聚财,否则就倒掉了“福气”。然而,垃圾积聚多了,毕竟影响卫生,于是,到了初五这天,清早起来,就燃放鞭炮,把垃圾倒出门外,叫作“送穷”。人们通过倒垃圾来送穷,如此则一年与穷脱掉了干系,当然也就富贵有余了。
另据唐代文献记载,在流行“送穷”风俗的同时,还有于二月初二“迎富”的习俗。相传人有生子者,被邻家于二月初二求其子归养之,邻家因此而大富。后来,人们遂在这一天到野外去采集蓬蒿,挂在门前以祭之,用以迎富。到了宋代,迎富之风仍然盛行。宋初文人赵湘在《迎富文》中说:“淳化四年,送穷之明日,众人复迎富。”靖康年间的董逌,在其所著《广川画跋》中,也有“送穷必兼迎富”的说法。南宋诗人魏了翁曾有《二月二日遂宁北郭迎富》七律:
才过结柳送穷日,又见簪花迎富时。谁为贫驱竟难逐,素为富逼岂容辞。贫如易去人所欲,富若可求我亦为。俚俗相传今已久,漫随人意看儿嬉。
直到清代,这种风俗仍在延续。诗人彭兆荪在《楼烦(今山西省西北部保德、岢岚、宁武一带)风土词》中记载:
剪纨劈纸仿婵娟,略比奴星送路边;富媳娶归穷媳去,大家如愿过新年。
说到逐贫迎富,我顺手翻出全国地图来,发现各省以“富”命名的县原是如此之多,诸如富民、富宁、富源、富平、富川、富顺、富锦、富裕、富阳、富蕴,大概也都反映了人们求富的愿望。
单就我的家乡来说,那里过去本是最贫瘠、最荒凉的,素有辽宁“南大荒”之称。可是,说来奇怪,附近许多地名偏偏都和“富裕”挂上了钩:故乡的西面有黄金坨、万金滩、兴隆村,东面有富家庄、钱坨子、高升镇,南面有黄金带、财神堡、兴隆台,北面有黄金堡、大仓屯、百万庄。当然,在旧社会,对于劳苦农民来说,无论是送穷、祈福,还是预祝兴隆,都不过是一种甜蜜蜜的梦幻般的空想。
无情岁月去年年。“黄金带”捧献给乡亲的只有稀落落的碱蓬棵和密麻麻的黄芨菜;“富家庄”灶冷仓空,人们世代逃荒在外;“大仓”是名副其实的大荒;“兴隆台”,野行十里无人烟,阒寂、萧凉得很。只有在共产党领导下,劳动人民当家作主,才消灭了剥削、压迫,铲除了穷根,开辟了富源,走上了共同致富之路。
但是,人们刚刚起跑,双脚就被“左”的绳索绊住了。在“大革文化命”中,批治穷致富的政策,整勤劳致富的人,造“越穷越革命、富了要变修”的舆论,到处开刀割“资本主义尾巴”。一时间,“富裕”、“繁荣”竟成了最脏最贱的字眼,结果是许多生产队有地无粮、有树无果、有分无值,人们连打酱油、买火柴的钱都拿不出。乡亲们说:“送走了多年的穷神爷,又爬到炕头上来了。”那时,戏剧、电影里凡是名姓中带有“钱”、“富”字样的,无疑都是反面人物。
其实,钱财、富有,只有作为剥削他人的资本和手段时,才是要不得的。在社会主义生产关系中,人们通过辛勤的脑力、体力劳动,为国家多做贡献,为社会多创造财富,增加了收入,实现了富裕,这原是最体面、最光彩的事。
十一届三中全会以后,党中央放宽了农村政策,推行联产计酬的生产责任制,号召农民理直气壮地勤劳致富。除掉了头上的“紧箍咒”,乐坏了农村的“孙悟空”。人心思富、勤劳致富的滚滚洪流,浩荡奔腾,一泻千里。“东风一夜花千树”。农村中那些花仙、果王、鱼郎中、蚕把式、西红柿状元、棉花大王,应运而生,大批身怀技艺、善于经营的人才有了用武之地,社会财富开始成倍、成十倍地增长。
面对这种动人的情景,我忽然想起清末著名思想家、文学家魏源的一首诗:
峡锁群山十万魂,山花四月未缤纷。前林晓忽花全放,多为溪雷一夜奔。
诗中蕴涵着深刻的哲理、浓郁的韵味:在那群山环抱的峡谷之中,浩荡的东风一时还没有吹进来,尽管已是春深四月,花魂却仍是沉眠未醒。突然间,一天早晨,前边树林中的花儿全开放了。啊!那多半是因为春雨过后,溪水奔腾,花魂被温煦的东风唤醒了。当前,农村形势和农民积极性的发展变化,与此有其相似之处。
十二大期间,我接到一位县委书记的来信,开头第一句话就是:“昨天,农村普降‘喜雨’。”原来,他们从广播中收听到党中央郑重宣布:党的农村政策决不能违背群众的意愿轻率变动,更不能走回头路。一个个眉飞色舞,奔走相告。那情景,真有点像苏东坡《喜雨亭记》中记述的:“官吏相与庆于庭,商贾相与歌于市,农夫相与忭于野。忧者以喜,病者以愈。”
欣快之余,我步魏源诗的原韵,也写下一首七绝:
致富洪潮振魄魂,千门红紫竞缤纷。一从清政传乡曲,虎跃龙骧万马奔。
(1982年初稿,1993年增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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