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管家就把王家的田契拿出来，将算盘放在供桌上，算着分。六十石嫁妆田地按八份分，每份七石半。这账好算。关键是田在哪里，水源怎样，肥瘦怎样，收成如何，需要说明，需要搭配。管家对王家的田地熟悉，算盘打得精，肥瘦搭配了，一会儿就分好了，将田契做八份分好了，放在供桌上。管家对娘说，主家，我要做的事，做完了。娘站起身来，摘下头上戴的一根银簪说，管家，这是你分账的辛苦。贵人不可贱用，少是少了点，王家穷了，只能有这大的出手。今年三个月的工钱按半年算，归我出。管家流出了眼泪，说，主家，今年的工钱就算了，我不要。娘说，管家，几十年来你对王家忠心耿耿。我知道你心里难受。书上说，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红楼梦》里说，好便是了，了便是好。对不住你了！娘就裁白纸制了八个阄儿，写上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个数字。娘将阄儿折好，用手抓着朝供桌上撒开。娘说，凭天倒地，我的儿女们来拈吧！王家兄弟姊妹们不拈，望着老大王幼勇。娘笑了，说，望他做什么？今天是娘当家。王幼勇说，娘，我拈。王幼勇伸手要拈。娘说，就这样拈吗？跪下！王幼勇就跪下了，从供桌上拈起一个阄儿。王家兄弟见大哥拈了，纷纷地跪下伸手在供桌上拈。拈着了也不展开看。幼霭和幼馨要跪下拈。娘流着眼泪说，你俩还没出嫁，就不拈。供桌上剩的三个阄就是娘和你们的。我们合着行不行？两个妹妹望着大哥不说话。娘看出了女儿们的心思，说，算了，都跪下拈走吧！王家儿女们都拈了，供桌上剩着一个阄儿。娘拿起那个阄儿，对着烛光展看，说，这个是我的。王幼勇站起来说，娘，还有事没有？没事我走。娘说，老大，我到祠堂里听过你教的歌儿，唱得真好，你和兄妹们唱给娘听听好吗？王家儿女们从地上爬起来，站着不动。娘说，儿女们，你们不唱娘听，娘唱给你们听。娘流着眼泪唱了起来，人生在世几多秋，若不革命怎出头，奉劝人人入农会，好为穷人争自由。娘唱完，说，儿们女们，你以为娘不会唱吗？娘也学会了。儿们女们，娘留给你们只有这些家当，合起来像个人家，分了就不算什么了？从今以后这些田地就是你们衣食父母。娘把大门打开，说，儿们女们，娘的会散了，你们接着去开你们的会吧！

    娘护送傻大爷。傻大爷说，姑妈，我不要你送。我不怕，我带了十八个人的。娘对傻大爷说，侄儿，你的盒子里真的没子弹吗？傻大爷说，姑妈，真的没有。娘说，我不信，你把枪膛打开，让姑妈看看。傻大爷把枪膛打开，里面真的没子弹。娘流着泪说，我兄弟没死。傻大爷说，本来就没死。娘对傻大爷说，侄儿，你带个信你父，就说老姐也没死。傻大爷说，姑妈放心，我会把你的信带到。

    傻大爷带着家丁走远了。走到老远的山头上，娘听到一声枪响。子弹划过了天空。娘听见傻大爷在黑夜里叫，谁说我没子弹！我放一声你们听听！

    十九

    分家的第三天娘就知道她错了。而且错得不轻。娘满以为将田地分给儿女们，每人一份的养命田，儿女们会珍惜。娘没有想到将田分给儿女后，更促进了他们革命的决心。

    王家兄弟姊妹们的行动是坚决果断的。他们在夜课众人散去之后，在大哥的主持下，聚在王氏祠堂的厢房里，经过一夜认真讨论，一致同意将分到各人名下的田地，分给佃户。第二天早晨，一张用红纸新写的告示，就贴在动员众人放农会的告示旁边。新写的告示依然是王幼勇用顺口溜的形式拟的，通俗易懂，朗朗上口。娘去了，见红纸黑字地写着：王家兄妹人等，今天告示乡亲，既然参加革命，应该带头先行，祖上课田六十，娘作八份摊平，兄弟妹姊七个，每人七石五分，自愿分给乡亲。凡是王家佃户，当众毁约认领。下面还有注。注是小字儿。注也是两行，同样押韵：傅氏名下除外，特此当众申明。下面是王家兄妹各人签的名字。众人围着看，娘也挤着看。众人问娘，写得怎么样？娘说，那还有话说？到底是读书的儿！写得好啊！众人问娘，你的那份为什么不拿出来？娘笑着说，我读书的儿有孝心。晓得娘老了，不能参加。娘对着众人笑，笑出了眼泪。众人说，傅大脚，你回去吧。这里没有你的事。娘说，我的儿写的，我不能看看吗？

    石槽冲轰动了，王家的佃户闻讯赶来了。王幼勇领着众兄妹，将那些田契，当着众人的面点火烧了。大火熊熊，穷人们欢呼雀跃，兴奋起来，纷纷报名参加农会。项家表叔是最后来的。幼霭说，项家表叔，你来了。项家表叔对幼霭说，我有了田地，你还叫我什么表叔？幼霭说，叫你什么？项家表叔说，从现在起你我平等，叫我同志。把我的名字写上，我报名参加农会。农会好，把我儿的名字也写上。幼霭问，你的儿子年满十五岁了吗？项家表叔说，我的儿今年十岁，我替他先报上。幼霭不写项家表叔儿的名字。项家表叔说，我的儿叫项存钱。你给他写上。不然人收满了报不上。幼霭不写。项家表叔说，凭什么不写？农会又不是你家的。莫看你家给了我七石五分田，那田三十年前本来是我家的，是我父赌输了卖给你家的，回去问你娘看是不是？王幼勇上前对幼霭说，写上，写上。农会下面还有很多组织，有妇救会，有儿童团，未满十五岁的，入儿童团。幼霭就把项存钱的名字写下了。一时间石槽冲风起云涌，一天报名的就有五百多人，许多人家全家老小都报了。

    王幼勇领着兄妹们给报名的人发红带子。那带子叫赤化带，是用红线织成的，两指宽，凡是报名的发一条，系在腰间，喜气洋洋。

    王幼勇领导的石槽冲在乘马地区带了个好头，报名参加农会的人最多。地下党发出通知，号召各地以石槽冲为榜样。鄂东的农民运动如卷席之势展开了。各地开红炉打大刀长矛，武装骨干，带领骨干展开了轰轰烈烈的减租减息运动。王幼勇被任命为地下党的县委书记。

    这时候的娘，彻底平静了。娘将王家的老屋也分了，七个儿女，每人几间。她自已留了两间。儿女们都忙，忙得整天不落屋。她叫人将通往老屋的门封了，在屋后沟开了一个门。屋后沟向山，只有风来，没有阳光照。屋暗，娘大白天点着灯。娘在灯下看《心经》，听风从山上吹下来，看屋面上的亮瓦儿筛着太阳的光。

    傅立松就是在这时候来看老姐的。

    那是个春寒乍暖的天，傅立松头戴一顶破草帽，提着一个破包袱，装成讨米的来的。傅立松从屋后山走进老姐屋的。娘听见脚步声，就知道谁来了。娘问，是人进来了吗？傅立松说，是人进来了。娘问，你是谁？傅立松掀掉头上的破草帽说，我是你兄弟。娘摇头说，你骗我。我兄弟他死了。傅立松说，他没死。娘问，来做什么？傅立松说，来看下你。娘说，我死了。傅立松说，你不是说你没死吗？娘仰起脸望兄弟，两眼的泪。娘说，我俩都没死。娘起身说，兄弟，屋里只有一张椅子，你来坐。傅立松说，老姐，还是你坐吧。娘说，兄弟你读了《易经》，这里有六枚铜钱，你摆个卦，给老姐算个命。傅立松说，老姐，《易经》演理不算命。子不语怪力乱神。娘说，兄弟，你不是什么都懂吗？傅立松流泪了，说，老姐，我错了，你也错了。娘说，兄弟，你的儿骗了我。你的儿有子弹，放出来好响。傅立松说，老姐，既然备了盒子枪，不能老空着。娘问，兄弟，子弹长眼睛吗？傅立松说，人长眼睛，子弹就长眼睛。娘问，兄弟，你带着了吗？傅立松不做声。娘起身朝傅立松腰间摸一把，摸着了一把硬硬的东西。娘一哭，说，兄弟，想不到你也带着了。

    这时候外面响起了筛锣的声音。

    娘扯衣襟擦一把眼，站起来厉声说，不是我说你，都什么时候了，还要你来看我？还不快走！傅立松将提的一个包袱放在桌上，说，老姐，没有什么东西带你了，一点心意。傅立松说完，急忙出门，上了山后的松林，一会儿不见了人影。

    娘又手颤颤地将桌上的包袱解开，屋面的亮瓦儿照着，露出白花花的银元。

    娘哭出了声，说，我以为是什么好东西？原来还是银子！

    娘将那包银元朝屋后沟一丢，包袱破了，那些银元随破布散了，光光当当落了一沟。

    这时候春时的天说变就变。乌云四合，电闪雷鸣。“惊蛰”过了半个月雷才动，落地的雷，震天价响，惊天动地。娘的心像雷下的群山，颤动了。娘走出屋，走上山头，望着风，望着雨。娘咽一声，天，我的兄弟，没带雨具呢。

    那雷，滚动着，一串串从天上劈下来，娘浑身湿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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