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你们都知道有个三宝太监
但你们肯定不知道
他是我的老乡就在南华
六百年前叫作镇南
他的家就在我家隔壁
那时候我没出生
郑和还小 他与我舅舅的舅舅
是亲戚 换算之后略等于我的亲戚
四岁的时候就显示出雄心壮志
这个郑和 在毛板桥水库边折叠纸船
虽然一下水就沉 但从不气馁
我不知道后来他指挥大明船队
若干次经历凶险 又若干次化解
是不是与小时候在沙滩上的演练有关
在这里 一阵风就是一阵波涛
一泡尿就是一次潮汐 腐烂的鱼尸
就是一块巨大的足以让整个船队
倾覆的暗礁 一只鸟的尖叫
难说预示着一次逃不开的风暴
那时候当然他还不是太监
夏天下河裸泳 身体上不缺零件
追逐蝴蝶摔跤 还顺便拧过一把
那个牧羊女孩鲜嫩的小脸
甚至躲在床下 那晚恰逢
我舅妈的舅妈结婚 那时候
看不出他日后会去航海
看不出他会被写进中国历史
但有一点可以肯定
他真的很快乐 伴随着一个孩子的恶作剧
他真的很活泼 脸上写着九岁小儿的天真
还很善良 总是与山区农民的孩子一起
摔打天性 他贪玩贪睡还贪吃
因为追过山里的麂子 他跑起来像风
他笑起来像铃 因为储存了过多的开心
他拥有和其他山里孩子一样多的
健康 快乐 善良 单纯
当然 那时候他还不是航海家
不是指挥千军万马的大明官员
不要说正四品 就是芝麻绿豆也算不上
甚至还没剃度 头发长得比女人还长
但这不是他最大的长项
下河捉拿泥鳅 上山追逐兔子
管理树上的鸟蛋 将它们呈几何排列
这才是他最拿手的事情
作为一个五岁的天才
任何一条泥鳅都逃不出他的手掌心
虽然后来建文皇帝还是从
他的眼皮底下溜了 但那是
很久很久以后 人们从故纸堆里
考证出来的版本
二
一个人 从孩童长成青年 用不了
几年 但六百年 却很遥远
我不知道 你跑惯了山路的赤足
是否习惯倾斜的甲板
享尽鸡枞地松茸青头菌的肠胃
还会适应带刺的海鱼吗
海上升起的明月 在巨浪的颠簸中
它不会晕船吗 会不会把海鸥
错认为山中的百灵 曾经羡慕九天翱翔的山鹰
到了一望无垠的西太平洋印度洋
是否会怀念那一片被大山撑起的蓝天
如果历史可以穿越
回到六百年前 作为邻居
九岁的郑和 就是我的兄弟
年纪不大 却翻过我家围墙
居住在南华小城 活得有滋有味
在南华的街头 我们曾经一起
将脚下的土地 用树枝画成一块一块水田
在这里下田字棋 高兴的时候不论输赢
不高兴时仅仅因为一枚棋子斤斤计较
大打出手 全然没有一点风度
更不可能让人将这样的形象
与日后指挥两万七千四百人浩大船队的
三宝太监相联系 郑和 你就是一个顽童
纵然胆子比我稍大几分
纵然手法比我略显高明
还是跑不出石门山的五尺道
还是跑不出镇南门的灵官桥
我一直疑惑十一岁那年你怎么就消失了
你究竟是如何被沐英的小卒掳入军营
郑和兄弟 我记得你喜欢画画
但却错漏百出 那时我真的不明白
为何你总是把 高原的湖泊画成大海
也不知道 为何你要把 山上的大树
画成百万雄兵 那是你日后要指挥的千军万马吗
你甚至将欢乐的童年画出几许忧愁
我不知道啊 不知道二十年后
你的人生有那么多沟沟坎坎
山路坎坷 跌跤是常有的事
你必须自己爬起来 没有人会扶你
跌跌撞撞的山路 山里人习以为常
郑和兄弟 荆棘划破的脚掌
留下你的血印 还有血肉模糊的童年
山中的早晨 是鸟儿唤醒的
是袅袅的炊烟描绘出来的
滚圆的太阳 在群山的托举下
烧红了南华的天空 石门山摩崖石刻的字迹
还有几分模糊 看不清六百年前历史的面孔
看不清当时南华街头是否行人如织
但有一点十分明确 小路的尽头
就是你温暖的家
三
老乡郑和
你从昆阳来到南华
又从南华去到南京
你从童年走向少年
又从大山去到海边
四岁到十一岁你在南华长大
懵懂少年 花样年华
日出东方 照着山中曲折的小径
你的岁月无忧无虑 除了小伙伴
有麂子陪你奔跑鸟儿陪你说话
有野花为你点缀山羊陪你玩耍
你没读过私塾 但读过大山上的迷雾
读过二月的鲜花绽放 读过五月的石榴结籽
读过猎人射杀野兽时的狂喜
读过农人田里耕种时的艰辛
大山是一本过于厚重的大书
没翻到一半却已走完整个童年
南华 真的只是一个小城
比起你后来的舞台
比起你过往的茫茫大海
它就是一滴 不起眼的河水
它在小河里喧哗在大河里沉寂
可你在少年时饮过它
你从四岁到十一岁的人生
就与它脱不了干系
一滴水可以汇成一片大海
一个被南华之水滋润过的人
胸里装得下整个大海
老乡郑和 七下西洋
在这里 “七”不仅仅是一个数字
也不仅仅是重新书写航海的历史
它不止有惊涛骇浪 不止有聪明睿智
也不止有大气磅礴 不止有沐风栉雨
你在航海史上是一座擎天的坐标
在我的眼里 你的智商比喜马拉雅更高
你的胸怀比西太平洋更阔
你不止是我的老乡还是我的偶像
我最大的遗憾 是不能和你肩并着肩
站在大船的甲板上 一起开开玩笑
一起拉拉家常 当然 你可能会说
这样做 多么浪费大好时光 但我相信
作为一个老乡 你一定不会讥笑我没有理想
一定不会批评我碌碌无为 因为在你面前
所有的英雄都黯淡无光 更不要说我仅仅只是
一个普通人 一个无意间与你为邻的老乡
时间定格在 大明永乐三年
那是一个英雄辈出的年代。郑和
所有的英雄中 你是最大的英雄
时代的大海中 你用坚韧和毅力
驾驭着冒险之船 破浪前行
你立于船头 像一杆桅杆
就这样由苏州刘家港出发 浩浩荡荡
开启一条全新的 睦邻与通商的航线
四
七月的一个清晨
我从昆明来到南华
大山上有野菌 满山的马缨花
烧红了广袤的原野
这个早晨醒来太晚 几许历史的
迷雾 在初秋的山头弥漫
随着一声鸡鸣 看不清的往事历历可数
随着一阵风起 久远的记忆一一浮现
五尺道上的马帮 仿佛浸透药水的底片
在往昔的微光中显影
烟雾散去还有烟雾 灵官寺的香火
四百年来 从不间断
立于灵官桥畔 我仿佛听得到
历史铿锵的脚步在桥头踏响
而此时 在南华城西
我看见郑和——我的老乡
你缓缓走来 就从桥的那端
郑和老乡 你是我的兄弟
郑和兄弟 我以自己是你的老乡为荣
这一辈子我没有经历过什么风浪
四十岁以前甚至没见过海 但我知道你
十一岁受宫刑成为太监 三十三岁官居四品
三十四岁率领浩大的船队 七次下西洋
成就一世永久的辉煌
拂去岁月的风尘 六百年前的景象
仿佛一轮太阳 升起在我的眼前
今天早晨 我站立的地方
有一大片水田 稻子尚未收割
青青的麦苗 仿佛一个少年的思想
尚未定型 我知道六百年前
你来过这个地方 就在我脚下的田里
捉过一只青蛙 裤腿尚未卷起
裤脚被田里的水打湿 风有些冷
蜻蜓在你的头上乱飞
过早成熟的稗草 就在你的眼前晃来晃去
你是个英俊少年
这一点 从你倒映在水田里的影子
就可以准确判定
十一岁的少年成熟了
十一岁的少年远去了
虽然他已经离开南华
这里还有许多他的老乡
虽然他已经被无情阉割
这里还留有他甜美的笑声
在这里 他的眸子是清澈的
如同小河里芬芳的细浪
没有一丝杂质 没有一点阴影
十一岁的少年从南华起步
走出千万云南父老乡亲的视线
少年虽然远去 乡亲们记住了
他的背影 不 不只是背影
还有他不幸的身世 以及六个春秋的光阴
更不用说 他以前无古人浩大船队的气势
谱写的辉煌历史 这段历史早于哥伦布
早于那些我们可以想象出来的光辉岁月
在大中国 以及大中国以外的地方
书写了一段又一段盖世的传奇
郑和老乡——
在南华这片故土 你是我儿时的伙伴
站在二十一世纪的入口 回望南华街头
那条你曾经走过的小路 何其遥远
也许你住过的小屋 只是一幢低矮的土坯房
但在我的眼里却高不可攀 郑和老乡
航海史上 你是一盏指引航向的灯塔
在南华县城远眺 你是一座高耸入云的大山
你的高度无人能够企及 我仰慕你
一如雄鹰追逐白云 或是月亮环绕太阳
虽然你是我的兄弟 但我仍然只能
在遥远的故乡 默默地 将你仰望
2015年7月11日于南华
（作者为一级电影文学编辑，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云南当代文学研究会副会长，荣获第四届全国少数民族文学创作“骏马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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