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季卷-被当作消遣品的男子——穆时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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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天回到宿舍,对你这张会说话的嘴,忘了饥饿地惊异了半天。我望着蓝天,如果是在恋人面前,你该是多么会说话的啊——这么想着。过着这尼庵似的生活,可真寂寞呢。

    再这么下去,连灵魂也要变化石啦……可是,来看我一次吧!蓉子。

    克莱拉宝似的字在桃红色的纸上嘻嬉地跳着回旋舞,把我围着——“糟糕哪”,我害怕起来啦。

    第一次瞧见她,我就觉得:“可真是危险的动物哪!”她有着一个蛇的身子,猫的脑袋,温柔和危险的混合物。穿着红绸的长旗袍儿,站在轻风上似的,飘荡着袍角。这脚一上眼就知道是一双跳舞的脚,践在海棠那么可爱的红缎的高跟儿鞋上。把腰肢当作花瓶的瓶颈,从这上面便开着一枝灿烂的牡丹花……一张会说谎的嘴,一双会骗人的眼——贵品哪!

    曾经受过亏的我,很明白自己直爽的性格是不足对付姑娘们会说谎的嘴的。和她才会面了三次,总是怀着“留神哪”的心情,听着她丽丽拉拉地从嘴里泛溢着苏州味的话,一面就这么想着。这张天真的嘴也是会说谎的吗?也许会的——就在自己和她中间赶忙用意志造了一道高墙。第一次她就毫没遮拦地向我袭击着。到了现在,这位危险的动物竟和我混得象十多年的朋友似的。“这回我可不会再上当了吧?不是我去追求人家,是人家来捕捉我的呢!”每一次回到房里总躺在床上这么地解剖着。

    再去看她一次可危险了!在恋爱上我本来是低能儿。就不假思索地,开头便——“工作忙得很哪”的写回信给她。其实我正空得想去洗澡。从学堂里回来,梳着头发,猛的在桌子上发现了一只青色的信封,剪开来时,是——

    “为什么不把来看我这件事也放到工作表里面去呢!来看我一次吧!在校门口等着。”真没法儿哪,这么固执而孩子气得可爱的话。穿上了外套,抽着强烈的吉士牌,走到校门口,她已经在那儿了。这时候儿倒是很适宜于散步的悠长的煤屑路,长着麦穗的田野,几座荒凉的坟,埋在麦里的远处的乡村,天空中横飞着一阵乌鸦……

    “你真爱抽烟。”

    “孤独的男子是把烟卷儿当恋人的。它时常来拜访我,在我寂寥的时候,在车上,在床上,在默想着的时候,在疲倦中的时候……甚至在澡堂里它也会来的。也许有人说它不懂礼貌,可是我们是老朋友……”

    “天天给啤酒似的男子们包围着,碰到你这新鲜的人倒是刺激胃口的。”

    糟糕,她把我当作辛辣的刺激物呢。

    “那么你的胃也不是康健的。”

    “那都是男子们害我的。他们的胆怯,他们的愚昧,他们那种老鼠似的眼光,他们那装做悲哀的脸……都能引起我的消化不良症的。”

    “这只能怪姑娘们太喜欢吃小食,你们把雀巢牌朱古力糖,Sunkist,上海啤酒,糖炒栗子,花生米等混在一起吞下去,自然得患消化不良症哩。给你们排泄出来的朱古力糖,Sunkist……能不装做悲哀的脸吗?”

    “所以我想吃些刺激品啊!”

    “刺激品对于消化不良症是不适宜的。”

    “可是,管它呢!”

    “给你排泄出来的人很多吧?”

    “我正患着便秘,想把他们排泄出来,他们却不肯出来,真是为难的事哪。他们都把心放在我前面,摆着挨打的小丑的脸……我只把他们当傻子罢哩。”

    “危险哪,我不会也给她当朱古力糖似的吞下,再排泄出来吗?可是,她倒也和我一样爽直!我看着她那张红菱似的嘴——这张嘴也会说谎话吗?”这么地怀疑着。她蹲下去在道儿旁摘了朵紫色的野花,给我簪在衣襟上;“知道吗,这花的名儿?”

    “告诉我。”

    “这叫Forget-me-not”就明媚地笑着。

    天哪,我又担心着。已经在她嘴里了,被当做朱古力糖似的含着!我连忙让女性嫌恶病的病菌,在血脉里加速度地生殖着。不敢去看她那微微地偏着的脑袋,向前走,到一片草地上坐下了。草地上有一片倾斜的土坡,上面有一株柳树,躺在柳条下,看着盖在身上的细影,蓉子坐在那儿玩着草茨子。

    “女性嫌恶症患者啊,你是!”

    从吉士牌的烟雾中,我看见她那骄傲的鼻子,嘲笑我的眼,失望的嘴。

    “告诉我,你的病菌是哪里来的。”

    “一位会说谎的姑娘送给我的礼物。”

    “那么你就在杂志上散布着你的病菌不是?真是讨厌的人啊!”

    “我的病菌是姑娘们消化不良症的一味单方。”

    “你真是不会叫姑娘们讨厌的人呢!”

    “我念首诗你听吧——”我是把Louise Gilmore的即席小诗念着:

    假如我是一只孔雀,

    我要用一千只眼

    看着你。

    假如我是一条蜈蚣,

    我要用一百只脚

    追踪你。

    假如我是一个章鱼,

    我要用八只手臂

    拥抱你。

    假如我是一头猫

    我要用九条性命

    恋爱你。

    假如我是一位上帝,

    我要用三个身体

    占有你。

    她不做声,我看得出她在想,真是讨厌的人呢!刚才装做不懂事,现在可又来了。

    “回去吧。”

    “怎么要回去啦?”

    “男子们都是傻子。”她气恼地说。

    不象是张会说谎的嘴啊!我伴了她在铺满了黄昏的煤屑路上走回去,窸窸地。

    接连着几天,从球场上回来,拿了网拍到饭店里把Afternoon Tea装满了肚子,舒适地踱回宿舍去的时候,过了五分钟,闲得坐在草地上等晚饭吃的时候,从课堂里挟了书本子走到运动上去溜荡的时候,总看见她不是从宿舍往校门口的学校Bus那儿跑,就是从那儿回到宿舍去。见了我,只是随便地招呼一下,也没有信来。

    到那天晚上,我正想到图书馆去,来了一封信:

    “到我这儿来一次——知道吗?”这么命令似的话。又要去一次啦!就这么算了不好吗?我发觉自己是站在危险的深渊旁了。可是,末了,我又跑了去。

    月亮出来了,在那边,在皇宫似的宿舍的屋角上,绯色的,大得象只盆子。把月亮扔在后面,我和她默默地走至校门外,沿着煤屑路走去,那条路象流到地平线中去似的,猛的一辆汽车的灯光从地平线下钻了出来,道旁广告牌上的抽着吉士牌的姑娘在灯光中愉快地笑,又接着不见啦,到一条桥旁,便靠了栏杆站着,我向月亮喷着烟。

    “近来消化不良症好了吧?”

    “好了一点儿,可是今儿又发啦。”

    “所以又需要刺激品了不是?”

    在吉士牌的烟雾中的她的脸笑了。

    “我念首诗给你听。”

    她对着月亮,腰靠在栏杆上。我看着水中她的背影。

    假如我是一只孔雀,

    我要用一千只眼

    看着你。

    假如我是一条蜈蚣,

    我要用一百只脚

    追踪你。

    假如我……

    我捉住了她的手。她微微地抬着脑袋,微微地闭着眼——银色的月光下的她的眼皮是紫色的。在她花朵似的嘴唇上,喝葡萄酒似地,轻轻地轻轻地尝着醉人的酒味。一面却——“我大概不会受亏了吧!”这么地快乐着。

    月亮照在背上,吉士牌烟卷儿掉到水里,流星似的,在自己的眼下,发现了一双黑玉似的大眼珠儿。

    “我是一瞧见了你就爱上了你的!”她把可爱的脑袋埋在我怀里,嬉嬉地笑着。“只有你才是我在寻求着的,哪!多么可爱的一副男性的脸子,直线的,近代味的……温柔的眼珠子,懂事的嘴……”

    我让她那张会说谎的嘴,啤酒沫似的喷溢着快板的话。

    “这张嘴不是会说谎的吧。”到了宿舍里,我又这么地想着。楼上的窗口有人在吹Saxophone,春风吹到脸上来,卷起了我的领子。

    “天哪!天哪!”

    第二天我想了一下,觉得危险了。她是危险的动物,而我却不是好猎手。现在算是捉到了吗,还是我被她抓住了呢?可是至少……我象解不出方程式似的烦恼起来,到晚上她写了封信来,天真地说:“真是讨厌的人呢!以为你今天一定要来看我的,那知道竟不来。已是我的猎获物了,还这么倔强吗?……”我不敢再看下去,不是已经说得很明白了吗?不能做她的猎获物的。把信往桌上一扔,便钻到书籍城,稿子山,和墨水江里边儿去躲着。

    可是糟糕哪!我觉得每一个○字都是她的唇印;墙上钉着的Vilma Banky的眼,象是她的眼,Nancy Carrol的笑劲儿也象是她的,顶奇怪的是她的鼻子长到Norme、Shearer的脸上去了。末了这嘴唇的花在笔杆上开着,在托尔斯泰的秃脑袋上开着,在槁纸上开着……在绘有蔷薇花的灯罩上开着……拿起信来又看下去:“你怕我不是?也象别的男子那么的胆怯不成?今晚上的月亮,象披着一层雾似的蹒跚地走到那边柳枝上面了。可是我爱瞧你那张脸哪——在平面的线条上,向空中突出一条直线来而构成了一张立体的写生,是奇迹呢!”这么刺激的,新鲜的句子。

    再去一次吧,这么可爱的句子呢。这些克莱拉宝似的字构成的新鲜的句子围着我,手系着手跳着黑底舞,把我拉到门宫去了——它们是可以把世界上一切男子都拉到那儿去的。

    坐在石阶上,手托着腮,歪着头,在玫瑰花旁低低地唱着小夜曲的正是蓉子,门灯的朦胧的光,在地上刻划着她那鸽子似的影子,从黑暗里踏到光雾中,她已经笑着跳过来了。

    “你不是想从我这儿逃开去吗?怎么又来啦?”

    “你不在等着我吗?”

    “因为无聊,才坐在这儿看夜色的。”

    “嘴上不是新擦的Tangee吗?”

    “讨厌的人哪!”

    她已经拉着我的胳膊,走到黑暗的运动场中去了。从光中走到光和阴影的溶合线中,到了黑暗里边,也便站住了。象在说,“你忘了啊”似的看着我。

    “蓉子,你是爱我的吧?”

    “是的。”

    这张“嘴”是不会说谎的,我就吻着这不说谎的嘴。

    “蓉子,那些消遣品怎么啦?”

    “消遣品还不是消遣品罢哩。”

    “在消遣品前面,你不也是说着爱他的话的吗?”

    “这都因为男子们大傻的缘故,如果不说,他们是会叫化似的跟着你装着哀求的脸,卑鄙的脸,憎恨的脸,讨好的脸,……碰到跟着你歪缠的化子们,不是也只能给一个铜子不是?”

    也许她也在把我当消遣品呢,我低着脑袋。

    “其实爱不爱是不用说的,只要知道对方的心就够。我是爱你的。你相信吗?是吗,信吗?说呀!我知道你相信的。”

    我瞧着她那骗人的说谎的嘴明知道她在撒谎,可还是信了她的谎话。

    高速度的恋爱哪!我爱着她,可是她对于我却是个陌生人。我不明白她,她的思想,灵魂,趣味是我所不认识的东西。友谊的了解这基础还没造成,而恋爱已经凭空建筑起来啦!

    每天晚上,我总在她窗前吹着口笛学布谷叫。她总是孩子似的跳了出来,嘴里低低地唱着小夜曲,到宿舍门口叫:“Alexy”,我再吹着口笛,她就过来了。从朦胧的光里踏进了植物的阴影里,她就攀着我Coat的领子,总是象在说“你又忘了啊”似的等着我的吻,我一个轻轻的吻,吻了她,就——“不会是在把我当消遣品吧”这么地想着,可是不是我化子似的缠着她的,是她缠着我的啊,以后她就手杖似的挂在我胳膊上,飘荡着裙角漫步着。我努力在恋爱下面,建筑着友谊的基础。

    “你读过《茶花女》吗?”

    “这应该是我们的祖母读的。”

    “那么你喜欢写实主义的东西吗?譬如说,左拉的《娜娜》,朵斯退益夫斯基的《罪与罚》……”

    “想睡的时候拿来读的,对于我是一服良好的催眠剂。我喜欢读保尔穆杭,横光利一,崛口大学,刘易士——是的我顶爱刘易士。”

    “在本国呢?”

    “我喜欢刘呐鸥的新的艺术,郭建英的漫画,和你那种粗暴的文字,犷野的气息……”

    真是在刺激和速度上生存着的姑娘哪,蓉子!Jazz,机械,速度,都市文化,美国味,时代美……的产物的集合体。可是问题是在这儿——

    “你的女性嫌恶症好了吧?”

    “是的,可是你的消化不良症呢?”

    “好多啦,是为了少吃小食。”

    “1931年的新发现哪!女性嫌恶症的病菌是胃病的特效药。”

    “可是,也许正相反,消化不良的胃囊的分泌物是女性嫌恶症的注射剂呢?”

    对啦,问题是在这儿。换句话说,对于这位危险的动物,我是个好猎手,还是只不幸的绵羊?

    真的,去看她这件事也成为我每日工作表的一部分——可是其他工作是有时因为懒得可以省掉的。

    每晚上,我坐在校园里池塘的边上,听着她说苏州味的谎话,而我也相信了这谎话。看着水面上的影子,低低地吹着口笛,真象在做梦。她象孩子似的数着天上的星,一颗,两颗,三颗……我吻着她花朵似的嘴一次,两次,三次……

    “人生有什么寂寞呢?人生有什么痛苦呢?”

    吉士牌的烟这么舞着,和月光溶化在一起啦。她靠在我肩上,唱着Kiss me again,又吻了她,四次,五次,六次……

    于是,去看她这会事,成为我生活的一部分了。洗澡,运动,读书,睡觉,吃饭再加上了去看她,便构成了我的生活,——生活是不能随便改变的。

    可是这恋爱的高度怎么维持下去呢?用了这速度,是已经可以绕着地球三圈了。如果这高速度的恋爱失掉了它的速度,就是失掉了它的刺激性,那么生存在刺激上面的蓉子不是要抛弃它了吗?不是把和这刺激关联着的我也要抛弃了吗?又要摆布着消遣品去过活了呢!就是现在还没把那些消遣品的滓排泄干净啊!解公式似的求得了这么个结论,真是悲剧哪——想出了这么的事,也没法子,有一天晚上,我便写了封信给她——

    医愈了我的女性嫌恶症,你又送了我神经衰弱症。碰到了你这么快乐的女性啊!这么快的恋爱着,不会也用同样的速度抛弃我的吗?想着这么的事,我真担心。告诉我,蓉子,会有不爱我的一天吗?

    想不到也会写这么的信了,我是她的捕获物。我不是也成了缠着她的化子吗?

    “危险啊!危险啊!”

    我真的患了神经衰弱症,可是,她的覆信来了:“明儿晚上来,我告诉你。”是我从前对她说话的口气呢。雀巢牌朱古力,Sunkist,上海啤酒,糖炒栗子……希望我不是这些东西吧。

    第二天下午我想起了这些事,不知怎么的忧郁着。跑去看蓉子,她已经出去啦,十万吨重量压到我心上。竟会这么关心着她了!回到宿舍里,房里也没一个人,窗外运动场上一只狗寂寞地躺在那儿,它跟我飞着俏媚眼。戴上了呢帽,沿着××路向一个俄罗斯人开的花园走。我发觉少了件东西,少了个伴着我的姑娘。把姑娘当手杖带着,至少走路也方便点儿哪。

    在柳影下慢慢地划着船,低低地唱着Rio Rita,也是件消磨光阴的好法子。岸上站着那个管村的俄国人,悠然地喝着Vodka,抽着强烈的俄国烟,望着我。河里有两只白鹅,躺在水面上,四面是圆的水圈儿。水里面有树,有蓝的天,白的云,猛的又来了一只山羊。我回头一瞧,原来它正在岸旁吃草。划到荒野里,就把桨搁在船板上,平躺着,一只手放在水里,望着天。让那只船顺着水淌下去,象流到天边去似的。

    有可爱的歌声来了,用女子的最高音哼着Minuet in G的调子,象是从水上来的,又依依地息在烟水间。可是我认识那歌声,是那张会说谎的嘴里唱出来的。慢慢儿的近了,听得见划桨的声音。我坐了起来——天哪!是蓉子!她靠在别的一个男子肩上,那男子睁着做梦的眼,望着这边儿。近啦,近啦,擦着过去啦!

    “Alexy。”

    这么叫了我一声,向我招着手;她肩上围着白的丝手帕,风吹着它往后飘,在这飘着的手帕角里,露着她的笑。我不管她,觉得女性嫌恶症的病菌又在我血脉里活动啦。拼命摇着桨,不愿意回过脑袋去,倒下去躺在船板上,流吧,水呀!流吧,流到没有说谎的嘴的地方儿去,流到没有花朵似的嘴的地方儿去,流到没有骗人的嘴的地方儿去,啊!流吧,流到天边去,流到没有人的地方去,流到梦的王国里去,流到我所不知道的地方去……可是,后边儿有布谷鸟的叫声哪!白云中间现出了一颗猫的脑袋,一张笑着的温柔的脸,白的丝手帕在音乐似的头发上飘。

    我刚坐起一半,海棠花似的红缎高跟儿鞋已经从我身上跨了过去,蓉子坐在我身旁,小鸟似的挂在我肩膊肘上。坐起来时,看见那只船上那男子的惊异的脸,这脸慢慢儿的失了笑劲儿,变了张颓丧的脸。

    “蓉子。”

    “你回去吧。”

    他怔了一会儿就划着船去了,他的背影渐渐的小啦,可是他那唱着I belong to girl who belongs to the sombody else的忧郁的嗓子,从水波上轻轻地飘过来。

    “傻子呢!”

    “怎么啦?”

    她猛的抖动着银铃似的笑声。

    “怎么啦?”

    “瞧瞧水里的你的脸哪——一副生气的脸子!”

    我也笑了——碰着她那么的人,真没法儿。

    “蓉子,你不是爱着我一个人呢!”

    “我没爱着你吗?”

    “刚才那男子吧?”

    “不是朱古力糖吗?”

    “想着她肯从他的船里跳到我的船里,想着他的那副排泄出来的朱古力糖似的脸……”

    “可是,蓉子,你会有不爱我的一天吗?”

    她把脑袋搁在我肩上,叹息似的说:

    “会有不爱你的一天吗?”

    抬起脑袋来,抚摸着我的头发,于是我又信了她的谎话了。

    回去的路上,我快乐着——究竟不是消遣品呢!

    过了三天,新的欲望在我心里发芽了。医愈了她的便秘吧。我不愿意她在滓前面,也说着爱他们的话。如果她不听我的话,就不是爱我一个人,那么还是算了的好;再这么下去,我的神经衰弱症怕会更害得厉害了吧:这么决定了,那天晚上就对蓉子说:

    “排泄了那些滓吧!”

    “还有呢?”

    “别时常出去!”

    “还有呢?”她猛的笑了。

    “怎么啦?”

    “你也变了傻子哪!”

    听了这笑声,猛的恼了起来。用憎恨的眼光瞧了她一回,便决心走了。简直把我当孩子!她赶上来,拦着我,微微地抬着脑袋,那黑玉似的大眼珠子,长眼毛……攀住了我的领子;

    “恨我吗?”

    尽瞧着我,怕失掉什么东西似的。

    “不,蓉子。”

    蓉子踮着脚尖,象抱着只猫,那种Touch。她的话有二重意味,使你知道是谎话,又使你相信了这谎话。在她前面我象被射中了的靶子似的,僵直地躺着。有什么法子抵抗她啊!可是,从表面上看起来,还是被我克服着呢,这危险而可爱的动物。为了自以为是好猎手的骄傲而快乐着。

    蓉子有两个多礼拜没出去,在我前面,她猫似的蜷伏着,象冬天蹲在壁炉前的地毡上似的,我惊异着她的柔顺。Week end也只在学校的四周,带着留声机,和我去行Picnic。她在软草上躺着,在暮春的风里唱着,在长着麦的田野里孩子似地跑着,在坟墓的顶上坐着看埋到地平线下去的太阳,听着田野里的布谷鸟的叫声,笑着,指着远处天主堂的塔尖偎着我……我是幸福的。我爱着她,用温柔的手,聪明的笑,二十岁的青春的整个的心。

    可是好猎手被野兽克服了的日子是有的。

    礼拜六下午她来了一封信:

    今儿得去参加一个Party。你别出去;我晚上回来的——我知道你要出去的话,准是到舞场里去,可是我不愿意知道你是在抱着别的姑娘哪。

    晚上,在她窗前学着布谷鸟的叫声。哄笑骑在绯色的灯光上从窗帘的缝里逃出来,等了半点钟还没那唱着小夜曲,叫“Alexy”的声音。我明白她是出去了。啤酒似的,花生似的,朱古力糖似的,Sunkist似的……那些消遣品的男子的脸子,一副副的泛上我的幻觉。走到校门口那座桥上,想等她回来,瞧瞧那送她回来的男子——在晚上坐在送女友回去的街车里的男子的大胆,我是很明白的。

    桥上的四支灯,昏黄的灯光浮在水面上,默默地坐着。道儿上一辆辆的汽车驶过,车灯照出了街树的影,又过去了,没一辆是拐了弯到学校里来的,末了,在校门外夜色里走着的恋人们都进来了;他们是认识我的,惊奇的眼,四只四只的在我前面闪烁着。宿舍的窗口那儿一只Saxophone冲着我——

    “可以爱的时候爱着吧!女人的心,霉雨的天气,不可测的——”张着大嘴呜呜地嚷着。想着在别人怀里的蓉子,真象挖了心脏似的。直到学校里的灯全熄了,踏着荒凉的月色,秋风中的秋叶似的窸窸地,独自个儿走回去,象往墓地走去那么忧郁……

    礼拜日早上我吃了早点,拿了《申报》的画报坐在草地上坐着看时,一位没睡够的朋友,从校外进来,睁着那喝多了Cockiail的眼,用那双还缠着华尔兹的腿站着,对我笑着道:

    “蓉子昨儿在巴黎哪,发了疯似的舞着——Oh,Sorry,她四周浮动着水草似的这许多男子,都恨不得把她捧在头上呢!”

    到四五点钟,蓉子的信又来啦。把命运放在手上,读着:

    “没法儿的事,昨儿晚上Party过了后,太晚了,不能回来。今儿是一定回来的,等着我吧。”

    站在校门口直等到末一班的Bus进了校门,还是没有她。我便跟朋友们到“上海”去。崎岖的马路把汽车颠簸着,汽车把我的身子象行李似的摇着,身子把我的神经扰着,想着也许会在舞场中碰到她的这回事,我觉得自己是患着很深的神经衰弱症。

    先到“巴黎”,没有她,从Jazz风,舞腿林里,从笑浪中举行了一个舞场巡礼,还是没有她。再回到巴黎,失了魂似的舞着到十一点多,瞧见蓉子,异常地盛装着的蓉子,带了许多朱古力糖似的男子们进来了。

    于是我的脚踏在舞女的鞋上,不够,还跟人家碰了一下。我颓丧地坐在那儿,思量着应付的方法。蓉子就坐在离我们不远儿的那桌上。背向着她,拿酒精麻醉着自己的感觉。我跳着顶快的步趾,在她前面亲热地吻着舞女。酒精炙红了我的眼,我是没了神经的人了。回到桌子上,侍者拿来了一张纸,上面压着一只苹果:

    何苦这么呢?真是傻子啊!吃了这只苹果,把神经冷静一下吧。瞧着你那疯狂的眼,我痛苦着哪。

    回过脑袋去,那双黑玉似的大眼珠儿正深情地望着我。我把脑袋伏在酒杯中间,想痛快地骂她一顿。Fox trot的旋律在发光的地板上滑着。

    “Alexy?”

    她舞着到我的桌旁来,我猛的站直了:

    “去你的吧,骗人的嘴,说谎的嘴!”

    “朋友,这不像是Gentleman的态度呀。瞧瞧你自己,象一只生气的熊呢……”伴着她的男子,装着嘲笑我的鬼脸。

    “滚你的,小兔崽子,没你的份儿。”

    “Yuh”拍!我腮儿上响着他的手掌。

    “Say What’s the big idea?”

    “No,Alexy Say no,by golly!”蓉子扯着我的胳膊,惊惶着,我推开了她。

    “You don’t meant……”

    “I mean it。”

    我猛的一拳,这男子倒在地上啦,蓉子见了,一副不动情的扑克脸:坐在桌旁。朋友们把我拉了出去:说着“I’m through”时,我所感觉到的却是犯了罪似的自惭做了傻事的心境。

    接连三天在家里,在床旁,写着史脱林堡的话,读着讥嘲女性的文章,激烈地主张着父亲家族制……

    “忘了她啊!忘了她啊!”

    可是我会忘了这会说谎的蓉子吗?如果蓉子是不会说谎的,我早就忘了她了。在同一的学校里,每天免不了总要看见这会说谎的嘴的。对于我,她的脸上长了只冷淡的鼻子——一礼拜不理我。可是还是践在海棠那么可爱的红缎的高跟儿鞋上,那双跳舞的脚;飘荡着袍角,站在轻风上似的,穿着红绸的长旗袍儿;温柔和危险的混合物,有着一个猫的脑袋,蛇的身子……

    礼拜一上纪念周,我站在礼堂的顶后面,不敢到前面去,怕碰着她。她也来了,也站在顶后面,没什么事似的,嬉嬉地笑着。我摆着张挨打的脸,求恕地望着她。那双露在短袖口外面的胳膊是曾经攀过我的领子的。回过头来瞧了我的脸,她想笑,可是我想哭了。同学们看着我,问我,又跑过去看她,问她,许多人瞧着我,纪念周只上了一半,我便跑出去啦。

    下一课近代史,我的座位又正在她的旁边。这位戴了眼镜,耸着左肩的讲师,是以研究产业革命着名的,那天刚讲到这一章。铅笔在纸上的磨擦用讲师喷唾沫的速度节奏地进行着,我只在纸上——“骗人的嘴啊:骗人的嘴啊……”写着。

    她笑啦。

    “蓉子!”

    红嘴唇象闭着的蚌蛤,我在纸片上写着:“说谎的嘴啊,可是愿意信你的谎话呢!可以再使我听一听你的可爱的谎话吗?”递给她。

    “下了课到××路的草地上等我。”

    又记着她的札记,不再理我了。

    一下课我便到那儿去等着,已经是夏天啦,麦长到腰,金黄色的,草很深。广阔的田野里全是太阳光,不知那儿有布谷鸟的叫声,叫出了四月的农村。等判决书的杀人犯似地在草地上坐着。时间凝住啦,好久她还没来。学校里的钟声又飘着来了,在麦田中徘徊着,又溶化到农家的炊烟中。于是,飞着的鸽子似地来了蓉子,穿着白绸的Pyjamas,发儿在白绸结下跳着Tango的她,是叫我想起了睡莲的。

    “那天你是不愿意我和那个男子跳舞不是?”

    劈头便这么爽直地提到了我的罪状,叫我除了认罪以外是没有别的辩诉的可能了。我抬起脑袋望着这亭亭地站着的审判官,用着要求从轻处分的眼光。

    “可是这些事你能管吗?为什么用那么傻的方法呢。你的话,我爱听的自然听你,不爱听你是不能强我服从的。知道吗?前几天因为你太傻,所以不来理你,今儿瞧你象聪明点儿——记着……”她朗诵着刑法的条例,我是只能躺在地下吻着她的脚啦。

    她也坐了下来,把我的脑袋搁在她的腿上,把我散乱的头发往后扔,轻轻地说道:“记着,我是爱你的,孩子。可是你不能干涉我的行动。”又轻轻地吻着我。闭上了眼,我微微地笑着,——“蓉子”这么叫着,觉得幸福——可是这幸福是被恕了的罪犯的。究竟是她的捕获物啊!

    “难道你还以为女子只能被一个人崇拜着吗?爱是只能爱一个人,可是消遣品,工具是可以有许多的。你的口袋里怕不会没有女子们的照片吧。”

    “啊,蓉子。”

    从那天起,她就让许多人崇拜着,而我是享受着被狮子爱着的一只绵羊的幸福。我是失去了抵抗力的,到末了,她索性限制我出校的次数,就是出去了晚上九点钟以前也是要到她窗前去学着布谷鸟叫声报到的——我不愿意有这种限制吗?不,就是在八点半坐了每点钟四十英里的车赶回学校来,到她窗前去报到,也是引着我这种fldelity以为快乐的。可是……甚至限制着我的吻她啦。可是,在狮子前面的绵羊,对于这种事有什么法子想呢,虽然我愿意拿一滴血来换一朵花似的吻。

    记得有一天晚上,她在校外受了崇拜回来,紫色的毛织物的单旗袍,——在装饰上她是进步的专家。在人家只知道穿丝织品,使男子们觉得象鳗鱼的时候,她却能从衣服的质料上给你一种温柔的感觉。还是唱着小夜曲,云似地走着的蓉子。在银色的月光下面,象一只有银紫色的翼的大夜蝶,沉着地疏懒地动着翼翅,带来四月的气息,恋的香味,金色的梦。拉住了这大夜蝶,想吞她的擦了暗红的Tangee的嘴。把发际的紫罗兰插在我嘴里,这大夜蝶从我的胳膊里飞去了。嘴里含着花,看着翩翩地飞去的她,两只高跟儿鞋的样子很好的鞋底在夜色中舞着,在夜色中还颤动着她的笑声,再捉住了她时,她便躲在我怀里笑着,真没法儿吻她啊。

    “蓉子,一朵吻,紫色的吻。”

    “紫色的吻,是不给贪馋的孩子的。”

    我骗她,逼她,求她,诱她,可是她老躲在我怀里。比老鼠还机警哪,在我怀里而不让我耍嘴儿,不是容易的事,时间就这么过去了。

    “蓉子,如果我骗到了一个吻,这礼拜你得每晚上吻我三次的。”

    “可以的,可是在这礼拜你骗不到,在放假以前不准要求吻我,而且每天要说一百句恭维我的话,要新鲜的,每天都不同的。”

    比欧洲大战还剧烈的战争哪,每天三次吻,要不然,就是每天一百句恭维话,新鲜的,每天不同的。还没决定战略,我就冒昧地宣战了。她去了以后,留下一种优柔的温暖的香味,在我的周围流着,这是我们的爱抚所生的微妙的有机体。在这恋的香味氖氢着的地方,我等着新的夜来把她运送到我的怀里。可是新的夜来了,我却不说起这话,再接连三天不去瞧她。到第四天,抓着她的手,装着哀愁的脸,滴了硫酸的眼里,流下两颗大泪珠来。

    “蓉子!”我觉得是在做戏了。

    “今天怎么啦;象是很忧郁地?”

    “怎么说呢,想不到的事。我不能再爱你了!给我一个吻吧,最后的吻!”我的心跳着,胜败在这刹那间可以决定咧。

    她的胳臂围上我的脖子,吻着,锰的黑玉似的大眼珠一闪,她笑啦。踮起脚尖来,吻着我,一次,两次,三次。

    “聪明的孩子!”

    这一星期就每晚上吃着紫色的Tangee而满足地过活着。可是她的唇一天比一天冷了,虽然天气是一天比一天的热起来。快放假啦,我的心脏因大考表的贴在注册处布告板上而收缩着。

    “蓉子,你慢慢儿的不爱我了吧?”

    “傻子哪!”

    这种事是用不到问的,老练家是不会希望女人们讲真话的。就是问了她们会告诉你的吗?傻子哪!我不会是她的消遣品吧?可是每晚上吻着的啊。

    她要参加的Party愈来愈多了,我和她在一起的时候渐渐地减少啦,我忧郁着。我时常听到人家报告我说她和谁在这儿玩,和谁在那儿玩。绷长了脸,人家以为我是急大考,谁知道我只希望大考期越拉长越好。想起了快放假了这件事,我是连读书的能力都给剥夺了的。

    “就因为生在有钱人家才受着许多苦痛呢,什么都不能由我啊,连一个爱人也保守不住。在上海,我是被父亲派来的人监视着的,象监视他自己的财产和门第一样。天哪!他忙着找人替我做媒。每礼拜总有两三张梳光了头发,在阔领带上面微笑着的男子的照片寄来的,在房里我可以找到比我化妆品还多的咱片来给你看的,我有两个哥哥,见了我总是带一位博士硕士来的。都是刮胡髭刮青了脸的中年人。都是生着轻蔑病的;有一次伴了我到市政厅去听音乐,却不刮胡髭,‘还等你化装的时候儿又长出来的’这么嘲笑着我。”

    “那么你怎么还不订婚呢?博士,硕士,教授,机会不是很多吗?”

    “就因为我只愿意把他们当消遣品,近来可不对了,爹急着要把我出嫁,象要出清底货似的。他不是很爱我的吗?我真不懂为什么要把自己心爱的女儿嫁人。伴他一辈子不好吗?我顶怕结婚,丈夫,孩子,家事,真要把我的青春断送了,为什么要结婚呢?可是现在也没法子了,爹逼着我,说不听他的话,下学期就不让我到上海来读书。要结婚,我得挑一个顶丑顶笨的人做丈夫,聪明的丈夫是不能由妻子摆布的,我高兴爱他时就爱他,不高兴就不准他碰我。”

    “一个可爱的恋人,一个丑丈夫,和不讨厌的消遣品——这么安排着的生活不是不会感到寂寞吗……”

    “你想订婚吗?”

    蓉子不说了,咬着下嘴唇低低地唱着小夜曲,可是,忽然掉眼泪啦,珍珠似的,一颗,两颗,……

    “不是吗?”

    我追问着。

    “是的,和一位银行家的儿子,崇拜得我什么似的。象只要捧着我的脚做丈夫便满足了似地。那小胖子,我们的订婚式,你预备送什么?”

    说话的线索在这儿断了,忧虑和怀疑,思索和悲哀……被摇成混合酒似地在我脑子里边窜着。

    蓉子站在月光中。

    “刚才说的话都是骗你的,我早就订了婚。未婚夫在美洲,这夏天要回来了;他是个很强壮的人,在国内时足球是学校代表,那当儿,他时常抚着我的头,叫我小妹妹的,可是等他回来了,我替你介绍吧。”

    “早就订了婚了?”

    “怎么啦?吓坏了吗!骗你的啊,没订过婚,也不想订婚。瞧你自己的惊惶的脸哪!如果把女子一刹那所想出来的话都当了真,你得变成了疯子呢?”

    “我早就疯了,你瞧,这么地,……”

    我猛的跑了开去,头也不回地。

    考完了书,她病啦。

    医生说是吃多了糖,胃弱消化不了。我骑着脚踏车在六月的太阳下跑十里路到××大学去把她的闺友找来伴她,是怕她寂寞,到上海去买了一大束唐纳生替她放在床旁。吃了饭,我到她的宿舍前站着,光着脑袋,我不敢说一声话。瞧着太阳站在我脑袋上面,瞧着太阳照在我脸上面,瞧着太阳移到墙根去,瞧着太阳躲到屋脊后面,瞧着太阳沉到割了麦的田野下面。望着白纱帐里边平静地睡着的蓉子,把浸在盐水里边儿的自家儿的身子也忘了。

    在梦中我也记挂着蓉子,怕她病瘦了黑玉似的大眼珠啊。

    第二天我跑去看她,她房里的同学已经走完啦,床上的被褥凌乱着,白色的唐纳生垂倒了脑袋,寂寞地萎谢了。可是找不到那对熟悉的大眼珠儿,和那叫我Alexy的可爱的声音。问了阿妈,才知道是她爹来领回去啦。怕再也看不到她了吧?

    在窗外怔了半天,萧萧地下雨啦。

    在雨中,慢慢地,落叶的蛋音似的,我踱了回去。装满了行李的汽车,把行李和人一同颠簸着,接连着往校门外驶。在荒凉的运动场旁徘徊着,徘徊着,那条悠长的悠长的煤屑路,那古铜色的路灯,那浮着水藻的池塘,那广阔的田野,这儿埋葬着我的恋,蓉子的笑。

    直到晚上她才回来。

    “明儿就要回家去了,特地来整行李的。”

    我没话说,默默地对坐着,到她们的宿舍锁了门,又到她窗前去站着。外面在下雨,我就站在雨地里。她真的瘦了,那对大眼珠儿忧郁着。

    “蓉子为什么忧郁着?”

    “你问它干吗儿呢?”

    “告诉我,蓉子,我觉得你近来不爱我了,究竟还爱着我吗?”

    “可是你问它干吗儿呢?”

    隔了一回。

    “你是爱着我的吧?永远爱着我的吧?”

    “是的,蓉子,用我整个的心。”

    她隔着窗上的铁栅抱了我的脖子,吻了我一下“那么永远地爱着我吧。”——就默默地低下了脑袋。

    回去的路上,我才发觉给雨打湿了的背脊,没吃晚饭的肚子。

    明天早上在课堂的石阶前又碰到了蓉子。

    “再会吧!”

    “再会吧!”

    她便去了,象秋天的落叶似的,在斜风细雨中,蔚蓝色的油纸伞下,一步一步的踏着她那双可爱的红缎高跟鞋。回过脑袋来,抛了一个象要告诉我什么似的眼光,于是低低地,低低地,唱着小夜曲的调子,走进柳条中去了。

    我站在那儿,细雨给我带来了哀愁。

    过了半天,我跑到她窗前去,她们宿舍里的人已经走完了。房里是空的床,空的桌子。墙上钉着的克莱拉宝的照片寂寞地笑,而唐纳生也依依地躺在地板上了。割了麦的田野里来了布谷鸟的叫声。我也学着它,这孤独的叫声在房间里兜了一圈,就消逝啦。

    在六月的细雨下的煤屑路,窸窸地走出来,回过脑袋去,柳条已经和暮色混在一块儿了。用口笛吹着Souvenir的调子,我搭了最后一班Bus到上海。

    写了八封信,没一封回信来。在马路上,张着疯狂的眼,瞧见每一个穿红衣服的姑娘,便心脏要从嘴里跳出来似地赶上去瞧,可是,不是她!不是她啊!在舞场里,默默地坐着,瞧着那舞着的脚,想找到那双踏在样子很好的红缎高跟鞋儿上面的,可爱的脚,见了每一双脚都捕捉着,可是,不是她!不是她啊!到丽娃栗妲村,在河上,慢慢划着船,听着每一声从水面上飘起来的歌,想听到那低低的小夜曲的调子。可是,没有她!没有她啊!在宴会上,看着每一只眼珠子,想找到那对熟悉的,藏着东方的秘密似的黑眼珠子;每一只眼,棕色的眼,有长睫毛的眼,会说话的眼,都在我搜寻的眼光下惊惶着。可是,不是她!不是她啊!在家里,每隔一点钟看一次信箱,拿到每一封信都担忧着,想找到那跳着回旋舞的克莱拉宝似的字。可是,不是她!不是她啊!听见每一个叫我名字的声音,便狼似地竖起了耳朵,想听到那渴望着的“Alexy”的叫声。可是,不是她!不是她啊!到处寻求说着花似的谎话的嘴,欺人的嘴。可是,不是她!不是她啊……

    她曾经告诉我,说也许住在姑母家里,而且告诉我姑母是在静安寺路,还告诉了我门牌。末了,我便决定去找了,也许我会受到她姑母的侮辱,甚至于撵出来,可是我只想见一次我的蓉子啊。六月的太阳,我从静安寺走着,走到跑马厅,再走回去,再走到这边儿来,再走到那边儿去,压根儿就没这门牌。六月的太阳,接连走了四五天,我病倒啦。

    在病中,“也许她不在上海吧。”——这么地安慰着自己。

    老廖,一位毕了业的朋友回四川去,我到船上送他。

    “昨儿晚上我瞧见蓉子和不是你的男子在巴黎跳舞,……”

    我听到脑里的微细组织一时崩溃下来的声儿,往后,又来一个送行的朋友,又说了一次这样的话。他们都是我的好朋友,他们都很知道我的。

    “算了吧!After all,it"s regret!”

    听了这么地劝着我的话,我笑了个给排泄出来的朱古力糖滓的笑。老廖弹着Guitar,黄浦江的水,在月下起着金的鱼鳞。我便默着。

    “究竟是消遣品吧!”

    回来时,用我二十岁的年轻的整个的心悲哀着。

    “孤独的男子还是买支手杖吧。”

    第二天,我就买了支手杖。它伴着我,和吉士牌的烟一同地,成天地,一步一步地在人生的路行着。

    懒捐——叶紫

    一

    二月初二,好日子,土地老爷生日。

    太阳刚刚露出半边面孔来,邓石桥,什么人都爬起来了。最初的是孩子,三个五个一群,攀折嫩绿的柳枝,赶牛,追着野狗,有的还提着一篮猪粪。象流星似地,散布在全村的田边旷野,绿荫的深处。

    丁娘,那个中年的寡妇她很早就爬了起来。煮熟了隔夜的猪蹄,酒,饭,用一个小小的盘儿盛起来,叫儿子宝宗替他端着。由小茅棚子里,沿着曲折的田塍,徐徐向土地庙那儿走去。

    宝宗很庄重在走在母亲的前面,那姿态,确是象一条力大的蛮牛,粗黑的四肢,硕长的躯干,处处都能使母亲感到欢欣和安慰。那一颗慈母的心儿,不住地跳着——好啊!一十六年的苦头,我总还不曾白吃。

    孩子们,老远地,从四面八方跑将拢来,都向丁娘亲热着。因为平时,丁娘是他们最有力的爱护者。他们高高地将手中的柳条儿扬起来,象欢迎着灯笼赛会一样:

    “妈妈,那儿去哪?”

    “敬土地公公去。”

    “我们同去好吗?”

    “好哇!只不许你们吵闹!”

    “是的。”

    象一群小鸟,一步一跳地跑在前面,柳枝在他们的手中乱飞乱舞,怪有趣。有些,还赶上去,要代替宝宗端盘儿。

    “不要你们!不要你们!这里头汤水多哩。”

    在土地庙门口孩子们围了一个圈儿,望着丁娘那个虔诚的样子,小小的心儿都沉默着。丁娘拜着,叩了无数个头,又伏着默祝了许久,才站起来,叫宝宗去拜。

    宝宗刚刚跪不去,孩子们便都笑将起来了:

    “哈哈!宝哥不要脸,平常还打土地菩萨呢!”

    宝宗的脸涨得飞红,狠狠地瞅了孩子们一眼。

    在回家的路上,丁娘便殷勤地嘱咐着宝宗:

    “你应当晓得妈的苦心,打菩萨,触犯神明,多罪过啊!去年,你头一次下田,不是土地公公保佑,会有那样好的收成吗?今年,你更要恭敬啦。捐税又多,日子都是那样难过的,要是你不尽力,不诚心,妈依靠谁呢?妈的苦能向谁说呢?你的年纪已不小了啦!今年,今年,你应当给妈争气啊……!”

    “是的!妈,我晓得……。”

    宝宗的嗓子是酸的。一直到家,他没有说过一句话。他怕妈听了难过,他只在自己的心中,暗暗地打着无数个疑问的符号,因为他有很多地方不明白,为什么他去年辛辛苦苦种下来的谷子,一定要平白地送给人家。

    去年,他才只十五岁呢,妈便将田从佃户的手里收回来,叫他自己耕种。妈是十四年前就守寡了的,那个时候妈还只二十三岁,他呢?他还不过是一个未满四个月的孩子。爹一死,一家就只剩下她们这母子两个人。年轻的妈处处都受着人家的欺凌和侮辱。她忍着痛,在眼泪和心血的交流中,终于将这孩子养大成人了,而且,还有着一付那样强壮的身躯,她是如何的应当骄傲啊!微笑,便经常在她脸上挂起来,她将永远地不再伤心了。她望着这可爱的孩子,她的眼前便开展着一幅欢愉的图画。她什么都有办法了啦。就是平日专门想方法来欺侮她的人,在这个时候,也都转变为称颂她的人了:

    “丁家嫂,毕竟不错啊!”

    她怎么不应当骄傲呢?老年人更没有一个不称赞她的,都说她已经走上了康庄的大道了,这十多年的苦头不是白吃的。幸福,马上就要降到她的头上来了,幸福的人哟!

    因此,在去年的春天,宝宗刚刚十五岁的时候,她便拼命地将自家的几亩田从佃家的手中要回来。雇了一个长工,和宝宗一同耕种。

    牛一样的气力,宝宗是毫不费力地同长工将十五六亩田种下来了。秋初第一次的尝试,每亩田居然会收到十来石谷子,宝宗便欢喜得叫将起来:

    “妈妈!种田真容易啊!”

    妈的心中,满怀着说不出来的欣慰。苦,她真是不曾白吃啦;后来虽然谷价跌落了,捐税又象剃头刀似的,将她所收下的谷子统统刮个精光。可是妈的心中,都总还是那么安然的毫无畏惧似的。因为她已经有了一个争气的儿子了,她还有什么要值得担心的呢?卖田,抗租,抗税那简直疯狂了的,再没有出息不过的人干的丑事啊!

    所以今年她得特别多敬些菩萨,她得更加尽量地督促着儿子,辞退长工,用母子两人的力量,来创造一新的世界,谁说孤儿寡妇不能干出伟大的事业呢?在丁娘的心中,那是一个如何鄙陋的见解啊!

    母子们日夜地勤劳着,等候着。等候着那一个应有的幸福,降临到他们这一对可怜人的头上来。

    二

    离清明只差三天了,去年曾是一个大丰年的邓石桥,今年可家家都没有种谷,家家都吃杂粮,“清明泡种”,谷只卖两元钱一石,可是,谁都没有方法能够捞到几块钱的种谷钱。

    乡长,绅士,联名向县政府去请愿,要求借一两千谷种下来,在往年,这是常事。可是今年,县政府一粒也不曾答应,谷是有的,统统关在县库里,半颗也不能发下来。为什么呢?没有一个人能解答出这一个问题。

    乡长们垂头丧气地跑回来,向全村的农民报告这回事的时候,曾引起过大家的公愤:“她妈的!‘官出于民,民出于土!’他不借谷种给我们,他们要不要我们完捐纳税呢?操他的祖宗,我们大家都打到县库里去,抢谷种去!……”结果,乡长怕闹出乱子来,用了极缓和的说法,将大家愤怒压下了:

    “我想,这是不必的!往年借谷种,县库里从来没有不答应过。今年一定有什么另外的原因,不然,他们决不会这样傻,难道他们就不要我们完捐纳税了吗?今天还只十七,离清明还有三四天功夫,我们不妨再等两三天看看!要是他们真的不借给我们的话,我们再去和他们理论也还不算迟的……”

    一天,两天,……清明节。县政府始终没看见派人下乡来。怎么办呢?邓石桥全村的人们都感到惶恐不安,“难道我们真的不下种了吗?她妈的。……”有的愤骂着,有的到处去想法子借钱,有的便什么都置之不理,让田土自己去荒芜起来……。

    “妈!我们下不下种呢?”

    “不下种?吃什么东西?吃泥土吗?”

    “我是说的谷种钱啦!”宝宗显出非常困难的样子。

    “我总得想办法的!”

    丁娘,从床底下,打开着一口破旧的衣箱,很郑重地取出一个纸包子来,打开给宝宗看:

    “这是我的一只银手镯,那是你小时候带的颈圈,两样,到城里去总该可以换三四元钱吧!……当心些!妈收的真苦啊!要不是自己种田买种谷……。”

    “唔!”

    宝宗的喉咙象哽了一块石子。将纸包插在怀中,飞步地向城中赶了去。

    下午,在宝宗还没有回来的当儿,团防局的团丁拖了一大串人犯光临到丁娘的茅棚子里来了:

    “这里是姓丁吗?”

    “是的!……”丁娘定神一看,险些儿没有吓倒。“什,什么?老,老总爷爷!”

    “丁桂生名下,预征四十七年田赋一两,正税附加共六十一元九角,除正税六元须即日缴纳外,附加概限在四月底缴齐!”

    “怎,怎么的?”

    “粮饷?!”一个晦气色的团丁,将眼瞪得酒杯那么大。

    “饭,饭都没有吃的啦!”

    “没有吗?赶快叫出你的儿子来!……”

    “他,他不在家了!……”

    “混账?!”

    团丁们,刚刚要亲自动手,搜查这小茅棚子的时候,宝宗恰巧从外面赶回来了。

    妈,什么事情啦!……

    话没有说完,团丁们便一把将他拖着。结果:人没有被带到县城去,而辛辛苦苦用银器换来的五元钱,却被当做四十七年的饷银征去了。临走,还被捉去了一只大雄鸡,算是补充正税的不足。

    “天啦!我的命为什么这样苦呀!……”

    “有什么办法呢?妈!只要有人在……。”

    噙着眼泪,惨痛地凝视着心爱的儿子,丁娘,只得勉强地装起笑脸来,重新地来计划着如何才能够在一两天内捞到两三石种谷。不下种,母子们的生活是毫无把握的啊!

    “那么,你就把田契拿到黄爹爹家里去看看吧!只要能够捞到两三担种谷钱!……”

    “好的!”

    当宝宗怀着田契走出去的时候,丁娘又过细地打算了一番:无论怎么样,种子是不能不泡的。假如黄爹爹不肯的话,她还得想其他的办法呢!

    入夜,宝宗回来了,哭丧脸地摇了一摇头。

    “怎么?黄爹爹不肯吗?”

    “答是答应的,他要到五天以后。”

    “还来得及吗?”

    “迟谷!‘红毛须’,还可以。他,他答应了替我们送来。”

    “那我们就种‘红毛须’吧。”

    虽然谷子还没到手,丁娘的心总算是已经安定了许多,至少,已经有了着落。

    一天、两天……第四天是谷雨。因为种谷仍旧还在人家手里,丁娘的心中总不免感觉到有些焦灼。一焦灼,便什么事情都糟了糕,团防局里又派了一大排团丁下乡来了,这回的名目可不再是什么征田赋,而是干脆地要捐给他们自己。

    在无可奈何之中,宝宗也只得和其他的人一样,被团丁用绳子牵了去,等丁娘将黄爹爹处借来的种谷卖掉时,宝宗已经足足地关了七天了。

    “妈!什么都没有办法了啊。谷雨已经过了这么久了,全村的人,除黄家以外,没有一家曾下过种谷的,我们种什么呢?”

    “命苦!什么都是不能种的,听天由命吧!……”

    丁娘望着门外那一遍荒芜的田野,心中一酸,眼泪象雨一般地滚着。目前美满的梦幻,已经给事实打得稀烂了。未来的生活全是那样渺茫的,甚至于毫无着落,她的心房,象给什么人挖去了一块。要不是怕儿子过份的悲哀哟!她简直就想这么放声地大哭一阵。

    “天,天哪!你为什么专寻我们寡妇孤儿来作对呢?”

    三

    不知道是什么地方传来的消息,说是沧水铺,大渡口,许多地方,没有谷下种的田,通通改种了鸦片烟了。邓石桥,有很多在发起种,恐马上就会要实行起来。

    “鸦片烟?那是害人的东西呀!不犯法吗?”

    “犯法?还是团防局里吩咐种的啊!”

    “为什么呢!”

    “种鸦片烟赚钱啦。”

    丁娘,她是一个恨鸦片烟的人,她虽然没有见过那个捞什子东西,但她听见人家讲过。那是一种有毒的东西,吃着会有瘾,会令人瘦得同骷髅一样的,而且,吃了这东西,便什么事情都不能做。她不懂,为什么人家都欢喜吃它,为什么团防局里还要叫大家都种。

    “你也打算种吗?三胡髭。”

    “怎么不种啊!至少一块钱一两,赚钱呀!你呢?”

    “罪过哟!我是不种的。”

    “不种?没那样傻的人哟!”

    三胡髭便眯着那双老鼠眼睛,朝丁娘手舞足蹈地乱说起来。

    “至少,一亩田,得收六十两,一块钱一两,就有六十块呀!……”

    “六十块!”

    “对啦!六十块,一亩六十,十亩六百,你家里十六亩,六六三百六,就有一千来块啦!”

    “啊唷!”

    丁娘险些儿吓了一跳。一千块她可从来没有听过这么大的数目儿。她不相信鸦片烟能有这样好。

    三胡髭的话有些儿象是真的;但,又有些儿象是说谎,她可没有方法能决定。

    “好吧!等大家都种了再说吧。”三胡髭常常来游说的时候,她总是拿这么一句话儿来回答他。

    宝宗,那孩子,的确有些使丁娘着急。不知道是怎么的,自从在县城里关了那回以后,就象有些变了模样儿似的。丁娘,她是时时刻刻地在关心着。她什么都得靠儿子,什么事情都得和儿子商量,她看儿子有什么不安时,她总得问个明明白白:

    “你在想些什么呢?”

    “妈!我想去年陈老三他们那些人啊!”

    “想他们?做什么呢?”

    “妈,去年,他们不缴租,他们是有些儿道理啊。要是我们今年同他们一样,不缴捐款,我们不是都已经泡了种吗?”

    “狗屁!陈老三,枪毙了呀!不许你乱想!”

    “还有柳麻子他们,还正在罗罗山呢。”

    “狗屁!……”

    丁娘的心中暗暗地吃了一惊,她想不到这孩子竟会变到这样糊里糊涂起来了。她怕他真的要弄出来什么乱子,她总是寸步不离在他的左右跟随着。一直到全村子里的人,都开始播种烟苗以后。

    烟苗,是团防局里散发下来的,将来收下来时,每亩田,应当归还团防局十两,算是苗费。丁娘,她本是不打算种的,后来是看见大家都种了,又禁不住三胡髭那么说得天花乱坠地左劝右劝,她才下着那最后的决心。

    种下来,就象蔬菜萌芽一样,很快地便蓬勃了,随着南风而逐渐地高长起来。不到几天,满村全是一片翠绿,正象禾苗张着苞的全盛时代,怪好看的。

    人们的心中,又都随着烟苗的高长,而掀起着各种不同的变化。象三胡髭那样的人他的计划是非常周到的。他差不多逢人就说:他这回一定要发财了。他有七亩田,他的烟比别人家的都种得好,一亩田,至少有七十多两东西好收。七七四百九,五百块钱稳拿。他发财了啦,他可以做几身好的衣服。他今年四十岁,他得那个,那个,他从来没有讨过老婆,他要吃得好一点……。

    “是吗?我说,丁家嫂!我总得快活一下子啦。四十岁了,四十岁了,难得今年天照应……。”

    “好啊!”

    一次又一次的熏陶,将毫不把烟苗放在心上的丁娘,也说得有些儿摇摇欲动了。

    “真有那样的事情吗?”她想。“三胡髭说得那么认真的,要是真能够收七十两东西,我,我也得发财啦!……”

    她真有点儿不相信。事实却又明明白白地摆在她的面前。那田野,那绿绿的东西!只要开花,结桃子……不就是三胡髭所说的那样的世界到了吗?这,实在不能说三胡髭的是鬼话。真的呀……

    于是,丁娘,也便暗暗地在她自己的心中盘算起来了:还债,修房子,讨个媳妇儿,一家人过着安闲的日脚!……因此,她每天都在向人家学习!什么时候能划桃子,什么时候收浆,收了浆,怎样地去晒土!……

    一切都学好了,都准备好了,丁娘的希望也一天天的坚实起来了。只有宝宗,他一个人不同,他总觉得这事情不大那个,不大象有希望似的。他常常劝他的妈不要妄想,世界上没有那么便宜的事情,恐怕还有什么花样跟在后面呢。……可是,丁娘不相信,她总觉得宝宗是吃了什么人的迷魂汤,说疯话,她得看守他,不许他跟任何人跑出去。

    日子过得真快,全村的罂粟花,都露出了水红色的面孔。一朵一朵的,象人们怒放着的心花一样。衬在绿叶儿的上面,是多么鲜艳啊!这令人可爱的家伙。

    人们又都加倍地忙碌着。虽然,他们都是吃着蕃薯,杂粮,玉蜀黍来工作的,可是,他们却没有一点儿疲劳的样子,因为他们的眼睛前,已经开展了新的巨大的希望。

    一切都是快乐的,欢喜的,快乐得象走上天堂一样。浆刮子,小刀儿,盆,钵,都准备好了,只等罂花一谢,马上就得开始划桃子的。可是,不知道是什么别扭,突然地——在乡公会大门前,闹出了一个象青天霹雳似的消息。

    “什么,又来了委员?”

    “委员!还有告示呢。一大张一大张地贴在乡公会的门首。”

    “我操他的妈!他把我们,把我们一个什么名目?”

    “名目:杂粮捐!”

    “为什么呢?”

    “他说我们有稻不种,种烟苗。我们都犯了‘穷法’,所以都要捐,每亩田,正附是四十三块,还有团防的烟苗费。……”

    “‘有稻不种’!我操他归了包堆的祖宗!他不是不肯借谷我们吗?‘烟苗’,不也是他们自己发下来的吗……”

    “是的!三胡髭。什么全是圈套啦,他们不发种谷,借烟苗,我告诉你,全是圈套。他要我们给他种了,他得现成。我们,我们得操他的八百代祖宗啊!……”

    三胡髭闷足了一口气,脸上已经涨得通红的了。他尽量地想说出一句什么话来,可是,他说不出。他只是气,气……

    因为他的巨大的希望,眼见得又将成为泡影了。终于,他拚性命似地进了十来个字出来。

    “去!我们都和这些狗入的委员算账去!”

    下午,千百个人团集在乡公会的门前,由团丁和卫队们开了三四十响朝天枪,算是代替了委员老爷们的回话。

    “怎么办呢?我操他的八百代祖宗。”

    “怎么办?”宝宗从人丛中跳了出来,“说来说去,反正都是种的这鬼鸦片烟。现在,我们已经捞不到这鬼东西的好处了,我们不如大家齐心,把它拔了起来,一股脑儿全给它毁掉,大家都弄不成,看他还能派我们的什么鬼捐鬼税。”

    “好,拔下来!反正大家都捞不到手了。”

    “不给那班忘八入的得现成!”

    只有三胡髭没有作声,“拔起来”,真是可惜!但是大家都跑到田中去拔的时候,他却又没法能够阻止他们。

    “真可惜啊!”

    夜晚,全邓石桥的烟苗便统统倒在田土上。

    四

    拔去了祸根之后,全邓石桥的农民,都象是非常安心了似的。都各别的去寻找着他们自家的出路。乡公会里的委员老爷们也偷偷地溜去了,光景总该再没有什么花样出了吧。

    丁娘的心绪,又同那借不到种谷时的情形一样了。焦灼而烦乱地,想不出来丝毫办法。生活差不多又已经走到了绝境了,而未来的出路仍旧是那么迷茫的。仅仅是有田,有蛮牛似的孩子,又能得到什么裨益呢?

    在各种不同的刺激交集中,丁娘终于病倒下来了。然而,她还是不馁气。她还是一样地督促着儿子,指挥着儿子,做各种日常的工作。

    在一个母子们闲谈的午夜。突然地,外面跑进来了一个行色仓皇的中年的男子。宝宗定神地一看——是三胡髭。

    “为什么这样慌张呢?三胡髭!”

    “不,不,不得了!县里又派人来征什么懒……懒捐的来了。上屋的王子和,同李老大,江六师公,都给捉了去。现在还到处捉人。很多人都跑到罗罗山去了,你,你……”

    “什么?懒捐!?”

    “是的!懒捐!拔掉了烟苗的都是懒鬼,都得抽懒捐。”

    “抽多少?为什么这样快呢?”

    “没有数!见人就抓!你得赶快跑!你是发起技苗的人,你得赶快跑……要不然!……”

    三胡髭象怕人追着了他似地,话还没有说完,就拔着腿子逃了。

    “怎么办呢?妈!”

    “你!你,你赶快逃啦!”

    “逃?你老人家?……”

    “你去!你不要管我!去吧!平静了,再回来。”

    “我,我不能放心你,妈!……”

    “赶快去……”

    丁娘,尽量地挥着手,样子象急得要爬起来,宝宗连忙跑上去将她扶着。

    “好!妈!你睡吧!我去,我就去!你放心吧!放心吧!我,我!……”

    天色已经乌黑了,远远地,有一阵嘈杂的人声,渐渐地向这儿扑来了。宝宗,背着一个小小的包袱,他很急速地蹈出了自己的茅棚子,准备向着罗罗山那方奔逃着。因为那儿,还有早就被赶去了的一大伙呢。

    回头望望家,望望妈妈的病床,宝宗的心房象炸裂了一样。腿子抖战地,象浸在水里。他再用力地提将起来,向黑暗中飞跑着。

    “妈呀!……”

    第二天,全邓石桥象沉了似的。旷野里,看不到行人,看不到任何生物。除了那遍野憔悴的罂花,和一杆团防分队的大旗以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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