栏目:中篇撷英
温厂长一家从城里搬来时,门口那棵老树正摇下夏日绿荫,阳光透过浓密的叶子洒下来,稀疏斑驳,浓暗相间,仿佛天工雕琢的大幅抽象画。然而,那幅画很快被人点上颜色不同的脚印,光影破碎,抽象得更加迷离。
不知是谁在清晨里最先发现的,这件事在尹儿湾以风速传播,村庄人喜欢看热闹,不约而同地跑了来,树下的人越聚越多。他们是来看温厂长家的三个女儿的。
有人两手一拍,一副神秘的样子,说:“俊极了,跟仙女一样,你看见了吗?”
“没看见。”回答的人面露遗憾,嘟着嘴。
一个脑袋晃着,很得意:“我看见了,简直是仙女下凡。”他说的时候把自己晃成那幅抽象画的主角,“呀呀呀,那个长相,那个腰身,那个穿戴,啧啧。”
有人站进画里说:“你呷呷叫什么,还以为是北运河鸭子叫。”树叶稀里哗啦响着,人群发出叶子般的笑声。郝大队长的二儿子郝文玉坐在树杈上,毛头小伙子正对少女充满向往。他爬得高看得远,期待着居高临下地把温厂长那三个女儿看个够。
这时,院子里走来一个中年男人,他板着面孔,不耐烦地拨拉着手说:“散了吧散了吧,都堵在这干吗?”他一只手关上一扇大门,另一只手去拉另一扇。
有人认识这个中年人,说:“温厂长,快叫你家三个女儿出来,让我们看看,看看就走。”
温厂长有些恼怒说:“看吗看?又不是动物园,不卖票,走走走。”温厂长操着浓重的天津卫口音,眼睛被阳光刺得睁不开,眉头紧皱。
温厂长明显的不友好,有人不高兴了:“你还真够厉害的,看看碍你什么事?”
“是啊,看看碍什么事?”被伤了自尊,人群失望了,附和着。
“哦——”忽然人群兴奋起来,发出起哄声,他们野狼般的目光越过温厂长,贪婪地投向院子里的一块肉。“哦——哦——”起哄的狼叫声一波波涌起来。温厂长回头一看,是他家一个女儿,大概因为好奇推开屋门探头张望。温厂长咣地一声关上铁门,插上门栓。铁门后传来温厂长的责怪声:“没素质……”
“起什么哄呢?啊嗯——”正在人群发出亢奋的狼嗥时,背后出现一个狮吼的声音,郝大队长出现了。狼群瞬间四散逃窜。郝文玉见父亲来了,也猴子一样悄悄从树上溜下来,赶紧跑进自家院子里。
“没羞没臊,跑这地盘耍威风啊——”郝大队长嗓门很高,脸冲着刚刚关上的大铁门骂,他表面是骂那群人,弦外之音是骂温厂长,“城里来的,又有什么了不起,农民没素质,你们工人就有素质啊!呸!”他嘟囔着走进自家院子。
郝大队长是尹儿湾大队的大队长。
这是二十世纪七十年代的事。
还是从二十世纪五六十年代开始,许多国有工厂陆续迁建城郊接合部,位于城市之北的尹儿湾周围先后建了三个大工业区,迁来大大小小几十家工厂。犹如皇帝的女儿下嫁农夫,自然生出很多故事。
那时,温厂长所在的农药厂是迁建的工厂之一,农药厂占的是尹儿湾的土地,周围还有零散的农田。后来农药厂决定就近建一批职工宿舍,温厂长找到郝大队长,郝大队长自然想到村南那个大水坑,他家就住在大水坑旁。那个大水坑与邻村为界,经常有死猫死狗瞪着眼睛浮上来,水淋淋地被扔在坑边,被风抽干。冬天水坑结了冰,就把两村连在一起,从冰面上来来去去,抄个近路。尹儿湾人和邻村人尽情把垃圾倾倒在那个水坑里,天长日久,水坑被垃圾填塞得越来越小。一到夏天,蚊蝇乱飞,臭气熏天。郝大队长的老婆整天对着那座垃圾堆骂街,骂蚊子苍蝇漫天飞、骂倒屎倒尿的人不要脸。
那个飘雪的日子,温厂长在大队部找到郝大队长,郝大队长显得很爽快,说:“行,要盖职工宿舍,就在村南吧。”
出师如此顺利,倒让温厂长犹豫起来,他怀疑那个地方有问题:“村南?”温厂长试探地问郝大队长,“能不能在公路东给拨块地?”尹儿湾在西,一条公路从北到南,直下天津,公路上跑一趟绿颜色公交车。公路东是尹儿湾肥沃的农田。
郝大队长往烟袋锅里按烟叶,说:“那我可做不了主,你得上公社找书记问去。”说完抱着一条腿,闷头抽烟。
见郝大队长沉下脸来,一块来的副厂长用胳膊肘捅捅温厂长。温厂长一见郝大队长不高兴了,识趣地说:“好好,村南也行啊,村南也好啊,天下工农是一家嘛。”温厂长笑容可掬地赔笑脸,“住在一起,工人农民连成一片,也好,很好。”
郝大队长吧嗒一口烟袋锅说:“你们尽是文词,我管你好还是不好,你们工人说话就是别扭,做事不痛快,我们农民直性子,不像你们。”郝大队长低着眼,搓着脚趾头,“怎么?你们还不愿意啊,不愿意就拉倒,你爱要不要。”
副厂长急忙插话:“不是不是,郝大队长您别误会,我们温厂长的意思是怕打扰你们,我们来了,我们的厂子建在您的地盘上,已经够麻烦你们的了,以后还得靠您多关照。”
郝大队长“喝”地一声朝地上吐口痰说:“关照个屁,你们工人是老大哥,我们农民是老二哥,二哥还得靠大哥支援嘛,今年冬天我们还得去老大哥厂子里搞搞副业,挣点钱。”温厂长心里无可奈何,点头答应:“那当然,肥差使都给你们留着。”
就这样,既答应了温厂长的请求,又安抚了老婆,郝大队长一举两得。村南那个臭水坑被彻底填平了,看着一辆辆大汽车来来往往,卸下一堆堆云一样松软的土,郝大队长的胖老婆乐了,以后她不必怒火冲天,靠骂街发泄了。就这样,农药厂的职工宿舍,在尹儿湾村南那个倒满垃圾的臭水坑上建成了。
那排条形宿舍紧邻郝大队长家。郝家的房子和农药厂职工宿舍都是面南背北,从外面看上去职工宿舍一共六排,一排十间,实际上每排中间打着一道墙分出左右,大门朝东和朝西,每个院子五间。温厂长家住大门朝西的最后一排,还有一对老工程师夫妇和一对带着两个男孩的年轻夫妇各住一间半,半间是一间东西向截开,一半朝南一半朝北,北面的后房山开着一面窗户,老夫妇住有后窗的一间半。
郝大队长家的前面就是职工宿舍,他家大门和职工宿舍的后房山距离两米。郝大队长想都没想,就在一天清晨在把大门挪到西面,把那两米本来走道的地方纳入自家院子,职工宿舍北面的那扇窗户,自然落在他家院子里。这样,郝家的房子和职工宿舍连成了片,大门都朝西。郝家六间房,院子比职工宿舍的两个院子还宽,扩进两米显得更宽绰了。院子里有牛栏、猪圈,还开了一片菜地,郝大队长的老婆在家伺候着。
自然地,随着那两米院子的扩进,随着大门向西,郝家和职工宿舍真正成了房前屋后的邻居。多风多雨,那是两个不同的固有天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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