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妮尔用细齿梳梳起留心的头发，然后在银色的发根处一点点涂上染发剂。之前她已经在发缝上抹了凡士林，以免染发剂刺痛头皮。然后她轻轻拨动着留心的头，拨向这边，拨向那边，看看前后是不是都染到了。留心的耳边有一点小伤，不知道是以前染发还是拉直头发时灼伤的。朱妮尔用戴手套的手指轻轻滑过伤痕上方。然后把耳朵压下去，用棉花吸干多余的染发剂。看到发根都染上了色，她觉得很满意，然后把浴帽套在头发上。她洗净工具，叠好毛巾，听见留心在一旁轻轻咕哝，那是弄头发时总会发出的轻柔妩媚的声音。按摩，被专注的手抚弄，这些是热水的冲洗和干净头发发出的羞涩的吱吱声的天然伴侣。留心用慵懒而愉快的声音谈论着她坐的这把理发椅。阿爸说世界上再没有什么椅子比这把更舒服了，说他买这把椅子就花了三十块，但其实它值好几百块。虽然它的样式跟房子的装修风格可能不太协调，但他还是执意把椅子从酒店搬回新家的卫生间。留心也很珍惜它，因为刚结婚的时候，他就是在这把椅子上教她怎么修手指甲和脚指甲，怎么让他的指甲一直保持完美，还有怎么使用剃刀和磨刀带帮他刮胡子。她个子太矮了，得站在小板凳上才能够得着。但他真的好耐心，她也学会了。朱妮尔顺从而又兴致勃勃的沉默鼓励了她，她又接着说那些日子她总觉得自己不够干净。大家老是嘲笑她们住在鱼类加工厂一带的人，因此，尽管她从没在厂里工作过一分钟，但她总是怀疑，别人是不是觉得自己也受了影响。如今她的手变成这样之后，最大的麻烦就是保持她原有的卫生习惯。
朱妮尔心想，她是不是想让自己帮她修脚指甲，帮她洗澡呢。尽管在少管所里和一群人一起洗澡并不是什么开心的事，但给身体擦肥皂——不论是谁的身体——都有一种少管所的孩子才懂的满足。况且，他看到她在照顾他的妻子，一定会很高兴，就像他看到她和罗门在他那辆有二十五个年头的汽车后座上一丝不挂地摔跤也一定会高兴一样，就像他知道她穿着他的内裤也一定会高兴一样。
她拿起电吹风。先是用暖风，然后用凉风吹着留心的头皮，唤起留心更多的回忆。
“我们是丝克镇的第一户黑人家庭。没有一个白人说什么。一九四五年。仗刚刚打完。大家都有钱，但阿爸的钱尤其多，所以他就在岸上盖了一座房子，就是你看到的这座。现在这里叫滨海了，那时候只是一片破败的果园，里面全是鸟。把毛巾递给我一下。”
留心按了按自己的太阳穴，然后看着镜子。
“我们为战争胜利庆祝了两次。一次是在酒店，面向公众；还有一次是私人的，就在这座房子里。大家谈论了好多年。整个夏天就是一场派对，五月开始，八月十四号结束。到处都飘着旗子。海滩上放着爆竹和烟火。那时候肉是定量供应的，但阿爸认得黑市上的人，所以我们有的是肉。他们不让我进厨房，但其实是需要我的。”
“为什么不让您进厨房啊？”
留心皱起鼻子，“这个嘛，我不太会做饭啦。而且我是当太太的嘛，是女主人，女主人是不能……”
留心停住了。一九四五年在两场庆祝派对上做“女主人”的回忆，被两年之后另外一组庆祝活动的回忆淹没了。是克丽丝汀的十六岁生日派对兼毕业派对。同样先是在这座房子里开家庭宴会，然后去酒店公开庆祝。一九四七年六月，留心已经有四年没见过她的朋友了。从阿爸的凯迪拉克里走出来的克丽丝汀和一九四三年用手掌抹着脸上的眼泪离开家的克丽丝汀判若两人。那双眼睛变大了，也变得冷漠。两根小辫子变成了童花头，和她的微笑一样顺滑。她们并不假装喜欢彼此；坐在桌前，她们老练地掩藏着好奇。太阳像西瓜一样鲜红欲滴，留下热气，潮湿而喧杂。留心记得栀子花盆里婴儿爽身粉的味道。花瓣边缘像烤面包一样棕黄。她也记得一只只手的样子：随手挥走苍蝇，用餐巾擦着上唇；阿爸的手指摆弄着胡子。他们静静等待着L。她做了一顿奢华的饭菜，还准备了一个蛋糕。十六根蜡烛立在糖玫瑰和蓝色杏仁糖丝带组成的花园里，等待被点燃。谈话很客气，也很空洞，夹杂着吊扇的声音，还有梅与克丽丝汀意味深长的对视。阿爸沉浸在战后的兴奋中，大谈着他的酒店发展计划，包括想安装开立[54]冷气系统。
“那真是太棒了，”克丽丝汀说，“我都忘了这儿有多热了。”
“我们先给酒店装，”柯西说，“然后再给家里装。”
留心升起一股自信，便插进话来。“卧室的电扇还挺好用，不过这个房间的电扇我感觉不舒服。[55]”
“你的意思是‘不好’。你感觉‘不好’。”
“我就是这么说的啊。”
“你说的是‘不舒服’。‘感觉’在这个句子里是不及物动词，用副词修饰。如果你真的想说你感觉不舒服，那你就是在说比如‘我的手指麻了，所以摸不了东西’之类的意思。如果你——”
“别坐在我的桌子旁边还教我怎么说话。”
“你的桌子？”
“别吵了，你们俩。行不行？别吵了。”
“你站在谁那边？”
“听话，留心。”
“你居然站在她那边！”留心站了起来。
“坐下，听到没有？”
留心在死寂中坐下，一双双手在她眼前变得无比的大，栀子花的气味也无比清晰。然后L拿着装在冰桶里的香槟进来了。看见她，留心冷静了下来，拿起杯子等着倒酒。
“另外一个杯子，”他说，“这个是喝水的。”
梅和女儿交换了一下眼色，脸上露出幸灾乐祸的表情。留心看到那微笑、那眼神时，一下就爆发了，把那个拿错的杯子朝她丈夫扔过去，然后从他身边往楼梯跑去。阿爸站起来抓住她的胳膊。然后，带着一种旧式的优雅，他把她拉到膝盖前，体罚了她。不重，不狠。讲究方法地，不情愿地，就像对待一个淘气的孩子。他停手时本没有为她走出房间上楼而让出路来。没有路，但她还是走开了。等她跌跌撞撞上了楼之后，谈话又继续了，并且轻松起来，仿佛困扰客人的一股恶臭终于被除去了。
朱妮尔关上电吹风，“那您自己的家人呢？您从来没提过他们。”
留心从喉咙里发出一个声音，摇了摇鱼鳍一样的手。
朱妮尔笑了，“我明白您的意思。就是让我喝碱水，我也不愿和我的家人住一块儿。他们让我睡在地上。”
“有意思得很，”留心说，“我结婚后头几个礼拜，除了地上哪儿都睡不舒服。我已经那么习惯了。”
留心瞥到镜子里朱妮尔的脸，心想：就是这个原因，我才雇她的。我们都是独自离家在外的人。对家充满怨恨。婚姻让我有机会走出来，知道在一张真正的床上睡觉是什么感觉，知道有人问你想吃什么然后就会去做，是什么感觉。一切生活都在一座大大的酒店里，那里衣服会被熨好叠整齐或是挂起来，挂在衣架而不是钉子上。你可以看城里的女人跳舞，可以躲在舞台后面看乐手调音，看歌手忙着扯好内裤或者最后抿一口酒，然后上去唱“在夜里，在夜里……”婚礼刚结束，她的家人就开始一窝蜂地来吸血了。无论有多少羞辱，柯西家就是（就成了）她的家。尽管她发现需要为自己在其中的位置战斗，但至少阿爸给了她这种可能。他在的时候，大家都会收敛。他一次次地让大家明白，他们得尊重她。比如他们两个度完三天的“蜜月”回来的时候。留心有一肚子故事想讲给克丽丝汀听。她摇摇晃晃地穿着一双新的露跟鞋，踉踉跄跄地上了楼，结果她遇到的不仅是梅的鄙夷，还有克丽丝汀的愠怒。
一开始当然是梅挑起的，她大声取笑着留心的新衣服。但克丽丝汀也加入了进来，一副冷嘲热讽的样子，那是留心从未见过的。
“上帝啊，你穿的这是什么衣服啊？”梅边说边摸着额头，“你看起来像个，像个……”
“喂，喂，”阿爸说，“我不喜欢这样。你们两个，够了。听到了吗？”
留心浑身发抖，用求助的眼神看着克丽丝汀。但没有看到一点援助。她的朋友的眼睛是冷漠的，仿佛是留心背叛了她，而不是她背叛了留心。L拿着剪刀走上前，剪下了留心袖子上的标签。留心想，她们究竟在笑什么呢？古巴式高跟鞋么？网眼丝袜么？漂亮的紫色套裙么？阿爸可是被她买的衣服迷住了啊。他带她去了家百货商场，没有挂“有色人种谢绝入内”的牌子，在那儿可以用洗手间，可以试帽子（帽子里垫着纸巾），可以在后面一间特殊的房间里换衣服。留心挑了那些酒店里的光鲜女人们穿的衣服，也相信售货员满面的笑容和其他顾客欢快的笑声表明他们很喜欢她的选择。“你看起来像梦一样。”其中一个说道，开心地结结巴巴地说。她从试衣间里出来，穿着奶油般的米色礼服，肩膀处缝着红色的丝绢玫瑰，低开的胸口等待着未来的双乳。阿爸笑了，点着头，说：“我们要了。都要了。”
那三天他们每天都去买东西。她想要什么，阿爸都让她买，包括“巴黎之夜”口红。他们早上玩“摔跤”，然后去雷诺餐馆吃午饭。和他们自己的酒店不同，他们住的这家没有餐厅，这让阿爸很高兴，因为他总在寻找不如他的酒店那样令人满意的黑人企业。他带她去宽街，去爱德华兄弟，去伍尔沃斯，去汉森，[56]在这些地方她不光买了高跟鞋，也买了平底凉鞋，亮闪闪的居家拖鞋，还有渔网袜。只有到了晚上她才是一个人，几个小时，他去看看朋友，处理下事情。留心并不介意，因为她有填色本，有画报，有纸娃娃，可以剪下来给她们穿衣服。还有马路。从二楼的窗户她可以入迷地看着下面的行人和车辆。黑色方头汽车按着喇叭。士兵，水手，戴着针垫般小帽子的女人。“山姆大叔需要你”[57]的征兵海报前的蔬菜摊。
阿爸带她去看《青山翠谷》[58]，看《女人万岁》[59]。看《愤怒的葡萄》[60]时她哭得好凶，哭了好久，他的手帕被眼泪浸得都可以挤出水来。尽管蜜月很棒，她还是迫不及待地想回去，把一切都告诉克丽丝汀。但克丽丝汀的态度让她很伤心，她于是把故事只藏在心里。那次她想同克丽丝汀和好，就提出让她戴一下自己的结婚戒指，结果整个厨房都爆炸了。那时她们四个人，梅、L、克丽丝汀、留心，正在洗菜，留心取下戒指，递给克丽丝汀，说：“喜欢的话你可以戴着。”
“你个小蠢货！”梅大叫起来。
梅的样子连L都看不下去了。“注意一点，”她说，“这儿不是大街上。”
克丽丝汀大哭起来，跑出后门。留心听见她在接雨水的桶旁边叫着：“Ou-yidagay a ave-slidagay！ E-hidagay ought-bidagay ou-yidagay ith-widagay a ear's-yidagay ent-ridagay an-didagay a andy-cidagay ar-bidagay！”[61]
留心紧紧盯着手里的菜豆，脑中萦绕的都是“Ave-slidagay！ Ave-slidagay！”[62]的声音。
那晚克丽丝汀出走不成却被巴弟·丝克治安官拖了回来，然后又被扇了一个耳光。留心一句话都没和她说。留心和阿爸一起站在楼梯上，拉着他的手。两周之后，克丽丝汀不见了，剩下留心一个人。L和阿爸是她在这个难懂的世界里的救星。
“我都不认得我爸，”朱妮尔说，“他打仗死了。在越南。”
“至少他去了。”留心说。
“我妈一点都不在乎我。”
“我妈也是。”
“也许我应该结个婚，像您一样。”
“小心点。”
“嗯，您结了婚就弄了这个大房子。”
“这里是我的越南。只是我活下来了，”至少目前还活着，她想，“但你说得没错，他确实给我留了不少财产。”
“对吧？您是不是很高兴他可怜您？”
“可怜？”留心有些生气，“为什么这么说？”
“呃，也不是‘可怜’啦。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他应该知道您很孤单的。”
“他当然知道。但那不是可怜。那是，那是……”她没法说出那个字。一九四七年之后，她就再也没有听他说过了。至少没对她说过。她等了二十四年。他死的时候她发出尖叫，就是因为知道她再也听不到那个字了。
“听着，”她转身碰着朱妮尔的胳膊，“有件事我需要你帮我做。一起做。我们得一起做。有你要做的，也有我要做的。”
“没问题。什么事？”
“我需要找一些文件。不过放在一个我自己没法拿到的地方。你得跟我去那儿，然后帮我找到。”
“去哪儿？”
“去酒店。阁楼上。我们需要一支钢笔。”
朱妮尔找不到他了。她去别的房间找过。因为当她戴着他的领带坐在他的书房里时，闻不到须后水的味道，也听不见“嘿，小可爱”的低语了。也许不用他告诉她。同意她。也许他相信她当然知道该怎么做。首先，观察克丽丝汀，确定自己和她还是友好的，以防留心的计划流产。把留心弄到车里，不让克丽丝汀看见，应该很简单，因为这里的作息和少管所里一样固定。
那晚，她蹲在克丽丝汀身旁。克丽丝汀正坐在后门廊上，一手拿着一罐汽水，一手拿着烟。她不在乎寒冷的天气，围裙里面只穿一件无袖衬衫。朱妮尔指着烟盒。
“能给我一支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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