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记得她坐着公共汽车回去,一路上睡着了几次,周围飘来海水的咸味。除了快气炸了的那一回(当时怒火已经遮住了她的眼睛),这是她二十八年来第一次看见丝克。整整齐齐的房子坐落在街道两边,街道都有着英雄的名字,或是修路前砍掉的树的名字。马切奥餐馆在“角斗士街”上,“上帝的羔羊路”对面。和它竞争的是“亚瑟王子街”上一家新的汉堡店,叫派蒂汉堡。然后就到家了。那本是熟悉的地方,但你一离开,它就背着你不停地变化。你记得这里是奶油色的,像油画一样,现在看着只是一片片油漆。生气勃勃的魔幻般的邻居,样子也模糊了起来。美梦里,噩梦里,那座房子总在那里,如今它不再岿然不动,不再光彩熠熠,破败起来,却让你更加渴望,因为它的变化也正是你的变化。房子并没有缩小,是你缩小了。窗户并没有歪,是你歪了。这座房子从来没有如此属于你。
留心冷漠地注视了她很久,没有丝毫友好的神色。克丽丝汀走过去,重重地关上门。她们简单几句话就算是达成了协议,因为梅已经没有希望了,家里脏成一团,留心的手被关节炎折磨得快要残废,而且镇上的人谁都受不了她们。于是上过私立学校的那个做起了家务,字都不识几个的那个成了一家之主。被男人卖掉的那个和被男人买来的那个较量着。她一定是非常绝望,才会回到这里,因为这里的主人宁愿把房子烧掉也不想让她进来。有一次为了赶走克丽丝汀,留心真的把她的床烧了。所以为了安全起见,这次她住进厨房旁边的小套间。看到留心那双废了的手,她感到一丝安慰,但她也知道,这个女人就算用这样的手也能让自己不得安宁。没有谁比留心更狡猾、更狠毒。因此厨房和克丽丝汀的套间之间有个隐蔽的插销,还有一把非常结实的锁。
看到一只海龟从路上穿过,克丽丝汀赶忙刹了车。但刚刚避开这只,马上又压到了另一只跟在后面的。她停下车来看了看后视镜——左边的,右边的,前面的——看海龟是死是活,是四脚朝天正在求救,还是已经变成一块裂开的一动不动的壳。她的手开始发抖。后视镜里什么都没有。她走下车,往回跑去。人行道上空荡荡的,橙树纹丝不动。哪儿都没看见海龟。是不是她想象出来的,那第二只海龟,落在后面的那亚军小姐?它被一辆开偏的车压碎了,那车是为了救它更受宠爱的姐妹。她看着路面,没有想究竟是怎么回事,也没有自问为什么她的心会被十二号公路上爬行的一只海龟触动。她看见路的南边,第一只海龟走过的地方,似乎有点动静。她慢慢走过去,满心宽慰地看见两个亮亮的绿壳在向树那边移动。轮子没压到亚军小姐,开车的人在那里发抖的时候,它已经追上了前面那只。克丽丝汀呆呆地看着两只海龟走远。等到后面一辆车停下时她才回到自己车里。她离开路边时,后面的司机笑着说:“家里没马桶是吧?”
“走开,傻逼!”
他对她竖了下中指,开走了。
律师或许有些惊讶,因为克丽丝汀并没有预约。但她还是见了她。每次克丽丝汀闯进办公室时都会被接待。她从一个被宠坏的小女孩变成了一个声名狼藉的无家可归者,这变化既不缓慢,也不隐蔽。大家都知道。她可不是坐在事业有成的丈夫开的豪华轿车里回来的。不是学有所成,带着幸福的家人回来的。当然更不是诉说着艰难创业的故事,抱怨着主管、顾客、病人、经纪人、健身教练如何让人应接不暇的。总之,她不是昂着头衣锦还乡的。她的人生是失败的。她名声扫地。但她毕竟也是柯西家的人。在港口一带,柯西的名字依然让人侧目。威廉·柯西[40]曾经拥有许多房产,一座度假酒店,两条船,银行里存着大量惹人议论、传说纷纭的资产。他总是让人好奇,但听说他没有留下遗嘱,整个镇的人都沸腾了。只有一张一九五八年的菜单上有他喝了威士忌之后涂写的几行心愿。具体是:一,“朱莉亚二号”送给拉尔夫医生;二,黑山雪茄留给丝克警长;三,酒店留给比利仔的妻子;四,莫纳克街的房子还有剩下的所有钱都留给“我心爱的柯西孩子”;五,一九五五年产的敞篷车送给L;六,装饰别针送给米大叔,诸如此类,直到最后是把他收藏的唱片留给傻瓜汤米——“上帝创造的世界上最棒的布鲁斯吉他手”。毫无疑问,那晚他喝了很多野火鸡威士忌,心情大好,就和几个烂醉的朋友坐下来,在小吃、今日特价、开胃菜、主菜和甜点之间又涂又画,把财产分给了他最喜欢的那些人。他死后三年,几个酒鬼朋友被一一找到,证实了确有此事,笔迹也是对的,并且证明当时他头脑足够清醒——这头脑之后就再也没有想过这件事。问题像蛇一般绵延不绝:他为什么把他的新船给拉尔夫医生?什么雪茄?巴弟警长死了好多年了,那东西是给他儿子的吗?包斯·丝克根本就不抽烟。米大叔又是谁?留心说是紫调乐队的主唱。梅说不是,是第五大道舞厅的经理,不过他坐牢了,囚犯能继承遗产吗?就是些唱片罢了,白痴,他都没写你的名字,那又怎样?他提都没提你!为什么要把敞篷车给不会开车的人卖车又不需要会开车这不是什么遗嘱这简直就是本漫画书!大家专注于别针啦,雪茄啦,还有老唱片现在值多少钱啦,一直没有问最关键的问题——“我心爱的柯西孩子”是谁?留心声称是她,这很有道理,尤其是她喊她丈夫阿爸。但是从血缘上来说,克丽丝汀才是唯一剩下的“柯西孩子”,她作为后代,权利不亚于作为遗孀的留心。至少她和梅是这么想的。但她离开家那么多年,而且除了在一个暑假来打过杂之外,从没在酒店工作过,这削弱了克丽丝汀的地位。法庭乐呵呵地查看了油迹斑斑的菜单,估计还懒洋洋地在菠萝味菜丝和牛肉炖豆之间打量了一番,在三个法官的意见之后,暂时(在没有别的证据之前)判定留心是那个喝醉的人所说的“心爱的柯西孩子”。
不过格温多琳·伊斯特律师不这么认为。最近她告诉克丽丝汀,如果上诉的话,改判的希望很大。她说就算没找到改判的证据,也有重审的余地。克丽丝汀找了好多年,在酒店,在家里,结果什么都没找到(只翻出一堆梅疯癫时留下的垃圾)。如果真有什么别的东西——一份打印出来的能看懂的真正的遗嘱,那么也是在留心卧室某个锁着的写字台抽屉里,卧室门晚上也会锁起来,防止有人“闯进去”。现在情况有些紧急。等不到另外那个人死掉或者突然中风不起了。现在她们中间又出现了第三个人。留心雇了一个姑娘。帮她写回忆录,吃早饭时朱妮尔·薇薇安说。想到一个断断续续上了不到五年学的人“写”什么东西,她差点把一口咖啡喷出来。朱妮尔一面舀着葡萄柚,一面笑着说“肥忆录”[41],模仿不识字的留心的发音。“写她的家庭。”朱妮尔说。什么家庭啊,克丽丝汀想,海边那一窝老鼠吗,在桶里洗澡、睡觉不脱衣服的?抑或她觉得自己不仅拥有柯西家的房产,还拥有柯西家的血缘?
想了想姑娘说的话之后,克丽丝汀回到她的套间里——两个房间、一个卫生间,和厨房连在一起。这里是L以前住的用人房。房子的其他地方都塞满了回忆和垃圾,这里却整洁而宁静,给人一种安慰。除了天气恶劣时从外面抢救回来的几盆植物以外,这里和五十多年前她躲在L床下的时候几乎一模一样。给海棠花浇水时,克丽丝汀觉得自己想不出接下来该干什么了。所以她决定去咨询一下律师。等到罗门走了,朱妮尔上了三楼之后。吃早饭时朱妮尔穿的那身衣服肯定是留心借给她的(朝鲜战争之后街上就再也没人穿那种衣服了),她穿着看起来简直像逃难的。前一天晚上的皮夹克不见了,只有靴子还穿着,她身上的流浪汉气味也没有了。看见罗门在阳光下磨洋工,摆弄着被冻坏的灌木,克丽丝汀就喊他帮忙打开冻住的车库门,然后又让他洗车。洗完之后她开车离去。加到最高速,赶在律师事务所关门前见到格温多琳·伊斯特。
克丽丝汀卷入过各种各样的法律问题,所以她很明白,格温多琳并不可信。这个律师也许了解法庭,却不了解警察——在见到律师之前,他们会怎样帮忙或者捣乱。把她从被肢解的凯迪拉克前带走的警察和巴弟·丝克治安官一样和蔼客气,仿佛她的暴力行为不仅可以理解,甚至理所当然。他们对待她的方式就好像她攻击的不是一辆车,而是一个猥亵儿童的坏蛋。她的手被铐在前面而不是背后,而且铐得很松。坐在巡逻车里时,巡警递给她一支点着的烟,又帮她把头发上一块车灯的玻璃碴弄下来。两个警察既没有捏她乳头,也没有暗示给他们吹箫就能让她得到种族正义。那是她唯一一次心中燃起杀人的火焰,手里没拿弹簧刀而是拿着铁锤,结果他们对她像对待白人女性一样。之前四次被捕时——分别因为纵火、煽动暴乱、妨碍交通和拒捕——她手里什么致命武器都没有,却被像垃圾一样地对待。
现在想来,她每次认认真真的恋爱都让她进了牢房。第一次是和厄尔尼·侯德。她十七岁时嫁给了他,结果两人双双在一个非法社交俱乐部被捕。然后是和果子,她和他在一起的时间最长,她散发他写的小册子,然后被关了三十天,没有缓刑,理由是煽动暴乱。其他的恋爱演出终结于各种戏剧性场景,这些在法律里都有具体的名字:骂人就是袭警,被铐上手铐时挣扎就是拒捕,烟头扔得离警车太近就是蓄意纵火,为了不挡住骑警跑过马路就是妨碍交通。最后就是和里奥医生。凯迪拉克轿车。铁锤。礼貌的、简直不情愿的逮捕。等了一小时之后,什么罪名都没有,没有笔录,没有讯问,他们就把购物袋还给她让她走了。
去哪里?她想。她在街上溜达着。她是被推出她的(他的)公寓门外的,之前有两分钟的监视缓刑期,让她拿走她的手袋。什么衣服都不能带走,他们说,不过她可以拿几件内衣,还有她的化妆包。这些被律师雇佣的混蛋们不知道,那里面放着一个银勺,还有十二枚钻戒。那些钻戒她是死也不会去当掉的。除此之外就只有一张刚刚被注销的信用卡和七块多钱。那种孤独就像十二岁的孩子眼睁睁地看着海浪把自己的沙堡冲毁。她那些要好的朋友都不愿得罪里奥医生,不那么要好的则幸灾乐祸。因此她走到马尼拉那里,说服她让自己住下来。就住几天。不给钱的。这是个冒险甚至莽撞的要求,因为马尼拉并不像某些伪君子说的那样,是开妓院的。她只是出租房子给有需要的女人。孤苦伶仃的,被人抛弃的,在路上的。至于她们一直有固定的客人,或者一待就是好多年,那就不是马尼拉管得着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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