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恩人(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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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留心放松下来,滑进泡沫里,熟练地用两根大拇指扶着浴缸边。跪下来之后她就可以转过身,坐下,看着淡紫色的泡沫没过肩膀。

    不能总这样,她想。没准哪天我就会沉下去,或者滑一跤,手腕又没力气把自己拉上来不被淹死。

    她希望朱妮尔说的——“您要弄头发,我就帮您弄头发。您要洗澡,我就帮您洗澡”——是真的,不是为了找工作而编的假话。留心准备先试试让她做头发,再让她帮着洗澡。她最后一次抓住伊卡璐的瓶子,把银色的发际染成深棕色,还是在七月。为什么,她不明白,为什么她从来没捞过螃蟹,也没弄过虾和海螺,到最后手却比工厂里干这些活的工人变形得更厉害。药膏、芦荟、止痛膏,都没什么用。她还得不停地洗,不让那她从未触碰过的海上生活触碰她。总之,给朱妮尔的头两件任务就是帮她染头发,帮她洗澡——如果她能把注意力稍微从罗门身上移开一小会儿的话。

    留心用不着知道朱妮尔和他说了些什么。透过窗户看着他的脸,留心想,姑娘说的话估计还挺色。他咧着嘴笑了,眼睛一下子亮起来。用不了多久,他们就会在她眼皮底下搞起来。在车库里钻进被子。或许都不用。朱妮尔胆子很大。她会把他悄悄带进她的卧室,或者随便哪个房间。克丽丝汀大概不喜欢这样。不过她也可能并不在乎。如果她感觉愤恨了,忌妒了,或许会把他们拆开。而如果她想让她的荡妇史发扬光大,也许倒会很喜欢。谁也不知道这只灰眼猫会跳向何处。但愿这是她的第九条命了。留心觉得这种小孩子的爱情也不错,可以让那姑娘留下来,当她发现没什么东西可以偷之后。有克丽丝汀偷家里的钱去请律师已经足够了。再说,在车后座上笨拙地搞搞也能让罗门活动一下,免得被维达管得太死。他说起话来总是那么谨小慎微:“是的,太太。不,太太。不用了,谢谢您,我天黑前得回家。”维达和桑德勒是怎么向他介绍自己的?又是怎么介绍克丽丝汀的?不管他们怎么说,反正没让他不来干活。别和她太熟络就行,维达会说。不过如果罗门自己有常来的理由,他会比现在更有用。她向他口述《港口日报》的广告时他完成得很好。朱妮尔那贼一样的精明会教他抬起头来,让他可以应付维达,不再把所有老到要交税的人当作敌人,尤其不再把老女人当作白痴。

    留心习惯那样了。或者说就要靠着那样。她相信看到广告来应聘的人一定是因为缺钱,幸运的是她遇到的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应征者又油滑又贪婪。昨晚她们两个都在演戏。薇薇安小姐忙着观察房间的时候,留心正忙着观察她;她试着抓住控制权时,留心就让她相信她已经得到了。她的洞察力被一生所受的轻视磨得锃亮。只有阿爸了解她,他从所有可选对象中挑了她。他知道她没上过学,没什么本领,也没什么教养,但还是选择了她。那时大家都觉得她会被压垮的。但是现在她在这里,那些人又在哪里呢?梅在地底下埋着,克丽丝汀一文不名地在厨房里待着,L的鬼魂还在上滩徘徊着。在她们应该在的地方。她和她们所有人战斗,战胜了,并且依然在胜利。她银行账户里的钱前所未有的多。只有维达活得还算不错,那是因为有桑德勒,而桑德勒从来没有嘲笑或羞辱过比尔·柯西的妻子。就算他老婆不尊敬她,他也很尊敬她。是他来问她能不能雇佣自己的外孙。很客气。在她房间里坐了一会儿,喝了杯冰咖啡。维达肯定不会。不仅因为她不喜欢留心,也因为她害怕克丽丝汀——她确实应该害怕。在柯西的葬礼上闪烁的刀光可不是假的。关于克丽丝汀混乱生活的流言四处传播,人们说她打过群架,进过局子,烧过汽车,当过妓女。这种习惯糟蹋生活的人什么事都干得出来。

    总会有人知道克丽丝汀回来住下时她们的争斗。大多是口头上的:她们为银器上两个相连的C是同一个字母的重复还是克丽丝汀姓名的首字母[28]而争吵。都有可能,因为这是柯西第一次婚姻之后请人刻的,那还在他第二次结婚之前很久。她们为被偷过两次的戒指是不是应该戴在死人手上而争吵。但是她们也会打架,手打,脚踢,牙咬,扔东西。论体形,论气势,无疑是克丽丝汀更胜一筹。双手无力,身材矮小,留心本应该每战必败。但结果至少是平手。留心的速度完全弥补了力量上的劣势,而她的狡猾——预测,保护,躲闪——让对手筋疲力尽。每年她们都会打一次,也许两次,互相挥拳头,抓头发,摔跤,撕咬,扇耳光。从不流血,从不道歉,从不预谋。但每年都会重演这样的一幕,既是打架,也是仪式。最后她们终于停了下来,陷入尖酸的沉默,用别的方法来表达怨恨。她们不但老了,而且也知道谁都无法离开;她们默默地停火了。更重要的是,她们心里明白,打架只会让她们可以紧紧抓住彼此。那是她们的委屈让她们所无法做到的。像友谊一样,仇恨不仅需要身体上的亲密,还需要创意和努力才能维持。第一场战争——在一九七一年中断——表明她们想要抓住彼此。起因是克丽丝汀从留心的抽屉里偷了阿爸玩牌赢的首饰——一纸袋订婚戒指,他曾答应帮一个有前科的鼓手倒卖的。克丽丝汀假装要把这些戒指戴在棺材里的阿爸手上。四年之后她冲进留心家,提着一个购物袋,手上戴着那些其他女人的希望。她说自己有权利也应该有个地方照顾梅,她生病的母亲——她的这个母亲,这么多年来她要么冷嘲热讽,要么想都懒得去想。然后那场中断的战争又继续下去,断断续续地进行了十年。当她们想用更有趣的办法给彼此带来痛苦时,就得依靠个人信息,依靠她们记得的童年往事。两人都自以为占了上风。克丽丝汀健壮一点,因此可以开车出门,也可以管理家务。但是留心知道,其实还是自己在掌控,在胜利,不仅因为钱在她这里,更因为她很聪明——这一点除了阿爸之外,谁都不觉得。比那娇生惯养的,被公立学校教坏了的,对男人很无知的,不会做实际工作也懒得做的人更聪明。那个寄生虫,靠着男人过日子,结果被抛弃,被赶回家,来咬这只她本该来舔的手。

    留心知道自己肯定比克丽丝汀本人更了解她。而且尽管认识朱妮尔还不到十二个小时,她已经认清了她,清楚这个小骚货在想什么:怎样糊弄一个有关节炎的老女人,怎样利用她悄悄满足自己的渴望。留心知道这一切,知道假如渴望到了一定程度,可以让一双成熟的眼里满是愤怒的泪水。比如梅,当她知道她公公要娶谁的时候。年轻的眼睛也一样。比如克丽丝汀,当她知道她最好的朋友成了那个被选中的人。想到一个上滩姑娘被他选作新娘,她们母女俩都气疯了。一个连睡衣和泳衣都没有的姑娘。从来没有用刀叉吃过饭。从来不知道食物要装在不同的盘子里。在地板上睡觉,星期六在洗衣盆里用姐姐们剩下的浑水洗澡。身上的鱼味也许永远都除不掉。家里捡来报纸不是为了读,而是为了上厕所用。连一句话都说不完整,连字母表都认不全。这种情况下,她必须时刻有人撑腰。阿爸会保护她,但他不可能随时随地都在她身边,不让别人找她麻烦。不光是梅和克丽丝汀,还有别人。就像那个下午。留心有着超群的记忆力,这对她这样的半文盲来说很有用。她也像大多数不太识字的人一样,对数字很敏感。她不但记得有几只海鸥飞来吃水母,还记得它们被惊扰之后往哪里飞去。她把钱牢牢抓在手里。此外,她还有着盲人一般敏锐的听力。

    那个下午很热。她坐在露台上吃着一份简易午餐。蔬菜沙拉,冰水。三十码之外,一群女人懒洋洋地坐在门廊的阴影里喝着朗姆潘趣酒。其中有两个是演员,一个还去《安妮恨史》试过镜;另外两个是歌手;剩下的一个和凯瑟琳·邓翰[29]一起学过舞蹈。她们说话声音不大,但留心每个字都听见了。

    他怎么会娶她的啊?为了保护她。为什么要保护?因为别的女人。我不觉得。他会出去乱搞吗?也许会吧。你开玩笑啊,当然会了。她长得也不难看。身材还不错。相当不错哦,可以去棉花俱乐部[30]了。就是肤色不行。而且她还得稍微笑一笑。得把头发弄弄。可不是。他怎么,怎么会选中她的?我哪知道。她不好对付。怎么说?她很会搞嘛。(大家哈哈大笑起来。)什么意思?你知道的啦,有原始风情。(笑得喘不过气来了。)

    她们说话时,四滴水从留心杯子边上流下来,划过杯子外面的一层水汽。甜椒像眼珠一般在橄榄做的眼眶中鼓起来。一圈洋葱上的一片西红柿露出淫荡[31]的微笑,这微笑她至今记得。

    阿爸坚持让她学着管理酒店。她确实学了,尽管别人偷偷取笑,梅和克丽丝汀也在捣乱。这对夫妻早餐时的光彩点燃了她们满心的怒火,思量着夫妻俩晚餐时一定又是光彩熠熠,她们更加窝火。一想到她和阿爸在床上的那幅情景,两人心中又平添更多更新的刻薄。战争始于阿爸从得克萨斯州订的那件婚纱。很贵,很美,但太大了。L用别针别好准备改小,但婚纱却不翼而飞,直到婚礼当天下午才找到,为时已晚。L折好袖口,用别针别好裙边,不过留心微笑着走下台阶,微笑着走进酒店大厅,微笑着直到婚礼结束,还是很不容易。留心的家人没来参加婚礼,因为除了寂寥和晨之公义,其他人都没有受到邀请。冠冕堂皇的理由是他们还在为喜乐和欢迎的死而悲伤。[32]真实原因是梅竭力避免和约翰逊一家来往。她甚至反对阿爸替他们出葬礼的钱,嘀咕着说这些孩子本来就不该在“他们家”的海里游泳。只有留心的妹妹们可以挤进房间,听婚礼上的《请给我承诺》。梅和她女儿开始是不安好心,后来就毫不留情地批评起年轻的新娘:她说的话,她的卫生习惯,她的餐桌礼仪,还有成千上万件留心不知道的事情。“在支票背面签字”是什么意思,怎么铺床,怎么扔卫生巾,怎么摆餐桌,怎么估计需要多少食物。如果不是总被嘲笑的话,她本可以学会识字的。L那时很喜欢她,教了她很多东西,挽救了她的生活——那生活是阿爸给的,只给了她。倘若没有L这股暗流,她永远没法在那片危机四伏的水域找到方向。开始时留心没有多想,只是把丈夫对她的大方视为理所应当。他支付了她弟弟葬礼的钱,给了她母亲一份礼物,让她父亲也笑逐颜开。她不知道那么多人——尤其是自己家里的人——正等着占他便宜。她的那些亲戚实在太过分,留下了无法修弥的裂痕。婚礼刚结束,他们就凑上来找她。有暗示的——“听说他们在招人,但没有工鞋他们不要……”“看见罗拉送给她妈妈的衣服了吗?……”有恳求的——“问问他能不能借我点儿……”“你知道我这些天手头有点儿紧……”“一有钱就会还的,只要……”也有要求的——“给我带点儿那……”“就这么点儿?”“你用不着那个吧?”等他们全被禁止踏入酒店时,留心也羞愧得不好意思反对了。连公义和寂寥都开始怀疑她的忠诚。每次回上滩,她遭遇的都是劈头盖脸的指责和谩骂。当她肿着眼睛回家,告诉阿爸时,他坚定的回答让她满心宽慰。有他就够了。幸好是这样,因为她也只有他了。

    留心躺在没过脖子的淡紫色泡沫里,头靠在浴缸的瓷边上。她伸直腿,用脚趾拽着链子拔开塞子,等着水一点点流下去。假如她筋疲力尽滑进水里,至少还有机会让自己不至于淹死。

    这很蠢,也很危险,她想。她爬出浴缸。再也不能这样了。

    她身上裹着浴巾,靠在阿爸那把红色的理发椅上。她决定请——不,命令——朱妮尔马上开始扶她进出浴缸。这也是迫不得已的,她一点都不想这样。依赖,还有尴尬(她得把自己可怜的松弛的裸体暴露在肌肤紧致的年轻姑娘那评判的目光前),都无所谓了。让留心烦恼而犹豫的,是她的皮肤正在失去记忆,她的身体不再记得欢愉。比如她的新婚之夜,被他搂在怀里,潜入水中。悄悄逃离那让她难受的婚宴,从后门出去,走进黑暗中,一个穿着西装,一个穿着过大的婚纱,跑过海边的草地,来到细沙滩。脱衣服。没有进入。没有血。没有疼痛和不适的喊叫。只有这个男人在抚摸她,怀抱她,给她洗澡。她弯下身。他站在她身后,把手放在她膝盖后面,将她的腿张开,迎向浪花。她的皮肤也许会忘记这一切,当她身边出现一个充满活力的年轻姑娘,肉体正积累着自己的性记忆,如同绣上文身。最新的文身自然是罗门留下的。会文在哪里?是什么样的?朱妮尔身上也许已经遍布这样的文身,再也难以找到空白了。最后它们会织成一张覆盖她全身的网,这个文身和那个文身,这个男孩和那个男孩,都模糊得难以分辨。

    在满是泡沫的水里,留心的故事被染上了清晰的颜色,一如那原本的样子。她得想办法不让朱妮尔的出现拭去她皮肤上最初在大海的泡沫里留下的记忆。

    从前,有一个小姑娘走得太远,一直来到大海边,周围海浪滚滚,泥土被冲成干净的沙子。海里溅起的水花弄湿了她穿的男式短裤。旁边的一张红毯子上,一个头系白丝带的小姑娘在吃冰激凌。海水特别蓝。远处,一群人发出笑声。“嗨,想吃点儿吗?”小姑娘问,她的手里拿着勺子。

    她们吃着有桃子的冰激凌。一个微笑的女人走了过来,说:“走吧。这里是私人海滩。”

    她在泥土上走着,留下一个个脚印,然后听见吃冰激凌的小女孩在喊:“等一等!等一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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