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快,气温就降下来了,夜里下了很厚的清霜,早晨有些寒凉。我听见他在窗子外面喊了一句:“抓鹰去!”便赶忙穿好衣服,步出屋外,见他扛着缝在竹竿上的几片立网,手里还提着一只冠子血红、“扑楞扑楞”乍翅的大公鸡,出门一直向东,直奔村外的一片林莽走去。
我们来到一块林间的隙地,把竹竿立网架设起来,看去宛如四面围墙。在网墙的里边,插了一个木橛,把大公鸡拴在上面。然后,他就拉我走开,躲在远远的地方,悄悄地抽着老旱烟。大约两锅旱烟过去,就见一只老鹰从半空中盘旋而下,几次试探着要把公鸡叼走,却由于有绳子扯着,没有达到目的,它就左冲右突,飞上飞下,终于触到了立网上,滑子一动,立网齐刷刷地扑倒在地,老鹰被严严实实地罩了起来。
“这是一只黄鹰,你看它的个头多么大!”说着,靳叔叔便从网里把它取出,用绳子紧紧地勒住了双翅,叫我把它拴在远处的树丛里。他看了看大公鸡,说,受了伤,不碍事,咱们趁便再抓一个。于是,便又把立网架了起来。
回到拴鹰的场所,我发现它有两根毛羽折断了,(也许是猛劲勒断的,)心痛地大声说,毛羽一断,明天到集上就不容易出手了。不料,靳叔叔却龇着牙狞笑着,说:“明天!我还能让它活到明天?”话音刚落,他一抬腿,就把黄鹰踢个翻白,再也不动弹了。一时我竟惊呆了,见他没有好气,也没敢问个究竟。
沉闷了好一会儿,他才又说了一句:“看来老鹰也知道,落在我手里,没个好。”这话是一语双关的,因为后一次架网,战果不佳,足足守候了一个半时辰,也未见老鹰的踪影,我们只好怅然返回。
转眼间,又到了“猫冬”时节。一天傍晚,不知他从哪里弄来了一些炒熟的驴肉,还有一瓶烧酒,硬拉上我父亲到他的屋里小酌,——这里面自然带有酬谢房东的意思。母亲看他家没做晚饭,就让我给送过去一大盘菜饺子。靳叔叔便拉我也坐了下来。
这天晚上,显然他是喝过量了,平素寡言少语的他,此刻,却说起来没完,说着说着,竟落下了眼泪。我们这才了解到有关他的身世,听到了一桩发生在三年前的惨痛往事——
靳叔叔一家,祖居山东省临沂县,父一辈子一辈,薪火相传,已经不知道多少代了。到了他出生之后,赶上了从城里搬来的“土霸王”赫连福。从此,开启了他们父子的终生厄运。
赫连福心黑手狠,欺男霸女,横行乡里,无恶不作。靳叔叔形容他,是“三角眼,吊梢眉,眼睛一眨巴一个坏点子”。一只鹰,一条“狗”,加上这个赫连福,被称为“村中三害”。“狗”是两条腿的,指他的狗腿子,是个有名的打手;鹰,据说是从俄罗斯买进来的,勾勾着嘴,圆瞪着眼,翅膀一张三尺挂零,整天怒气冲冲的,凶神恶煞一般。
鹰,是赫连福的爱物,整天不离身旁,走到哪里带到哪里,以致老太太们早晨揭开鸡窝时,总要唠叨两句:“小鸡小鸡细留神,小心碰上赫家人。”这当然无济于事,年复一年,被这只老鹰叼走的鸡,毛血淋漓,无计其数。眼看着自己精心喂养的大母鸡被老鹰叼走,老太太们心疼得都要流出血来,却只能忍气吞声,既不敢怒,更不敢言。如果有谁敢于说出半个“不”字,狗腿子便会立刻闯进门来,敲锅砸灶,闹得倾家荡产。
靳叔叔的父亲,从年轻时就在赫家当长工,已经在这座黑漆大门里,熬过四十个春秋了。这年秋后,他起了一个大早,赶着牛车去给东家拉秫秸,路上坡坎很多,不慎翻了车,右腿被砸伤了。伙伴们把他背回家去,刚刚躺下,赫连福就打发人来,叫他过去。他拄着拐杖,一瘸一颠地进了门,赫连福便恶狠狠地吼着:“真是个窝囊废!你跌伤了,倒没有啥;这大忙季节,叫我到哪里去雇人?”
老人越听越觉得不是滋味,气得“回敬”了一句:“怎能说,跌坏了腿还没有啥呢?”赫连福冷笑一声,说:“有啥没啥,与我没关系。找你来,是让你收拾收拾,赶紧回家歇着去!”就这样,苦奔苦曳了半辈子的老长工,一句话就辞退了。
老人回到家里,没吃又没烧,三天两头揭不开锅。这天早晨,喝了一碗高粱面糊糊,就一瘸一拐地下地去拾柴火。也是“冤家路窄”,合该出事,刚走出大门口,就和“村中三害”碰上了头。——赫连福摇摇晃晃地从东面走了过来,一只胳膊上挎着文明棍,另一只手臂上架着那只外国的老鹰,身后紧跟着那个打手。见到场院里有几只鸡正在低头啄食,赫连福便止住脚步,把鹰撒开。只听“嗖”的一声,那老鹰便闯入了鸡群,对着那只肥大的母鸡,开始搏击。靳爷爷一见被捉的正是自家那只下蛋最多的母鸡,一时,“怒从心上起,恨自胆中生”,照着老鹰就是一耙子。
靳叔叔说,当时老人想的是:“撕了龙袍也是死,打了太子也是死”,反正是一码事。一不做二不休,干脆揍死这个鬼东西,也算给村中除去一害。说来也巧,耙子一抡出去,不偏不倚,正好打穿了老鹰的天灵盖,翅膀一扑楞,就玩完了。
这可闯下了弥天大祸。老人被赫连福和打手劈头盖脑地揍了一顿,最后又被带回去关押起来。靳叔叔当时在外村扛活,听说家里出了事,连夜赶了回来,托人说情,争取和解。赫连福对来人说:若要放人回去,必须应下三个条件:第一件,这只鹰是神物,要为它举行隆重葬礼,出殡那天,他们父子二人,要给它披麻戴孝;第二件,要像对待他家的老太爷一样,葬在坟茔地里;第三件,犯案的本人干不动活了,要由他的儿子献工三年,赔偿损失。
靳叔叔一听,立刻就火冒三丈,觉得实在是欺人太甚;但一想到遭受苦刑的老父亲,也便忍着怒气答应下来。可是,当去接父亲回家时,老人却死活不肯挪动地方,说是干脆死在他赫家就算了,也省得受这份窝囊气。结果,伤势本来就重,已经奄奄一息,加上又气又恼,第三天就一命呜呼了。靳叔叔急火攻心,两耳嗡嗡作响,当时便什么也听不见了。草草地埋葬了父亲,趁着夜静更深,索性一跑了之,隐姓埋名,下了关东。
这时候,我才知道,他原本姓葛,靳是母家的姓氏。
后来,临沂解放了,他便捆起了行李卷,只身回去了。过了几天,“笑婶”也不知去向。我家的西厢房重新空了下来,依旧寂然无声。
一天,母亲打扫房间,无意中从西厢房棚顶上,发现了一个小口袋,里面装有四块银元。料想是靳叔叔唯恐“笑婶”乱花,私自藏起来的,过后却忘记了,没有在离开时带走。当天晚上,母亲同全家人商量,想什么办法给靳叔叔捎回去。父亲说:“只听说他是山东临沂的,地方大着呢,人海茫茫,到哪儿去找啊?”
可是,母亲并不死心,为了打听靳叔叔的下落,几乎问遍了屯里的人。人人都说:找那干啥?到街上割二斤肉、打一瓶酒,吃掉算了!即便是老靳仍然在世,恐怕连他自己也忘光了。
母亲却不这么想。她说:“人家血汗挣下的钱,我们迷着黑心眼子给花了,于良心有愧。”
尔后,过去了几十年,对此,她仍然耿耿在念,不能自释。钱,始终放在大柜底下,任何人都没有动过。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