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排长,车往云霄县开哩。这次是不是又去打假?”
“不知道。支队只通知说执行秘密任务。”
“通知时有没有说需要几天?”
“没有。”
上等兵谭绍贞与排长的对话像一味药引子,让一种很神秘的气息在漆黑的车厢里发酵。士兵们体内膨胀着豪壮的激情,庄严地猜测着这次将要执行的特殊任务。
谭绍贞却不再言语,此时的落寞正像一只老鼠,在噬咬着他的心脏。他索性探出头,凝目铁灰色的夜幕中,那丛林房屋的轮廓在飞速倒退,让寒风来冷却澎湃着的血液。
今天--确切地说是昨天,上等兵谭绍贞接到阿爸长途电话,告知他将于明天--确切地说是今天--从广东老家坐长途汽车来部队看望儿子。所以,当夜半紧急集合的哨音骤然吹响,中队长作完铿锵有力的战备动员,谭绍贞便匆忙把留守的后勤班老乡拉到一边,把阿爸来队后的事郑重托付给他,才带着遗憾登上了战车。
上等兵谭绍贞过去曾数度赴云霄参加打假战斗,每次执行这样的任务最多几天就能凯旋归来。经验的汁浆一下子浇满了他空洞的脑沟回,他目光坚毅地远眺着中队的方向,在心里说:阿爸,等着我。
上等兵谭绍贞没有料到,这次进驻云霄,时间竟持续了76天。
兵临城下
云霄县城,是一座谜一样的小城镇。
它位于福建省的东南隅,方圆不足6平方公里,人口也只有20来万。城里的地价却是天价,平均每平方米达1万多元,中心地段炒到2.6万元,比周边几个县城的地皮高出近十倍,比毗邻的厦门、汕头两个经济特区的地皮还高出一大截。百余家宾馆比肩而立,数百家酒店、夜总会、歌舞厅等高档消费和娱乐场所星罗棋布。
白天,云霄县城看上去一幅昏昏欲睡的样子,像一座“死城”。
晚上,华灯绽放,它便开放出罂粟花一样的迷人的色彩。五色的霓虹灯,把街道两旁的楼宇、店铺装扮得富丽堂皇。震耳欲聋的歌舞曲、油锅爆炒的咝啦声,从角角落落里嘈杂地飘出,撞击着行人的耳膜。柳州产的五菱牌小货车、小面包,进口的“太子”、“大黑鲨”、“大炮弹”摩托车,车把上挂着柳条帽的“摩的”,擂响喇叭轰动油门,在街巷里老鼠一样乱窜。一排排穿红戴绿、秀色可餐的迎宾小姐,站在酒店门前向进出的宾客鞠躬微笑致意。三三两两的靓女,有的纹丝黛眉染头黄发,有的浓妆艳抹袒胸露背,有的略施粉黛很显清纯,她们脸上挂着职业的微笑,也拥挤在各种娱乐场所的大堂里,等候着客人们光临。
如同舞台剧,所有这一切只不过是一堆道具和小角色们的客串。真正夜生活的主人,一般都要在十点钟以后才亮相登场。这时,黝黑脸庞的汉子套条粗壮的金项链或者戴颗硕大的金戒指,操着南腔北调口音的番客夹个真皮包或者举着手机,粉妆丽人们娇滴滴傍着男人的胸脯,他们或驾驶高档坐骑,或亲热地相拥着,像是突然从地缝里钻出,迎着霓虹灯五彩炫目的光芒,像撒泡尿那样轻松地进入让他们一掷千金或者让他们一夜暴富的潇洒之地。到零点左右,那些高档的消费娱乐场所便几乎间间爆满。
这些夜生活的主人们,对于国产的白酒啤酒或者葡萄酒是不屑一顾的。他们把玩着细长的闻茶搓盅,在包厢休息间慢慢呷着功夫茶,大声地点着马爹利、人头马、XO这样的名字,吩咐肃立记录的服务生快点上菜。这些云霄新贵,在这样社交的场所对于一般的国产名烟也是不屑一顾的,他们会吩咐服务生:“告诉老板,找一包那种老烟。”“老烟”只有在云霄县境内才名气很盛。“老烟”并没有固定品牌,既可以是“大中华”,也可能是“玉溪”,以“红塔山”最为多见。这些烟外观看不出什么,却都在高原寒冷干燥地区贮存了几年以上,烟丝在寒冷干燥的环境里慢慢发酵后,口感特别醇厚。有人便专做这种生意,到大西北地区一条条地收购回来,在云霄县境内一包可卖到几十元上百元甚至上千元,品牌越好贮存的时间越长越金贵。不必担心云霄人会上当受骗,他们像考古学家一样一眼就能辨出香烟的真伪。在云霄县境内的所有店铺--哪怕是一家无名小店,也不会买到一包假烟。因为人人是鉴定假烟的行家里手,假烟消费便没有了市场。正是有了这样的人文环境,“老烟”在云霄县便大红大紫起来。
如果揭开所有这一切的谜底,那就是源于假烟。
云霄县因制售假烟而在全国闻名遐迩。全县10个乡镇,都出现过制售假烟猖獗之势。重点是县城周边的云陵、莆美、火田三个镇的23个自然村,几乎人人参与制假。一台地下卷烟机马达一转,一天纯利润就有2万元,打一天的小工也能赚个五六十元。高额暴利,让这里的假烟越打越多,制假设备越打越先进,制贩假的手段也越打越高明。这些地下黑工厂的设备有的比国营卷烟厂的还先进,每天从这里销往全国各地的假烟达万余件数百卡车。云霄假烟的名气确实很大。在云霄县城,广为流传着这样两则笑话。一则是说东北某地,工商人员把云南的真烟和云霄的假烟混在一起,抽吸的人说云霄的烟是真的,云南的烟是假的。另一则是说华北某地的批发市场上,商家公然挂出了这样的广告牌:批发正宗云霄假烟。
每天,从全国各地迢迢涌入的商贩走卒,在云霄县城里落脚,寻找着推销制烟原材料、制烟机器或整批收购假烟的商机。十里八村地下工厂的老板们,也出于相反的目的,在暮色深沉中涌进了城里。他们像发情的嫖客妓女,通宵达旦地吃吃喝喝和娱乐的伪罩下谈判着价钱,苟且偷合。
罩着严实篷布的运兵车队,就是在这样一个冬季之夜的黎明时分,突降云霄县城的。此时,云霄城像刚发泄完情欲的汉子,泛起的红潮已然褪尽,正疲惫地趴在大地的裸体上昏睡着。路灯在破晓发白的天色中发出昏黄的光芒,冷清地照着街道。
草绿色的北京吉普车,引导着运兵车队悄无声息,以最经济的路线,鱼贯开进了县打假办公室。说是办公室,却是偌大一个深宅大院,院门开设在凹字形的五层楼宇下,对面是一座堆满了收缴的假烟和制假设备的高大的仓库。最后一辆解放车开进来后,大铁门便“轰隆”一声关闭了。
先期到达的漳州支队参谋长黄志坚、副参谋长陈志强等前指人员,和漳州市、云霄县的领导们,已等候在这里。
黄参谋长跑步至队伍列前,向着齐刷刷队伍敬了一个标准的军礼,口腔里喷射出威严的气流,下达了由支队长高启明、政治委员张新民签署的作战命令:
根据市委、市政府的统一部署,支队以机动中队为主,抽调近百名官兵组建打假部队,任务是形成大兵压境之势,协助地方执法人员扼制住云霄境内猖狂制售假烟的违法犯罪活动,并保证执法人员的绝对安全。从即日起,命令全体参战官兵,把当好党和人民忠诚卫士的报国之志化为模范的行动,严守军事机密和政治纪律、群众纪律,发扬英勇顽强的战斗作风,不怕艰难困苦,不怕流血牺牲……
这部军事机器的马达高速运转了起来。趁着各班召开班务会、党小组会的间隙,支队、大队、中队的校官尉官们集中在打假办会议室,在一张云霄县地形图前召开诸葛亮会,紧急制定完善着执勤和处置各种突发性事件的方案预案。
云霄县依山面海,地势自西北向东南方向倾斜。宽阔的324国道横贯云霄,从漳州直通广东汕头。
黄参谋长最后点穴一样,集中大家的智慧,以县城为中心,在通向324国道的所有乡村公路的要道、交叉路口,标出了15个红色圆圈。
一轮红日从东方喷薄升空。打假办深宅大院的铁门“哗啦啦”开启了,把火红的朝霞迎了进来。
第一拨15名英武的执勤哨兵,警容严整地矗立于敞篷汽车两侧,在草绿色警用吉普车引导下,沿着云霄县城周边,开一路丢一路地摆兵布阵,把哨兵们全部楔进了交通要道的关口哨位上。
一队队三五成群的城市武装巡逻哨兵,腰佩警棍、肩别对讲机,镶着黄红相间金边的裤骑缝、袖边口也一个频率地迈着甩着,也鱼儿一样从那扇大铁门里游出,在街道的不同地段上巡逻游弋。
早起的居民们,一下子摸不着头脑究竟发生了什么?他们急急忙忙回家扭开电视机。县电视台中断了所有的频道转播,正在滚动播放县长黄舜斌代表县委县政府发表的电视讲话,宣传“斩草除根、彻底根治”的打假目标和“严打、严管、严查、严治”的各项规定,动员全县人民行动起来,与制售假烟的违法犯罪活动作坚决的斗争。
困兽犹斗
仿佛转眼之间,武警哨兵就把住了制假原材料进入和成品烟流出的所有道路关口,扼住了云霄县境内制售假烟重点地区的咽喉,让制假窝点一时陷入瘫痪状态,并对地下黑工厂构成了铁壁合围的威胁。
制假分子们慌了神。那些卷烟机、包装机、嘴棒机、发电机,都躲藏在真正的“地下”,甚至置身荒郊野岭,到时查到了死不认账,大不了机器收缴,成为无头无主之案。可是,那一堆堆、一捆捆、一箱箱的原材料、成品烟堆放在家里或仓库里,特别是那些已装载进汽车的一件件成品香烟,不坚壁清野起来,或者赶紧转移出去,一旦查获,那便是屎壳郎滚进粪坑里,找屎(死)吃。
这样的境遇,让他们急成了热锅上的蚂蚁;同样的利益,又让他们如蚁兵蚁将般抱成堆滚成团。
云霄制假已有十几年历史,已形成了采购原材料、印刷标志、切割烟丝、卷制假烟、包装运销“一条龙”的分工合作、关系紧密的利益集团。很多卷烟机是家族宗亲们集资入股买回的,他们像山野中的藤蔓,你连着我,我连着你,一家黑厂往往牵扯半个村庄人的利益。有的制假黑老板还与黑道人员联姻在一起。幕后的头面大佬已有着十年制假与被围剿的经验,他们码着一扎扎的百元大钞,说:“都放心啦,猪食肥水,人食嘴水,这年头人心肝牛北肚(闽南话,人的心膨胀得像牛肚子一样),武警兵哥心肝亦是肉砣,摆平他们就是了。”
闽南人有泡功夫茶的习俗。不会泡茶品茶,就不算一条真正的闽南汉子。泡功夫茶很讲究。一副滤水茶盘,约十只小茶盅,一只鸭梨大的陶壶,一只状如酒壶的茶蹲,便组成一套茶具。复杂的,茶盘上装有自动进水的电开水壶,还有取茶叶用的木茶勺、闻茶香用的搓杯这样的工具。他们把滚烫的水沏进填装着满满实实铁观音或乌龙茶的陶壶中。第一道先洗茶,新茶水巡礼一样地依次倒入排着队的茶盅里,然后把茶盅们挨个烫洗一遍。第二道以后才正式布茶。小陶壶整个骑在茶蹲上,浓亮的茶汤便香气四溢着欢快地从陶壶流进了茶蹲。然后,他们再将金黄清亮的茶汤,很隆重地从茶蹲布进茶盅。功夫茶醇香酽厚,品后唇齿留香,只能慢慢品味。所以一壶茶能一泡半天,几个人边呷边聊天。
寒冷的冬季,官兵驻扎的打假办大门营和派出的15个哨卡边,却冒出了三五成群的汉子,在露天中泡茶的情景。他们摩托车架在边上,边品边聊边观察着官兵们的动静。遇到零星的官兵出来办事或者上哨下哨路过,便热情地招呼他们“过来泡茶”。若坐下了,整包的“中华”、“玉溪”烟便甩过来了,嘘寒问暖套近乎的话语也跟过来了。官兵们一有行动,他们的手机就打出去了,或者骑上摩托车就跟上去了。
那段时间,官兵们走到哪,都有人神出鬼没地跟踪盯梢到哪。哨兵下哨回来或者干部查哨回来,有时误过了开饭时间,想到门口小饭馆里吃碗面条、喝碗稀饭。刚坐下,就有了点了海鲜山珍送上来了,或者吃完后老板告知:“有人已埋过单了”。
县里给执勤部队配了两辆执勤车,部队也留下了一辆吉普车,车号是“WJ13-65008”,一般执行任务都是这三辆车同时开进开出。那段时间,武警“八号车”成了云霄县最有名的一辆车,往哪开,都有一辆辆的柳州五菱或者是摩托车一站站地接力跟踪,像粘在手上的泡泡糖一样甩不掉。“八号车开过去了”的手机信号,苍蝇一般在云霄县的上空乱飞。
我们的战士是过得硬的,他们清楚之所以有这样隆重的“礼遇”,是这些人想敲开他们的“方便之门”。因此,在“糖衣炮弹”的诱惑面前,他们表现出了“坚”与“冷”的本色。短短数十天,官兵们就上缴了无法拒绝的现金礼品价值数万元。
前线指挥部知道,黑蜘蛛织就的一张无形大网,正笼罩在官兵们的头上。为了进一步筑牢拒腐防变的堤坝,他们根据这样错综复杂的情况和此次执行任务点多线长、政策性强的特点,及时开展了一系列教育,制定出了一整套规章制度,并频繁地调整着执勤哨兵,让盯梢的人查无规律。
篱笆扎得紧,野狗钻不进。
但野狗们遭围困后疯狂了,遭棒打之后急得跳墙了。
一个寒冷的深夜,哨兵关雪标正在下坂村道口的哨卡上执勤,一个黑影伴着摩托车的马达声由远而近。摩托车到了哨卡前,车上的人“啪”得甩下一捆沉甸甸的东西,调转车头便急驰而去。关雪标捡起那包东西一看,是一捆现钞!夜猫子进宅--来者不善,他立即用对讲机把这一情况向大本营的值班室报告。
果不其然,不一会儿就有近十辆集装箱大卡车“轰隆隆”朝这边开过来。
“停车!”江雪标放下道路栏杆,发出命令。
那些大卡车们却对此置之不理,轰大油门呼啸着,硬要冲关而过。
江雪标一个健步窜到路中央,伸展双臂,在刺目的炽光下,像一座山一样堵在路口。领头的大卡车被迫紧急制动,发出刺耳的尖啸声,停在了距他一两米远的地方。
“兵哥,不要命了?”
“给人方便,与己方便。”
车上跳下来几十个人,向他包围过来。远处,还有上百人向这边奔袭。
“大本营,大本营,我是5号,有近十辆车冲关……”江雪标一手持警棍,一手持对讲机,发出了紧急呼叫。
他不知道,此时援兵们也正经受着艰难的突围。
大本营离5号哨位十几公里。八号吉普车载着增援的士兵开上路后,一路上都有车跟踪围追堵截,一会儿杀出来辆车在前面慢吞吞挡道,一会儿又有辆车“坏”在路中间。吉普车拉响警笛,好不容易超越了这些障碍,突然车子猛然向左边倾斜。下来一看,破木板上的钉子扎破了轮胎。
官兵们向跟在屁股后面的汽车招手,他们哪还理睬,鸟兽散状绝尘而去。
面对这些无组织有目的阻挠和暗算,官兵们窝了一肚子火,却抓不到他们的任何把柄。他们只好弃车,跑步向目的地开进。
这边的哨卡上,向江雪标围拢过来的人越聚越多。他们嬉皮笑脸地把他围在当中,你拥我挤,就把他拥到了路边。近十辆卡车,就这样眼睁睁从他面前溜走了。
等大队长带着援兵气喘吁吁赶来,早没了人迹车踪,只剩一个江雪标恨恨地踩着被他硬拽扯下来的一件破棉袄,泪珠子“叭哒叭哒”直流。
“太猖狂了!”教导员张奇窝囊地一拳砸在自己大腿上。
所有这些不利的条件,让制假者们太嚣张了,甚至有恃无恐!
这天,执勤车拉着哨兵沿途布哨,途中路过某村,看到一群人正在将一件件的香烟往一部卡车上装。五六名士兵立即跳下车,奔过去缉拿。
可是,一阵哨子响过,数百名村民拿着锄头柴刀也奔了过来。他们不听任何劝阻,包饺子一样就把这五六名士兵分割包围了。有人把成把的钞票塞进士兵们兜里,有人用锄头柴刀阻截他们企图突围。直到那部车匆匆装好货开走了,人群才一哄而散。
将计就计
官兵们亲身经历了,他们面对着的是怎样一个恶瘤一样扩散了的强大的势力。
怎样首先扑灭这股嚣张的气焰,把局面控制住?
狐狸就是狐狸,猎手就是猎手。训练有素的猎手,一旦发现了狐狸露出尾巴的规律,便能很快布好夹子,诱猎物钻进去。指挥部总结这两次“走麦城”的经验教训后,及时果断地调整思路,来了个将计就计。
一张捕猎的网张开了。在盯梢的人看来,执勤车像往常那样开进开出,每次把上哨的士兵运送出去,把下哨的士兵接回来,并没有什么变化。他们哪里知道,神不知鬼不觉之间,一支机动的小分队每天便被留下潜伏了起来,一辆挂着地方牌照的机动车也潜藏在不被人注意的地方相机待命。
制售假烟分子们信奉有钱能使鬼推磨的哲学,因此每次闯关前,都有预兆,先用“糖衣炮弹”对哨兵狂轰滥炸一番。
这天天刚透黑,一辆“本田太子”便向毛军辉所把守的执勤哨卡奔来,到了哨卡前,“唰”地停住,走下来一个穿戴不俗的中年汉子。
“兵哥,冷吗?你们真辛苦。来,抽支烟暖和暖和,正宗的‘老烟’哩!”来者便说便把一支“大中华”递过去。
“谢谢,不会。”毛军辉客气地摆摆手。
中年汉子用讨好的语言,与毛军辉套近乎。小毛知道他无事不登三宝殿,与他攀谈起来。那人见与小毛说话“投机”起来,便掏出一叠票了,塞进他手里,说:“小兵哥,你们一月才拿几十块钱,不够喝一壶酒,这几千块钱先拿着。”
“这怎么……你看……这怎么行……”
这样的表情话语中年汉子见得多了。他用嘲笑、鄙视、自得混合在一起的眼神望着毛军辉,在拉拉扯扯中,便把那叠钞票装进了小毛腰包。
“大哥,你看看……这,你真是够朋友。”毛军辉表现出一副受宠若惊的样子。
“小兵哥,以后缺钱花尽管找大哥。不过,大哥有事,小弟可不要推辞啊。”
“那是,那是。”毛军辉鸡啄米一样点着头。
那人见小毛“上钩”,便伏在他耳边面授机宜。
那人心满意足地走了。毛军辉赶忙掏出对话机悄声呼叫:“猎手,猎手,我是2号,狐狸将于半小时后出洞。”
官兵们像潜伏着的猎豹,悄无声息来到了这一区域,地方的打假人员也开到附近埋伏起来。
一会儿,那辆“本田太子”车,率领三辆卡车“呼隆隆”开过来了。潜伏的官兵和地方执法人员一跃而起,黑洞洞的枪口逼了上去。
三辆卡车,满载的全是成品假烟。
人赃俱获,一齐被押走。这次,轮到毛军辉用嘲笑、鄙视、自得相混合的眼神,来看那位沮丧的中年“大哥”了。
官兵们连战连捷,一时让制假售假者的嚣张气焰收敛起来。
但是,他们是不会甘心失败,束手就擒的。银弹轰不动,就用肉弹攻,十八九岁的青春男儿,正是心旌旗摇的年龄,战士独守关卡,寂寞难耐,能抵得住女色诱惑?英雄难过美人过关嘛!
这天深夜,又轮到江雪标在12号目标地执勤站哨。经历了那次“走麦城”的奇耻大辱,哨兵江雪标一直在寻找着复仇的时机。看着战友们接连获胜,哨兵江雪标每次上哨都跃跃欲试,可机遇总是擦肩而过,偏不青睐于他。
正这样想着,一辆豪华的小轿车就停了下来,车门里钻出了三名妖艳的青春丽人。
“兵哥哥,大冷天的在荒郊野岭,好辛苦哟。尝个光,我们姐妹请你们吃夜宵去。”三个女人很风骚对哨兵江雪标和地方的两名执勤人员搔首弄姿。
“请走开,我们正在执勤。”哨兵江雪标威严地说。
“哟,这位兵哥哥好酷好可爱呀,一点都不怜香惜玉,让妹妹好没面子。”一位女子过来吊住他的手臂,酥胸热乎乎软嘟嘟地贴过来。江雪标就觉着一股沁人心脾的芳香脂气,无数根绳索一样套住了他的五脏六腑,女人敏感的部位像释放出电流一样让他麻酥酥地震颤,大脑一时竟一片空白。
但哨兵江雪标很快就镇定下了情绪,把手臂抽出,厉声道:“请小姐放尊重点,这里是哨位。”
“当兵的意志真是铜墙铁壁,我们姐妹们有福,真是见识了。好嘛,我们姐妹们知道你们寂寞,在这里陪你们聊一会儿还不行吗?”
哨兵江雪标觉得被女郎恭维的感觉很受用,内心想把她们赶走,但另一种感觉却让他嘴里说:“你们有什么事,就直接说吧。”
“你不给我们点表现的机会,让我们怎么开口?”
哨兵江雪标心里一“格噔”。他知道狡猾的狐狸又要出洞了。他努力稳定住情绪,嬉皮笑脸地说:“这么靓的小姐,托付的事,我们咋好意思开口拒绝?”
“那好,咱们走,边宵夜别讲。”
“不行啊,这样离开哨位被查到了,找死啊。再说小姐们的忙还没帮,我们大男人,哪好意思去呢?”
三位女子脸上放射出迷人的光芒,纷纷说:“一点小忙,对你们来说是举手之劳,我们的朋友有几辆车,待会儿你们睁一眼闭一眼,让过去就行了。”
美女蛇!哨兵江雪标心里咒了一句,手上却打了个响指:“OK,你们放心回去就是啦。”
三位女郎却不是那么好对付的。她们橡皮糖一样又粘了过来,说:“不嘛,不嘛,我们三姐妹今夜就陪着你们。”
情报无法传送出去!怎么办?
江雪标灵机一动,趁着暮色把对讲机装进口袋,悄悄按下按纽。他与女郎在打情骂俏中讨论如何放车过关的对话,就随着电波传输到了大本营,传输到了潜伏小分队的阵地。
但是,对方也不是等闲之辈。两辆“柳州五菱”开过来后,见中了埋伏计,“呼”地拐上一条狭窄的乡间盘山公路,向平和县方向开去。
“追!”官兵们跳上警车,随即缉捕!
对方显然经过了周密筹划,这时一辆拖拉机就斜刺里杀出,故伎重演慢吞吞开着挡道。
一名战士立即跳下车,一把拖下那驾驶员,强行把拖拉机开到了一旁。警车拉响警笛,沿着山路全速追击,最终截获了那两辆载满赃物的“柳州五菱”。
官兵们不断总结战斗经验,取得了一次次辉煌的战绩。他们分析后得出结论,虽然查处云霄制假售假的行动常常遭遇群体性的围困,但真正兴风作浪的,是那些少数的骨干分子。其他的人,有的是因为利益驱动跟随闹事,有的是受宗亲观念影响,有的是围观凑热闹。于是,他们在行动中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开展“反盯梢打‘尾巴’,反策动抓要害”行动。
这天,排长郑九飞带领十几名官兵配合地方执法人员,根据群众举报到莆美镇查封制假窝点。他们走到哪里,就有一个“小胡子”青年人跟踪到哪里。
他们来到某村查封一个存放制假物品的窝点。这是一座不起眼的四合大院,院墙上却高架着电网,防盗大铁门紧紧关闭,里面空寂无人。战士们攀上相邻的一幢民宅房顶,想纵身跳过去。不小心,踩破了民宅上几面瓦。
“下来,下来,你们弄坏了我奶奶的房子,再不下来就挨打”。“小胡子”攥着一块砖头,跳着脚嚣张地叫骂,并唆使围观的群众围攻执法人员。
空气里弥漫着浓烈的火药味,一触即发。
郑九飞掏出50元钱,递给“小胡子”:“损坏东西要赔偿,这是应该的。”
“小胡子”却不依不饶,坚持要官兵买来一模一样的瓦片换上才行。
郑九飞笑嘻嘻搂住他膀子,右手把钱塞进他手里,左臂弯却暗暗使力。
“哎哟,哎哟,兵哥趴郎(打人)啦,瓜根进(快点上)啦!”“小胡子”呲牙咧嘴地用闽南话叫唤。
“别人明明投(给)你钱,你怎唉(么)诬涩(陷)兵哥?”
“系也,太冇豆(道)理了,坏也不系你厝(房子)。”
围观的群众纷纷指责“小胡子”。一些想往上冲的人见状把头又萎缩回去。
官兵们趁机做群众的宣传疏导工作。执法人员也宣布“小胡子”涉嫌妨碍公务,强行把他带走了。
一审讯,“小胡子”就是那个存放制假物品窝点的主人,并顺藤摸瓜揪出了他制假的地下生产线。
无怨无悔
上等兵谭绍贞瞅空往中队挂了个电话。留守的老乡告诉他,他阿爸还住在中队旁的招待所,等待他归来。
“赶快让他回家吧,这次执行任务时间看来很长。”谭绍贞很无奈地嘱托老乡。
部队执行的是特殊和保密的任务,所以士兵信封上的地址要写原中队所在地。每周,支队来人时,把收到的信捎来,再把写好的信带回去发走。
这天,支队长高启明、政委张新民来检查工作,听说了上等兵谭绍贞阿爸来队的事。“下午我们返回,刚好让他跟车回去,与父亲见个面。”两位首长吩咐谭绍贞的中队长。
中队长把这个好消息告诉谭绍贞。谭绍贞觉得人格意外受到了尊重,体内脏器里泛起了激动的浆汁,但随后便被酸甜苦辣的波澜淹没。他搓了一阵手,对中队长说:“我阿爸估计上午坐车从这里经过,派我站靠近国道的哨吧。”
324国道旁,上等兵谭绍贞一面执勤,一面眼巴巴盯着漳州方向开过来的大巴。一辆又一辆的车开过去,从他面前一扫而过。到后来他都怀疑阿爸是否会从此经过,上苍会不会成全他冥冥中企盼的那一时刻。
又是一辆大巴车开了过来。上等兵远远看到车窗里有人探出身体向他招手。
是阿爸!果真是阿爸!
上等兵的双手幸福地在空中挥舞着。阿爸的面孔一瞬间便越来越清晰,但随后又流星一样划过。上等兵仿佛觉得自己刚开始做一个好梦,就被什么原因吵醒了。
那辆大巴却“吱”的一声刹车停住了。车门打开时,一个熟悉的身影跳了出来,飞也似向这边跑来。
所有的景物都在上等兵眼中消失了,视网膜上只定格住那张粗糙的脸,他清楚地看到这张脸比梦境中出现时黑瘦了许多。
阿爸把一包东西塞给他,说:“看你一眼我就放心走了。还多亏了部队领导,专门找到车站,又专门交代了司机。”
“阿爸,阿妈好吧?”
“好,就是累点,没文化,在澳门打工干些粗活,挺辛苦。”
“阿爸。”上等兵觉得喉管里有千言万语,都想争着抢着往外奔涌,却谁也不让谁,都阻塞在了喉咙口。
阿爸不安地望望他执勤的小铁皮屋,又望望等在前边的大巴车,用力拍一拍他的肩膀,说:“儿子,我走了。好好干,这样才对得起你阿爸阿妈。”
上等兵使劲点一下头。就看到阿爸已转过身,飞也似向那辆大巴车跑去。刚钻进车门,那辆车便一溜烟似地飘走了。
就像是做了一个美梦。上等兵谭绍贞已经觉得够奢侈了。
别说能与亲人见上一面,说上句话,士兵们忙得连写家信的时间都没有了,执勤已到了最艰苦的阶段。
被派到前沿执行端窝点、扫黑穴行动的官兵在增多,哨位从两小时换一班哨,已延长到白天四小时、夜间六小时换一班。
肉体的疲劳,官兵们还能战胜,不容易战胜的是心灵上的疲劳。
如果想武警官兵代表着正义,又自觉地树立起了很好的人格形象,所有的人会自觉支持他们的执法行动,这样的想法就太天真了。官兵们的行动,触动的不是哪一两个人而是一个范围很大的团体的利益。此时的官兵们就是上帝,也会有人站到上帝的对面去。
哨位上的用电,是从就近的村子里拉来的。有时哨兵正在给对讲机充着电,电源便莫名其妙地断了。明明知道有人拉下了电闸,你去找谁?难道就不允许电闸跳闸?不允许保险丝烧断?
几个哨位旁的农户,把盛满大便的粪桶摆出来,顺风来了,那恶臭味便飘过来。明明知道这是故意的,你又能怎样?他们会说我们农民就这习惯,总不能因为你们在这里执勤,我们就该把大粪摆进厅堂里。
士官班长卓江铃,有天见拦车的栏杆坏了,到村子里跑一圈也借不到修理工具,便用小刀自己修理。不小心,一颗螺钉蹦出来,击在他左眼膜上,血水马上溢出来,痛得他满地打滚。平时村里的“柳州五菱”一辆辆与他们捉迷藏,这会儿地方的执勤人员求村民来辆车,把卓江铃送进医院,那些幸灾乐祸围观的人却一哄而散了。因为失去了最佳治疗时间,卓江铃那只眼睛几乎瞎了,现在视力只恢复到0.3。
官兵们内心说不出个酸甜苦辣的味道,有时甚至思想上对执勤产生了抵触。
指挥部又一次及时开展思想教育。据国家烟草局初步统计,截至目前全国已有1000万件假烟冲击国内卷烟市场,国家仅经济损失己达60多亿元。这些假烟,80%是云霄及周边地区“贡献”的。这样的数据,让官兵们触目惊心。
转眼就到了春节。哨位旁的村村落落里,已响起一阵连着一阵的喜庆的爆竹声。
执勤部队的野战炉灶,从年三十中午开始就“呼呼”地吐着火舌。
官兵们住在打假办,临时搭了个草棚做饭。平时吃饭就蹲在楼道走廊,或者抬块石头搬个木箱,坐在用木箱木板搭成的露天“饭桌”前。
但今天显得气势非凡。打假办的办公桌都抬了出来,两张一拼组成一张方形餐桌。老板椅、折叠椅、木椅、方凳们也被请了出来,为官兵们过年的大会餐服务。没有执行任务的士兵,都被组织起来,默不作声地洗洗涮涮帮厨,或者吆吆喝喝跑上跑下地搬桌运凳。过年的气氛,洋溢在士兵们年轻的脸上。
年夜饭是无法吃团圆的。有一拨哨兵,下午5点要去接哨,因此3点多,大会餐就隆重开幕了。
部队规定士兵们平时是不允许喝酒的。过年过节,也有个不成文的规矩,每人啤酒最多不超过2瓶。今年春节情况特殊,部队为了不影响执行突发性任务,便规定会餐一律不能喝酒。即便这样,士兵们仍尽情地释放着过年的快乐,把餐桌上的气氛整得轰轰烈烈。支队领导特意下来与他们一起过年。不论是支队、大队还是中队的领导走过来敬“酒”拜年,那一桌的士兵都“涮”得一声起立,齐喝一声:“首长好!”待首长致完了祝酒词,又一起地动山摇地喊一声:“谢谢首长!”然后一仰脖,把碗里红的或白的饮料一饮而尽。
支队领导们眼里闪出一层泪花。他们吩咐中队干部,让士兵们放开喝,尽情地喝。
但士兵们在任何时候,都是不会忘记自己肩头的责任的。4点半,领班员欧家华捧着值勤表,开始大声点上哨士兵们的名字。
15名哨兵,很快全副武装地站成一列,像每天一样举行严肃的上哨仪式。他们庄严地高举着右拳,在领班员带领下宣誓:
“哨位就是战场,执勤就是战斗。站哨一分钟,尽职60秒……”
“出发!”欧家华一挥手,哨兵们鱼贯登上执勤车,奔赴各自的哨位。
春节,中华民族最隆重最盛大的节日。即便在这荒郊野外,士兵们也能感受到那浓烈的欢度春节的气息。爆竹声、碰杯声、电视晚会声、欢笑声……通宵达旦地传送到了冷清的哨位上。
新年的钟声敲响了。突然,一队黑影婆娑着向哨位走来。走近了,哨兵认出是一群佩戴红领巾的孩子。他们齐刷刷向哨兵行少先队礼,然后把一束鲜花敬献给了哨兵……
解读云霄
云霄这个名字,似乎注定要与烟草结下不解之缘。县志记载,云霄古代即种烟吸烟。那时的烟俗称“土烟”,装在水烟筒里,点上火,吸起来“咕噜咕噜”作响。
民国8年,云霄人第一次看见蓝眼睛黄头发的西方洋人,也第一次见识了机器卷出的卷烟。这年秋天,英国英美烟草公司厦门代理处,派人来到云霄城关、车仔圩、马铺圩一带,推销“自行车牌”卷烟。有着东方“犹太人”之称的云霄人,灵敏的鼻孔立即嗅到了烟草业巨大的利润,争着做英美烟草公司的代理商。
40年代初期,一家官僚资本的卷烟厂――华美公司在云霄诞生,他们发挥本乡本土的优势,通过上海三邑贸易出口公司,引进美国良种晒烟种子2磅,在小溪、崎岭试种成功。随即卷烟制造业在云霄的土地上发芽生根。他们建起厂房,建立了200亩的基地,年收入晒烟叶4000多公斤,作为该公司“红叶牌”卷烟主料。
随即,又一家民营卷烟厂--合成卷烟厂诞生。厂主张武渊,先后从云贵地区和山东青州引进烤烟种子,在溪口村和城关西门寨试种,经过6年的努力才烤焙成功。到解放初期,合成卷烟厂已建成种植面积300亩的烤烟基地,总产烤烟叶1.65万公斤。
1952年,云霄县政府没收了官僚资本,成立了国营云霄卷烟厂。初期,生产“英雄”、“航空”、“爱国”3种品牌香烟。与卷烟业同步发展的,是烟草种植业,“金星一6007”、“乔庄多叶”、“红花大金元”、“大黄金”,烟草种植的品种不断升级换代,亩产也从初期的30多公斤上升到亩产近百公斤。1982年,全县种植5.76万亩,收购烟叶6.79万吨。云霄,成为福建省最大的烤烟基地,收购量占了整个漳州地区的70%。
1983年,云霄县卷烟厂的“黄兰牌”卷烟被评为华东一类品。1988年,首届中国食品博览会上,“黄兰牌”、“云凤牌”又双双获奖,分获甲级铜牌奖和乙级铜牌奖。直到1990年,县卷烟厂的“云福牌”香烟,还被指定为亚运会的供应烟。
然而,这曾经的辉煌,都已随着假烟的泛滥而云消雾散。
八十年代末,名牌香烟还是难得的紧俏商品。一些民间掌握制烟技术的云霄人,盯上了这一赚钱的缝隙,用一张张收集来的废弃香烟标志,利用简单的工具手工制作假烟。制假黑潮伴随着滚滚经济大潮悄悄泛起。
1989年,县工商部门在下坡村一带,一举查获取缔地下手工作坊式卷烟厂16家,销毁假冒“牡丹”、“阿诗玛”等香烟包装纸、烟丝、过滤嘴、封标等原材料1000多公斤。
但供求极不平衡、利润和消费群体巨大的卷烟市场,刺激得不法分子蠢蠢欲动,他们很快买来了更为先进的从烟厂淘汰的制假设备,开始了新一轮机械化生产。
制假与打假,拉锯一样,从此在云霄的土地上呈现出彼消我长的胶着状态。10多年来,从国家到地方的打假队伍进进出出,都没有让制假者们收手不干,每次风头一过,接着便卷土重来。如同癌细胞,云霄制假从未停止过扩散,并在扩散中恶化。
在县打假办,我们从浩如烟海的资料中,择出了以下的数字:
1992年,云霄县迫于日趋严峻的制假形势,成立了打假领导小组。
1993年3月开始,以下坂村为重点,他们对制假重点村进行综合治理,当年出动1050人次,捣毁制假窝点116个,查获机器85台,假冒香烟4200件。立案10起18人,抓捕4起6人。
同年6月,两次销毁假烟3000多箱,案值170多万元。
1994年,组建常年联合打假队,组织大规模销毁制假机器和假冒香烟活动,销毁冒牌“红塔山”、“阿诗玛”2280余箱,以及包装纸、水松纸等原材料,案值上千万元。
同年9月3日,国家专卖局、省市打假办、云南省烟草部门来参加现场监督销毁,在县体育场和高洋开发区召开的打假现场会上,销毁机器181台(套)近期查获的卷烟3100多件,总案值800万元。
……
1999年,全县组织的大规模集中查处行动上升到1156次,查获的制假机器也跃升为612套。
打假的成果在逐年辉煌,也正说明了制假的态势在日益蔓延和严重。
在打假办仓库,我们看到了那堆积如山的制假设备和成品、半成品的香烟。制假的机器早已又经过了几轮升级换代,有不少还是进日的。这些机器,绝不逊色于国有卷烟厂的设备,有的可能比那些正规卷烟厂的设备还要先进。假烟的品牌有100多种,既有“中华”、“熊猫”、“玉溪”、“黄山”这样的名牌,也有“逍遥津”。“相思”、“永光”、“洛烟”、“湘乡”这样名不见经传的品牌。可以说,全国的烟草市场上有什么品牌的烟,在这座仓库里都能找到。
制售假烟,有着丰厚的利润。一台制烟机工作一天,抛除各种成本,纯赚在2万元左右。有人把制烟机比作印钞机,形容赚钱比走私贩毒还快,且被抓了也没有死刑,更加安全。
巨额利润,让越来越多的人昏了头脑。他们铤而走险,他们挖空心思,他们不择手段。黑工厂的老板们,不惜花费巨款到一些着名的卷烟厂,打通建立一条地下通道。制烟的配方被偷出来了,厂家的技术人员秘密“走穴”来了,甚至真的品牌标志也被卖到了云霄。有的厂家开发出了新的香烟品牌,尚未上市,云霄制造的这种牌子的假烟,就已销往全国各地。
制假泛滥,给云霄县的国民经济和曾经辉煌与自豪过的烟草业带来毁灭性的冲击。
云霄卷烟厂因云霄假烟的恶名和技术人员的流失被迫停产。这个百年老厂,现在实际上已经倒闭,靠把国家分配给他们的生产指标卖给外地的卷烟厂,弄点钱养活退休和下岗的人员。制糖,曾是云霄县的支柱产业,但因为工人们纷纷跑去给地下黑工厂老板们打工,赚取高额工资,包括糖厂在内的几乎所有国有企业,都相继倒闭。云霄人戏称,现在国有带“厂”字的,全县只剩下了一家水厂。
农业也没有幸免。泛滥区的农田荒了,烟田荒了,蔗田荒了。以种粮为命根子的农民们,吃饭要到城里买粮买菜。烟草种植从九十年代以来呈逐年大面积减少之势,到现在云霄境内的农田里竟找不到一棵烟苗。所有制假的烟叶,都是通过地下渠道从外地流入。蜜柚、枇杷、金桔等,过去曾是这里极富特色的农产品,但山上的果实熟了,却无人去收。去年,这个鱼米花果之乡的特产税仅收入2000多万元,连邻县的一个乡镇都不如。
因为失去了主要税源,一些当地政府为了维系运转,靠打假罚款提取抽成发放工资。因此抓了放,放了抓,打假客观上变成了假打,陷进了愈来愈深的恶性循环的怪圈。一些当地政府和部门,实际上成了制假贩假者们的“保护伞”。
……
走近云霄,令人禁不住扼腕叹息。解读云霄,常常会让人掩卷沉思。
云霄县长黄舜斌痛心疾首地说:“制假绝对带不来繁荣。”
云霄县和广东的顺德同为全国首批沿海开放县,八十年代中期两地经济水平相当。顺德推行工业立市,去年全市GDP达286亿元,财政收45亿元,人均存款3.7万元;而云霄呢,去年GDP不足27亿元,财政收入2.3亿元,人均存款只有3700元。
制假,让云霄县的领导哑巴吃黄连那般有苦难言。来自社会各方面的指责,更让他们锋芒刺背般地难受。
正是在这样的时候,云霄县新一届班子上任了。县委书记朱福清、县长黄舜斌立下军令状:不铲除云霄假烟,就自动摘除头上的乌纱帽。
新班子上任的第一件事,就是动真刀真枪整顿干部队伍,先后罢免或处分了涉嫌充当制假保护伞的国家干部60多人。其中,原县打假办主任等3名乡镇级干部因护假被律以重刑。
接着,新班子郑重给漳州市委打报告,要求投入当地的武警和防暴警察力量,来一次声势浩大的打假联合行动,让云霄打假进入真正的决战。
掘地三尺
云霄历经打假,制假窝点已转移到真正的地下。所有的窝点,都极尽智慧,进出通道伪装得十分巧妙。有的是水井。有的是墓穴。有的是暗橱假墙。有的地板装有电动的升降系统。打假人员曾查获一个窝点,进出口设在水渠内,先放闸把上方的水截流,制假人员启开密封盖板后钻进地道,上面的人再把盖板合上,然后开闸放水。谁会想到在这水下,竟是制造假烟的地方?
电影《地道战》毕竟有着许多艺术加工的色彩。而这方土地上,“地道战”却在完全不同的背景下真实再现,演绎得空前绝后。
对此,武警云霄县中队的官兵,有着很深的体会。
有一次,一名不法分子竟然瞄上了军事禁区,找到中队,提出把地道挖在中队院子下面,每月给中队几万元,另给每个干部每月一万元。当然,这个人碰了一鼻子灰。
云霄县中队的官兵熟悉境内的地形地貌,许多搜索地道、捣毁窝点的任务,责无旁贷地落在他们肩上。
这天,根据内线举报,12名官兵星夜兼程,于黎明时分来到一座山坡上。山坡上只有一间破败简陋的茅屋,养着一条狼狗和一群鸡,没有人影,也找不见一根烟丝。
难道情报有误?指导员沈沉命令扩大搜索范围,并交代官兵:地下窝点隐藏再严密,也肯定会有通风口,要注意发现这条“孙猴子”的尾巴。
半个多小时后,一名战士在靠近树林的一蓬茅草上,看到沾染着不少黄色的尘埃,兴奋地喊道:“通风口在这里!”
官兵们拨拉开杂乱的茅草蓬,果然是制假窝点的通风口。
下面就是制假窝点,可进出通道在哪里?又是两个多小时过去了,官兵们还是无法找到进入制假窝点的通道口。
挖,也要把这个地下窝点挖出来。官兵们轮流挥动胳膊,用铁镐顺着通风口往下挖。很快,就碰到了钢筋水泥浇铸的顶板。士官马振奎一镐挥下去,震得他虎口发麻,却只敲击出一个白点点。
“娘的!”马振奎扔下铁镐,跳出那个挖出的深坑。他累得“呼哧呼哧”喘着粗气,走到不远处一棵茶杯粗的枇杷树前,脊背倚上去。
那棵树却猛一下子歪斜了,差点把小马闪个仰八叉。他好奇地蹲下身研究,用手扒拉一阵,那棵枇杷树竟种在一口大铁锅里。小马喊战友过来,一起抬起那口大铁锅,终于显露出洞口。他们顺势而下,里面别有洞天,是一整条制假的生产线……
那段时间,他们奔波在荒郊野外,像一名名经验丰富的猎人,循着蛛丝马迹,搜寻着一个又一个的制假窝点。
莆美镇处在深山之中,还有几座海拔千米以上的大山。
官兵们在一处半山腰,发现了一条百余米长的铁索,直通山顶。凭经验,他们知道这上面肯定有名堂。但铁索下面,是密不透风的野竹茅草,根本无路可走。
“上铁索!”指导员沈沉带头跃上铁索,手脚并用,灵猴一般向上攀援。
官兵们到达山顶,才发现铁索上挂着一个大吊篮,靠上面的人开动卷扬机,才能运上送下。他们放眼望去,另一座山头的隐蔽处,建有几座茅草棚,影影绰绰有几个人影从茅草棚里出来,一会儿就不见了踪影。制假窝点在对面。但这座山顶与另一座山顶间,也架着一条600多米的铁索,吊篮在那边,下面是万丈深渊。
他们挑选两名身强力壮的士兵,腰里捆扎上绳子,套在铁索上作保险,施展功夫,悬空涉过了这万丈深渊。
制假的人已跑没了踪影。发电机、卷烟机、包装机以及炊具、床铺被褥等,都在这几座茅屋里。这些战利品无法运下去。他们干脆找来铁锤,搬来石头,把这一切砸了个稀巴烂。
这还不算他们在打假行动中,所经历的最困难和最艰险的。
制假分子把建造窝点的想象力发挥到了极致。
竹塔大山下有座水库,叫瓦窑水库:山下有处悬崖峭壁,只有坐船从水库这边才能过去。制假分子的窝点,就建在这峭壁上的山洞里。
官兵们和打假执法人员到来前,制假分子闻风已销毁了摆渡的船只。
“我来下水。”“我来……”战士们争抢着带来的唯一的一件救生衣。
最后,还是中队长把这件救生衣套在了身上。他跳跃几下活动活动手脚,猛灌几口烈酒,纵身“扑通”跳进初春季节寒冷刺骨的水中,泅渡到对岸。当他摇回了停在对岸的那只小木船时,身上已成酱紫色,每一块肌肉都筛糠一样地乱颤。战士们心痛地直落泪。
秘密出击
联合指挥部获得一条重要线索:一个代号老A的人又出洞穴,将于明日进行秘密交易,向买主提供两台先进的制假设备。
这个老A,可是打假人员急于想见的“老朋友”了。他的背后,有一个组织严密的集团,已多次暗中向制假分子们提供卷烟设备。老A是云霄制假链上一个重量级人物,执法人员曾数度架网捉拿,但他反侦察的经验丰富,每次眼看要落网,却都从网边泥鳅一样滑走了。
捉获老A,对于挖出幕后提供卷烟机的集团,彻底铲除云霄制假,无疑意义重大。
专案组经过研究,决定由两名“线人”装扮成买主,在漳州实施“引蛇出洞”计划。
为了保护线人安全和钓鱼上钩的巨款,及时与指挥部保持联系,需要派一人充当“线人”的的士司机。这个人要求既是本地人、又是生面孔,既会驾驶技术、又要有随机应变的能力。
参加会议的黄志坚参谋长想到了方顺海。
方顺海,漳州龙海市人,时任漳州支队直属大队大队长,长期在基层担任军事主官,还当过运输股股长。
“报告!”一名肩佩少校警衔的军人,精神抖擞地出现在专案组领导的面前,目光中透出一股精悍强干。
“就是他了!”专案组领导有了“蓦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的感觉,一锤定音。接着,向他布置任务。
方顺海换上便衣,驾驶从特别渠道租来的的士,来到宾馆,与两位“线人”接上了头。
第二天一早,他们驱车来到与老A约定的漳州市郊某地。此时,各行动组也先期到位。一张法网悄然张开,专等对方露面。
可是,电话联系上后,老A却说货没到,要推迟交易,时间、地点再定。
莫非他们察觉到了什么?
方顺海眉头一皱,觉得这可能是他们放出的一个试探气球。不管怎样,先撤出战斗再说。
果然,下午四点左右,“线人”手中沉默多时的手机响了。老A让他们车往广东方向开,到平和县山格镇来。
不妥,那地方不好布控。方顺海在一张便笺纸上写道。
“线人”明白了意图,立即说:“那地方离这100多公里,路况又差,我们带这么多钱不方便。”
对方沉默了一阵,又提出到漳浦县交易,“线人”以只跟市工商银行打过招呼,其他地方提不出大宗存款为由,坚决要求在漳州市内交易。
“半小时后你们到龙文区立交桥下见面。”对方显然没想到这一层,很无奈地说。
方顺海开着的士,载着两名“线人”准时来到立交桥下。“线人”刚下车,就有两个彪形大汉上来,亲亲热热的样子拥着他们走了。
突然,又一名男子来到车前,拉开车门便坐进来,说:“师傅,到体育场。”
“对不起,这车被人包了。”
“不就是想多赚几块钱吗,给你一百,不用找零了。”
老方一惊,感到这人来者不善,去与不去都对行动不利。正左右为难,就看到线人与其中一个彪形大汉远远朝这边走来,便说:“这位老板,车就是那几个老板包的,你看他们来了。”
那人才很无趣地下了的士。
几个人一上车,就指挥老方往工商银行开。坐在老方边上的彪形大汉无话找话,用闽南话与他聊了起来。
“师傅是漳州哪里的?”
“龙海市。”
“这车是你买的?”
“我哪买得起。给人家当当车夫,赚点跑腿钱。”
“一般租车,到你老家龙海要多少钱?”
想考我。幸亏昨天特意找了个出租车司机朋友聊过天,掌握了一些这样的基本行情。老方便从容地说:“现在干啥都竞争激烈,要是客人砍价,不打表,25块钱也去。”
老方怕对方又要问什么问题,不小心露了馅,便借机倒起了苦水。对方显然对这些不感兴趣,便回头与两个线人聊了起来。
老方凭着第六感觉,觉得后面跟了条“尾巴”。此时,便有精力从倒车镜里观察,发现一辆白色面包车,始终不紧不慢地跟着他们。他不动声色地记下了那辆车的车牌号码。
车到银行停住,那辆跟踪的车也停在了不远处。老方判断他们监视的主要对象是两名线人,便等三个人下车取钱去了,打开手机把这里的情况向指挥部作了汇报。
“回立交桥。”半个多小时后,几个人提着一个黑色的密码箱上了车。方顺海按了几下电钮,放起音乐,趁机按下了一个很隐蔽的红色按钮。
这时天已经透黑。立交桥在霓虹灯中显出迷人的光彩。桥下的大排档里人声鼎沸。这里四通八达,人来人往。一旦有事,便于逃跑,也便于给抓捕设置困难。
狐狸老谋深算,其实也是帮了猎人的忙。老方这样想着,放眼望去,发现化了妆的公安干警和武警战士,三三两两混迹于人群中,正在向桥下集中。
彪形大汉命令的士在桥下停住了,跟踪的面包车却呼啸而过,停在前方稍远处。两名线人一下车,便在彪形大汉引导下,向不远处的一个中年男人走去。方顺海判断,这人可能就是老A。
他们嘀咕了一阵,中年男人打了个手机,不一会儿,一辆集装箱车轰然而到。
方顺海将手枪从坐垫下取出,摸索着检查了一遍,作好随时战斗的准备。
集装箱车的司机把后厢门打开一条缝,一名线人把头往里看了看,点点头,掏出香烟点上火。
“不许动!我们是警察。”仿佛晴天霹雳,神降的天兵把犯罪分子震懵了。
两名醒悟过来的犯罪分子,便迅速窜上那辆白色面包车,仓皇而去。
“快上车!”方顺海一踩油门开到几名武警战士前,他们刚上来,他就死死盯住那辆面包车,追踪而去……
这一役,他们全歼包括老A在内的5名售假分子,缴获2台价值40多万元的假卷烟机,并顺藤摸瓜破获了建国以来最大的假烟机大案,挖出深藏于江西省境内制造假卷烟机的黑工厂。
海涵千谷
云霄县政府一面继续组织打假,一面重整经济振兴的河山。
他们提出了“工业立县”思路,规划了3个工业园区,出台了57条优惠政策,为制假人员转轨提供条件。很快,数百家民营企业便应运而生了。
他们开发鱼米花果之乡优势,发展特色农业,引导农民建起万亩枇杷林。今年,枇杷喜获丰收,又赶上好价钱,果树种得多的农户收益达30多万元。
我们在昔日的制假重灾区下坂村,见到村干部张朝明。他介绍,县政府组织张朝明等数十名制假重点村的村干部,南下广东深圳、北上浙江温州参观取经。回来后,村干部带头建企业、包荒山,靠正派劳作致富,使深陷制假泥潭的云霄又被激活了,聪明的云霄人,每一根神经又活跃起来。
时间跨度近三个月的打假执勤也要结束了。
这天,上等兵谭绍贞收到了从中队转来的阿爸的信。
我最亲爱的儿子:
收到这封信,对只有19岁的你,我知道过于残酷了,所以我首先恳求你不要过于悲伤。
我已感到生命快要走到尽头,现在不把心里的话说给你,以后就没有机会了。
你心里可否对我上次突然到部队看你感到奇怪?其实,那时我已知道自己被判了“死刑”。半年前,我感到胸部闷痛,你阿妈在澳门打工,我也没当回事。可是,随着病情加重,特别是莫名其妙地不断拉稀,便到医院诊断,竟是肝癌晚期,医生判断我最多只能活三个月。知道了自己的病情,在我想着对后事进行安排时,最迫切的想法,就是见到你,我最亲爱的儿子。
爸爸送你当兵,就是盼你在部队这所大学校里有所出息。我不想让你受到什么影响,便跑来看你。不巧的是,你突然去执行特殊任务。苍天有眼,我还是与你见了最后一面,虽然只有短短几分钟,但我已很满足了,死而无憾……
泪水,不知何时早流满上等兵谭绍贞的脸。
阿爸,我的好阿爸,我坚强的好阿爸,你现在怎么样了?你不会死的,老天保佑你不会死的,绝对不会死的,因为谁会忍心让一个生命垂危,却还一心想着长远事的人去赴黄泉。阿爸,等着我回去,哪怕让我在您的床前,能尽上一天的孝心。
谭绍贞跌跌撞撞来到公用电话亭,要通了家里的电话。电话那头,妈妈一听到儿子声音便泣不成声,还是邻居接过来电话,告诉他:“你阿爸下葬己三天了,他临终前反复交代,不能影响了你执行特殊任务。我们电话打到中队,知道你快回去了,才把这封信寄给你。”
阿爸,儿子永远记住了您临终前上的这一课!永远记住了对儿子这恩重如山的情谊!谭绍贞向着家乡的方向长跪不起。
阿爸,您是绍贞的阿爸,也是我们全体官兵的好阿爸。我们也永远记住了,您为了部队的大局做出的常人无法做出的奉献和牺牲。100名官兵,朝着谭绍贞家乡的方向齐刷刷敬了一个庄严的军礼。
(杨光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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