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晚上,靳玉红做了一个梦。白如皓在灯下专心苦读,靳玉红给他捧去一杯香茶,羞怯而陶醉地对丈夫说:“你把这杯香茶喝了,我告诉你一句悄悄话!”白如皓放下书本,一口气将茶喝干,摇着妻子的肩膀,并伸过去自己的耳朵,叫她快说“悄悄话。”靳玉红轻轻提着丈夫的耳朵,伸过樱桃小口在他耳边悄悄说道:“我有喜了。”“啊?”白如皓惊愣了一下,便一下子抱住妻子在床上打滚,嚷着:“这下我们白家要有后代啦!”小两口在床上拥抱着,嬉笑着,靳玉红竟笑醒了。那梦中的情景,如在眼前,好不叫人想念。她沉醉了半天,忽然生出一个念头来:不如到圣恩寺去降香,借敬神拜佛之机,将儿子登基的事情和自己的朝夕思念之事祷告给丈夫的英灵。主意定了,便命宫女们准备祭物,摆驾去圣恩寺。
圣恩寺是一座佛寺,就在京城的东郊。据说为本朝第三世皇帝所建,至今已有一百余年。寺庙规模很大,南北座向,前后三重大殿,左右有禅房和经堂。数百座佛像森然,殿宇辉煌壮观,因偶有皇家降香,平素的香火十分旺盛。今日皇太后又来,事前没叫通知寺里,所以靳玉红来到寺中,并未引起太大的骚动。她命太监、宫女给每座神像烧香化纸献上祭醴,她主要到大雄宝殿和观音堂进行了祭祀。她对观音菩萨特别虔诚,跪在锦绣罩着的“蒲团”上默默祷告,尽诉心中的衷肠话儿。祷告完毕,两个宫娥将她搀扶起来,她忽然看见一位中年法师在一旁击磬陪祭,不禁一怔:这人好像在哪儿见过?
从大殿出来,靳玉红又亲自为寺庙布施,召见了几名主要法师。其中就有刚才在观音堂中见到过的那一位。她更是生疑,从形影上看好生熟悉,此人莫非是他……?但他身着僧衣僧帽,又一直低垂着头,看不真切,也不便老盯着一个男人。她只得满腹疑狐地离去。
下月是观音菩萨生日,皇太后又到圣恩寺降香。祭祀完毕,又对寺庙作了厚重的布施,然后又照前番召见主要法师。这次她不集体召见,而是逐个地单独问话。首先,召见了长老和尚,他鹤发童颜,道貌岸然,据说他已经一百零三岁了。修仙修佛也免不了皇家的规矩,见了皇太后,他便俯伏在地,激动地奏道:“蒙皇太后几番厚重的布施,令我寺全体僧人感激不尽,我们一定为皇太后祈福祈寿,祝皇太后圣体千秋!皇太后有什么懿旨,小僧遵照奉行不敢稍有懈怠!”
靳玉红素来仁慈,见长老偌大年纪,便命他起来坐下叙话,老和尚受宠若惊更加感激涕零。靳玉红问他寺里法师的俗名、藉贯、来历、行踪、近况等问题,长老都——作复,如数家珍一般。然而,靳玉红十分失望,所有法师的俗名没有一个叫白如皓的。老和尚去后,她又召见其他的法师,可是召见了五名法师都不是那日在观音堂见着的那一位,又不便向长老指名要见此人,况且也不知此人何名,她只得快快回宫。
三个月中,靳玉红借各种名目又到圣恩寺降了三次香。直到召见第二十四名法师,终于召来了她想要见的那个人。那法师伏跪在地,一声不吭;靳玉红命他起来坐下叙话,他也没啥反应。靳玉红便使出皇太后的威严,说道:“法师仰起面来,好生回本太后的问话。”那法师只得微微扬起头来瞟了靳玉红一眼,嘴角颤动了几下没有吭声。靳玉红一见,却在心里呼喊起来:是他!是他!慢道他只是老了一些,就是死了化成灰我也认得出来呀!说着,她站起身来,走近那法师,低声叫道:“如皓,秀才!你不认得我了吗?”那法师语气凄怆地说道:“认得,你是当朝皇太后。”靳玉红一听,不禁一阵伤心,说道:“如皓!那日在观音堂一见,我就怀疑是你,我今天是特地设法来寻你的呀!”那法师也哽咽道:“那日我也认出了你,但你是皇太后,我不敢相认。我也是在这儿等着你来的呀!”都明白了,他俩正是从前割散了的小两口。现在恍若隔世重逢,一个叫了一声“夫君!”一个叫了一声“娘子!”两人便紧紧拥抱着抽泣起来。
痛哭了一阵,彼此为对方拭去了眼泪,复又坐下叙话。
靳玉红问道:“夫君!我们惨遭分离之后,都说你已经被害死了。你怎么还活着,为何又到了这里出家为僧?”
“这完全都是为了娘子,也是老天注定的呀!”白如皓又喜又悲地说了他这段由来——
十八年前,小夫妻俩在小镇客栈里,靳玉红被强行抢走之后,武士将门倒锁起来,白如皓出不了门追不着人,一下气昏了过去。过了好久,店老板才将门打开,用姜汤救活了白如皓。他清醒之后,定了定神,知道妻子已被抢走,就气冲冲地喊道:“什么人敢如此目无王法,我要告到官府治他的罪!”老板低声告诉他:“掠你妻子的是当今皇帝,你找谁告状去?你敢到京城去寻事,当心把你的小命也赔进去!还是忍了这口气,死了这条心吧!”皇帝虽然是化装出巡,但那些大帮人马自会把秘密泄露出来。作为接待八方来客的店老板,更是消息灵通人士,把真情告诉了白秀才。
白如皓一听,感到无比惊骇,悲愤万分,完全绝望。恩爱夫妻强遭拆散,偏又遇上了生杀予夺至尊无尚的皇帝。自己一个小书生如一只小蝼蚁,怎敢鸡蛋去碰石头?爱妻既失,自己活着有什么意思呢?他悲嚎着一头向石墙撞去,心想碰死完事,还去求取什么功名富贵?
正在这时,店老板急步上前一把将他拉住,好言劝道:“秀才老爷,你莫要读书读迂啰,要想开些嘛!你死了,就能救出你家小娘子吗?倘若她能逃出虎口又到哪儿去找你?岂不辜负了她的一片深情,你不记得《红叶题诗》的故事吗,要学卢渥等待良机嘛!常言姻缘由天定,你们夫妻会有团圆之日的。”
一番良好的祝愿,拨开了白如皓心中的愁云。是呀,既然爱自己的妻子,她有难应该没法解救她才是,轻生一死有什么用呢?如今,明知她被皇帝带回宫中,算是知道了她的下落,我何不跟踪到京城里去寻她?有理,应该这样做。于是,他收拾了行李,独个儿匆匆赶到了京师。
白如皓知道,皇都人逾百万,市井如烟,街巷如网,要寻找一个女子谈何容易,无异于大海捞针。但他牢记着《红叶题诗》的故事:唐代舍人卢渥,一天,在宫墙之外,见那从皇宫里流出来的洗脂粉水中漂浮出一片红叶。他拾起来一看,上面题有一首绝句诗,饱含深情思念之意,显然是一位宫女给亲人传递的信息。于是,他便拿回家中,藏在一只珍贵的箱子里。后来,宣宗皇帝传诏,因为宫女年龄大了,也玩厌了,放她们出宫,择配嫁人。卢渥得知消息,便急急前去择配,恰巧选择到了那位题诗的宫女。成婚之后,两人甚是恩爱,宫女为卢渥收拾衣箱时,发现箱底有一片题诗的红叶。她甚是惊讶,这不是自己题了诗放出来的那片红叶吗?怎么会落到卢渥手里?她原是给未婚夫传出的信息,可见他没有收到。她不禁感到一阵凄然黯然。因为卢渥择配时,并未向她提及红叶题诗之事,择到她纯属一种偶然。晚上,卢渥回到家中,这宫女便问及红叶之事,各述了来龙去脉。原来宫女正是卢渥从前被选美进宫的未婚妻子,卢渥正是宫女要传送信息的丈夫。现在有情人终成眷属,两人无限悲喜又无限感慨,认为这是神灵赐福命里注定之事了。白如皓也希望自己有卢渥一般的命运,迟早能和恩爱的娇妻团圆。因此,他不去大街小巷转悠,只到皇宫外面去等待。他一遍遍地沿着宫墙寻找,看从皇宫里流出脂粉水的沟渠在哪儿。可惜,他寻找多日,不仅没见到红叶传书,连那种沟渠的痕迹也没见着。然而,他并不死心,他生出了新的设想,只要娘子有心,自己有情,虽然没有流脂粉水的沟渠,她可以用别的办法传出书信来。比如放出一只鸽子,扔出一块石子,都能把情况告诉墙外的丈夫。想到这里,他觉得更不能离开宫墙了,若是自己不在,妻子递出书信来怎么拾取得到?于是,他日复一日,风雨无阻,都守候在宫墙外面,希望奇迹会在某个早晨出现。
后来,他终于绝望了!
一天,他从附近几个闲人的议论中,听到这样的话:
“老哥!你说皇帝成天在想些啥呀,宫中的美女成百上千,够他玩的了,他偏要从乡间选来一位有夫之妇。虽说女人貌美,总是人家先那个了……”
“嘿!你老弟就不明白了,常言道家花哪有野花香,皇帝老倌也爱寻野味呢!”
“你们两位都只知其一,不知其二。皇帝这回选的那个姓靳时女人,不是一般的宫女,一进宫就作了皇帝正式的妃子,与皇帝是夫妻啦!你们知道这是为何吗?原来这妃子进宫不久就怀了孕,皇帝自来没有儿子,他盼着这女人给他生个太子呢!”
“哦!原来如此,这女人也算是有福气!”
“我看呀,这妃子肚子里头的货还不知是谁的呢,若是他丈夫的骨肉,皇帝可就戴绿帽子啦!”
“嘻嘻,真是这种年头怪事多!”
“我说还是闭上你们的臭嘴吧!若是这些话传到了皇帝那里,当心办你们一个侮慢圣君之罪,没得脑壳吃饭了!”……
那几个人蹑脚噤声地走了,白秀才却气昏了过去。完了,一切都完了!爱妻作了皇帝的妃子,再也出不来了。她腹中的胎儿,已成了皇帝的龙种,自己的骨血也失去了,剩下的只有他自己孤身一人!人生到了这个地步,还有什么意思呢?他晃晃悠悠跌跌撞撞地离开了宫墙外,懵懵懂懂地挪动沉重的脚步往前走,也不知走了多远,到了什么地方,一阵钟磬之声使他停住了脚步,抬头一看,面前是一片茂郁的林子,簇簇古树参天,间有鸟语猿啼。从林间空隙看过去,前面一座偌大的寺庙,从里边传出诵经和钟罄之声。对了,不走了,这是清白地方,正好寻个归宿。没有多想,他就解下腰间的丝绦,往树枝上挂结实,搬来两块石头垫在绳下,站上去,把脑袋伸进套子,使劲登开脚下的石头,一阵气紧,胸中一热,便失去了知觉……
然而,不久他又醒过来了。睁开眼睛一看,躺在一间僧房的床上,小桌上燃着馨香,放着茶水糕点,一位老和尚坐在床前。见白如皓苏醒过来,老和尚便合掌念道:“阿弥陀佛!施主到底醒过来了。”然后,将白如皓扶起来坐下,劝他吃了些茶水糕点。说道:“若非我的徒儿在后山林中发现了你,你就白丢了一条性命。看你是个读书人,自有远大前程,可你有什么难解之事而去轻生呢?”
“师父!我实在是活着没有意思啊!”白如皓一声长叹,满含热泪地向老和尚诉说了他的一切。
这桩苦情,牵涉到当今皇帝,谁也解决不了,真令人心酸、愤慨、而又无可奈何。但是,老和尚却归纳得极其单纯。他听了之后,没有什么安慰,只是说道:“人间世事,恩怨是非,因果报应,循环往复,没有尽头,世人也就受着无尽的苦难。轻生当然容易摆脱苦恼,但也会带来新的苦难,也违了神佛的旨意。依老纳之见,不如径入空门,看破红尘,皈依佛法,四大皆空,修个大好的来生。施主以为如何?”
“唉!”白如皓又叹了口气,说道:“师父之言甚善,只是妻子被别人掠去,又不能救得她出来,我这颗心怎能空得下来?”
老和尚沉默了一阵,说道:“既是施主如此多情,贫僧倒有一个两全之策:这圣恩寺乃皇家所建,宫中的帝王皇亲常到寺里来降香。你可暂在本寺出家,或许将来能有和你妻子相见的机会。请施主三思。”
白如皓想了一阵,觉得老和尚的话入情入理,便拜老和尚为师,在圣恩寺当了和尚。由于他学识渊博,除了一桩心事并无别的羁绊,所以对佛经的研讨有较深的造诣,成了爱人尊敬的法师。十八年过去了,机会终于盼来了,从前的爱妻又来到了面前。他擦着眼泪说道:“只要今生能再见到娘子,我就死而无憾了。”
靳玉红听了丈夫的诉说,又辛酸又感叹又高兴。她也擦干了眼泪,抚着白如皓的脸颊,说道:“我们已受了十八年的分离之苦,你还想分开吗?我们都还不老,还有恩爱夫妻的大好时光啊!”
白如皓摇了摇头,说:“我何尝不想,不然我到这儿来苦等什么?可是,如今,你是皇太后,我是出家人,不可能如愿啊!”
靳玉红正色道:“夫君之言差矣!从前是皇帝的权势使我们分离,今天我也可以用皇家的权势使我们夫妻团圆。”接着,她道出了心中早已打好的主意,叫白如皓依计而行。
白如皓听了虽然有些惊骇,但还是真心依从了。
于是,数日之后,白如皓便离开了圣恩寺,说是决心到全国名山大川去云游学法布道,最后要在故乡的寺庙里落脚。白如皓此后的事,再也无人知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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