充闾文集:春宽梦窄-玉山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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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日长闲居无事,整理旧日报刊、信件,看到一张寄自宝岛台湾的2000年的剪报,上面刊载着我的三首小诗,署名“青衫”,诗为《缅怀于右任先生,玉山纪感》:

    日暮途遥瞩望深,临风洒涕惨归心。可怜耄耋龙钟叟,一曲悲歌哭碧岑。

    老觉人间万事非,乡园能望不能归。

    “鸡鸣故国天将晓”(于右任诗句),独立空山泪染衣。

    一像何劳动斧斤?皤然一老胜三军。金刀难断江河水,万里归心托暮云。

    由是,我忆起了五年前在台湾观光期间亲身经历的一段往事。

    二

    那是一个响晴的六月天,瓦蓝瓦蓝的天宇上,这里那里游动着羊群、棉絮般的雪白的云彩,它们飘浮到了头顶上,仿佛伸出臂膀就可以抓住几朵似的。游客们的兴致很浓。从阿里山开出的公交客运汽车,一踏上21号省道,大家便一唱百和地齐声唱起了“高山青,涧水蓝,阿里山的姑娘美如水呀,阿里山的少年壮如山唉……”一路上,歌声伴着笑语,一直喧腾到此行的终点站——“塔塔加游客中心”。

    “塔塔加”,系当地少数民族曹族原住民的语言,意为辽阔、平坦的草原区。原来,此间恰好位于阿里山与玉山之间的一处平川地带,海拔2400多米。当晚休息在这里,明晨,大家就要直抵玉山登山口,准备攀登这座东亚第一高峰了。

    玉山位居台湾本岛中央高山地带,主峰3952米,每逢冬季,山头覆盖着皑皑白雪,莹光四射,洁白如玉,因而得名。主峰之外,四围还有东、西、南、北诸峰,呈“十”字形排列,构成雄伟的玉山群峰,素有“台湾屋脊”之称誉。整个玉山景区,不仅山川壮美,气势磅礴,拥有断崖、峡谷、峭壁、飞瀑、雪景、云海、林涛、花山等自然奇观,而且,这里的稀有野生物和原始森林,随着地形、地质、气候的递变而呈多状态、多形貌,成为台湾地区最为丰富、完整的生态资源。

    游憩区四周分布着许多诱人的景点。按说,万里间关,此行匪易,完全应该从容信步,仔细游观,听听导游员关于各种生态景观如数家珍的讲解,从而增长一些鲜活的知识。可是,由于我的心里只是装着玉山绝顶,急于瞻望矗立其上的于右任先生铜像,其他便都只好忍痛割爱了。

    三

    中国国民党元老于右任先生,既是一位著名的政治家,又是才气纵横的书法家和诗人。1879年,他出生于陕西省三原县,二十五岁中举,后来便加入了同盟会,追随孙中山先生反对帝制。辛亥革命后,曾任职南京临时政府,后来长期担任监察院院长。先生一生热爱祖国,风范长存。1949年后,以古稀之年,别妇抛雏,孤身羁留台湾,始终思念亲友,思念故乡,思念大陆,热切期望祖国统一,叶落归根,写出过许多强烈抒发思乡之痛的诗词,可说是语语悲苦,字字酸辛。

    初到台湾不久,于老曾写过一首《鸡鸣曲》:“神州鸡鸣,基隆可听。伊人隔岸,如何不应?沧海月明风雨过,子欲歌之我当和。遮莫千重与万重,一叶渔艇冲烟波。”他还写过《题故山别母图》二首,有“珍重画图传一别,故山长望白云深”,“梦中游子无穷泪,二十年来陟屺心”之句。他忆念旧日师友:“破碎河山容再造,凋零师友记同游。中山陵树年年老,扫墓于郎已白头。”读来令人心酸气噎。甚至当他到友人家赏菊,心中也会掀起无限波澜:“篱间尽是中原种,要我赏之赠我看。我本关西莳菊者,海天万里一凭栏。”其他如“夜夜梦中原,白首泪频滴”,“垂垂白发悲游子,隐隐青山见故乡”,“无情岁月迷归梦,有泪山川作卧游”,“海上无风又无雨,高吟容易见神州”,等等,简直举不胜举。

    老人病重期间,在日记中写有“我百年后,愿葬于玉山或阿里山树木多的高处,可以时时望见大陆。我之故乡是中国大陆”的遗言。并把这一遗言凝结为血泪交迸、激情喷涌的诗篇,记在1962年1月24日的日记上,这就是那首流传广远的《望大陆》诗:

    葬我于高山之上兮,望我大陆;大陆不可见兮,只有痛哭!葬我于高山之上兮,望我故乡;故乡不可见兮,永不能忘!天苍苍,野茫茫;山之上,国有殇!

    诗中强烈抒发渴望回归大陆的心情和对故乡对亲友痛彻骨髓的思念,表达了对有生之年不能目睹海峡两岸统一的失望情绪;以及四顾苍茫,归期无日的深悲剧痛。“国有殇”,借用屈原《九歌》中“国殇”一词,表达自己以身许国的爱国情怀。全诗以“骚体”出之,既反映了老人对爱国诗人屈原的倾慕,更获得了古人所说的“长歌可以当泣,远望可以当归”的最佳表现形式。它浓缩了海峡两岸人民共有的情怀,道出了无数他乡游子的心声。

    老人于1964年11月10日在台北病逝,享年85岁。国民党当局将他安葬在观音山上。鉴于老人生前有“百年之后,愿葬于玉山高处,可以时时望见大陆”的遗言,台湾一些民众团体发起募捐,为他塑造面对着大陆的半身铜像,安放在玉山主峰之巅。三十多年来,无数登山者都要在铜像前面留影,它已成为人们美好回忆的组成部分,更是台湾人民盼望祖国早日统一的一种象征。

    四

    夏日山乡的气候多变,恰如孩儿的脸那样,刚刚还喜笑颜开,不一会儿就陡然变相,涕泗涟涟。早起推窗远望,天际阴云四合,我们草草地用过早餐,便赶忙整装出发,沿着一条名为楠梓仙林道的柏油马路前行,路旁的毛地黄开得正闹,长长的茎上结着成串的花朵,在绵绵的细雨中临风摇曳,楚楚生姿。我们也无心赏景,不到一个小时就匆匆地赶到了玉山登山口。

    然后,我们便沿着楠梓仙溪的溪谷,在蜿蜒的步道上曲折前行,山路渐行渐高。下一站是排云山庄,里程标示是85公里。气温也在逐渐下降,两旁棕褐色的岩石,形态狰狞,森然可怖;上面遍布着玉山龙胆、玉山石竹、高山沙参等这一带所独有的植物,花型大小不一,但一律都十分艳丽。特别是那种玉山杜鹃,花朵洁白、硕大,罩满了远山近谷,把茫茫大野装点得如同仙山阆苑。经过一处狭窄而陡峭的断崖之后,便踏上了一段碎石铺就的上坡路,大约提升了几百米。一打听,此地海拔已经接近3400米了。空气比较稀薄,呼吸感到不畅。我们一个个已经汗流浃背,剧烈地喘息着。而旁边却是一列峭壁,拄天拄地地矗立着,真怕它会在大风雷雨中突然倒塌下来,于是,赶忙躲到前面去休息。

    中午过后,我们终于来到了排云山庄——这攀登玉山极顶的最后基地。这里距离极顶,据说只有24公里。晚间,要在这里住宿。稍事休息之后,体力有所恢复,天色也晴明了许多,我便选一处开阔地,向那神秘而圣洁的玉山遥遥地眺望。峰顶此刻正笼罩着迷雾,白云弥漫了山巅,瞬息间又飞瀑一般地流泻着,果真是风马云车,变幻莫测;下部却黝黑一片,显然是覆盖着大片的森林。强风掠过,林涛掀起层层巨浪,漫山漫谷,发出隆隆的响声,令人心神为之震怖。

    五

    晚饭后,阶前闲步,与台湾一位报社记者闲谈,他也是于右任老人的书法和诗词的热爱者,我们一起背诵了老人许多脍炙人口的名章隽句。我也正是从他那里得知一个令我震惊、令我失望、令我气闷的信息——玉山峰顶的于右任铜像,早在四年前,当局即以清除“政治图腾”为由强行拆除,实际上,前此已连续遭到分裂分子破坏。拆除后,在基座上放置一方刻有“玉山主峰”字样的石块,去年“9·21”大地震后,又在基座前刻上了“愿心清如玉义重如山”几个大字。今年5月20日,新的主政者在就职大典仪式中,演奏了《玉山颂交响诗》乐曲,邮政局还发行了以玉山为背景的纪念邮票。玉山,显然成了他们的象征符号和精神靠山,自然容不得于老先生在这里同他们分庭抗礼了。其实,这种举动早在其任台北市长时即已开始,坐落在台北市仁爱路圆环中间的于右任铜像,就是由他决定拆走的。

    连一座铜像竟也不容,足见其政治的怯懦与精神之虚弱;反之,一座铜像竟有如此巨大之威力,也着实令人振奋。从前读《三国演义》,看到第一百零四回《见木像魏都督丧胆》中“死诸葛吓走活仲达”的故事,原以为是罗贯中编的笑话,想不到竟于今日重见!可惜客中无酒,不然,真堪浮一大白。只是,一从听到这个讯息,向玉山之巅冲刺的兴致就再也提不起来了,而那耸天拔地的青峰,似乎已经在我的面前轰然倾倒。“玉山倾”或“玉山倒”,语出《世说新语》,原是形容人酒醉将欲倾倒之态。我这里“顺手牵羊”,借用这个现成的词语,不过是想说明此刻的一种心态,一种感觉。

    是夜,排云山庄里通宵下着大雨,在海拔三千四百多米的高程上,伴着孤灯寒雨,一时百感中来,率然题写了篇头的三首七绝,也算是对于老先生的一百二十一年冥诞的一份纪念吧。

    (2005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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